我试着将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分开考虑。所谓的东西,并不一定是指地理上所指的概念。只是说有这样的模式。说起来,西方模式和东方模式不一样。把西方模式下规定的法则,照搬到东方模式下,并去对比东西的优劣是不应该的。现在的日本人,好像在这一点上有所混淆。西方就是西方,东方就是东方。如果只考虑其中一方,难免会有偏颇,必须要思考双方如何能恰如其分地相互补充。这才能形成世界文化。今后,仅仅考虑国家差别化、民族差别化是行不通的。保持各文化特有的传统性,在此基础上,或者在这之中必须要包容世界性。在科学化、工业化的世界里,渐渐偏向西方模式。这也是可以的,但是不能为此放弃或忘却东方民族自身原有的东西。这就是我所担心的。可以消亡的应该消亡,但是于己也好于世界也罢,有利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能消失的东西,就必须要好好保存。不只是保存,还要助其发展,向前迈进,迈向世界市场,让西方的人也能知道它们的好处。不是我们这边强推给他们,而是要让他们主动要求。我们至今为止,并没有特别意识到这一点,但是能看得到这个倾向。于己方来说,已被此文化熏陶,但是要在这个基础上去强化这个意识。这并不仅仅是民族性的自负,历史上,都是这样发展而来的。因此,这只不过是顺应它而开展罢了。在物质方面、知识方面,混沌而今日复一日地逐渐成为一体,因此,与之相对应的灵性层面的某些动向,我们也必须予以观察。
所谓文化有西方模式和东方模式,与我之前不知在何处所说的思潮分为两种,是同一个意思。一是指天地未分以前,父母未生以前,或者是不生的世界、混沌的世界、用耳看用眼听的世界、在无声的地方听声的世界等等。或者说是逻辑以前、哲学以前、思维以前也可以。可是,应当要注意的是,一旦说“以前”,就会产生想要从时间角度去看的毛病。要特别注意不可陷入这样的坏习惯里。另外,有时候会说无,于是,认为无实际上是与有相对的事物,或是觉得无在有之先,这些都是人类的惯性思维。眼下我想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些,而是无即有,有即无,与时间、与逻辑都没有关系的事物。说“天地未分”时,会被“未”字困住,或是思考这之后还未到来的事物。希望这里不要导入时间的概念。要做到这点是很难的。
此外,我还想要指出的是,西方式看待事物的特点是:对待分开以后的天地,他们的态度是冷静沉着的。自我出现以后,观察与之相对的事物——从此开始了一切的思考。因此,一旦提到“不生”,他们就会反驳说,没有这样的事,我们现在不是活着、在运动着吗?要是有人否定他们,说出“生而不生”的话,他们会说“哪有这样荒唐的事”,然后不予理睬。这就是西方模式下的思维方法。而西方式的文化就是置身于这有无、主客、前后等等对峙的世界和纷繁的对象之中,然后从处理它们的地方诞生出来的。归根结底,西方式的特征就是动辄将二元对立的事物,从它的根基开始讨论并开始运作。这与东方模式形成了良好的对峙。两者的特殊的优缺点都是从这里出发的。
西方式的特征是,看见就要马上变为现实。这也是它的优点。因此,做什么事都是轰轰烈烈,令人心情舒畅。今天所谓的物质的进步、工业化的扩大、科学分析的细致入微、社会设施的完善——试着把这些和一百年、五十年前相比,直教人惊叹不已。然而,随之产生的危险性也是巨大的,需要我们警觉。也或许会让我们心惊胆寒。这些都是我们每天亲眼所见、报纸日日报道的事情。
要说它对个人的心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那就是,各自的心理会以某种形式发生扭曲。如此疯狂的个人聚集在一起,就会引起集团性的、各式各样的变态性。这一点就留给社会学家们去研究了。
而且,这种成熟的扭曲一旦出现在国际政治上,就会表现出无法靠一句“荒唐”就能解决的变态性。因为没有在心底相互信任,只在语言上惯会巧言令色,问题无法得到解决。尽管如此,观察他们所说的话,从中还能看到些许的理性,因此还有一线希望尚存。只有看到这一点,这篇文章才能写得下去。
西方式和东方式的看待事物的差别,只要看看二者的宗教,就很能理解了。这话是极为粗率的,不过是结论而已,在这里希望读者诸君能够理解。
从基督教的神话中,可以看出其二元性。下面举几个例子为证。
一、存在造物之神,他与所造之物完全不同。二者之间没有共通性。
二、伊甸园里的生活,还没有二元性的意识。也即所谓的无垢。虽然存在多样性,但是如果没有这个意识,可以说就没有事实。然而……
三、受到蛇的引诱,于是有了智慧,也即出现了二元性的意识。然后,亚当和夏娃就被逐出了伊甸园。一旦被逐出去,来到失乐园,伊甸园就和娑婆世界绝缘了。当表示“乐园是不会失去的,我等从未被逐出过乐园。至今我们还肩负着乐园在娑婆的正中央回旋”时,基督教徒会十分吃惊。他们会说这不是基督教。这就是基督教的二元性的立场。
四、人性和神性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因此神将耶稣送往人间。耶稣使得绝对不能相容的事物首度有了合一的可能,这是绝无仅有的现象。普通人不可能成为耶稣。人们被告知,凡人相信神、相信耶稣,这是作为人类最佳的可能发生的事态。可见始终都是二元性的。
五、基督被杀死,没能升天,这不是二元性的结局。一旦死去,就什么都没有了。死去,就必得再生。(以此对比佛教中的无我论,十分有趣。佛祖涅槃后重获生机,不会有十字架上的四苦八苦。)
六、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事件,除了本来的象征意义,还有心理学上的余波在回旋。那就是性的嗜虐性。基督教有着性的倾向,也就是带有两极性的。女修道院里可以看到耶稣本尊死去时凄惨的形象。而在男修道院里,则有圣母玛利亚升天的画像。玛利亚的神话之所以被更广泛地接受,缘于人性的流露。这是理所当然的。
七、施虐性在当今的另一体现,是通过喝耶稣的血、吃他的肉而与基督融为一体的神话。这里除了施虐性以外,也呈现了二元性的全貌。不吃点儿什么到肚子里,就不能与对象成为一体。说事事无碍之类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太抽象。对佛教徒而言,对此具体领会和修习到的,就像拂晓天空中的寥寥星辰,就算只是说说,也能窥见其中的不二法门。
八、在基督教中有“终末论”这种说法。有始有终,这应该是二元论的特征。然而有了开始,那么开始了又会如何;有了结束,那么结束之后,又是什么样的呢?这是二元论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不考虑这个问题的话,则会堕入只听凭神意的二元不可知论。
九、佛教中存在大智和大悲这种类似二元论的思想。不过,二即是不二,智即是悲,悲即是智,于是,智即是智,悲即是悲,因此这和普通的二元式思维不同。基督教宣扬爱,并且说要爱敌人。虽然基督教的爱是对犹太教律法主义 的反对,但是长久以来的二元思维是爱也无法消解的。因为爱这个东西本身就具有二元性,律法性也潜藏其中。基督教说“要爱敌人”。二元论中有着敌人与朋友、左脸与右脸、肉体与灵魂、生与死等概念。斗争性、反抗性、权力性、自我性等等,都是二元论的附属品。
十、人们说尊重个性、拥护人权来自于基督教,其实并非如此。它们是伴随以二元性的思维与行动为基点的西方式的思维方式而必然形成的,和基督教的教义没有关系。另外,尊重个性云云,也是必须进行深入思考的。
十一、还有人说自由也来源于基督教,这是不对的。二元论中是不会有自由出现的。有些人一面行走一面自然而然地呼喊着“自由、自由”,只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考虑,才会随便地说出口。基督教中一切都是神的命令。道德也是来自于神的指令。绝对的依赖,根据看法的不同,有时也有着自由自主性。而在基督教中,只要有二元论在,就没有能够这样说的论据。
十二、这里顺便谈一谈所谓的“自由”一词。在西方式的思维中是没有自由的。liberty也好,freedom也罢,这些词都没有表达出自由自主的想法。它们都含有消极性的解放、解脱之类的意义。而包含积极性质的自由、自在、自主等创造性的词汇却并不存在。明治初期,将liberty翻译成日语时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文字,所以从佛典中找到了“自由”一词充当译词。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这可以说是误译。在不知不觉间,东方的思维方式出现之时,就可以看到两种模式对照的一面。(顺带指出,在将sympathy译为同情时,不想也出现了相似的情形。)
十三、基督教的神学中所提到的分享(participation),无论怎样都无法实现identity(同一性),这也是二元论导致的。基督教——作为西方式思维与感知方式的代表,是彻头彻尾的二元论。
本应举出与之截然相反的佛教的观点,不过这样一来文章会变得冗长,在此不再赘述,只列举一些仅在佛教中出现的文字。为了充分传达这些文字的含义,希望无论是日本人,还是西方人,都能够认真地听一听。
一、“真空妙有”,这句话在中国是谁最先开始说的,我还没有查证。总之,仅此一句,就道尽了东方式的思维。也可以说成“妙有真空”。
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或者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这是《般若心经》中的句子,是从印度传来的。《般若心经》认为,空的穷尽之处,或者说它的背面必有色的存在。“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体现出大乘佛教 充满生机的智慧的一面。
三、再回到中国,“圆融无碍”或是“重重无尽”两者 均可。这是由静到动的转变。这里有自由,也有创造。二元性的思维中,是不会出现这种无限的状态的。
四、“随处作主,立处皆真” 。这一类的说法,如果不贯彻东方式的感知方法,是体会不出的。“日日是好日” “好事不如无” “无事是贵人”。这些完全不是在说“没什么要紧”“什么也没有”,而是弄清了在驴事未去,马事到来 的究极境遇下如何自处。
五、“如剑指长空,及与不及不是问题”。这是无功用的境界(这里的“境界”,就是指“心境”之类,很难完美地翻译为欧洲语言。还请方家赐教)。剑指长空——这是东方式的。
六、有人诘问哲人:“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某甲西来意。”和尚答曰:“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问取吾徒去。” 这是不是逃避逻辑和辩证法的回答呢?这与和尚的意志吻合吗?是因为厌烦纠缠不休的争论而完全收起了锋芒吗?先不管这诘问,这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如果不用东方式的不二的思维,是理解不了这种圆滑自如的境界的。说圆滑自如也有些奇怪,不过是这个道理而已。这并不值得大书特书,它是东方圣人的日常。
七、“心中无事,事中无心”,这也是很难得的一句话。从我目前的心境来看,东方式,不是一元、二元或者不二,仅仅贯彻一个“空”字,或是一个“无”字就可以了。不过,这种贯彻并不容易做到,总是无法直达内心。应该是无法到达的。本来就没有底的篮子,无论放进多少东西都是够不到底的。在这没有底的底上,永无止境地贯彻时,就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无与空。没有任何的哲学或逻辑。相反地,哲学和逻辑会由此而生;科学也好,神学也好,也由此而生;个人、团体,以及人们的生活,都由此而生——正所谓“只这是”。
西方式从时间维度来讲,是一分为二以后产生的思维方式。原本思维方式就是二元的,当然在二分以后才会形成。然而,东方式的思维一方面看到这种分裂,同时也没有忘记在其内部还有未分的部分。他们会将二分当作未分的部分来观察。先看未分,然后再进行分别。而西方式的思维会以二分后的结果为基础,然后再进入未分。思维的方向与东方是完全相反的。东方是先从未分出发的。即便是默不作声,人们都会从无声之处去捕捉声音。
有人要问:“这有可能吗?”问得很有道理。虽说肯定是以二分为基础进行思考的,但是在划分的时候,如果没有顾及没有分开的部分,那么这个划分也就没有意义。在说有限的时候,其中已经有了无限。而无限也可以说就是有限。这个划分可以看作是未分。这样一来,就会产生矛盾,处于矛盾中是无法形成逻辑的,也就无法继续生存下去了。这里有着西方式的思维。虽说无法生存下去,还是一天天地存活着;虽说继续不下去,还是在持续着。领会不到这一点的,正是西方式的思维。只不过,虽然说着“领会不了,领会不了”,却整夜在池塘边徘徊;东方则与之相反,不管怎样,先跳入池塘。矛盾也好,其他也罢,都没有关系。还没跳下去时,一切都毫无把握。东方的这种做法有轻视生命之嫌,也许确实如此吧。不论是无底深渊还是其他,都毫不迟疑地跳下去。也许,“神风” 的心理就是从这里生发出来的吧。这是东方式思维的挥霍与滥用。应当用西方式的方法,彻底考虑清楚以后再去施行。不管怎样,东方式的思维不是一种思维,它所生发出来的问题是无法直接觑破的。在这里,我希望最近日本的年轻人(或是稍微年长一些的人)能够不断地反思。
据说最近西田哲学并不流行。流行或不流行都没有关系,西田先生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在东方模式的基础之上,自由地运用了西方模式。这也是他始终在阐述的地方,不过,现在日本的哲学家,只看西田哲学西方式的那一面,但未曾注意到背后深深蕴含着的东方模式的一面。因此,要了解西田先生,不能只看哲学,而要挖掘背后的一面,然后沿着哲学的方向行走。
西田哲学中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就是“绝对矛盾的自我同一”。如果是绝对矛盾的话,既没有自我,也没有同一,就那样在对峙中无限地持续下去。西田大胆地把它变成了“自我同一”,是一种所谓的逻辑飞跃。这就是真宗哲学中所谓的“横超”。它是怎样诞生的呢?这是一个问题。接下来的这段话我忘记是从谁那里听到的了,是说西田先生曾经讲道,“为了悟清自己的哲学,将‘绝对矛盾的自我同一’等一句一句,或是说一字一字,不要将句子断开,一口气把‘绝对矛盾的自我同一’像念诵佛号那样吟唱出来”。
没有比这更有趣的说法了。西田哲学的渊源就这样完全地揭示了出来。念诵佛号时出现“绝对矛盾”云云有点不合逻辑,作为佛号很难理解。但是,可以充分地看出西田君的意图,意想不到地有趣。我第一次听到这话,一边拍着手一边呵呵大笑说:“你深得我意!”说到佛号,还是真宗的念法比较好。人们喊着“南无阿弥陀佛”,往生极乐净土。没有融入一丁点的时间性。“一念须臾之间,迅疾超证无上正真道”,这才是真宗的立场。如果不把“绝对矛盾的自我同一”变成“南无阿弥陀佛”,就无法成佛。成佛以后,可以找任何自己喜欢的借口。黑格尔也好,克尔凯郭尔也好,海德格尔也好,萨特也好,甚至蒂利希也好,任何人的观点都可以摆出来,击败其他人。把西方模式作为基础,要说接下来会怎么样的话,作为东方人,是没办法对世界文化做出贡献的。虽然还是跟着西方的模式走,然而,不要忘记,我们也站在独立的前沿。“南无”是机,“阿弥陀佛”是法,而名号本身,则是机法一体,从此处往生的。这是第二义。首先,要贯彻“南无阿弥陀佛”。这是真宗。西田式的真宗也说“绝对”怎样,“矛盾”如何,将“同一”或是不“同一”等等丢进地狱的最底层,若是诚心地唱诵“绝对矛盾的自我同一”,即刻会触及生命的真相。“绝对”云云作为名号来说,有点过长,意义也太复杂了些。这样的话,也可以用“南无阿弥陀佛”代替。换成“赵州无字”亦可。用唯一念代替也可以。往生的时刻是自然而至的,不必等待它的到来。东方式的思维,就是站立在从这“一念”,或是“一声”,又或是“无念”“无心”处奔腾出的不分昼夜、滚滚东流的涛头上。不,先成为潮流,东方式的思维才能成立。希望西方人也好,东方人也好,都能明白这一点。把“绝对矛盾”云云说成“南无阿弥陀佛”的西田,实际上是东方式思维的典型。
我以为观察东方模式的思维是怎样出现的也很有趣。现在仅仅能提供一丝线索而已。我相信,一开始是在印度,后来传到中国,接着来到日本,并最终完成。特别是中国人负担了很多。中国在这一点上很了不起。我希望能够做点什么,不让这一传统被忘却。最后要说的是,从耳闻、目睹之处部分进入的并不是存在本身。通过媒介的话,它们带有抽象性。将存在本身,原封不动地抓住,这才是存在本身。然而如果不觉醒于自身的自觉,是行不通的。东方式的思维是从这里涌现出来的。如果不成为它,就不会明白它。西方式的思维认为这样的事是可能的,这也不错。不过,不能一味地纠缠于此。那该如何是好呢?这里有诚心的唱名 。
中国人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有一种将事物原原本本地接受的心理。语言不是表音式,而是一边变化着象形式,一边保持着传统不曾丧失。而且,还使用了很多叠词。叠词中,感性的冲动多于分析性。对此,尽管我很想一一举例予以说明,还是期之以他日吧。
不管怎样,中国的文字包含着深刻的意义。因为难以与现代文化相调和,所以也有令人为难的部分。然而,我还是希望不要丢失掉中国文字本身所蕴含的价值。
在日本,汉字模式与表音模式错综混杂,这一点很有意思,灵活地运用了东方和西方的思维方式。
日本文化、日本思维的作用,或许就在于将西方模式与东方模式融会贯通,使其达到世界性的境界。
最后值得记述的内容,似乎与前文有些偏离,其实是它的延续。希望大家可以这样看。
《庄子》中讲述了一个叫作混沌的怪物般的东西的故事,这则故事很有趣。有人因为受到了它的恩惠而想要报答它的恩情,就给这个怪物凿开了眼睛、鼻子和耳朵等等。等到七窍都凿开后,这个怪物便死了。虽然我们无法得知在这篇寓言背后,庄子想要传达怎样的思想,然而今天我们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的话,可以明白这之中有着深刻的意义。
而要说这意义是什么,我认为与当下心理学者们所谓的无意识相当的思想,就藏在这意义的背后。过于偏向心理学的话也有可能被人觉得奇怪,不如从存在论的角度讲,说这就是全体性。所谓的全体性,指并非像眼睛、鼻子等掌管特殊功能的身体的一部分,而是起着接受身体的全部存在的作用。就像眼睛看东西、耳朵听东西这样的安排一样,全身作为整体,有着从外部接受的所谓全部感觉,有着以所谓的自我——以身体为其象征,即身体全部——来接受,并开始行动的能力,或者说具有这样的作用。因为是全面的,所以将其赋予像听、看之类的特别的名称,也是为难的事情。但是这些都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想法。
东方——这里指中国和日本等地——在那里,这种作用一般被称为“心”,或者是“腹”。这种叫法十分模糊,难以抓住要领。从知识的角度来看,也有人称之为直觉或是直感,但这又偏向知识性,缺乏了能动性。因为在那里看不到创造性的东西,所以过于理性,也即变得过于抽象了。结果便成为书籍里谈论的语句。相比起来“腹”这个词就具体了许多,不过以现在的解剖学来看,用腹部听、看、行使作用等,不过是一种修辞手法。在日本有一个词语叫作“腹艺”,也可以说成“气定神闲”。把这种人画成画的话,就会成为大腹便便的布袋和尚一样的人物。如果要画的话,大概就是这样吧,但如果把它再放到实际中,就会变得非常奇怪。不过这个“腹”的背后包含的意义,倒很值得我们品味。
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美国或是欧洲的人对一个非洲还是哪里的土著说:“我们用脑袋来思考。”土著说:“那真是疯了,我们用肚子来思考。”这便是《庄子》中的混沌,相当于今天所谓的无意识,也就是东方人所说的“心”。要说“心”在哪里的话,就在胸部或腹部。我们可以说头是离开身体的存在,但胸部和腹部有着人的全部内脏,也就是人体的主要部分。如果说人的手脚代表动态方面的话,就不得不认为“腹”代表着人类存在的全面。人的头上长着眼睛、鼻子、耳朵等,是智力器官所在之处,因此也不是不能将其看作是抽象的附属物。当我们“内心战战兢兢”“肚子里翻江倒海”“提心吊胆”“九曲愁肠”“肝肠寸断”的时候,也就是个人的全部存在都被强迫感所侵犯的时候。正因如此,也可以将腹部看成整个身体的象征。也就是说,“满腹之人” 可以看作是“人格高尚者”“达到成熟境界的人”。武士之所以切腹自尽,应该是因为他们将腹部看作个人全部存在的缘故吧。
有一首歌这样唱道:“用耳朵来看,用眼睛来听。如果能做到的话,从屋檐落下的水珠声将多么的动听!”尽管这首歌颠倒了五官的功能,却依旧使人感受到“屋檐落下的水珠”的自然性,凭借的正是个人的全部存在,也就是“混沌”,和所谓的“心”。微风拂过幽松,若用腹部来倾听,那声音必定是最好的。这个“腹”里有着天地未分以前的声音。非洲的土著能够很好地分辨出这种声音,比起文明人更加分辨得清。只是,在还没能够把它拿到意识层面上的时候,还需要更进一步的努力。所谓的文明人,完全忘记了这种声音。如果不回本溯源地去倾听的话,他们的文明或是文化将只能朝着越发抽象、概念化、机械化、大量生产化,以及共产主义整体的方向发展,而不得不越发背离个人性、自由性、创造性及人性了。
我自己平常会说:“西方人发现事物的区分是很敏捷的,今天的文明、文化都是由此发源并发展起来的,并风行于全世界。不过仅凭这一点,将只会陷入自取灭亡的境地。”也就是说,西方人忘记了“腹”,没能贯彻事物的未分性,只是汲汲于扼杀混沌,使混沌原封不动,并且总是怠于让其发挥作用——事实上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不会发挥作用——让它变得容易怠惰。东方人必须对此加强警戒。在东方文化的根基上,天地未分以前,逻辑和哲学还未产生的时候,存在着一物,我们怀着对它的意识一路走了过来——这是不可以忘记的。然而今天日本的年轻人,甚至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忘记了这是拯救当今世界的大福音。其实这并不仅仅是日本或东方的问题。
(原载于1960年11月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