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教是什么
佛教是起源于印度、发展于印度的宗教,所以似无特地称为印度佛教的必要。后来佛教越过印度边境,扩展至全亚洲,而发展出南传佛教、西藏佛教、中国佛教、日本佛教等各具特色的佛教。这些佛教的发展渗入了各地域的民族与风土的特色;相较之下,印度佛教也有其他佛教所未见的特色,所以就有了“印度佛教”之称。印度佛教相较于中国或日本佛教,由于气候风土不同,因此在修行生活上有很大的差异。修行生活既然不同,理所当然地也反映在教理上。就这一点而言,南传佛教(锡兰、缅甸、泰国佛教)的气候风土与印度本土相似,因此南传佛教与印度佛教在生活方面有很多类似的地方。总之,如果是以地域来区分,则对于佛教全体可见的共通普遍性,及各个地域的佛教所具有的特殊性,似乎非加以阐明清楚不可。在此想先简单地概观印度佛教与中国或日本佛教相异的特殊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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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是由释尊(释迦牟尼、乔达摩·悉达多)于公元前 5 世纪开创的宗教。释尊出生在北印度靠近尼泊尔的释迦国,出家后来到中印度恒河南岸地区的摩竭陀国,然后在此地修行,在 35 岁时得到佛陀(觉悟的人)的自觉。他将这一自觉表达为“觉悟不死”,也表明“发现了自苦解脱之道”。人生中虽有种种的苦,但对死的怖畏是其中最严重的,因此觉悟了解决人生苦恼的真理,才以“觉悟不死”来表现。这里显示出一种确信:即使佛陀的身体在 80 岁时消灭,心也与永恒的真理合一。无论如何,既然人生的苦恼是人永远的课题,在对这些课题的回应中,由苦解脱之道显然拥有最深的普遍性,因此佛教能一直流传到现代。但若是如此,为什么佛教在印度却灭亡了呢?
公元前 5 世纪起源于中印度的佛教,在佛陀入灭之际,还只不过是流行于中印度的地方教团而已。此后,经由佛教弟子的努力,首先传播至西方及南方。在公元前 3 世纪的阿育王时代,因阿育王的皈依,佛教急速地扩展于全印度。但是随着教团的扩大、人数的增加,对于教理的解释或戒律的实践,在教团内产生了对立的意见,原始佛教教团分裂为两派,然后成立了进步的大众部与保守的上座部。其后,两者皆发生了枝末分裂,因此最后出现许多部派教团,进入所谓的部派佛教时代。一般传说部派分裂成十八部或二十部,但根据碑文,可以知道有二十部以上的部派名称。其中,上座部系的上座部、说一切有部、正量部、经量部,大众部系的大众部等占有优势。在公元前后之际大乘佛教兴起时,被大乘攻击的“小乘佛教”,主要似乎是说一切有部。说一切有部不只是教团势力强大,同时在教理上也提出一套卓越的体系,拥有能与大乘佛教相抗衡的出色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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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佛教分裂成许多部派,而且各个部派皆被公认是佛教,这是由于佛教本来就重视个人的自由思考和觉悟的缘故。也就是说,佛教是一个自觉的宗教。在《文殊问经》里曾解释部派佛教的分裂:有二十位佛的真子解释佛陀的教法,解释虽有分歧,但全都在传承佛陀的真正的教法。(译者按:原经文作“未来我弟子有二十部能令诸法住,二十部者并得四果,三藏平等无上中下,譬如海水无有异味,如人有二十子,真实如来所说”。)而在《南海寄归内法传》中,亦有将金杖折为十八段的譬喻,认为即使分为十八部,佛教的本质并未改变。而部派佛教能这样互相认定其他部派同样是佛教,是佛教并非立足于盲目信仰的缘故;这点固然是佛教出众的特色,但却同时也是使教团容易出现异说,进而使佛教的主体性削弱的理由之一。佛灭五百年后左右,顺应时代的大乘佛教虽然兴起,但其中却含有种种原始佛教中所未见的杂质。当然佛陀的精神既未失却,依不同的观点,也可以说大乘佛教适应新时代,能依时代而善加活用佛陀精神;但是如果着迷于那些杂质,于时代再次转变之时,则有使佛陀的思想变得极为稀薄的危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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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即在大乘佛教中,刚开始时咒术的成分很大,这是为了回应民众的宗教要求,而有不得已之处。在《般若经》里则强调,受持《般若经》能免除危难,而称《般若经》为大明咒、大神咒;《法华经》中也宣称信仰观音菩萨能免除灾害。与此相关的是,大乘经典中陀罗尼的信仰增大了。这种咒术的成分在大乘佛教中渐渐取得优势,而自公元 6 世纪左右起,密教逐渐兴盛。密教虽然也是佛教的一种,但其表相的仪礼与印度教几乎没什么两样,因此若忘却了根本精神,只重视表相的仪礼的话,密教会完全消解于印度教之中。印度教与密教同为印度的宗教,所以二者在印度较容易融合。相形之下,中国佛教、日本佛教、南传佛教等,则是移植到不同国土的佛教,因此印度的东西 1 ,乃至佛教的本质,并不容易与当地的文化融合,结果是佛教的特色被显著化,反而保存了下来。这在比较中国或日本的密教与印度的密教时,也可以说得通。中国或日本的密教中,在表相的印度教仪式背后,佛教的空观思想成为支柱,因此密教并不失佛教的本质。但是在印度,佛教不断地密教化,进而印度教化,结果终于完全失去了密教之所以是佛教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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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期的大乘佛教,除了《般若经》《法华经》《华严经》等之外,也包含了阿弥陀佛的信仰等,是极为多彩的宗教。之后约自公元 2 世纪左右起,将这些经典加以理论化,且立足于空观的中观派成立了。但由于一开始并没有与它相对的第二个学派,所以并未特别称之为中观派,这个名称的产生,应是在瑜伽行派兴起之后才有的。瑜伽行派在中观派百年之后成立,立足于唯识思想。自此之后数百年间,是这两个学派并立的时代,但是在瑜伽行派兴起之前,宣说唯识思想及如来藏思想的经典,即《解深密经》《如来藏经》《胜鬘经》《涅槃经》等,已经著述流传。而中观、瑜伽两学派并立的同时也互相影响,随着时代的变迁互相融合,期间两者也一起密教化了。另外,在大乘佛教兴起之后,部派佛教也很兴盛,这由公元 5 世纪初朝礼印度的法显的《佛国记》,或 7 世纪前半留学印度的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及继踵其后的义净的《南海寄归内法传》等书的记载可以明白。而且不论任何时代,部派佛教都较大乘佛教占优势。特别是义净(公元 635—713 年)停留印度时,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间的区别变得相当含糊,似乎极为融合,由这时起,密教急速地盛行。总之,大小乘都已密教化,而随着印度教的兴盛与回教徒攻入印度,佛教失去了原有势力。至 12 世纪末超岩寺(Śrī-vikramśilā,或作超戒寺〔Vikramaśīla〕)被回教徒烧毁后,佛教就从印度灭亡了。但佛教也并非完全灭亡,其后仍继续存于孟加拉地区,现在东孟加拉地区还存有少数自古以来的佛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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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在回教徒攻入印度以后,印度教仍维持庞大的势力,而耆那教的信徒虽少,但却从未灭亡。相对地,一时有“佛教印度”之称而遍及印度全境的佛教,其灭亡的理由为何?
如上所述,使佛教教理渐渐变质的最大理由,是佛教并未排斥和打击其所确立的固有教义以外的种种见解;但这绝不意味这是不正确的。因为各人的能力不同,时代也不同,故顺应时机而宣说不同的法;从这一点看来,也可以说释尊的教法完成其使命,而在某个时候消灭,这种时机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在佛教教团之中,自古即有正法灭时,或有正、像、末三时的看法等,即是反映这种观点。
但并非只有佛教没有严格地宣传其教义,印度教也是一样。印度教的代表圣典《薄伽梵歌》(Bhagavad Gītā,神之歌),即可予以相当自由的解释。印度教并未严格建立教义,故而佛教在印度的消灭,应当也有其他理由,其中一大理由在于佛教否定了“梵我”(ātman,アートマン)。佛教从原始佛教以来即主张“无我”,这与印度传统的梵我宗教对立。梵我的存在与轮回思想有密切的关系,而轮回思想可说已成为印度人的血肉,所以佛教在印度也接受轮回思想,基于轮回思想发展教理。然而释尊的佛教并非不认同轮回思想,当然也并非与轮回思想相矛盾,因为所谓自苦得解脱是意味着,生存若是轮回的,则是要自此生存的轮回中解脱出来,所以佛教没有积极地抨击轮回的必要。因此轮回思想虽也流入佛教中,但佛陀的目的却是自轮回中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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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果认同轮回思想,则须有轮回的主体。因此在佛教里,一边说无我,同时也须认定轮回的主体与梵我是不同的形态。唯识思想的阿赖耶识、如来藏思想的如来藏或佛性等,都是与梵我极为类似的观念。而部派佛教中主张机械式无我的说一切有部也逐渐失去势力,主张某种“我”(ātman)的补特伽罗(pudgalaふとがら,人我)之正量部,其势力在后代变得非常强盛。这些可以由玄奘或义净的旅行记得知。比起说一切有部,那时正量部更盛行于印度全境。佛教在初兴而充满朝气的时代,曾强力主张无我或空的思想,但随着时代变迁,在教理产生变化当中,渐渐与梵我思想同化,然后佛教在印度就失去了势力。佛教本来不是梵我说,这是佛教在印度灭亡的一大理由。同时,印度佛教是与轮回思想结合的佛教,这一点是印度佛教的特色。中国或日本佛教都是印度佛教的移植,所以表面上虽然接受轮回思想,但本质上并不是以轮回思想为主体的佛教,因为中国人或日本人自古以来的灵魂观并不是基于轮回思想而有的。当然关于这一点似有必要更加详细地论述,不过由于偏离主题所以省略。在此只指出两点:佛教的目的是“自苦解脱”,与印度佛教是轮回思想的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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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佛教史的时代区分
在本书中,将分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初期大乘佛教、后期大乘佛教、密教五章,来论述印度佛教史。前半的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初期大乘佛教收为“上册”(编按:日文版分上、下两册出版),后期大乘佛教与密教则收于“下册”。在第一章的“原始佛教”里,将用心阐明佛陀的思想,并致力于通过阐述佛陀的传记及教团的成立,勾勒出原始佛教的轮廓。佛灭后,佛教教团逐渐发展,虽然其资料极为有限,仍依这些资料来考察直到阿育王为止的佛教教团发展,并以叙述阿育王的佛教作为第一章的结束。从内容来看,阿育王的佛教并不归入其后的部派佛教,而是与原始佛教同质的佛教,因此将其收入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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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佛教教团在佛灭百余年后分裂成上座部与大众部,其后两者产生枝末分裂,进入所谓的部派佛教时代。部派佛教在教理上称作阿毗达磨(论藏)佛教,拥有与原始佛教相异的成分,因此一般区分为原始佛教与部派佛教。虽然部派佛教在此后一千年间仍持续存在,但其独自的教理的发展却已在最初的三百年间完成,即西历公元前后之际的三百年。不过部派佛教虽传为共十八部或二十部,实际上似乎还有更多。这些部派的成立年代并不相同,而我们能大体确实知道的部派佛教教理,只有说一切有部与锡兰上座部的;其他部派的教理,所知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在西历公元以后变得盛行的经量部与正量部,似乎发展出卓越的教理,但遗憾的是并不清楚这些教理的详情。无论如何,部派佛教持续了一千年以上,公元 671 年左右义净到印度时,尚有上座部、说一切有部、正量部、大众部等盛行;其后渐渐与大乘佛教融合,而同时密教化,不过那时候部派佛教的具体状况不明。
与部派佛教并列而在公元前后之际兴起的,即是大乘佛教。在公元前 1 世纪,大乘经典也许已经存在了。大乘佛教是强力地提出空的思想的佛教,这一特质与阿毗达磨佛教不同。空的思想早已存在于原始佛教,但大力提出这点的却是大乘佛教。大乘佛教并不是以弟子的立场来学习的佛教,而是向往佛陀的行迹,立足于和佛陀相同的立场而欲救度众生的佛教。大乘佛教称部派佛教为“声闻乘”,声闻即是弟子的意思;因此由学习立场的佛教转换成教导立场的佛教,即是大乘佛教。大乘佛教采用佛陀修行时代的称呼,以所谓“菩萨”(追求觉悟的人)来称呼自己,而称自己的教法为“菩萨乘”。这种声闻乘与菩萨乘的对立,后来转化成小乘与大乘的对立。总之,从公元前 1 世纪左右起,无名的菩萨们著述了大量的大乘经典;这是公元前到公元后大约两百年间的时代。第三章的“初期大乘佛教”里,即要叙述大乘佛教的起源问题,与初期大乘经典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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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的“后期大乘佛教”中,则叙述公元 2 世纪以后兴起的中观派的思想,及其后的瑜伽行派的思想,亦即唯识思想,及与唯识并行出现的如来藏思想等,更考察继踵其后的因明学 2 之发展。中观派后来分裂成自续派(Svātantrika)与应成派(Prāsaṅgika),而这两派后来又与瑜伽行派合流,形成瑜伽行中观派等,中观派或瑜伽行派的论师同时也变成是密教的论师,但是并不清楚在大约六七世纪盛行的密教与后期大乘佛教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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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章要叙述密教。但密教留下数量庞大的经典,而且大部分未经整理,所以真正的密教研究只能指望日后。在密教的研究上,印度教的研究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在密教的理解上,不只是理论,对事相的研究也是不可欠缺的。由这几点来看,可知密教的研究是非常困难的。总之,密教自称为“密教”,而称在其之前的大乘佛教为“显教”,以和自己作区别。因此很明显地,密教拥有与大乘佛教相异的特质,所以将密教作为第五章,并且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试着概观密教的教理。
如上所述,虽将印度佛教作历史的区分,此外也有依据王朝的时代区分来叙述的作法,然而这里主要是以说明佛教教理的发展为主,所以采用如上 5 种区分法。公元前 5 世纪左右到公元后 10 世纪以后的时期中,虽然佛教长期活跃于印度,然而在整个印度史当中也只占约一半而已。一般的印度史中,将自土耳其系的穆斯林攻入印度(11 世纪左右)起称作中世,在此之前称为古代,将自英国人的印度殖民(18 世纪左右)起视为近代。如果以这种时代区分来说,“佛教印度”主要是属于古代,因此有必要留意的是,如果只研究佛教及其同时代的印度哲学思想,只不过是了解印度思想的一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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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文原文为“もの”,除“东西”外,本书中也译为“法”等。——编者注
2 日文原文为『論理学』,本书中根据不同情况译为因明学或逻辑学等。——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