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一
我做这篇自序,有三重原因:——
一因下面的‘佛法与科学’等文不是同时做的,各篇不相衔接,读的人不易融会贯通。所以做这篇自序,就算提要。
二因下面几篇文都是三四年前所作。我自己在这几年里亦有新的意见,所以做这篇自序,就算补遗。
三因佛法久已被人们认作迷信了。我现在虽做了这几篇文,替佛法辩护;然而一般人有真知灼见者少,随声附和者多。恐怕肯虚心读我这几篇文的人很少。大多数人见了这本小册子的题目,就要望废纸堆里去;甚至于要说我是反动,把这小册子看作反动刊物亦说不定。所以我决定请蔡孑民,胡适之二先生登做两篇序。因为二先生都是国内学术界泰斗,有了他们的序,至少不至于受反动嫌疑了。蔡先生的序还未曾交来,胡先生先说所见不同,不肯做序。后来我说:请胡先生尽不妨发表自己意见;但必要时,我或者要再做一篇自序。于是胡先生果然做了前面的一篇序。虽然嬉笑怒骂,淋漓尽致;但我有言在前,亦不怪胡先生。然而因为别事耽搁了,所以直到如今才履行了自序的约。这篇自序就算答辞。
胡先生说我做搭题八股。我想不到胡先生做了几十年的文章(虽不是八股,连题目都还认不清。我这篇文章明明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全部论语的大题目。怎么把它认作‘君夫人阳货欲’的搭截题呢?‘主观的我和客观的宇宙都不是真’那个结论是佛法的主脑,和基督教把上帝创造世界做出发点相似,佛教的经论都在那里边,略懂一些佛理底人没有不知道的。至于我用科学的理论来证明这个结论,那是我作文的自由。难道科学的理论科学家有专利权,只许他们用它来证原子构造,光线放射那些新学说,不许旁人用来证主观的我和客观的宇宙非真吗?我实在不懂胡先生‘拉拢来做搭题八股’,‘摭拾一二偶合之点’,‘够不上科学家所谓求真的戒律’那些话究竟何所见而云然?
胡先生这一篇序里的警句恐怕要算是‘佛弟子的立场是迷信’一句了。他在第四段里就这样说,末段复重言以申明之。然而何以见得佛弟子的立场是迷信呢?我以为胡先生说这句话定有他的充分理由,为一般人所见不到者。不料读完胡先生的序,使我大失所望!原来胡先生并未说出一些特别理由,证实佛弟子的立场是迷信。仍不过人云亦云的轮回神通未曾见过不可信等几句空话罢了。这几句驳论理由的不充足,我已经在‘答管义慈’一篇里驳过了。(参看‘答管义慈’论轮回神通一段,本册86面)倘使胡先生对于我那段驳论的驳论,认为理由不充足,就应当再驳我的驳论;这是逻辑上公认的辩难规则。现在胡先生把我的驳论置诸不理,而仍抱住已被驳的轮回神通未曾见过不可信的成见。粗心呢?不懂辩难规则呢?怎不使我大失所望呢?
胡先生诘问我,为什么能相信轮回神通?轮回神通里面那一项是我所亲历者?那一项是我人所亲历者?这几个问题的答语早已散见我的几篇文里了。(参看‘佛法与科学’论轮回神通数段,本册58面至62面;‘答管义慈’论轮回神通数段,本册86面至90面;‘答葛志亮君’论轮回数段,本册116面。)现在胡先生还要问了又问,我只好再汇拢来说几句。答第一问有二层说法:(一)理论,轮回神通可信的理由;(二)事实,轮回神通的证据。第一层又分二:(甲)消极的,他人认轮回神通为不可信者理由的不充足;(乙)积极的,轮回神通的理论。
(一甲)理论上认轮回神通为不可信者,无非说它们和科学抵触。但轮回和科学本无抵触地方。只有一部分近代科学家悬想了宇宙是唯物的;那种学说方才和轮回之说冲突。但唯物论理由的不充足,我已在‘佛法与科学’论客观的宇宙非实一段(参看本册50面至56面)及‘读唯物史观与社会学’论唯物论一大段(参看本册99面至103面)等处详论了。所以轮回与科学并无实在抵触的地方。神通和科学用普通眼光看来确乎抵触的;就是我从四十年前学了自然科学的时代直到十来年前,亦以为神通是事实上绝对不可能有的。然而经过了近年来仔细考虑,确知神通的可有不可有全系乎自然定律的有例外没有。祗因为自然科学家一向假定了自然定律无例外,所以才认为神通和科学抵触。然而自然定律虽在自然科学范围内已经屡屡发见例外了。如爱因斯坦相对论便是牛顿动例的例外;放射性原素便是道尔顿原子论的例外。那么神通何妨也是自然科学的例外呢?况且自然定律无例外的假定,不过是宇宙客观存在的假定大前提上一个或然的推论。现在宇宙客观存在的假定尚且不成立,(参看本册50面至54面)何况自然定律无例外的假定?更何况神通和科学抵触的疑问?
(一乙)精神不灭是各宗教和多数哲学家一致的主张。这种主张实在从人们自己对于自己精神现象的认识而起。人们从生到死对于自己精神现象的认识;和从千万年前经地质学上的酝酿,植物组织变成一块石炭时,到这块石炭被矿工采掘出售燃烧生热时,一个炭原子或炭原子里的一个质子在石炭里的情形没有分别。在人未生以前和既死以后r这精神现象的隐没,也和在植物组织未成以前和,和石炭燃烧以后,这炭原子或这质子的隐没有分别。只为自然科学研究自然现象,方才发见在植物组织未成以前,和石炭燃烧以后,这炭原子或这质子成为二氧化碳存在大气里。于是这炭原子或这质子的轮回被证实了。反之,自然科学只研究了自然现象,所以不能发见那未生以前,和既死以后的精神现象。然而不能因为用自然科学不能发见,就不许它和炭原子或炭原子里的质子一样地轮回。至于神通,不过是人们精神作用的特别发达现象。我们研究动物学,知最下等动物自幼至老行为上绝无进步。知他们只有感觉和反射作用,大概没有记忆。高等一些的动物便能由经验改良他们的本能,可见他们有记忆了;然而不能触类旁通,可见他们还没有推理的能力。惟有人非但有记忆而且还能推理;所以人的精神现象是更发达了。然而不能说推理便是精神现象发达的止境。神通不过是此推理更发达的一种精神现象罢了。就以一般人的精神现象而论,那个发达程度也很不一律。如天才的艺术家有感觉特别锐敏的,比方离娄之明,师旷之聪;或天才的侦探,能视于无形听于无声的,就是天眼通天耳通之类了。如天才的文学家能曲曲领会他人的情绪,普通一般人所及不来的,就是他心通之类了。有记忆力特别优胜,读书过目成诵,逢人一见不忘的,就是宿命通之类了。有身手矫捷,技击超群的,就是如意通之类了。而且无论艺术,文学,强记,技击,也都要专心一志才能精到;佛说依定发通,也就是这个道理。
(二)轮回神通的例证,各宗教经典各国记载里多得不胜屈指。的确,里面也有不少靠不住的。然而研究经学不能因为古文尚书周礼等书是假,而尽废经;研究史学不能因为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等书是假,而尽废史。怎好因为这些轮回神通的例证里面有一部分靠不住就一笔抹煞呢?(参看本册88面至90面)胡先生问,轮回神通可有那一项是‘我人所亲历者’?我不妨答,这些都是‘我人所亲历者’。胡先生又问,可有那一项是我‘所亲历者’。我也不妨答,我在‘答管义慈’一篇里所学几条,就中一部分是我‘所亲历者’;其余的虽不是亲历,然而它们的可信也和我‘所亲历者’相去一间罢了。(参看本册86面至88面)
除了轮回神通之外,胡先生序里所指为‘佛弟子的立场是迷信’的证据,还有陀罗尼(咒)。陀罗尼是密宗的法门,我未学过密宗,不能武断地答胡先生。但据我想来,声音感人是古今东西音乐家都知道的;那么陀罗尼怎见得一定没理由呢?
胡先生说:‘我是研究历史的人,在我的眼里,一切学术思想都是史料而已’。我非研究历史的人,不知‘史料’二字怎么解?大概胡先生的意思,以为一切学术思想都是‘某时代’的,不是永久的;都是依著进化论而进步的,没有止境的。胡先生有了这个大前提;所以用不著别的证据,就可以断定几千年前的佛法当然是迷信,当然不能和簇崭全新的科学抗衡了。但我要问问胡先生,一切学术思想既不是永久的;难道就中的一种学术思想——进化论——l独是天经地义永久不祧的吗?
胡先生又责我何不应用否认客观宇宙的论理条件来批评我自己的信仰?我可以答胡先生,我已用过很‘严格的论理’了。但宇宙是否‘客观的存在’是理论问题;佛及大菩萨是否证真现量,见轮回,获神通是事实问题。胡先生所引我的推理原则,适用于‘批评’理论问题,而不适用于‘批评’事实问题。批评事实问题没有别的方法,就是参互考订,去疑存信罢了。恐怕胡先生‘研究历史’,也不外乎应用这个方法;否则胡先生也未曾置身千百年前,‘亲历’古人的一言一行,怎样‘研究历史’呢?(参看‘答管义慈’论证据一段,本册88面至90面。)
胡先生又诘问我证过这种真现量没有?我也可以老老实实地告诉胡先生,我虽未曾了了证过真现量,但屡屡照著各宗修持方法实验过,自审颇有心得。学佛的朋友们也很推许我,以为不容易到这地步。即如我的几篇文里,述所闻的地方固然有十之七八,而抒所见的地方也有十之一二,实在就是这些工夫的效验。
胡先生又说,就我所举的例子看来,真现量不过是下等动物的知觉状态,有了又何足贵?这句话实在奇极了!胡先生不是下等动物,怎么就知道下等动物的知觉状态是这样呢?又说,即使有了这种真现量以为大前提,难道我们就可以证知轮回神通吗?这里面的论理关系实在想不通。我很容易答胡先生,神通本不过一种未被科学家发见的精神作用特别发达现象。只因一般人不曾得定,所以不能发通。好像水在流动,面上不平,所以照不出形像。佛及大菩萨证了真现量,那么神通就是真现量中的一种境界;而了了见众生轮回六道,又是真现量中神通境界的一种。
最后胡先生说,‘佛弟子......说我是妄,眼前的桌子是妄,手里的笔是妄。但他们却深信轮回六道是真,六神通是真,真现量是真,极乐世界是真。’这几句话不知胡先生从那里听来的?佛说我不可思议,宇宙不可思议......乃至极乐世界亦不可思议。然而因为众生妄执主观的我是实,客观的宇宙是实。佛要破他们的执;所以方便说主观的我非实,客观的宇宙非实;比方对牛有角可以说兔无角,其实‘实’既不立,‘非实’也没了。所谓言语道断,没有‘实’,没有‘非实’,也没有‘无实非实’。......但是依第一义谛说,虽然没有什么实非实。然而依世谛说,因为众生未断二执,一天到晚,误认主观的我和客观的宇宙都是实;那么造业受报,轮回六道,因果历然。所以佛又说念佛法门,教人一心念阿弥陀佛,就能往生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这个极乐世界虽然也和六道一样的非实非非实。但众生生到了这个世界上去,受了阿弥陀佛和许多大菩萨的薰陶;一向误认主观的我和客观的宇宙是实的人,到此也渐渐能破除这二种执著了。谁说过那个是妄,那个是真呢?然而一般唯物论的科学家(包括胡适之先生)相信客观的宇宙是真。而且他们虽然说主观的我即是客观的宇宙底一种表现,却还是信那表现的表现——知识,文化,幸福,竞争,奋斗——都是真;还要纷纷扰扰大表现而特表现。自己表现不算;又著书立说,刺激那些‘物之一种表现’去肆无忌惮底表现得不可开交,表现得怨声载道。而他们却以为六道轮回是妄,极乐世界是妄。那么总有一天教他们虽要再说六道轮回是妄而不可得的日子就在后头啊!要明白这个道理,但看从前有一段故事:——
有人问西堂智藏禅师,有天堂地狱否?师曰,有。曰,有佛法僧宝否?师曰,有。更有多问,尽答言有。曰,和尚恁么道莫错否?师曰,汝曾见尊宿来耶?曰,某甲曾参径山和尚来。师曰,径山和尚向汝作么生道?曰,他道一切总无。师曰,汝有妻否?曰,有。师曰,径山和尚有妻否?曰,无。师曰,径山和尚道无即得。
懂了这段问答的意思,就不至于误解佛法的道理了。
胡先生又抓住了我‘佛法与科学’后面‘归依法不诵习外道经典,归依僧不听信异教徒之谬说’两句,说,‘依此标准,科学家虽有实证的知识,终不能入真正佛弟子的耳膜......’可是他未曾看见我‘佛法与科学’起头引瑜伽师地论的一段。老实说一句,佛弟子幸而有许多人去研究各种学说,所以从前印度论师能破九十六种外道;现在区区也还能和胡先生对垒。否则只好尽胡先生骂得狗血喷头,气也透不出了。至于归依三宝本来是学佛入门的初步。譬如教小学生作文,必须给他读昭明文选韩柳欧苏等古文;教小学生写字,必须给他临二王颜柳苏黄米蔡等碑帖,必须教他不要学那些恶劣的文章书法。归依三宝也不过是这个道理罢了。
总之胡先生一篇序里,仍只有‘佛法是迷信’,‘一切学术思想都是进化的’,‘轮回神通没有凭据’几句话。管义慈的‘读了佛法与科学的瞎三话四’里全有过了,(参看本册67面至76面)而且已被我驳得体无完肤了。(参看本册77面至92面)胡先生熟视无睹,跳来跳去还没有跳出管义慈的圈子。哎呀!大名鼎鼎的胡先生啊!你何至于教我失望到这步田地啊?
一般人大多数不能了解佛法,实在因为佛法本来比一切学问都难懂,再加了大多数人没有在里边用过深沉的工夫;所以怪不得他们不解。然而胡先生曾经做过‘中国哲学史大纲’,听说他狠读过不少佛书;可是他和佛法还这样隔膜,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胡先生这篇序未交卷以前,一天我在报纸上看见亚东图书馆出版胡先生校敦煌本神会和尚遗集。禅宗本是佛法的最上乘。神会和尚是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及门弟子。我因为急于想知道胡先生对于禅宗的态度,所以就买了一本来读。关于胡先生所历举的‘史料’,因为我非‘研究历史的人’,所以不敢赞一辞。但读了他的‘荷泽大师神会传’等篇,似乎可以看出胡先生对于‘顿悟的教义’也颇相推许。然而什么叫做‘顿悟的教义’呢?据我所知,顿悟者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顿证‘佛及大菩萨之真现量’罢了。胡先生不信有真现量,而侈谈顿悟;我不知胡先生所谓顿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虽则我非‘研究历史的人’,不敢说禅宗的‘史料’那些是胡先生所认为可信的?但敦煌本神会语录三残卷是胡先生所考定的,总算得是禅宗可信的‘史料’了。那上面所载神会和尚的话决定是胡先生所承认的‘顿悟的教义’了。他答弟子此丘兀行问龙女刹那发心便成正觉说:——
......证此之时,万缘俱绝,恒沙妄念,一时顿尽,无边功德,应时等备。......(神会遗集一二一面)
试问不是真现量是什么?此外说真如,说般若波罗蜜的地方不一而足。试问真如,般若怎么解?难道像胡先生那样认佛法是迷信就算顿悟吗?那么古今来一阐提人(神会遗集三八面,胡先生荷泽大师神会传引高僧传语;胡先生自注:一阐提人梵文Icchantika是不信佛法之人)有多少?难道都是顿宗的大师吗?况且神会语录上也屡次说起佛菩萨。他答罗浮怀迪师问众生何故不能出离三界,还明明说:‘人不遇诸佛菩萨真正善知识,何由得免轮回等苦?’(神会遗集一三六面)果然要像胡先生认佛法是迷信,轮回是妄,才算顿悟;那么神会和尚也何尝顿悟?
总之我们的认识上有二个猜不透的大哑迷。一个是精神和物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是绝对的真理究竟有没有?因为这二个哑迷没人猜得透;所以哲学家(包括科学家)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各派都有他的理由,而同时又都有他的说不过去地方;所以各派都以为自己是对的,别派是错的;然而都不能折服别派。我对于这二个哑迷曾经下过极深刻的考虑,方才敢断定佛法是这二个哑迷唯一的答案。佛所说的真现量,轮回,神通那些话决不是欺人的。佛自己清清楚楚看见,实实在在做到的。而且我们只要肯信佛的话,依著他所教我们的方法去学;也都能自己清清楚楚看见,实实在在做到。我的考虑的方法,断定的理由,一部分已经在下面几篇文里发表了,一部分不是这本小册子上所能尽述的。现在只能为胡先生和其他读了下面几篇文还不了解的人们再简括的叙述一番。
第一派哲学认精神和物质二种现象都是独立存在的。他们的理由根据我们的认识,因为我们认识上明明有这二种现象;然而他们的说不过去地方在我们从没有找到过那一种现象单独存在。无论我们感觉或意想到一件事,感觉或意想的本身无非是精神现象,而所感觉或想到的无非物质的本身或是和物质有关系的事。
第二派哲学只认精神为独立存在,以为物质只是精神现象里面的一种幻像。他们的理由就根据二种现象的不单独存在,和认识上精神现象的比较直接。然而他们的说不过去地方在物质本身或物质间的关系都有一定的规律,而且不像精神现象那样随著各个人而转移。
第三派哲学只认物质为独立存在,以为精神现象只是物质的一种表现。现在一大部分的科学家都相信了(也就是迷信)这一派哲学。他们的理由也根据二种现象的不单独存在,却因为物质有一定的规律,并且不随人转移;所以反乎第二派而这样主张。他们又把解剖学里所看见的事实,和生理学里的理论,再加上一些悬想贯串起来做精神可以是物质的表现的说明。然而他们的说不过去地方在他们忘了他们自己何以见得有这么一个物质世界?你不用精神现象的感觉做侦探,谁知道有这么一个物质世界呢?你不用精神视象的记忆做书记,谁记得有这么一个物质世界呢?你不用精神现象的推理做参谋,谁知道这个物质世界有一定的规律呢?现在怎么反而听信了一部分自然现象的一面之词,竟不信任你那亲信的精神现象呢?你说感光电池(Photo cell)和电话送话器(Telephone transmitter)的作用和我们的眼睛耳朵一样。而且感光电池的电经过续电器(Relay)和电磁铁(Electromagnet)可以做种种工作,和我们眼睛看见了面包,就用手抓过来向嘴里送也是一样。不错,我也承认我们眼睛看见了面包用手抓来向嘴里送,可以说是由感觉经过一种或一串中继作用而发生行为。但这个中继装置不限定是电线,续电器,和电磁铁;这个媒介物也不限定是电。例如张三要告诉不在面前的李四一句话;张三固然可以对电话送话器说了,用电流做媒介物,使电流传到李四那边的听筒里再发出声音来给李四听;也可以对另一个人说了,用他的精神作用做媒介物,使他传话给李四。然而张三也还可以对留声机记音器说了,把音波刻在蜡上,用蜡筒蜡盘做媒介物,把它送到李四那边,再放出来给李四听;或对电话送话器说了,使电流控制一摆动发生器(Oscillation generator)送出电波到天空中,用无线电电波做媒介物,使李四用侦波器(Detector)增幅器(Amplifier)听筒等来听;还可以用一根管子或一根线接连二个喇叭,使音波从管子里的空气或线上传过去,用管子里空气的压力或线的拉力做媒介物。所以我们绝不能凭空断定这媒介物究竟是什么?至于解剖学里所看见,生理学里所说明,所以都是一串(其实只得半串)物质的缘故;实在因为你只研究了物质科学,你始终未曾用物质以外的方法,向物质以外探求,怎能就武断地说没有镜面呢?
关于绝对真理有没有这个哑迷,大多数人(包括哲学家非哲学家)总以为既名真理,当然是绝对的。他们的理由也是直接根据人们的认识,和认精神物质二种现象都是独立存在无异。然而他们的说不过去地方,在近代科学里,屡屡发见从前人所认为绝对真理者到底并非绝对真理;在自然科学里如天圆地方天动地静等,又如一时认为正确的学说,过不多时又有新说把旧说推翻,若爱因斯坦相对论推翻牛顿动例等;在社会科学里如专制时代天王圣明,和各地奇奇怪怪的蛮俗等。
现在有一部分的科学家却以为宇宙间并无所谓绝对的真理。他们的理由就是根据上文所述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例证。然而他们的说不过去地方在他们自己这一句结论的是否绝对正确?倘使他们认自己的结论是绝对正确,那么这句结论便是一个绝对真理;倘使他们认自己的结论不绝对正确,那么他们自己明明已经承认可有绝对真理了。科学家的哲学理论往往都犯了同样的毛病。上面讲过的进化论也是一例。
但佛法怎样解答这二个哑谜呢?真理在佛法里名为正智,又名为般若。般若有三种说法:有文字般若,有实相般若,有观照般若。凡我们口里所说,笔底所写表示真理的名词语句,以及心中对于这些名词语句所起的观念,都是文字般若。惟有真理的本身是实相般若。实相般若譬如火。文字般若譬如口里所说,笔底所写,心里所想的火字;火字不就是火。火能焚毁纸张,灼伤肌肤,而火字不会有这些作用;所以文字般若也不就是实相般若。心里所想,口里所说,笔底所写的火字祗是第六识里的‘想心所’(即观念)。真的火是第八识现量。心里所想,口里所说,笔底所写表示真理的名词语句,也只是第六识里的想心所。真理的本身也是现量。所以佛菩萨证真现量,或我们依佛菩萨的教,修学到初地菩萨的地位,也证真现量。那时候现量现前,也就是般若现前。
因为才说实相般若,已只是文字般若;实相般若不可言说,不可思议;不可说是有,不可说是无,不可说是非有非无,不可说是亦有亦无;然一方面也可说是有,是无,是非有非无,是亦有亦无;所以我们心里所想、口里所说、笔底所写的名词语句里是无绝对真理的。才说绝对真理,已不是绝对真理。实相般若勉强可以说是绝对的,而一切言语思想只是相对的。
实相般若也还是精神和物质的本体。精神和物质都是实相般若上的影像,就是所谓八识。实相般若譬如水,精神和物质如流和波。实相般若如镜子,它们就是镜里的像。实相般若如银幕,它们就是幕上的影戏。我们因为受了像和影戏的遮掩法,所以不觉有镜和银幕;也因为不见镜和银幕,所以误认像和影戏是独立存在。只要我们依佛菩萨的教修学,就是专心觅镜和银幕;那么像和影戏自然渐渐淡,镜和银幕就现前了。镜和银幕现前之后,再来看像和影戏;就能清清楚楚看出像是像,影戏是影戏了。这样便是观照般若;也就是我‘佛法与科学’里说的‘但有青之感觉,尚无青之概念,更无大小方圆等概念,尤无山之概念’的真现量。所以实相般若,观照般若都是真现童;而文字般若只是真比量。这是佛法理论的大路。却并非像西洋哲学那样只是理论,乃是一种有凭有据的事实。佛菩萨曾经详详细细地教我们种种修学的方法,依著这些方法修学,而得到效验的人,历史上很不在少数;但在全世界古今人的总数里算起来还很少的罢了。然而这人数的少,并非佛菩萨的过处,也非方法的没效验;只怪大多数人不肯信,或半信半疑舍不得声色货利,功名富贵,权利幸福,欲望事业,种种牵挂,不肯学罢了。这些修学的方法里边最直捷的就是参禅,也就是胡先生所谓禅宗‘顿悟的教义’,也就是上文的专心觅镜和银幕。但这一个方法虽然最直捷,却也最难了解;因为这实相般若不可言说,不可思议;一落语言文字已是文字般若;所以千万个人里边难得一二个不走错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聪明如胡先生所以也不免错认了定盘星啊!
胡先生的序是蔡孑民先生转交来的。后来半年里我一直未曾和胡先生会面,有一天蔡先生在亚洲文会演讲,我去听讲;却在听讲席上遇到了胡先生。蔡先生讲的题目是‘中庸之道’。历引经史以迄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说明中国从尧舜到民国的政治学术思想都趋向中庸之道的;西洋文化却不然,大概倾向一端;所以中庸之道实在是中国文化上的一大特点。我不知胡先生的意见如何?据我想来这不但是中西文化的区别;实在是东西两大文化的分歧。即如西洋哲学或立二元论,或立一元论,一元之中或立精神独一论或立物质独一论;二元和一元,精神独一和物质独一,都是两端;惟佛非二元非一元,非精神独一非物质独一,却是中庸。又如绝对真理,西洋哲学或认为有,或认为无,也是两端;惟佛说般若不可说有,不可说无,又是中庸。又如西洋科学家信科学理论为正确,就不得不认轮回神通为虚妄,也是两端;而我依佛法说明科学理论和轮回神通等说未尝不可两立,又是中庸。两端是相对的,中庸可以说是绝对的。然而因为一切言说思想只是相对的;所以才说中庸,已不是中庸了。蔡胡二先生以为何如?
王季同 二十,四,十五
[附注]著者此序及下面答管义慈一文,悉沿一般打笔墨官司通例,针锋相对,毫不假借。而管义慈为著者幼辈,故辞尤严厉。固与佛法无诤之旨未能尽合也。近李圆净居士以是册呈弘一大师。(清季名士李叔同先生出家后法名)师于此等处微致不满。圆净居士以原书见世,劝著者酌加修改。著者以一经点窜,不免失却原意,故仍其旧。而录师语于此;一以使胡管二君知真正佛弟子磊落光明之态度,为一般人所莫及,决非如二君所想像之专事作伪造谣者;一以自忏恶口绮语笔头结习。师与圆净居士书云:
......承寄佛法与科学之比较研究,顷已披阅。王居士护法深心,至堪钦佩。但自序一答胡氏之言,其语气再改为慈悲怜愍之态度,凡近于尖刻之词斟酌改变,则更善矣。(不必针锋相对处处还报)序中有‘君夫人阳货欲’之言,常人见之,或疑为绮语,亦未可知也。管见如是,未审然否。以上之意,或可乞包居士婉达之。王居士当生欢喜心也。演音上。
自序二
蔡先生的序交卷了。我这一本小册子就预备出版了。然而不免有人要说;现在是强邻逼迫,干戈扰攘的当口,我们救死自卫还来不及,恐怕不是清谈娓娓机锋相对的时候吧?你这本小册子在这个时候出版,未免太不识时务了吧!我说:不然。佛法不离世法,佛法教人去恶修善。什么叫恶?就是一切不应当做的事。什么叫善?就是一切应当做的事。现在不必讲别的,就把时局来讲,佛法虽反对战争,而且不赞成报仇;然而国难当前,毁家纾难,舍身救国,却是佛法极端主张的。佛法大乘行者修六波罗蜜。(译言到彼岸,是这六个法门能度行者从生死到涅槃的意思)六波罗蜜,布施为首。施有三种:叫财施,无畏施,法施。财施又分内财、外财;内财就是身体生命,外财就是资产。无畏施就是排难解纷,救灾捍患等。现在爱国的军人志士奋勇抵御,拯民水火,正是无畏施。输财输力正是财施。所以这些正是佛法的菩萨行。而强邻的蛮横无理,和我国军阀对内的争权夺利,对外的徘徊却顾,又正是佛法陵替,全世界人类贪欲嗔恚心炽盛的恶果。可见宣传佛法正是这时候对症发药急不容缓的要图。所以我尤其不得不毅然决然地赶紧把这本小册子出版。
至于我对于蔡先生序里要求我做的三种证明轮回的工作,也还有一些意见。但是说来话长。倘使尽管引伸开来,那么这本小册子就永没有出版之期了。所以只可以俟诸异日。现在就此暂时作为一个结束罢。
这本小册子计有序文四篇,正文及附录十篇。第一篇题目本是‘佛法之科学的说明’。后有人说这个题目不妥。讨论结果改为‘佛法与科学’。至于这本小册子的本身,起初是把这一篇作主,第二至第七篇一概作为附录。所以蔡胡二先生序里有‘佛法与科学一书’,‘佛法与科学和几篇附录’等词句。然而‘佛法之科学的说明’原稿曾被海潮音杂志刊登。后来又被李圆净居士和佛学书局两次与其他文字合印小册流通很久,封面也都用‘佛法与科学’标题。现在因为要免得使人误认这本小册子,就是前两次所出版的,所以决定在书名后面加‘之比较研究’五字。并且除了附载别人的文字之外,一律把附录字样去掉。又因为前年和吕碧城居士往来三函性质相同,所以也加在后面。
王季同 廿一、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