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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剧协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上的讲话

今天想谈两个问题。一是十七年的问题,也是总结经验的问题。二是谈谈培养戏剧专业人才的问题。

谈到总结经验,我想其中主要是政治和艺术的关系的问题。我们这些30年代过来的人,对于艺术为政治服务以及艺术是阶级斗争的工具之类的问题,在当时了解得是很不清楚的。因此,今天来讨论这类问题,应该说我们这些人是有一定责任的。因为,这些问题在左翼作家联盟和左翼戏剧家联盟成立时就已经提出来了,这和当时的斗争形势是有密切关系的。

左联是1929年筹备,1930年成立的,那时的情况,年轻的同志可能不了解。1929年资本主义世界遇到了空前未有的经济危机,也是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最高涨的时候。中国共产党当时统治的是李立三路线,接下来是王明路线,都是“左”倾机会主义的路线。这时期,苏联和日本也是“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全盛时期。在这样的形势下,左联提出了无产阶级文艺的口号。这口号并没有错,是我国五四以后第一次提出的无产阶级文艺的口号。当时太阳社、创造社、文学研究会、南国社、艺术剧社等文艺团体联合起来组成左联也没有错。左联在历史上起了很大作用,这是不容否认的。但是,这组织带有“左”的倾向,和一些过去留下来的宗派情绪。当时很多进步的中间的作家如叶圣陶郑振铎、巴金等都没有团结在内。我最近又看了一遍左联的纲领,感到也是有“左”倾色彩的。当时为什么没有把这些进步的作家,包括中间、落后的作家也统一在内?一是由于当时正处于国共第一次合作被破坏,白色恐怖最严重之时,小资产阶级鉴于白色恐怖产生了一种急躁、报复的情绪。左翼的同志对中间的作家有些不同的看法。另是当时党的领导是李立三、王明“左”倾路线,他们不重视统一战线。因此,现在谈到文艺和政治的关系,党对文艺的领导,这些问题在我国有着相当深远的历史原因和社会原因,要把这事情讲清楚,单怪一个人或一批人是不行的,因为这是一种时代思潮。当然也还有一个另外的原因,这就是我们这些人都很年轻,政治水平低,缺乏经验。30年代文艺和解放后十七年的文艺在领导、创作方法上,确实是有不可分的关系的就是我们继承着一种“左”的倾向。解放后,左联的大部分干部(包括后来去延安及在国统区的)会师了,主要负责人大部分还是30年代的人。所以我觉得这些问题,可作为历史问题来研究,乘我们这些老人还在,可以一起把30年代的问题谈清楚,一起总结经验教训,我认为是有必要的。

在十七年间,我被批判过不止一次。刚解放时,第一次就是对《武训传》的批判,其实当时编导要拍这部电影时我就曾说过“武训不足为训”的话。以后,当然我也批过别人。1957年在反右时也有我的账,今天对错划右派的同志应赔礼道歉。1959年以后,我又处于挨整的地位。这些事每个人经历的是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具体情况,原因是复杂的,不能归咎一个人。如反右时,搞了扩大化,我们这些人都要负责,不能讲是因为某一个人要整人造成的。在座的有许多戏曲界的同志,当时在戏曲界打击面是很大的。在此以前,文化部曾作过决定开放禁戏,连《马寡妇开店》、《杀子报》等都开放了。反右时再拿这条整下面的人,这理讲得通吗?文化部应负责,我是党组副书记之一,也要负责。这些问题要在这次文代会上讲清楚是不可能的,有些问题可由剧协常务理事会研究。好在大部分已平反昭雪了,只是有的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中含冤而死,不能和我们一起开会了,使我感到很悲痛。这类事我赞成胡耀邦同志在文代会前讲的话,最好把个人的恩怨一律抛到东洋大海中去!我们要团结一致,为文艺的繁荣而奋斗,不应纠缠于个人的恩怨。至于十七年的情况,我同意周扬同志的意见,有干扰,特别严重的是“左”倾的干扰,十七年几乎没有中断过,但也有右的干扰,如1957年演坏戏等就是,时间不久。最近出版社要把我的杂文整理出版,我看了一下,感到,解放前我写的文章还有点生气,解放后规矩多了,小心多了,顾虑很多。对此,我们上年纪的同志都有共同的感觉。有一回韩素音同曹禺同志说,你的《雷雨》、《日出》第一稿很好嘛,不要改。解放后改了,就不好了。解放后,我们处于执政党的地位,过分强调了文艺要为政治服务。不少人认为过去写的东西就不一定恰当了。总之,希望不要再挂念个人的恩怨,闹得不愉快。有意见写在书面上,摆在桌面上,不记在心里,不搞小动作,这样才能保持安定团结的局面。

安定团结的问题很多同志都讲了,大家都很清楚。中国再不安定团结就有亡国的危险呵!由于“四人帮”的破坏,我们国家的国民经济曾面临崩溃的边缘。这几年也还有不少困难,在工农业战线要落实党的方针政策还有许多障碍,如何改善广大人民的生活,还有很多问题待解决。因此,我感到,我们文艺工作者的责任是重大的。我同意领导同志的意见,文艺为政治服务,并不表现在写一篇小说,写一个剧本就可以多生产几吨钢,几斤粮食。文艺可以培养社会主义的一代新人,可以提高人民的政治觉悟、道德品质、思想境界和审美观点。这就是文艺为社会主义服务嘛!我们写一个戏,确实要考虑到作品的目的,究竟对国家、对人民有利,还是有害,是不是利于安定团结?去年讨论禁区问题时,我讲过,文艺创作从题材、创作方法讲,应该没有任何禁区,但是,作为共产党员作家,作为一个爱国的进步作家,他心中应该有个“禁区”,就是:不要让“亲者痛,仇者快”。我当时这样讲,可能是不得人心的。我的意思是,有些东西的确是我们感受很深的,要放开写的话,会比过去写的东西要深刻些的。我被关了八年,逼供信可以以千次计算,挨打和人身侮辱更不用提了。外国朋友曾对我讲过,你可以写。我,作为一个爱国的人,作为共产党员,觉得不应该写。中国的法西斯还是很厉害的,写出来会耸人听闻。我们不要学苏联某些作家专写政治犯的集中营之类的题材,到西方国家去发表。这对我们中华民族,对我们安定团结的局面都是没有好处的。

打倒“四人帮”后,在各种文艺样式中戏剧是走在前面的,话剧的成就很大。其中如《于无声处》、《未来在召唤》、《权与法》、《报春花》都很好,特别是《报春花》,写了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四个现代化时的问题,敢于批评那些因循守旧的凡是派、官僚主义者。这些戏在思想上、政治上都没有什么可批评的。但我感到在艺术上还不能尽如人意,还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特别是在语言、人物性格的刻画、表演艺术等方面都有不足之处。

我看了《于无声处》,一方面高兴,这个戏在全国演,起了很大作用;一方面感到惋惜,作者如能把人物性格写得更深一些,把一些不合理的地方改一改,这个戏就可以成为很好的戏。类似的情况不少,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说,是受了“四人帮”流毒的影响。“四人帮”的流毒在戏剧界是很厉害的。1975年,我回家后,听了新排的《万水千山》的广播,听了五分钟,一片嘈杂声,一直在喊,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人讲话有高音和低音,同朋友讲话及同家人讲话应该有区别吧?我在“四人帮”垮台后写过一篇文章说,现在看话剧等于看打架,戏里尽是吵架、喊口号。对此,电影界、戏剧界的同志是知道得颇多的。关于斯坦尼的问题我们应该好好讨论一下,“四人帮”把斯坦尼讲得一塌糊涂,我们应澄清是非。如十月革命后斯坦尼到国外去演出就有两种说法。“四人帮”说是他害怕革命,逃到国外去了,一说是他到国外去募捐,以解决国内革命后的困难,这是政治性质的问题,应搞清楚。另外,关于斯氏体系有无可学习的地方,他的“最高任务”、“内心活动”等等理论可否学习,我们现在演出的话剧大都没有内心的表演,什么都讲出来。在生活中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使对妻子、孩子也不会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讲出来,心里没有任何秘密。难道作为父母会和儿子讲他年轻时的恋爱故事吗?我不相信。现在话剧已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这个,我们也要负责的,解放后,我只写过一个剧本,这是我写得最坏的一个剧本,总是考虑这句话会不会违反政策等等。在座有许多剧作家比我有经验。有一条我认为是重要的,话剧总要合乎情理,总要使观众相信嘛!要使观众感到讲到他们的心里去了,讲了他们想讲又讲不出来的话。我看过许多外国剧本和演出,确是18世纪里染缸染过的,只是染得还不够深,如再深一些,我写的东西会好一些的。我们现在的话剧都是用嘴讲的,不是用表情,用动作的,不用暗示,没有内心独白……我希望今后注意一下这个问题。解放初期,我们曾请过苏联专家来我国办过一个导演训练班,他们用斯坦尼的学说,几年里也的确培养了一些导演和演员。以后我们反斯坦尼,把不应该反的、好的东西也反掉了。我认为导演是很重要的,一个本来是好的剧本,一个没有经验的导演去排,可能把好戏演坏;相反,一个并不太好的戏经过一个有经验的导演的创造,可以演成好戏。这个道理在座的都知道。现在我们演员是青黄不接,导演也是青黄不接。但演员还比导演容易找,我们培养演员,只要有好的导演,让他多实践,多加指导,可以较快培养出来。从30年代起的袁牧之、赵丹、金山等都没有进过戏剧学院,都是草台班子里演出来的。他们都是在导演的帮助下,经过较多的艺术实践,成为好演员的。我问过胡蝶、阮玲玉,她们也是这样演出来的。培养一个导演就比较不容易。导演要有一定的学问,要懂得一定的人情世故。他应有丰富的社会知识,不仅要懂得我国的东西,也要懂得外国的东西,完全不懂外国的东西是不行的。我们不能搞闭关自守,17、18世纪时还可以,现在是20世纪70年代,还闭关自守怎么行呢?所以,我希望话剧界、戏曲界要注意培养导演的问题。

我还主张读点古书,我中学时学过一点古文,背得出几十篇《古文观止》及不少唐诗,但在十九岁时赶上五四运动,那时搞全盘西化,我扔掉了古文又去学西欧的文学。我所认识的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等这些名演员都是读了很多书的,周信芳读书是出名的,他的房子里全摆着书,各种书都念。我真正下决心学习古籍,还是在解放后,当时文化部的业务工作迫使我去读,觉得不读不行了,才下决心努力读,每天办公完了之后就读书。当然,我和郭老、茅盾同志比,就差得很远了,茅盾同志十九岁进商务印书馆当一名小编辑时,就已读了先秦诸子,能写很好的骈文,能将英文译成中文。我感到,现在二三十岁的青年人比我们二三十岁时,在政治、思想上要高明得多,但在学问上,在文化底子上是要差一些的。有一次,我们请演员念陈白尘同志写的《大风歌》,演员有许多词念不下去,因为是文言文,念了也不懂。这很值得我们深思,作为一个中国人,对中国古代的文艺不懂是不行的。我年轻时读过一些外国的东西,戏剧理论方面拉辛的《汉堡剧评》之类的书我都读过。但是,解放后读了李渔焦循的戏曲理论后,觉得他们的理论比外国的理论亲切得多,使我得益匪浅。这一点我希望年轻的同志注意。新文化是从旧文化来的,我们不能割断民族传统。我国30年代一些电影演员动作很别扭,是因为他们是从外国电影中模仿来的,不符合中国的人情。总之,我们要学传统是为了使我们的戏剧更繁荣发展,水平更高。

我曾经碰到过一些外国人,他们常问:你们解放三十年了,为什么没有出现像鲁迅、茅盾,或是曹禺这样的大作家呢?我仔细想想是有道理的,现在五六十岁的人,解放前只有二三十岁,那时正应是学业长进的时候,但却处于打仗动乱的年代,大都不能安心读书。“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今后我们应加倍努力,迎头赶上。马克思到了六十岁还学俄文,后来能读俄文书;徐特立老同志四十三岁开始学法文,到五十岁就能读法文书。“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也有这感觉,年轻时读书太少,现在感到不够用了。希望还来得及的同志多读些,每天读一两个钟头的书。我听说现在有些搞文艺工作的同志专门在外面跑,不看书,连报也不看,这样的人是很危险的,发展下去对文艺事业是很不利的。

要看到,我国生产力还比较落后,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就要吸取外国的经验,迎头赶上去。我们要抓紧人才的培养,以适应四个现代化建设的需要。建国初期,我们曾培养了一批青年电影导演,如谢晋、郭维、谢铁骊等,现在都是各电影制片厂的骨干,可惜培养得太少了!我想如果建国初我们能培养一百个导演,以后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损失了三十个,剩下来的力量也是可观的。当时抓得不紧,责任在我们这一辈。周总理曾不断跟我讲,要培养导演,培养演员。他常谈起现在演员基本功差,不会唱歌,叫别人配音,也不会骑马、游泳,其他行当专业都不懂。指示我们要多方面地培养、锻炼演员。有一次拍一部歌剧,导演觉得演员形象不好,准备换另一演员演,让原来的演员配音,总理知道了很生气,批评了我们。

总之,我们如果再不抓紧学,松松垮垮下去,再过十年二十年就不得了。我在电影家代表大会上讲,我国科学落后世界先进水平约二三十年,相比之下,电影差距还没有那么大,落后了十年到十五年左右,我希望电影在80年代能赶上世界先进水平,我把这个希望也寄托于诸位戏剧界的同志们,希望你们大家努力,在80年代赶上或接近世界先进水平。

注 释

〔1〕  原载《人民戏剧》1979年12期,收入《夏衍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