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们讲了《五藴论》。这是从部派佛教传衍过来的还没有正式进入大乘的论典,因为它论述的时候是以大乘的意义来说,所以称《大乘五藴论》。到《百法明门论》的时候,标出大乘唯识的意思,在一百个法之后,标明两个无我:补特伽罗无我、一切法无我。二乘只讲补特伽罗无我;一切法无我的观点,是大乘独有的。

这并不是说,佛讲的法,开始是二乘的,后来演化到大乘。以现在一般学术的眼光来看佛教,经常会犯这个错误。一些所谓研究佛学的人,把佛教当成世间哲学来看待,说佛教也是发展的:佛在世的时候是原始佛教,后来发展到部派佛学,再进一步到大乘佛教。他们认为佛教是跟着时代发展而发展的。实际上佛教并不是发展的。一切法,显的、密的,二乘、大乘等等,佛早已洞察无遗;不过,佛总是应机说法的,是什么机就说什么法。在原始佛教里边,不是没有大乘思想,而是含在里边,所以叫密意。因为听法者当时的根机不能接受那些内容,佛就把这个意思隐含在里边,并非没有。

首先,我们一定要声明,佛教不是像一般的哲学所说,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我们如果研究得深透一点,就会看到,原始佛教里边有大乘中观的思想。现代的印顺法师,他研究四阿含经就发现,尤其在《杂阿含经》里边,中观的思想非常丰富。海公上师晚年也研究四阿含经,他说一切密乘的思想在四阿含经里都有!那就是说,佛陀的思想是圆满的,佛陀根据众生不同的根机而讲不同的法。佛教并不是随着时代而发展的,这一点我们一定要搞清楚。

当然,佛教是一味的,对机说法的,而在时间发展过程中,表面上确实有这么个过程:佛在世时是原始佛教;后来是部派佛学,分了很多派;再后来是大乘。大乘若再仔细分,有初期大乘、中期大乘、后期大乘、密乘。初期大乘出来以后,因为要提倡大乘,就将由原始佛教演化而来的部派佛教贬称为「小乘」,目的为抬高大乘自己。实际上「小乘」这个话也是不够正确的。说公平的话,不能叫小乘,因为它里边还是有大乘思想的,只是没有发挥出来而已。

总之,尽管一些研究佛学的人把佛教分成几个阶段——原始佛教、部派佛学、大乘佛教,最后是密乘,表面上看似有这样子几个阶段,实际上佛说法并不是这样子的阶段。根据天台家的说法,佛先说《华严经》,是为地上菩萨说的,一切声闻根本就听不懂,如聋如哑。然后佛就降低水平,讲四阿含经。这个是说佛讲经是对机,并不是说先讲四阿含经,慢慢地讲到《大般若经》,一层层上去。虽然在社会历史的演变上,确实是有这样的过程,但并不是说佛教是这么一层层地发展的。这个思想大家要掌握住,佛教不是发展的。佛教是在佛已经全部洞察一切宇宙真理后,针对各个不同的机而说的,不是发展出来的,跟世间学问不一样。

一 唯识学起源及主要观点

一切佛教都讲缘起论。世间上经常有人说佛教是唯心论。有的人不服气,说:「佛教不是唯心的,佛教是唯物的!」实际上,佛教既不是唯心,也不是唯物。那是什么?缘起论!一切法因缘和合而起,没有一个「唯」的。「唯」是什么?「唯」就是第一性的东西,从这个东西发展到整个宇宙。唯物论者说世界的最初存在是物质,从物质再慢慢变化、发展,就产生精神及其他一些更复杂的物质;而唯心论者说最初的宇宙存在是精神,从这个精神里边派生出很多物质,这个原始的宇宙精神又衍化成各个「小我」,一个一个的补特伽罗我。这些说法,都是从有一个基本的东西派生出其他的东西,慢慢发展到宇宙万物。这些都是哲学思想,不能套在佛教上面。想要把佛教划到哪个哲学阵营里去,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既不是唯物论者,又不是唯心论者。那么是二元论吧,心物都有?也不是!因为二元论也是从这两个基元产生一切的。佛教认为一切法都是因缘和合而生,既不是二元论,也不是唯心论,也不是唯物论,而是缘起论!这样的佛教,在哲学体系里边是没有的,超出哲学的一切体系。

唯识思想是缘起论之一,是缘起论里边特殊的一种类型。缘起论有多种类型。佛教修行当然是要从心上下工夫的,不是像科学那样从物质层面去研究,所以当然是着重于心识。从心识这个趋向,我们完全可以整理出一套唯识论来——这种唯识思想本来就有的。

在佛教的衍变之中,经部是趋向于唯识的,是有部进入唯识的一个跳板。恰恰世亲菩萨的思想,前期是属于有部的。他从有部出家,学有部的教理,后来接触到大众部、经部等等,特别是经部,对他的思想影响较大。他后来去迦湿弥罗国学《大毗婆沙论》的时候,经常以经部的思想批驳有部。有部的人很惊疑,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来头。迦湿弥罗国的一位罗汉入定一看,知道是世亲菩萨,就劝他赶快离开。他们国家里边已经离欲、证果证道的圣者固然不会害人,但是有些还没有离欲的凡夫,看到世亲菩萨经常破他们的有部,他们不情愿的,可能会害他,所以劝他回去。后来,世亲菩萨经由他哥哥无著菩萨的劝导,就进入唯识。从这个思想的过程也能看出唯识与经部的思想也有一定的联系,经部已经把业归入心所法了。

戒定慧,重点是慧,得到这个慧,纔能够解脱。戒、定是基础:以戒的基础,能生出定来;以定的基础,产生无漏的慧,也就是般若的智慧。般若的智慧,能够照见五藴皆空,可以度一切苦厄。这个世间的苦如果是实有的,我们要超脱这个苦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实有的东西不能使它没有。既然苦是实际存在的,我们要脱苦,那是徒然,再修什么样子的苦行,也是白费工夫。但是当我们的般若智慧生起之后,知道这个苦果是因缘和合、如幻显现的,本来就没有这个苦,是自性空;本来就没有的苦,当然可以超脱它了。就像我们做梦一样,如果梦境是实在的,你想要醒过来?那是永远醒不过来的!但是这个梦境是假的,是你思想的反映,一推,你醒了,这个梦也就没有了。所以说我们真正修到智慧出来之后,「照见五藴皆空」,流转的「我」都没有了,那还什么在流转呢?当下这个生死轮回就停下来了。禅宗参「念佛是谁」,念佛的这个我(补特伽罗)是什么?到底什么在念?最后参到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补特伽罗,那就开悟了,悟到这个无我的道理。这些都是精神上的事情。

有些人把佛教判定为唯心论。这是武断的,是不恰当的!你用唯心论的涵义来套佛教,那是套不上去的,只要对佛教多加研究就可以知道这一点。当然,修行是以心为主的。你要修行,当然靠心,不是做一个物理、化学的试验,那是物质的事情。我们做的是心理实验,从戒入定,从定而开智慧,这都是心理上的事情。所以说我们是重在心上——一切唯心造。

唯识宗认为,识所缘的境都是唯识所现的,并没有外边的客观世界。外边的客观世界也是心所变现的,一般的人很不容易理解。整个唯识学着重解释的也就是这个问题。这一定要经过很多的辩论纔能使人家信服。我们仅是现在说客观的东西是唯识造、唯识变的,那你说我心里边不要它现,它会不会没有呢?不可能!那么不就是客观实在的吗?

唯识的这个「识」,不要看得太狭隘。世间对识的分析,只到第六识为止,第七识还认不到,第八识更是谈不上。我们说的这个客观世界是阿赖耶识变的,不是第六识变的。你说通过第六识观想一个桌子出来,桌子就来了?那是变把戏,实际是不可能的。而第八识里边却是经过种子变现行,这个客观的山河大地就会现出来。虽然是识现的,为何我们却看成实在的?那么反过来问一问:「在梦里边看到的山河大地,梦中的你认为它是假的吗?」也还看作是实在的!醒过来之后你纔知道是假的。我们现在在无明大梦当中,这个山河大地看起来也是实在的,如果你无明大梦醒过来了,你就知道山河大地也是虚妄的!所以说,证了空性的菩萨,他能穿过须弥山,因为他知道这是虚妄的。但是我们没有证到空性的凡夫,看到须弥山就是实实在在的。不用说须弥山,喜马拉雅山就是实实在在的,上面冷得很,冷就是冷,高就是高,我们一点也不能改变它,因为是我们阿赖耶识的业报所现,不是第六意识所能改变的。

太虚大师是研究唯识学的,他著有一部《法相唯识学》,里头有一篇《二十唯识颂讲要》,是对《二十唯识颂》的简单解释,说得很略,我们拿来做纲领。因为《唯识二十论述记》是窥基大师的疏,讲得很细致,头绪也比较错综复杂,抓不到纲领,所以用《讲要》作为纲领。另外,科判也是一个纲领,整个《唯识二十论》重要的几个科就在这个科判上边。太虚大师也说,大乘佛法都是在唯识的基础上建立的。

佛在世的时候,唯识思想是有的,由于娑婆世界众生的唯识根机尚没成熟,所以那时候讲阿含经,注重原始佛教思想,而唯识思想也隐含在里头。到了后来,世间上唯心论思想兴盛起来了,而唯识思想也是跟世间上的唯心论思想有一定联系的。为了应机的需要,有唯识根机的人把原始佛教里边的唯识思想阐发出来,并著成唯识论典。这并不是说唯识思想以前没有,而是那些大菩萨适应成熟了的众生根机,把唯识思想阐发得更详细,形成唯识学体系。

佛在世时,原始佛教透露出片段的唯识思想,尚未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那时对机说法,不需要这么高;后来的人,唯识根机成熟了,但他们的根又钝一些,没有系统的学问,他们学起来抓不到纲。无著菩萨应机而出,把原始佛教中的那些唯识思想阐发出来,撰成一部有体系的、思想完整的唯识论典——《摄大乘论》,真正地完成了唯识思想体系的建立。

世亲菩萨是千部论师,他早期在有部出家,弘扬有部或者《俱舍》一类的思想,造了五百部论,后来经无著菩萨劝导,进入大乘,又造了五百部大乘论,一共一千部论,所以叫千部论师。世亲菩萨著《唯识二十论》,他把「唯识」两个字安到论名上去了。由此可见,世亲菩萨始习有部,又通过其他各部派思想的学习,认识到经部的有些地方更为合理,于是就采用了经部很多的思想。之后,又从经部进入唯识。世亲菩萨学了经部的思想,把有部的思想经过一番改造,造了一部《俱舍论》。进入唯识之后,他又造了《唯识二十论》。

从我在厦门南普陀教学时开始,我的教学体系就是以世亲菩萨的思想为基础的。开始讲的是《俱舍论》,《俱舍》之后,再进一步进入大乘,接着讲《唯识二十论》。我们依循世亲菩萨连贯的思想体系,经由《俱舍》进入《唯识二十论》。这是非常合拍的。

在印度,这个唯识宗叫瑜伽行派。瑜伽行派的唯识思想,植根于原始佛教经典,在大乘经典里也能找到,而且更多。这些经典最后由无著菩萨整理出一部正规的弘扬唯识的论典——《摄大乘论》。而世亲菩萨从有部进入经部,建立其《俱舍》思想体系;又受无著菩萨的影响,进入唯识,其第一部唯识论著就是《唯识二十论》,这样就完成了唯识宗思想体系的建立,这个学派叫瑜伽行派。

世亲菩萨是受无著菩萨的劝导而进入唯识的。进来之后,他对唯识学的弘扬不遗余力,著作也最多了。

弥勒菩萨教无著菩萨《瑜伽师地论》《现观庄严论》,还有《辨中边颂》等等,都是弥勒菩萨讲的。无著菩萨接受之后传给世亲,世亲又做了批注,如《辨中边论》。无著菩萨和世亲菩萨都是功不可没的,一位创立唯识宗的中心思想,一位把唯识宗发展成一个大的学派。所以提到瑜伽行派,就以他们两位为祖师。

有一个在校大学生,他对佛教还信不下去,他认为科学是最客观的,一切都是根据实验来的。我就问他:「实验的最初依据是什么?」最初的依据是五官,我们把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身上碰到的这些客观现象记録下来,然后慢慢地综合出定理。那么再追问一下:「我们眼睛看到的,是否决定是正确的?」他就不敢说了。

在盛水的玻璃杯里,把筷子放进去,我们眼睛看到的筷子是折的,而手一摸,是直的,一点也没有折。起风的时候,我们看到月亮在云中跑得很快,实际上月亮跑不跑?没有跑,是云在走,但是我们的错觉——眼睛看好像是月亮在走。又如,海上两艘船迎面对开,我们就会有错觉,看到那艘船对面来了,你拼命转方向盘,想避开它,结果恰恰相反,反而碰上了。这个眼睛会骗人的,是靠不住的。

再说眼睛所见的局限性。我们眼睛能看的光谱区域是多少?人眼只能看见宇宙里非常狭窄的一段,称为「可见光带」。人眼看不到红外线和比红外线波长更长的一切光线,也不能看到紫外线和比紫外线波长更短的一切光线。为什么狗晚上汪汪叫起来?它看到东西了,而我们人一点也没感觉,就是人的眼睛有局限性。科学家以这样的眼睛去观察宇宙现象,就想得到絶对真理,那是得不到的!眼睛如此,耳朵也如此,能听到的声波也仅仅是这么一段,再高的你听不到,再低的你也听不到。身上碰到的、鼻子闻到的,都是这样,都有局限性。

再举一个例,同样一条河,因为业报不同的缘故,天人看到的是琉璃,人看到的是水,而饿鬼看到的就是脓血、大粪。这个你科学研究,怎么研究?你是以鬼的标准来看,还是以人的标准来看?抑或以天的标准来看?你的科学实验都不行了。所以说那些科学研究的成果,碰到那些航天员之类的就失效了,他们把你的那些成果都破坏了。所以说那些科学认为絶对正确的东西,根本就靠不住,絶对的真理在佛教里边纔会有。

瑜伽行派讲分别自性缘起,分别自性就是阿赖耶识1,那就是阿赖耶识缘起。为什么叫分别自性?唯识学讲三自性:遍计所执相就是遍计所执自性,它是虚妄的,是我们虚妄的感觉、分别心所产生的一些幻境;依他起相就是依他起自性,也叫分别自性——依他分别的自性,就是说缘起,一切法由因缘和合而起;而圆成实性,就是一切法的真如实性。讲唯识,离不开这三个自性,以这三个自性来解释一切现象。分别自性缘起说,就是以依他起自性来解释宇宙的万相(缘起)。

阿赖耶识里边各式各样的种子都有,每一个种子的自性不同,由它产生的法也是自性不同;否则,都是一样的东西产生出来了,一团糟。那是不一样的!因为它里边各式各样的自性都有,所以叫分别自性。因为阿赖耶识所藏的种子不是客观的物质,而是依名言所产生的,所以叫名言种子。这个名言我们以后慢慢再说,先说种子,阿赖耶识的种子产生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各具自性,所以叫分别自性缘起。

所知是一切法,它的总依就是阿赖耶识。以前大学哲学系常常用大部分的时间来讲唯识学。因为唯识学在佛教里边是最富有哲学思想的一门学问,所以讲哲学的人都要研究唯识学,这是古代印度的哲学。当然印度哲学里边,前期的部派佛学主要是《俱舍》,后来的以唯识为主。

三性说是唯识宗特有的一种学说。二谛,一是世俗谛,一是胜义谛。以前,二谛能解释一切问题,但是到这个时候,人的思想复杂了,有些人理解不到那么深,又会偏到一边去。本来这个二谛是统一于缘起性空的,可是后来的人根机钝了些,不能领会由二谛统一起来的中道观,于是就用「三性」来讲,容易领会一些。这并不是说唯识学胜过中观,仅仅是说后来的人根机钝了,接受不了中观的二谛,而用唯识的三性来说,好懂一些。学了唯识,就可以很明显地感到,以三性建立中道观,比二谛要容易。我是先学唯识后学中观的。学唯识的时候,感到用三性来认识中道,确实容易理解;而中观的二谛,开始是摸不着边的,经过一段时间之后纔慢慢摸索到一些。唯识宗以三性阐述中道观,对我们根机差一点的人来说,确实容易懂一些。

在《摄大乘论》里边广解三自性,《唯识二十论》还没有广讲。《唯识二十论》是对外辩论的,不管是外道的还是二乘的,凡是唯识认为不真实的执著,就把它去掉;而建立自宗的,是在《三十唯识》里边。无著菩萨的《摄大乘论》也把这个三性广泛地、详细地讲了。我们下一步,《唯识二十论》之后讲《摄大乘论》,那时候,唯识自身的建设要详细地给大家介绍。先把一切执著去掉,这是《唯识二十论》的任务。

《唯识二十论》云:「内识生时,似外境现。如有眩翳,见发、蝇等,此中都无少分实义。」识生的时候,有个外境显现出来,但不是真的外境,而是似外境,看起来好像是客观存在的外境,实际上还是阿赖耶识变的。说得更具体一点,识生的时候,分两分:见分,相分。见分是主观的能见那个东西,相分是客观的一个现象,二者都是从识上生出来的。

我们学法相的时候,范古农老居士说,这两个东西就像蜗牛的两个角,它要伸出来时就同时伸出来,要缩进去时也一起缩进去。这是说,识生的时候,一定有这二者:一个是能观察的,叫见分;一个是所观察的,叫相分。这两个东西都是从同一个识上生的,就像眼睛看东西,从生理学上讲,眼睛所看到的是眼珠里边的外物影子,外边的光线聚在眼珠里边,眼神经看到的就是里面的外物影子,并不是外境本身。以此模拟「唯识」,也是恰当的。一个识生的时候,我们所看到的东西并不是客观的,而是识自己所变的东西。又比如照相机,照相机所拍到的外境,是外边境物的光线由镜头聚集在底片上而显现出来的,并不是真正把外边的东西直接地拍下来。

唯识宗认为,我们所看到的外境并非客观实在的,而是我们自己的识变出来的。以空花喻外境,本来非有,因凡夫的病目(病目喻凡夫的执著)看起来却是空中真正有花,这就是遍计所执。

外境本来没有,你却说它有,这是遍计执。三自性里边,遍计执是完全错误的:本来不是那个东西,却执著它是那个东西。

我们常举的比喻,一条粗绳盘着摆在地上,天黑了,有人经过,以为那团绳子是一条蛇,很害怕。实际上这条蛇有没有?是你自己心里想出来的,它是绳子嘛。这「蛇」就是遍计执,根本没有蛇,你自己执著,认为是蛇。那么,绳子有没有?有!可是绳子到底是什么东西?绳子是由一些麻线编织而成的。把绳子拆开来一看,本身就是一些麻线,「绳子」是假有,真正的东西就是「麻」。「麻」就是圆成实性,「绳子」是依他起,依人工、麻线等这些缘,变现成一条绳子。绳子虽是有,却是假有,拆开来就不是绳子了;而麻却是真的有(实有),编成绳子的是麻(实有),把绳子拆开,还是麻,麻是真有。这是说,圆成实性是真有;依他起虽是有,却是如幻的有(假有);而遍计执,决定是无,就是看到的那条蛇。

一切法都离不开识,都统属于识的。识生起的时候,好像客观的外境生起,实际上外境并非真的客观,是我们识里边变出来的。识有两分:见分,是能看、能观察的那个识;而它变的那个相分,就是我们所观的。搞了半天,就是自己看自己,并没有一个客观的外在东西在那里。识有这个功能,它一生起就有两个作用:一是能观,一是所观。所以说,我们的眼识看色境,实际上色境也是眼识变的;耳识听声,这个声也是耳识变的;这个眼识、耳识变的色、声,依据是什么?阿赖耶识!总的来说,都没有离开识。

一共有八个识。世间唯心主义者只认识到第六识,第七识根本触及不到,第八识更是梦也梦不到。所以,第八阿赖耶识变现万法的唯识论,你说它是唯心论,也是冤枉透顶的。佛教既不是唯心论,也不是唯物论。是什么呢?缘起论!因缘和合里边,物也有,心也有,但都不是「唯」,不是先有哪个后有哪个,「唯」这个字戴不到佛教的头上;也不是「元」,二元论、多元论,也谈不上。

这些问题比较陌生一点,听过之后可能也不是就能理解,那么靠大家讨论的时候消化。讨论的时候,我们内部的比丘、沙弥分三组,居士们要参加哪一组就随其自愿;女众里边也可以分成两组,出家众及在家众,也可以混合。哪个学得好的就分两边带,你们自己组织去好了。像这样子的讲课,不讨论是消化不了的。所以我们讲的时候不敢讲多,让大家讨论的时候去消化,讨论不能解决的问题再提上来。这个小组的组织,希望下课之后你们就去组织起来。

(第一讲完)

复习一下,上一讲的重点是:

第一,唯识思想并不是后人发展出来的,而是佛经里本来就有的。在原始佛教里边本来就有唯识的思想,因为对机不同,所以隐在里边,没有发挥;后来唯识的根机成熟了,这个思想就被阐述出来了。原始佛经里有很多关于唯识的依据,大乘经藏里边更多。

第二,瑜伽行派是怎么形成的。唯识思想,在印度叫瑜伽行派,以无著菩萨为主,他著了一部《摄大乘论》,把唯识思想完整地、有体系地拿了出来。接着,他的弟弟世亲菩萨从有部转到唯识的第一部著作就是以「唯识」为题的《唯识二十论》。这样,以他们两位为中心,形成了瑜伽行派。

有人问:部派佛教里边对「业」的看法不一样。有部认为业是色法,身业是形色,语业是声音,这是色法;而经部认为是思心所,那是心法;还有其他部说,业非心非色。这是什么原因?

佛陀是一位智慧圆满的觉者,而佛弟子或者偏于听这一边,或者偏于听那一边,不是全部听完,只有阿难尊者全部听完。他们把自己听到的部分结合他们的修行经验,创造出一个宗派,这个宗派从理论上建立一个体系,依这个体系以及他的实践,就可以证果证道。这一点每个宗派都一样,都能证果证道,而建立的理论体系不会一样。比如中医的医理跟西医的解剖,不一样的,中医讲五行、阴阳、经络等等,西医则说解剖、器官、构造等等。二者的理论体系都不一样,却都可以治病。这是为什么?他们研究的不一样,他们的实践也不一样,可是治病效果是同的。同样一种病,吃西药能治好,吃中药也治得好,乃至于用针灸也能治好,可是各自的理论体系不同。中医的经络,在西医的解剖中是找不出来的,可是有效果,这个部位针灸下去,这个区域就会麻,而且还会麻到其他地方去。这是说,各人建立的理论体系不同,而实质效果是一样的。每一部派,照他的理论去修,都能证果证道。这个问题就这么解释。

先简单讲一下十二支缘起、受用缘起和分别自性缘起。十二支缘起是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生缘老死。这十二支里边讲什么内容?惑、业、苦。什么是惑?什么是业?什么是苦?如何流转?又如何还灭?这个要去讨论一番。否则你的讨论是空的,仅仅说:「缘起?对,缘起!」——什么「缘起」?不知道!这个是最基本的缘起,要知道。

十二支缘起是针对流转生死问题说的,而龙树菩萨的受用缘起主要是从认识论方面说的,即是从认识宇宙的真相这方面来说的。这「受用缘起说」是怎么回事?

首先,龙树菩萨认为释迦牟尼佛提出的缘起论是全面的,不是单独地说有或者说无,而是「有无」的统一。

在科学领域,科学的依据是实验,实验要靠我们的五官,这五官有其缺陷,不可靠。人最大的一个毛病就是执实,把本来是缘起性空的一切法执为实在有。以这样子的工具(五官)观察到的现象决定不会是正确的,因为工具有错误、不完整,所以观察的结果当然不可靠,仅仅是近似的,有一点靠近,不是真理。

龙树菩萨认为,要认识真理,一定要把我们概念上的一切范畴都排开;带着这些概念去看问题,总是会偏的,是片面的。他把这些概念归纳为八个:生、灭、断、常、一、异、来、出。不生不灭、不一不异、不断不常、不来不出,把这八个都否定了,也就是把我们所有的概念都否定掉,直观(现观)——现前、直接、不带名言地去观察,纔能得到一切事物的真相。这就是说以「八不中道观」去观察纔能够认识到宇宙的真相。那就是根本智,以根本智通达自性空,认识到一切万物的自性就是空性;然后它的现象,由后得智来认识。这个后得智是带名言的,就是概念。这个概念与未得根本智时的概念是不一样的:在得到根本智之前,我们看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山就是山,水就是水;而得了根本智之后,知道它本来自性空,虽然是山,却是如幻如化,从缘起和合而来的,不是那么实在的。

禅宗里也有这样的公案。没参的时候,「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工夫纯熟之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证到空性,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后来二十年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那是后得智,已带了名言,山还是山,但是这个「山」不是证空性之前的山,而是如幻如化、缘起和合的山。

这在《金刚经》里也有:「所谓般若波罗蜜」,凡夫说的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它自性是空的,不是你所执著的那个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那是后得智,把概念用上去,也叫般若波罗蜜,不过这个般若波罗蜜,不是原先执著得实实在在的那个般若波罗蜜。

龙树菩萨有一句话2:「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众因缘生法」,凡夫在证到空性之前,认为因缘和合的法是实在的,桌子就是桌子,凳子就是凳子,山就是山。「我说即是空」,它的自性是空,以根本智观察的时候,知道它是自性空,这个空是它的本相。然后,以名言观察的现象,「亦为是假名」,桌子也好,凳子也好,都是假名安立,不是实实在在的。如此认识一切事物,「亦是中道义」,就是中道的看法。

龙树菩萨观察宇宙,是注重认识论的,这样纔能够得到宇宙真相,这个认识论就叫受用缘起论。胜义谛上即是「我说即是空」;而「亦为是假名」,就是世俗谛,是假有,是如幻如化的有。从自性看它是自性空,从缘起上看则是假的,是如幻的缘起。一边是胜义谛,一边是世俗谛,二者是拆不开的,就是一个东西的两面。从世俗谛的缘起上看,它是假名的有;从胜义谛上看,它自性是空的。这就是受用缘起,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一切法。

到了无著、世亲时代,交通也发达了,人的思想更复杂了,探讨的范围更广了,整个宇宙都包进去,这时讲的是「分别自性缘起」,以阿赖耶识作为根本。

什么叫依他起性?《摄大乘论释》云:「此中何者依他起相?谓阿赖耶识为种子,虚妄分别所摄诸识3。」

「此中何者依他起相?」这是阿赖耶缘起,什么叫依他起的相呢?「谓阿赖耶识为种子,虚妄分别所摄诸识」,阿赖耶识为种子,还有现前「虚妄分别」所摄的各种识(即前七识)。凡是属于虚妄分别的识以及那个阿赖耶识种子,就是依他起相。阿赖耶识的种子产生其他虚妄分别识的现行,这个就是依他起的相。这些是因缘和合而生的,是有东西的。在依他起生起之后,能取的识(能受识)跟所取的境(所受识)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产生执著,认为是实在有的,这个就是遍计所执性。本来没有的东西,却偏偏执为实在有。

依他起种子生现行是有的,虚妄分别识也是有的,而遍计执是没有的,这是识所产生的执著,执为实在有。犹如把绳子执为一条蛇,执著天空中有空花。这个空花跟蛇都是没有的,是遍计执,是凡夫执著产生的,实际上并没有这个东西。

这样的缘起,因缘和合(依他起性)就是阿赖耶识的种子起现行,这些东西是有的;而这个识在认识这些东西的时候产生执著,叫遍计执性,这个遍计所执性是没有的;在对它进行虚妄分别的依他起上,把遍计所执的虚妄除掉,就显出圆成实性。犹如在绳子上把蛇的幻觉(虚妄分别)除掉,当下这个绳就是麻。绳子是假相,是麻编织而成的;你认识到绳子的本性就是麻(喻「圆成实性」)。即是说,把「蛇」的概念除掉之后,仔细一观察,一切都是缘起法,它本身就是圆满成就真实的性(圆成实性),就是真如。

这三个缘起,大家要深入。表面上看有发展的过程,实际上佛讲的法里边早就有这些内容。最初佛亲自说的是十二支缘起,后来的受用缘起也好,分别自性缘起也好,都含在里边,但没有阐发出来;大乘根机成熟了,纔把这些意义阐发出来。表面看好像是发展出来的,实际上是佛早就说了的。

十二支缘起里边还有很多变化形式,有刹那缘起、连缚缘起、分位缘起、远续缘起(详见《俱舍论》卷九)。十二支缘起,又概括为四个支:能生支、能引支、所生支、所引支。缘起论有多种形式,各宗各派都有一定的形式,如华严宗的法界缘起论。现在所讲的十二支缘起是最基本的形式,要掌握,之后,变化起来就有一个依据;再进一层,中观宗的受用缘起,也要大概地知道,对唯识宗的分别自性缘起也要知道一些。

这里再讲一下唯识三性。本来是虚妄分别的,却执著它是实在有的,这样所得的认识就是遍计所执性。唯识宗认为,产生遍计所执的依据是真的,假的东西必定依据真的而来,没有真的就没有假的。比如说空花,空花是假的,可必定有真花;有真花,你纔知道假花。又如「第二月」,必定还有第一个真的月亮,纔成立「第二月」;否则,没有真的「第一月」,就不会有「第二月」了。遍计执的所依就是「依他起性」。依他起是怎么依出来的?刚纔讲的,一个是能观的识,一个是所观的对象,当他们起交涉的时候,本来是缘起性空的,你认为它是实在的,这样一执著,就成了遍计执。所以说遍计执并不是凭空而来,就是依他起的这个能观的识对所观的境产生了执著,就变成遍计执。把在依他起上生起的遍计执除掉,所显现的就是圆成实性,犹如虚空中把乌云驱散,所显出来的就是晴空。这是三自性的大致关系。

《唯识二十论》云:「内识生时,似外境现」。这是《唯识二十颂》的要点、纲领,即是说,一切法的依据就是一个识。能观的是识,所观的是境,在我们凡夫看来,外界好像是客观实在的;而唯识宗则说,一切外境都是识变的。所以说识生的时候,固然产生了能观的了别之心,同时它还生了一个境。这个境看起来好像是客观的,实际上不是,而是识生的时候把识一部分变为心的对象。就像蜗牛两个角,要出一起出。识一生出来,就分成两部分:一个是能观的,能认识的,叫见分;一个是所认识的,叫相分。本身就是一个东西,分为两个作用:一个能观,一个所观。怎么会一变二呢?道理很简单,昨天打过比喻的,就像眼睛看眼珠里的倒影子,照相机摄取底片上的光。

识生的时候,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能认识的心,一部分就是所认识的对象。把对象看作是外边的、心是里边的,这是凡夫的错觉,实际上没有客观的外境!《唯识二十论》就是讲这个东西。这部论批判了很多外道及二乘的不正知见。

一切法生的时候都离不开识,即使是我们所说的客观外境,也在识里头,并没有离开这个识。宇宙的万事万物都离不开这个识。这样,就形成了唯识学体系,宇宙万物都没有离开识。整个世界都可以用唯识的方式来观察。

《唯识二十论》只是把自己的观点提一下,并没有很广泛地解释,主要是在批驳那些外难——一切外道及二乘对唯识的种种非难。这是《唯识二十论》的任务,批驳错误的观点,也就显出自己正确的观点。

《唯识三十颂》,世亲菩萨著了颂,还没有把长行写出来,就圆寂了。他的弟子(十大论师)对这部论都作了详细批注。玄奘法师在印度戒贤论师座下学好之后,回到汉地,本想把十大论师的论著都翻译出来,后由窥基大师劝请,把这十部论著糅合成一部,以护法菩萨的观点为主,其他的为辅,这样我们看起来容易得多。如果十部书全部翻出来,原著一字不改当然是好事情,可是对根机差的末法众生来说,以十个观点去看这一部论,确实也费事。玄奘法师答应窥基大师的劝请了,就把十大论师对《唯识三十颂》的十大批注糅合成一部论著——《成唯识论》。

龙树菩萨的受用缘起与无著、世亲瑜伽行派的分别自性缘起,有没有矛盾?后来的唯识与中观经过多次辩论,好像里边矛盾很大,可是站在原始的学说来看,二者是一致的!龙树菩萨的受用缘起就已指出,要认识宇宙,要从认识论下手,纔能观察真相。后来无著、世亲的分别自性缘起也继承了这个观点,也是从认识论下手的。二者并不是矛盾的。

《中论》云:「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龙树菩萨认为,一切缘起现象是假安立的,是假名。名是从口上说的,如果从心里的意思来表达,唯假的就成了唯表,唯表最后就是唯识。这里边有一定的联系:从口上说是假名,从心上说就是表达,怎么表达?识表达。唯假、唯表、唯识,这是有一定联系的。所以说,唯识论与龙树菩萨的受用缘起论,不是矛盾的。

可是演变到后来,辩论就很多了;到了现在,一般认为学唯识与学中观,好像不相容。在印度当时,两个学派的矛盾演变到什么样子呢?「分河饮水4」!我们在这个地方住,不跟你同饮一条河的水!我们瑜伽行派喝这一条河的水,你们中观派喝那一条河的水好了。意见分歧得很厉害,实际上在原始的时候并没有那样的分歧,这是后来的人有执著,那些祖师、大菩萨根本没有这样的执著,是能沟通的。

「因明」本来是印度的一种学问,在佛陀应世之前就存在。佛教成立之后,尤其是经过无著、世亲的努力,因明学被介绍到佛教里边来,而且还被改造成为更完整的因明学。到了后来的陈那、法称,发展到了最高峰。后面会讲到,陈那、法称也是瑜伽行派的,不是中观派的。这也是瑜伽行派的一些成就。

以上把瑜伽行派成立、学说内涵、三自性、分别自性缘起,大概介绍了一下。

再提醒一下,所谓的「发展」是以研究学问的立场从表面上来说的,实际上这些学说,佛在世的时候就有了,只是隐在里边,没有发挥,后来的人把它阐发出来,并不是独创的。有些人想创造一种新学说,然而,佛教里边没有创造,佛把一切都说完了。如果你创造出某种学说,与佛所说的是相违背的,那就是外道,不是佛教。世间学问,哲学也好,科学也好,总想有所创造,能够超越前人。而在佛教里边,却不能这么做,能够继承佛的原意,那是最好的;佛在世没有广说的,把它阐发出来,这也是可以的;可是离开佛说,自己要「创造」一个新的,那絶对是外道。「离经一字,即同魔说」,不能离开一点点!所以在佛教里边,不要搞发明,不要搞创造,把佛的原意继承下来,就是最好的。现在有很多人在发明新东西,认为自己比佛还高一等。这些实际上早就已经脱离了佛的轨道,成了外道。这很多啊!什么法轮功之类的,都认为他自己出于佛教而超出佛教,好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样,这样的人很多。这个就是笑话,你比佛还厉害?不可能的!

唯识宗认为唯识无境,若说没有境,我们怎么能看到东西呢?这个我们上一次解释过,一个识生的时候,两个作用同时起来,如蜗牛的两个角,要生一起生,不生都不生。哪两个作用?一个是能见,一个是所见,能见叫见分,所见叫相分。虽说没有境,可是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是有来头的,就是相分;并不是说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而只是自己虚构一个东西,好比看到的桌子,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实际没有看到。不是那回事!还是看到有桌子。这个桌子是什么来头呢?就是相分。这个识里边,一部分是能见的见分,一部分是所见的相分。相分是存在的,我们看到的就是相分,并不是虚构的;不过,这个相分并不离开识,而是识所变的。所以说还是唯识,外境是没有的。

再说一下,眼睛看东西,是不是看到外边的东西?从生理学上说,我们眼睛所看到的只是眼珠里边的影子,并没有看到外边的东西。这个影子是哪里来的?外边的光线聚在里边的,眼神经碰到的只是眼珠上的影子。当然,色识不是这个眼珠上的影子,只是打个比喻,即使没有往外看,还是能够看到里边的东西。眼识看东西的时候,能看的眼识变出一个相分,这个相分统一在眼识里边。这跟由阿赖耶识变的山河大地统一在阿赖耶识里边的道理一样,这个山河大地的外境,也不是客观的,是阿赖耶识变的一个相分。眼识只是看自己的相分,看不到阿赖耶识的相分。打个比喻,眼睛看到的是眼珠里边的那个倒影,并不是看到外边的东西。我们所看到的不在识外,而在识里边,这就是唯识。用眼识来作比喻,成立唯识。

我们在讲《五藴》《百法》的时候也说了,眼睛的对象是色,耳朵的对象是声,鼻子的对象是香,舌头的对象是味,身的对象是触,意的对象是法。第六意识缘的范围很寛,一切有为法乃至无为法都包在里头。虽然那么寛,仍然属于相,也是识变的。前面是用眼识作比喻,推而广之,耳识听到声音,能听的见分是耳识,所听的相分就是声音,这个声音还是在识(耳识)里边;乃至意所缘的法也是意识的相分,都没有离开这个识。所以从多方面看,一切都是唯识,没有外境。

有学者说难陀「发展」了无著菩萨的思想,我们要明白,不是难陀自己发明,而是佛本来就有的意思,经过他把佛陀本来有的意思阐发出来。在佛教里边,没有发明,也没有发展,如果离开了佛的轨道(教导)就是外道。这个话一定要记住!实质上是佛早就说了的,它的意思隐在里边,后人把它阐发出来,并不是新的、以前没有的「发展」。

难陀说每一个识都有一个见分、一个相分,八个识各有见分、相分。以眼识为例,有眼识的见分,有眼识的相分,眼识的见分就是能观的眼识,眼识的相分就是所观的色识,都是识。耳识,能听的是耳识,所听的是声识,这个声识就是耳识的相分……乃至阿赖耶识,也有见分、相分。

一般凡夫的六根有其局限性。到了六根清净的时候,还没登地,六根可以互用,眼睛可以听,耳朵可以看,乃至鼻子可以思考问题。世间上的某些特异功能,例如腋下能够看字,好像是很稀奇,实际上只是六根互用的一点体现,这个人的业报特殊,在这方面有特殊功能。真正证了六根清净,六根互用范围就广得多。对普通凡夫来说,眼与色,耳与声等等六根对六境,不能六根互用。

每一位祖师都可以成立他的理论体系,而我们学法的人,学一种法就要依一个体系,不能把这一个理论体系用到那一个的修法上去,否则就混淆了。所以我们经常劝大家一门深入。如果你学的是我们宗派祖师的法流,那你从祖师的理论到祖师的修法,这样去学修,是一个体系的。好比一部完整的机器,它的零件、配件、组件都是协调、配得拢的。如果你把祖师体系的修法跟其他派别的理论凑合起来修,那是修不成的,因为他们的理论体系跟修法是不一样的,差一点点都不行!比如电视机内部的线路,每一个牌号,各有自己不同的线路,如果你把这一个牌号的线路跟那一个牌号的线路糅合到一块,那这部电视机是不会响不会动的。为什么?线路都乱掉了。

所以我们劝大家,学法要单纯一些,不要东讨西掺的。如果你是祖师,可以自己建立一个体系,例如,天台宗、华严宗的祖师,他们创立各自的体系,依其方法修行,决定证果证道!你如果不是祖师,没有那样的能耐,却硬要去东配西配的,配得不好,爆炸,把你自己炸死——非但修不成,还堕落下去,或者是着魔。所以说,我们不要自作聪明,要依据传承,一步一步地走,不脱离其轨道。不要自作聪明,「我发明一个东西!我加一个东西!」有人问:「能不能把这个观想放在那个修法里头?」我说:「不能!」为什么?这个传承是这个传承,那个传承是那个传承。你修那个传承,就用那个传承,你修这个传承,就用这个传承;不能用这个传承的观想跟那个传承的修法配起来修,因为这样会出毛病的!

在性宗看来,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都能成佛。而相宗却把种姓分成五种:定性声闻、定性缘觉、定性菩萨、不定性、无性。是定性声闻种姓的,就只能修到声闻,不能变菩萨;是定性缘觉种姓的,就只能修到缘觉;是定性菩萨种姓的,一定修菩萨道,不会变声闻;无性的一阐提,没有无漏种子,不能成道,永远是凡夫;不定种姓的,碰到好的缘,可以成佛,碰到其他的缘,可以成声闻缘觉,也可以什么都不成就,这是不定,他的性不定。性宗所说的一切众生都能成佛,这该怎么讲呢?相宗认为,这是对不定种姓的人来说的,定性的声闻、缘觉是成不了佛的。对此,后来的辩论很多,先不管它。

难陀把种子学说跟见相二分的学说联系起来,创造了种子新熏说。种子不是固定的,可以有新的加进去——新的熏习产生新的种子。定性声闻也可以熏佛的种子,将来也可以成佛!我们修行要靠种子,这种子是可以新熏的:多亲近善知识,多听佛的教授教诫,无始以来没有的无漏种子,可以新熏加进去,将来就可以成就无漏果。

到难陀的时代,瑜伽行派「五种姓不能变」的说法就动摇了。因为可以新熏,阐提也可以听闻正法把成佛的种子熏进去,将来也能成佛,所以这个新熏说一出来,五种姓不动的说法就动摇了。护法菩萨的一系,认为五种姓是不动摇的。戒贤论师属于护法菩萨一系的,也认为是不动的。当年在汉地,有的说一切众生都能成佛,有的说五五种姓是固定的,众说纷纭。玄奘法师就因为这些问题而到印度去的。玄奘法师在戒贤论师那里学好之后,心想回到汉地不弘扬「五种姓」,就遭到戒贤论师诃责,说:「你们汉地这些边地的人懂什么?怎么好随便改动?五种姓是不能改的!」

陈那认为心的作用,不但是见分、相分两个,还有自证分。为什么要自证分?陈那菩萨认为,识的真正之体是自证分,自证分里边分出两个作用——见分、相分。见分、相分都是从识的本体(自证分)变出来的。这跟难陀有一点不同:难陀认为识的自体就是见分,相分是见分里边派生出来的;而陈那认为自证分是识的自体,见相二分都是从自证分里边派生出来的,所以称三分说。

自证分是心的自体,即识的本体就是自证分。唯识学是相当细致的一门学问。相分由见分来证明。相分现了之后,能够了知它的是见分,见分知道这相分是什么东西。比如桌子,见分知道这是桌子,见分证知相分。那么,见分由哪个来证知它?这在难陀那里就没有了,而陈那菩萨就来一个自证分,见分的作用由自证分来肯定,自证分就来证明见分正在见。因为见分没有东西来证明它,要用自证分来证明,所以再安立一个自证分:当见分发生作用时,自证分便给以证知。

《唯识二十论》有三个译本5:一是陈真谛三藏翻的《大乘唯识论》,一是北魏菩提流支翻的《唯识论》,再就是玄奘法师翻的《唯识二十论》。玄奘法师的译本跟前两个译本有许多矛盾的地方,这可从窥基大师的著述中看到,他认为前面翻译不当,可能因为他们是印度人,使用汉语不够恰当。事实上,以前翻的两个译本是古学,而玄奘法师所翻的是今学,是两个不同的体系,当然有矛盾。所以主要不是翻译技巧的问题,而是他们的思想体系本来就不一致。我们介绍一下古学、今学,有利于研究《唯识二十论》,了知不同译本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并不是因为翻译的错误,而是思想体系本身有差异。真谛三藏翻的并没有错,包括《俱舍论》以及他翻过来的唯识旧学的论典。当然,体系不同,就不会一模一样。即使是梵本,也不是一个体系的,你依据你的体系,他依据他的体系,不可能没有一点小差异。所以不一定说哪个对,哪个错。事先把这些介绍一下,对于我们以后的学习会有帮助。

总结一下:

第一,唯识学的要点,就是唯识无外境。一切法是识所生的,识生的时候,一个见分,是能观,所观的相分并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识变的,我们看到的那个相分,还是在识里边。

第二,《唯识二十论》与《唯识三十颂》的不同点。《唯识二十论》把主要观点展示之后,接着与凡夫、外道、小乘等不理解唯识的人辩论,把他们的问难辩倒,把障碍肃清。就像我们修加行的时候「净障」一样,把障碍除掉,再累积「福德智慧资粮」。至于如何建立唯识学的详细理论,在《唯识三十颂》里边纔广讲。前者的主要任务是辩倒问难,至于这个观点是如何成立的,它的境行果是如何安立的,这些都有待于后者仔细地讲。

《唯识三十颂》是颂,也有批注。我们的计划是,如果时间足够,《唯识三十颂》可以先讲一下,《成唯识论》是最高峰,要学《成唯识论》,那得摆在最后。实际上,讲了《成唯识论》,《唯识三十颂》讲不讲都可以。为了初学,先讲《唯识三十颂》也可以。不过,我们的课程也很多,还有《摄大乘论》,展现无著菩萨的中心思想,成立唯识的依据就在此论;还有《辨中边论》,阐述唯识宗中道观的;再接下来,最好讲一下因明,因明不讲,看唯识的书很吃力。

因明是很细致的,但也不是很难,就是有点繁琐。法相底子好的,也可以自己找一些通俗的书看一看,大概有个数,学了因明再看法相书要占大便宜。这唯识学、因明学都是很细致的学问,只能耐心地钻研。做学问,要耐烦。耐烦有什么好处?有利于将来修定。你心很细,容易入定;心粗得很,浮在面上,想入定,那是做梦,跟定根本不相应!要修定,要把粗心变成细心,细心变成极细心,然后纔入定。所以我们真学法者,心要细一点。

我们要想学法相,一定要把心沉下来,把心揉得很细致,然后纔能深入理解经藏法相里边的道理。如果心很浮躁,那你要深入经藏,要学好法相,是困难的。希望大家学法,不要不耐烦;搞不懂的,就钻;还搞不懂,再钻!就像参话头那样。圆瑛法师一辈子研究《楞严经》,对某个问题想不通,就写在墙上,锲而不舍。喔!这个通了,再接着学下去。这样子钻了几十年,曾经吐了好多次血,最后把《楞严经》学通了。我们学法也要有这个精神,心要细一点、专一点。

(第二讲完)

护法菩萨是戒贤论师的师父。戒贤论师活了一百多岁,而护法菩萨却活得很短,只有三十多岁就圆寂了,而他的学说由戒贤论师传给玄奘法师,由此,汉地的法相唯识学基本上是以护法菩萨的观点为主。汉地的传承是玄奘法师,上推到戒贤论师,再上边就是护法菩萨。这个传承主张的是四分说。

佛教理论,不能自己随便发明,总是要有一定的依据。经是佛说的,当然可以作依据;论,则须是大菩萨著述的纔行,一般的论还不能作依据。诸如「八大论师」「六庄严」的论著就可以作依据。

「六庄严」:讲瑜伽的,无著、世亲;讲中观的,龙树、提婆;讲因明的,陈那、法称。这六位,六个「庄严」,他们的话是推不倒的。我们以前讲《俱舍》,有人想推翻《俱舍》,我心里很坦然,这是六庄严说的东西,从古以来,没有人推翻过,现代人你有多大能耐推翻它?根本不在话下,你推不翻的!而「八大论师」,前面六位再加上讲戒律的释迦光、功德光两位,一共是八位论师。

护法菩萨主张的四分说,是在陈那三分说的基础上,以《密严经》作依据而提出的。见分和相分是一对,是比较外在的关系。自证分是内在的部分,内在的,如果只有自证分一个,没有能所,那当然不行,内缘也应该分能所,所以就加一个证自证分,来证明自证分。相分由见分来证,见分由自证分来证;自证分由哪个来证?由证自证分来证。相分、见分是一对,是外围的;而内在的,证自证分跟自证分也是一对。内在的(内缘)也各有能、所,能的部分是证自证分,所的部分是自证分,这是内在的一重关系。

有人要问:「这证自证分,由哪个来证呢?」自证分可以证证自证分,它们两个有互相证的关系,不需再立第五分。如果再立第五分,那就有无穷过——第五分由哪个来证?由第六分;第六分由哪个来证?得由第七分……那就没完没了。这里说三、四两分就可以互相地做能、所。所以,四分就够了,已经完整,不需要再加了。

五种姓到底是固定的,还是不固定的?种子是什么?有五种人(五种姓)无始以来有各自的种子:一、阐提种姓,无始以来就没有无漏种子;二、声闻种姓,无始以来就有声闻的种子;三、缘觉种姓,无始以来就有缘觉的种子;四、菩萨种姓,无始以来就有菩萨的种子;五、不定种姓,就是不一定的,碰到某种善缘就会成菩萨,碰到某种缘就会成声闻、缘觉,或者成无种姓(阐提),都有可能。

难陀的新熏说,把这五种姓推倒,就是一阐提也可以新熏进无漏种子,将来还是能够成就声闻、缘觉、菩萨。而护法菩萨认为新熏种能熏成无漏,只是对不定种姓而言的;而阐提、声闻、菩萨、缘觉,种姓是固定的,就熏不进去了。所以总的来说,五种姓还是固定的,这就是护法菩萨和戒贤论师的论点。玄奘法师想回国以后不弘扬五种姓之说,被戒贤论师诃责了一顿,戒贤论师说:「你们边地的人,根机浅薄,怎么可以随便改动佛的说法呢?五种姓是固定的,不能动摇的。」这也就是性相二宗历来就有的诤论。

一切法,总的来说,都归纳到识上去,都是识所变的,或者本体就是识,就叫唯识,这是以前的「唯识」的含义。护法菩萨则说不一定都是从识里化出来的,只要它本身跟识是离不开的,就都叫「唯识」。这就寛了一点,实际上,原则还是一样的。我们将来深入学唯识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都是识所变或者本身就是识」与「一切都离不开识」,两者的意思差别并不大,基本上还是一致的,只是后者稍微扩大一点。

唯识古学和唯识今学这两个学派当然不会一样;如果一样,那就是一个学派了。为什么要分成两个?凡是一位祖师,他成立一个宗派,都有他的理论体系和实践方法。实践方法是根据他自己成就的经验而来的;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创造一个理论体系。每一个祖师的经验不一样,他的体系也不会一样。可是他们都是成就了的,你跟哪一个祖师的宗派走,都能够达到证果证道的目的,这是无可怀疑的,不要因为这个理论体系不一样,就怀疑到将来能不能证果。

我十多岁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句话:「方便有多门,归元无二路。」修学佛法,进去的门有很多,而目的地都是一个。就是说,尽管宗派很多,而最终目的都是成佛。但是要注意,如果方便门错了,入了个外道的门,例如把气功当成佛教,那就越走越远了。只要是佛教内部的门,随哪一个门都能通达。

我昨天看了一封信,写这封信的人看到我们最近一期《通讯》里讲到外道,有「香功」两个字,香功好像现在很流行,他也在练香功,练了一年了。他是个居士,竟然也认为这是佛教的功,是从佛门传出来的等等。不过,他又拿不准。到底这香功是什么?香功是外道,这个没有话说的,是气功之一。哪一种气功都要来托佛教的门,甚至于藏密气功,它托的是藏地密法。这些都是贴的招牌,以佛教的招牌来卖他的气功黑货,大家不要上当。很多人,不学教理,就很容易上当。气功跟佛教是不一样的,你认为气功也是一个门,想要以此解脱乃至成佛,那是不可能的。

对于宗派的不同,不要产生怀疑。有的人看到佛教宗派里边,这个说有,那个说空,这个说有相,那个说无相,于是就说:「你们自己都还搞不清楚,我再跟着你们跑就糟糕了。这个谁弄得清楚啊?你们自己也没有搞清楚,到底哪个对哪个不对也不知道,我再跟着你跑,不又跑错了吗?」这个观点是絶对错误的!尽管各个宗派的某些观点有分歧,但是依着任何一宗去修证,都能达到目的;而且那些诤论,并不是祖师之间的诤论。祖师们已经证果证道,这一位祖师用这个方便,那一位祖师用那个方便,根本没有矛盾。后来的弟子、凡夫,因为有我执,就诤论起来了。所以说诤论不是在教理上,而是在凡夫的我执上。祖师之间是没有诤论的。前面说,龙树菩萨的缘起观,跟无著菩萨的分别自性缘起,是一脉相承的;可是后来,中观跟唯识水火不容,甚至于要「分河饮水」。这都是后来的人诤论而发展到那个地步,本质上并没有那么矛盾。

以上把唯识学简单介绍了一下,什么叫「唯识」,大概就包含这些内涵。

《唯识二十论》,世亲菩萨造,玄奘法师翻译。而《唯识二十论述记》是玄奘法师讲述这部论的时候,由窥基大师记下来的。窥基大师亲自得到玄奘法师的传承。《唯识二十论》原文很简略,我们讲的是《述记》。

在讲正文之前,先介绍一下作者、译者、疏者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