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了浙江昆苏剧团演出的《十五贯》之后,在一个集会上,田汉同志颇有感慨地说:“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这句话使我痛感到整理改编传统剧目这一工作的重要,同时也体会到要整理好一个传统剧目,必须付出巨大的创造性的劳动,而决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十五贯》这出戏的老底子出自《宋元话本》的《错斩崔宁》,大致上可以肯定是宋人之作。明末冯梦龙把它编入《醒世恒言》第三十三卷,标名为《十五贯戏言成巧祸》。清初著名戏剧家朱素臣根据这个巧祸故事,补充发展而创作了《十五贯传奇》(又名《双熊梦》)上下两卷二十六折,从小说改编为戏曲。这次昆苏剧团演出的《十五贯》,就是根据朱素臣的《传奇》整理改编出来的、面目一新的作品。

从《错斩崔宁》到《十五贯传奇》,从《十五贯传奇》到现在演出的昆剧《十五贯》,每一次改作都有了大胆的增删和创造,这是“推陈出新”的过程,这过程很值得我们研究和学习。

朱素臣写《十五贯传奇》,只能说从《错斩崔宁》这篇小说得到了启发和袭用了原作的一部分情节。这位清初的剧作家不但在人物性格的塑造、典型环境的描写上有了大胆的创造,对故事本身,也有了面目一新的改作。《错斩崔宁》中崔宁是被“错斩”了,戏中并没有得到平反,只是由于凶手碰巧地娶了被害者的妻子作为“压寨夫人”,无意中说出真情,才得破案。因此,这篇小说不过是一个传奇故事,它的主题也不过是劝人“颦笑之间,最宜谨慎”,不要乱开玩笑而已。可是,在朱素臣的《十五贯传奇》中,却创造了三个不同性格的官吏,把明代被认为“包公再世”的实在人物况锺作为主角,从而明确了反对判官凭主观草菅人命这一个严肃的主题。朱素臣是个颇有才华的人,他的词曲被评为“如少女簪花,修容自爱”,所以为了使剧情曲折多姿,他大胆地把原作没有什么典型性格的崔宁和“小娘子”改写成熊友兰、苏戌娟、熊友蕙、侯三姑这两对性格鲜明的青年男女。但是,这个剧本的缺点也还是很显著的,第一是朱素臣过分热衷于“戏言成巧祸”的“巧”字,熊友兰与苏戌娟,熊友蕙与侯三姑这两条线同遭“巧祸”,被嫌疑的又恰巧同是十五贯钱;加上,害熊友蕙的是一只老鼠,害熊友兰是一名叫娄阿“鼠”的歹人,两案同落在过于执手中;甚至后来熊氏兄弟双双“中试”,遇到的考官偏偏又是过于执其人。戏曲(特别是传奇剧)不一定排斥“巧合”,但是“偶合”和“巧合”太多,必然地就会削弱故事的真实性和说服力。第二是剧作者虽则以很大的力量描写了况锺这个清官,但是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他把况锺发现“冤情”的主要契机,归之于判斩之前的一场奇梦。朱素臣把这个剧本命名为《双熊梦》,足见得他对这一梦是看得很重要的,可是这样一来,客观上恰恰是削弱和伤害了况锺这个正面人物的正直、机智而又精明的性格;加上第三,由于他附加了熊友蕙和侯三姑这一条线索,冤案共是两起,踏勘破案就必须是分别进行,而“男监”“女监”两场又都是好戏,因此剧本写到中段,就显得枝蔓而分散了。《十五贯传奇》上下卷各十三折,据说,照老本子演完整本要演两三个晚场,这无疑地是太冗长、太拖沓了(这之外,原作也还有另一些弱点,例如封建性的唱词和完全不该有的“秽语”等等)。

浙江昆苏剧团《十五贯》整理组,本着“去芜存精”、“推陈出新”的方针,细致地分析了朱素臣本的优点缺点,进行了反复的整理和改作。他们一方面谨慎从事,保存和发扬了原作的优点,另一方面却又为了使原作的主题思想更加突出、人物性格更加鲜明,进行了大胆的、富有创造性的增删和加工。清代大剧作家李渔对戏剧创作提出了几项要求:“减头绪、立主脑、脱窠臼、贵浅显。”《十五贯》整理组很好地遵守着这几个原则。在过去几年中,我们在整理传统剧目工作中获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我们也曾不止一次地犯过错误,有些人太胆怯,该删的不删,该改的不改;有些人太莽撞,不该删的删了,不必改的改了。那么,我认为把朱素臣的原作和昆苏剧团的“初改本”和“整理本”核对研究一下,是可以得到有益的启发的。

“初改本”和原作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特别是在“立主脑”这一点上做了很出色的工作,但是,也许由于对其中的几场好戏不能割爱,所以对“减头绪”的工作未能做到彻底。“初改本”共十一折,已经比原作简练得多了,可是由于保存了熊氏兄弟两条线平衡发展这一格局,所以不仅头绪依旧纷繁,而且在“男监”一场,熊友蕙的含冤一节只能用说白和唱词来交代。经过了一个时期的试演摸索,“整理本”又作了大胆的改作,这就是根据多少年来昆曲的演出实践,群众考验,这个本子除去为了要用形象来介绍剧情,改作和保留了“鼠祸”、“受嫌”、“被冤”三折之外,主要是保留了被拔萃在《缀白裘》中的几个最精彩的折子。这样,主线集中在熊友兰、苏戌娟一条线上,势所必至,熊友兰、侯三姑这一头绪就自然而轻易地可以删减掉了。事实上,“减头绪”是和“立主脑”分不开的,枝蔓去了,主干就突出了。

“整理本”的成功,不止于此。整理组为了进一步加强剧本的人民性,进一步刻画典型人物,在几个重要关节上作了非常精彩的加工,就是说,“整理本”不仅删掉了应删和可删的人物、场景,而且在毫无斧凿痕迹的情况下,加强了对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创造。举两个例子,其一是“判斩”这一场,朱素臣原作由于事先有了“宿庙、惊梦”这一段,所以一听犯人呼冤,况锺立即打定了“本府连夜去见都爷”的主意,而“整理本”则加重了这场戏的描写,创造了巴人同志所写的《况钟的笔》这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其次,在“见都”这一场,朱素臣原作也是比较草率的,况锺亲自击鼓之后,都察院周岑(原作周忱)就很快地出来接见了,“整理本”把这场戏铺排得十分有声有色,击鼓之后,先是“都爷请太爷客厅相见”,况锺等了许久,才传出“都爷命旗牌客厅伺候”的声音,接着,中军上场下场两次,经过很长的顿逗,加上一段况锺的唱做,周岑方才上场。这一段在“整理本”中字数不多,但这却是真正懂得戏剧三昧的艺人们的绝顶聪明的杰作。这一段戏,第一是加强了全剧的紧张气氛,带便描写了官场习俗;第二是刻画了周岑的骄慢,和况锺的性格作了鲜明的对比;第三是剧情至此如盘马弯弓,满而不发,使观众凝神屏息,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整理本”的另一个优点,就是大胆地删改了昆曲难懂的词句,在唱词和道白中进行了“贵浅显”的工作。一般说来,“整理本”的词曲并没有失去昆曲特有的典雅;而另一方面,却做到了即使不懂江南方言的人,只要看到剧本或者“灯片”就可以完全理解的程度。

《十五贯》的改作是戏曲改革中的一个最突出成功的例子。《十五贯》的整理本,够得上说是一个整理传统剧目的成功的范本。我想,每一个从事戏曲改革工作的同志仔细地研究一下这个剧本的整理过程,一定会得到许多益处的。

1956年5月

注 释

〔1〕  原载《人民日报》1956年5月17日,收入《杂文与政论》,北京出版社1959年出版。昆曲《十五贯》根据清初朱素臣所作《十五贯》(又名《双熊梦》)改编,由浙江省昆苏剧团于1955年公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