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玄的民族心理
大约五十年前,我旅居国外十余年后归国。那时,我途经苏伊士运河,看见了这样一个场景。我猜那是阿拉伯人吧,他正靠在跪卧的骆驼身旁休憩。我记得当时四周是沙漠,那画面令我感到天下如此泰平,领悟到“啊,原来这就是东方特质”。
久居美国之后,我又横渡至英国,暂时在牛津落脚。英国的古老大学城与美国的新兴大学之间的差异,仍然历历在目。我讶异于古老的国度与新兴国家的风景竟如此迥异。
东方特质不仅有古老,民族因素和环境同样也对其形成具有影响。在民族心理当中,感性似乎深深渗透到了东方人当中。这份感性,依然深深扎根于今天的日本人心中,无法轻易将它根除。
感性,有好有坏。无论是谁都期望能够取其精华,尽早去其糟粕。然而,感情这种心理,有些地方已超出了好坏的逻辑分类,所以往往不能因循守旧,令人苦恼。但是,今后的日本是世界的日本,世界也必须接纳日本。
因此,我们必须终结这种让日本与世界对抗、无论何事都突出自己的岛国根性的单一、轻率又肤浅的爱国主义。为了实践此事,需要延伸知识的边界,加深灵性上的透视。这时,东方特质是最有希望的。这样的人越多,哪怕只多一个,对日本及世界的将来而言都是十分可靠的。
我细数了一些带有日本风格的、岛国特色的、感伤的、有倾向性的肤浅事物和表面现象,一共如下。这些都是消极的东方特质。
一、大人物去世,就因此要将他身边的人和事一并清除(若是政治界就要驱除出政治界)。犬养氏和浅沼氏就是两个例子。我认为这很不成体统,是十分可笑的事,但据说有人曾认真地考虑过,并付诸实际行动。
二、一些有着不成熟又轻率的想法,从心理上来看不正常的人,他们做出的行为是封建的,却被认为有着一颗“纯真”的心。至今,人们依然对他们赞不绝口。真是可笑至极。
三、下次的选举运动的实际情况虽然还无从得知,但我依然对参选者之间是否存在伤感的联系这点感到怀疑。
四、上下级的思想要是只被感情支配,并永不摆脱的话,不知不觉中便会影响到公事。在某些方面,我还是想改善这种上下级的情感并将其保留。它比起在西方盛行的民主主义和个人主义,要更为“和平”。在实行民主主义时,自主精神、独创思想、拒绝随声附和、承担起一切责任——这样的自信和觉悟是不可欠缺的。大多数人身上并不具备这种品质。只有少数人,也就是有智慧的、精神强大的、有灵性的“贵族”阶级的人身上才有希望。我见过几张照片,里边的人头上绑着布条,在参与叫什么“游行示威”的活动。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游行示威”吗?难道这些人不该称为“普通群众”吗?总之,这个现象背后潜藏着上下级的心理意识。在没有领导指挥的情况下仍为“上级”尽心尽力,即便他们没有清楚意识到这点,那些绑着布条的人背后,难道不是这样的潜意识在驱使着他们吗?
五、近来,有很多群体现象在科学化、技术化、工业化地“大量生产”,或者说逐渐人工化了。这明显意味着个体创造性将被压迫,导致“最具东方特质”的自由、自主、自在(自由、自主、自在、自然等以“自”为开头的复合词里包含东方特质,在此不做赘述)被消耗。“量产”运动在某种意义上,是会让人类沦为平庸的巨大力量。这必定会让日本人伤感地为上级所牵制,日渐衰败。
六、东洋的、感伤的、非现代的事物,一方面,怀古情怀借由经济这个功利主义之名表象化,另一方面,带有怀古特质的事物,又为功利主义所蹂躏,遭到不合理的对待。这个矛盾,或许能以现在处于过渡期这点来说明,那么何时才是非过渡期呢?历史瞬息万变。这种变迁,最终不也意味着过渡吗?矛盾就是生命本身的样态,但如今日本的矛盾却与这种矛盾不同,是单方面的,而且也没有思想上的背景。只是一味地感伤……这是令人担忧的感伤流露。
叡山 的儿童游乐场及类似的地方(虽然我没去过高野山,但也许情况相同)都是大煞风景。修缮及改建各地那些封建时期的城址,目的是为了吸引游客。这是多么粗鄙的广告。明明当地的医院毫不像样,图书馆设备和卫生条件都不完善,却在复兴古迹一事上鼓足了干劲,如果说这是我们国人的东方式感伤的体现,那这实在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东方民族的内心深处,有着非常幽玄的事物,我自认为这是世界的珍宝。我想努力让它在世界上也能广为人知。世人从它身上,在那灵性之上会有新的发现,我对此深信不疑。不过至于廉价的感伤性的东方特质,应当全面予以排斥。关于这点,我们必须学习欧美式的合理性。这样就可以替换感伤。
我曾在中亚地区的沙漠中心搭着帐篷,听一位英国人亲切地告诉我说,他远远眺望这星斗阑干的苍穹,顿然醒悟。我们正处于硝烟弥漫、功利主义泛滥的时代,所以才更想看看这样的东方人——日本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原载于1960年11月27日《朝日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