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东方和西方这样,把文化按照地理来划分是好是坏,或许还没有严密地规定。但这个问题没有太多争议,科学上也还未统一说法,于是我也暂且采用东西方这个笼统的划分。
吉卜林 曾唱道:“东即是东,西即是西,不可合二为一。”我们首先来斟酌一下,西方的民族意识深处究竟有什么。
拉丁语里有这样一句话:divide et impera。译成英语,就是divide and rule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分而治之”。这似乎是政治或军事上的用语。分散对方的势力,让其内部产生纷争,然后在对方势力减弱时出击,以此降服对方。不过这句话,不可思议地将西方思想和文化的特征表现得非常贴切。
划分是智慧的体现。首先分为主体和客体。我与他人、自己与世界、心与物、天与地、阴与阳,划分一切事物,这是智慧。若是不分主客,知识也不会成立。感知方与被感知方——我们的知识都源于这种二元性,然后才逐渐发展下去。哲学也好,科学也好,一切事物都源于此。从个体世界看向多元世界,这就是西方思想的特征。
接下来,划分方与被划分方,二者之间必然会出现斗争。换言之,力量的世界也从这里诞生。力量,即是胜负,是制服或被制服的二元世界。若是有座高山耸立在自己眼前,他就会产生想要登上这座山的念头。历尽千辛万苦,登上顶峰。这样一来,他便征服了高山。他又想像鸟儿一样,在天空翱翔。他费尽心思拟了各种计划,终于发挥出了超出鸟儿的飞行能力,能够一日往返大西洋。他祝贺自己,成功征服了天空。最近又为了能飞到月球上而下功夫。几年后,应该就能实现了吧。月球被征服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这种征服欲是力量,也就是各种侵略主义的实现。换个角度来看,自由的某一面可以窥见这种性格。
以二元性为基础的西方思想,原本就既有长处,也有短处。将一个个特殊的具体事物一般化、概念化、抽象化——这是长处。若是将这点运用到现实生活中,也就是将其工业化的话,就演变成了大量生产。大量生产会把一切事物都普通化、平均化。生产费变得廉价,而且也节省了劳动力。可是,这个长处会不会被短处所抵消,我对此心存疑问。一切事物的普遍化和标准化,意味着消除个体特性,抑制创造欲望。之后“Do It Yourself”(自己动手做)的半成品家具及小型工具出现,这又反过来,消耗了之前节省下的劳动力。某种意义上而言,能够发挥创造力的范围十分狭小。只不过是成为机械的奴隶。从思想方面来说,一般化、理论化、原则化、抽象化,也会抑制个体的特殊性,也就是各自的创造欲望。每个人的思想观念都会固化定型。众生庸碌,是古往今来,任何国家的国民之间都有的现象,将智慧普及的后果就是凡人的民主主义。
东方民族当中,一分为二的智慧慢慢向外发散,看不清它衍生出的所有长处和短处。这是因为智慧在东方,并没有像在欧美那样得到重视。我们东方人的心理,早在智慧和理论万能主义产生之前就已经扎根,并生发出来了它的枝干。近年来,学者们表现出了嘲笑此事的倾向,但这是为智慧外在的耀眼光芒所迷惑而导致的结果。毕竟,他们没有识透那之中的真正含义。
所谓主客体还未被划分以前,就是指神还没有说“要有光”的时候。又或者,是即将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就在要捕捉到那一瞬间的时刻,东方“玄之又玄”的心理出现了。如果脱离了玄,那么智慧永远是虚浮不定的。现代人的不安就是从这里产生的。这并不仅仅表现在个人身上。这种现象在国际政治上更为显著,报纸上每天都有相关报道。
东方的民族心理,是试图捕捉神打算将“要有光”的想法付诸行动的那一瞬间。与此相对,欧美式的心理,是埋头钻研“光”出现之后的现象。主客或者说明暗还未区分之前的光景,借东方最早的思想家老子的话来说,就是“恍惚”。庄子称之为“混沌”。也被称为“无状之状,无象之象”。好像有形又好像无形。若是要起个名字,什么是和它相称的呢?在它还没有名字,没有任何性格定位的时候,假设它是还未开始行动的神的形态。老子将它称为“天下溪”和“天下谷”。溪和谷是相同的。它也叫作“玄牝”,意思是“母性”“雌性”,也就是歌德所说的“永恒的女性”。不离不弃地守护它,不误导它,就能回归到“婴儿”,回归到“无极”,回归到“朴”。此处还有尚未发言的神在。神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朴便开始四散,无象的象也将被命名,孕育万物的母性就此成立。分割即将开始。认知分割万物的智慧这件事固然重要,但不能忘记“守护其母”。东方民族的意识形态、心理、思想、文化的根源里有一样事物,就是要守护这个母性。是母性,不是父性——这一点要特别牢记。
欧美人的思考方式和感知方式的根源是父性。基督教和犹太教里都有父,却没有母。基督教虽然塑造了圣母玛利亚,但仍在犹豫要不要赋予她绝对性。他们的神是父而非母。父亲用力量、戒律及正义统治天下。母亲则以无条件的爱包容所有,无论善恶。吞并一切,“不改变,不危险”。西方的爱里有力量的残留。东方的爱是四通八达、开阔无垠的。无论哪个方向都能轻松走进来。
这里所说的母性,我个人认为不是至今为止注释者所说的道,也不是“God Head”(圣神之首),而是更加具体的、能动的、有人情味的事物。不过现在没有工夫详细说了。
(原载于1958年12月22日《每日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