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骏祥同志和丁峤同志要我跟大家见面谈谈。有老朋友,有新朋友,见了面很高兴。但这十二部影片我一部也没有看过。有的只看过剧本,有的请看过片子的同志跟我谈一下情况。当然各人的看法不同,也有讲好,也有讲坏的。所以对这十二部影片我没有发言权,只能谈点别的。

这几天为筹备第四次文代会,我们正在讨论一个总报告。前天听骏祥同志、丁峤同志谈了会议的情况,我想大体一样吧,当前文艺工作者最主要的问题是解放思想问题。这个问题,讲讲很容易,道理也很简单,但是,究其近因是由于林彪、“四人帮”的破坏;溯其远因,则自中国新文艺运动以来,思想就不够解放,条条框框多,清规戒律多,政治与艺术的关系不明确……因此,真的做起来则相当困难。

在我们最近开的筹备会上,在报纸上登的各省市负责人的讲话里,都谈到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讨论的补课问题。为什么要补课?也还是因为目前思想解放还很不够。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问题,讲来也很简单。世界在变,宇宙在变,不断地变,从来不停止。人类社会也在不断地变,这是一个规律。地球的历史有四十亿年了,变到现在,变成现在这样的人类社会:有三个世界,有穷国富国,有发达的有落后的。而这个变,不外乎有两个方面——变好或变坏。变好还是变坏呢?要人类用实践来检验。“四人帮”不是搞了十年嘛,检验的结果就是:我们这样一个社会主义的大国的生产,连小小的香港都抵挡不过。从实践检验的结果看出,“四人帮”这条极“左”路线是不行的。

思想解放当前最大的障碍是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和“两个凡是”。这个问题看上去简单,实际上也很复杂。过去不大敢讲,现在都讲了:马、恩、列、斯、毛主席都是地上的人,不是天上的神。既然是人,那么他就必须根据社会的变化,根据他的体验,根据他革命的实践来做出他的理论。因此,可以说,也应该说,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主席,他们的学说不是固定不变的,也要根据社会的改变、时代的改变来改变。这个道理很清楚。马克思、恩格斯所创造的学说,有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不能改变的。比如说唯物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等,这没有什么可变动的。经过一百年、二百年的实践证明还是真理。我们年轻的时候,外国、中国还有人做文章、写书来驳斥马克思的辩证唯物论,现在连外国人也不辩驳了。最近,听广播说,一个美国人承认,就连美国这样一个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的国家,将来也会走向社会主义,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在具体问题上,你说别的人有条件限制,马克思、恩格斯就没有吗?马克思、恩格斯生于19世纪中叶,他们只看到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早期状况,只看到巴黎公社七十几天,因此,他们的观察、判断、看法也处在这个客观条件的限定之下,不可能超过这个范围。就是说,即使是马克思的学说也有发展的余地。实际上也在发展。列宁就发展了马克思学说。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革命在工业发达的国家首先起来,如英国、法国。《共产党宣言》里也说,只有在全世界无产阶级一齐起来的时候,无产阶级革命才能实现。这是马、恩当时的看法。但是列宁把它改了,或者叫“修正”吧。列宁把马克思的普遍学说同俄罗斯的实际相结合,在一个从欧洲看来工业比较落后的国家——俄国举行工人起义,取得政权。这是一大发展,是发展了马克思主义。

但是俄国革命的成功,仍然是城市工人起义。无产阶级取得城市领导权,再向农村发展。这样一条路,中国当时的李立三、王明都想走,搞城市暴动,取得一省或数省的首先胜利,按这个方法来取得政权。结果是革命失败了。特别是王明路线,使革命遭受很大损失,才有了后来的两万五千里长征嘛。在这一点上,毛主席发展了马、列的学说,把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同中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提出了在农村建立根据地,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正确路线。这是毛主席发展了列宁十月革命的经验的结果。这样的例子还很多,譬如俄国革命中农业合作化运动是牺牲很大的,反富农斗争是非常残酷的,死了不少人。毛主席接受了这个教训。中国农业合作化搞得时间又短,牺牲又少,就没有死人,我们连地主也没杀嘛!几年工夫就把农业合作化搞成了。我解放初期到过东欧,许多东欧国家的工商业改造也搞得蛮厉害的,资本家抵抗得很凶。在中国,毛主席提出“赎买政策”,先加工订货,后贷款、公私合营,这些都是发展。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是不变的,但它的具体做法是可变的。这个变,则是要根据实践检验的结果,证明那样做行不通了,就得改变。

现在我们的国家,在工业、农业、外交、文学艺术各方面都要有个变化,这个变化是必然的,是进步的,对人民有利的。许多同志是从地方上来的。拿农业政策来说,1977年底准备,1978年一年到1979年起了很大的变化,纠正了“四人帮”那一套,反对“穷过渡”、“割尾巴”,实行“按劳取酬,多劳多得”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今年农业形势就很好。工业方面正在“八字”方针指导下进行调整。既然党的总方针转到四个现代化方面来了,我们的文艺工作肯定也要转。怎么转法?大家知道,首先是“揭、批、查”,落实政策,肃清“四人帮”的流毒,打破了一些禁区,文艺界改变了一下面貌。在电影方面是晚了一点,但听说国庆献礼的这十二部影片也有所好转。

对文艺界的这种变化,有人说是形势很好,也有人说是形势大好,我的看法还是保守的,我说形势有所好转。胡耀邦同志不也讲“乾坤初转”嘛!我们有了一些好片子,老百姓看得过去了。前些时候实在被骂得太厉害了,我都不敢出去了。现在有好转,大家宽了一下心了,但我们还不能满足。

可以看出,我们的电影是有希望的。在这个问题上我向来不是悲观主义的。在今年春节电影界的茶话会上,大家对电影是一片责难之声,我说,电影当然是落后了一点,但同我国的其他行业如科学、工业、农业比起来,我们的电影同国际水平的差距并不算太大,譬如在原子能、电子计算机、宇宙航空、信息科学……这些方面,我国落后于世界水平十五至二十年,有的还不止二十年。要赶上这二十年相当艰苦,因为我们向前发展了,他们也不是停滞不前。在电影方面,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我看了一些日本和美国的片子,我觉得我们的差距约十年左右,不到十五年。假使我们加把劲,五年七年就赶得上去。因为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电影受电视的影响,进步不是很快,特别是在编剧、导演这方面。当然,在70年代末期也有了些改变。

大约在1959年,一个日本导演到中国来访问,我陪着他。他看了三部我们1959年国庆的献礼片后跟我讲:“这么大的亚洲,只有三个国家是大量生产影片的,那就是日本、印度和中国。而这三个国家中,按你们现在的水平(指1959年献礼片的水平)不需要多长时间,就会居亚洲第一位。”日本电影是为赢利的,只要能卖钱就行,因此他又说:“日本影片总的精神状态不如你们。”这个人是跟中国友好的,对电影也很有经验,现在已经故去了。这次日本电影代表团来了,他们的副团长又跟我讲这类话。他看了《从奴隶到将军》、《他俩和她俩》、《小花》几部片子后说:“照我看,你们的电影是很有希望的。”我问:“你看希望在什么地方?”他说:“不在物质方面,在精神方面。”还是同当年那位日本朋友讲的一样,即:你们有奋斗目标,你们有健康的内容。当然,“文化大革命”的十年,电影被摧残得很厉害,但如果我们真正同心同德,去努力奋斗,我想,五年能不能赶上去?不是说全部,五年之后,我们拍一百部,每部都赶上是不可能的,但总有若干部可以赶上去。希望拿到国际上去参加比赛,可以毫不逊色的。现在实际上已经有这个可能性了嘛!最近美国人买了我们的美术片《大闹天宫》,并说超过他们的卡通片。我上次也讲过,中国的水墨动画片是独创的。我们一方面要有信心,一方面要努力,首先是解放思想。在今天这种形势下不解放思想是不行的,题材要解放,风格要解放,导演手法要解放,创作手法要解放。

题材不解放,对这个问题我们这些人要负责。“文化大革命”前,我管了十五年电影,有许多条条框框,不都是“四人帮”搞的,我们也有一定的责任,有一些是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我们顶不住,就投降了。我自己做过检讨说我们既有教条主义,又有奴隶主义。上面来的话不管对不对,你都服从照办,顶不住呵!

在题材多样化这方面的思想解放,看来问题不太大了。陆定一同志在1960年到上海电影公司讲话,说从天上的神仙到地上的走兽,都可以写。后来有人反对,实际上也没有执行。现在胡耀邦同志讲,有史以来的中国三千年历史,包括科学家、军事家、外交家,甚至佳人才子帝王将相都可以写;从旧民主主义到全国解放一百零九年都可以写;解放后三十年到今后四个现代化都可以写。讲得很彻底了,应当说在题材方面没有什么限制了。但是现在限制还是有的。这个限制来自两方面,上面反对,下面也反对,导演创作人员夹在中间很困难,《大众电影》的封底登了一张照片,就有读者写信来骂。这个读者不是领导嘛。所以不经过斗争不可能解放思想。

题材应该解放。中国之大,有漫长的历史,丰富的革命实践。单讲新民主主义革命,就很有可写的。从五四运动到现在,应当写而没有写的太多了。打倒“四人帮”以后第一部受到群众欢迎的、重新放映的片子就是《大浪淘沙》。那是写新民主主义革命初期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特别是五四以来的片子很重要。1959年我讲了“离经叛道”的话,后来成了罪状了,也就为了讲这个问题。我说,旧民主主义革命,从孙中山起到新民主主义革命大有题材可写。中国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直到出现了孙中山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才把皇帝推翻了。但是中国的小说、戏剧、电影都没有写过。写孙中山的一生当然困难,可以写他的片断。英国朋友跟我讲,孙中山在伦敦避难可以写个戏呵。外国人都想到了!上海打算拍廖仲恺和何香凝,很好嘛。民主革命可歌可泣的事情很多,我们过去写的题材都很少。主要是被“为工农兵服务”啦,“写工农兵”啦这样的框框束缚住了。在这方面,文化部是下过命令的:每年每个厂要拍几部以工人、农民为题材的影片,搞过“比例”什么的。在某种政治压力下,在不断的政治运动中间,我们也做过这样的事情。现在都破除了,可以不去考虑它了。胡耀邦同志讲,不要定法规,不要定比例。当然文化部对一年拍几部影片,其中有多少部是什么题材,心中应该有个规模,或者有个号召,希望哪些方面要有一些。领导上有个设想,这不叫出题作文。作为文化部要管起电影事业单靠行政命令不行,但可以号召。比如我今天就想讲一下拍儿童片的问题。中国小孩子很多,儿童片太少。我们寄希望于未来,现在十岁的小孩子到本世纪末三十岁,已经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现在的小孩看书很少,给小孩子看的电影、电视也少。文化部提过要办儿童电影制片厂,讲过一阵子也不讲了。中国过去拍过相当好的儿童片,如《小兵张嘎》、《红孩子》,都不错。

我过去在文化部一是搞电影,二是搞外事。外国人见了我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们电影的速度太慢。我当时很顽固,说我们的电影速度不能太快,像你们那样。因为中国的观众主要是八亿农民,太快了,农民看不懂。中国是农业国家,农民文化水平低,宁可速度慢一些,也要让观众看懂。我想这话在二十年前讲还不会太错,我还把它写在我的一本小册子里。我说宁可现在慢一点,将来会快。因为速度这个问题跟工业化水平有密切关系。同志们看过外国过去的电影,他们的影片速度也是慢的。工业越进步,速度越快。现在我们的工人、农民文化水平不算高,否则为什么提出来“要极大地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科学水平”?但是应当考虑到经过二十年,变化会相当大。现在的农民不是二十年前的农民了,更不是解放初期的农民。解放初期的老农民现在不是不在了,就是已经不是主力了。现在农民的主力绝大多数是解放初期出世的现在三十岁左右,或解放初的儿童,现在四十岁左右的人。解放初我国文盲占百分之八十几,现在农民里中学毕业生很多,高中、大学毕业的,加上农业技术人员更多了。把今天的农民同二三十年前的农民等同起来,这也是教条主义。农民在变,工人也在变。特别是经过“文化大革命”,工农兵的思想水平、政治觉悟大大提高了,因为他们受到十年林彪、“四人帮”的反面教育。不是说今年春天有股冷风吗?赞成冷风的人有,但是不多呵。绝大多数的人还是能够判断的。一定要相信人民群众的觉悟提高了,文化水平也比三十年前大有提高,否则,就不会有“天安门事件”,不可能有张志新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出现一批新的小说,新的话剧,新的电影。总之,思想解放是当前我们电影方面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

第二个问题是创作方法的问题。创作方法,当然不仅是指作家了,导演也包括在内。毛主席提过“二革”方法,即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这次讨论四次文代会的总报告时也提了这个问题,大家有不同的意见。照我个人的想法——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教育,我胆子比较大一点了——这个两结合的方法对我这样也算是文艺工作者的人来说,简直没有办法结合起来。因为从我写的东西到我的为人,一点浪漫主义都没有。让我写浪漫主义的东西就不行。这是郭沫若田汉的事情。因此,要提出一个统一的创作方法的口号,我以为不适当。毛主席也没有讲死,说大家非要用这样的创作方法不可。他也是号召嘛。当然那种既有浪漫主义又有现实主义的有天才的人,古今中外也是有的。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他留下一千几百首诗,绝大部分是浪漫主义的,但也有完全是现实主义的。法国的著名作家巴尔扎克平生写过九十六部小说,有人做了调查,九十部以上是现实主义的,或者是带点自然主义的现实主义的,但也有几部是浪漫主义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完全结合在一起的是不多的。所以我以为还是根据作者的生活、作者的性格、作者的教养,采取自己最熟悉、最擅长的创作方法。创作方法不可勉强。我平时也喜欢开开玩笑,但你让我写老舍那样的戏,我写不出来。让我写郭老那样的历史戏,我也写不出来。因为他的历史戏以古喻今,把古人现代化,这点我不行。因人而异嘛。我以为这个问题不要太拘泥。毛主席也没有下命令说每个作家非要用这个创作方法不可,你是现实主义的,就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你是浪漫主义的,就用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这个问题可以争,可以辩论。在这个问题上,我跟田汉就不断有争论。我说:“不过,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他说:“有。”我不相信,他相信嘛!有什么办法。那就让他浪漫去嘛。不过田汉早期的作品也还是现实主义的。他写的浪漫主义的东西也有失败的。1958年大跃进,他写了一个《十三陵水库畅想曲》,那不是大失败嘛!

总而言之,要使我国的电影在短时期内赶上去,从开始好转到真正大好形势,思想不解放是不行的。最近中央一再声明要坚持“三不主义”。前不久,河北省《“歌德”与“缺德”》的作者在中宣部开会,会上讲那篇《歌》文是错误的,但并不把它打成毒草,不给作者戴帽子。据说《歌》文的作者刚开始时也很紧张,后来在中宣部开会讲过后就不紧张了。胡耀邦同志讲了:只要我当中央的秘书长,就不搞1957年那种运动了,你们放心。讲到这种程度还怕什么呢?有些事情要有点胆量,要有一批闯将。现在已经有了一批闯将了。十二部影片我没看,但据说也有比较大胆的、革新的。在革新的时候,总会有人反对,因为新与旧是一对矛盾嘛!

在话剧方面,闯将比电影方面还多一些。“四人帮”打倒后白桦搞了一个《曙光》,这就是一个突破呵!在这之前,哪有一个敢写肃反扩大化的话剧?能够写吗?他敢写,也演出来了。这是经过斗争的,不是没有斗争的。他自己有斗争,他所属的团体里面也有斗争,群众之中也有不同意见。最近上演的《未来在召唤》,写的是反“凡是派”,反特权,反一言堂,反守旧。我因为不能看,请人给我录音,从头至尾听了,是很好的戏,是解放思想的。我听的是演出实况录音。奇怪的是,一句普通的对话,本来不该有效果的,但剧场效果非常强烈。这就是因为戏里讲了过去人们不敢讲的话,观众就欢迎。当然这个戏在艺术上还是可以再加加工的。这个戏的主题是肯定的。有人反对它,根据“六条标准”,说它是“不利于社会主义”的,“你暴露了我们军工部门有这样的官僚主义,这不是对国家不利吗”?有人讲“有利”,“如果我们军工系统让这样的‘凡是派’存在,继续当权,实现四个现代化是不可能的”。因此把它揭露出来对社会主义有利。讲到解放思想,必须准备作斗争。这个斗争也是百家争鸣的“争”。不会戴帽子,不会充军,更不会到大森林里去了。

可以把写作范围放大一些。去年筹备国庆三十周年献礼,有几个戏没有搞成,开始就有考虑不周到的地方,想要尽可能搞大的东西,搞千军万马,这很不容易。当然我们要搞大的题材,不要说历史上的几大战役,就是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甚至毛主席伟大的一生,都是要拍的。但不可能在“四人帮”破坏这么严重的情况下,在一年之内搞出来。我建议要让年轻一点的、有点胆量的、也不完全没有经验的人拍点片子。给他们一点实践的机会。我跟王阑西、司徒慧敏同志都谈过这个问题。我说用句资本主义的话来讲,叫拍一点本轻利重的戏。电影完全可以替国家赚钱嘛。现在家庭故事、恋爱故事也可以拍了,可以让他们拍一点场景少一点、人少一点的戏。美国电影《猜一猜谁来吃晚餐》一共七个演员,几场布景,其他都是外景,蛮好。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帕》人也不多嘛,戏也不错。让那些过去做过助理导演的青年同志去试一试,即使试失败了也算付了学费。哪有一个小孩子走路不摔跤的?哪有一个人一下子什么都做成功的?不可能。本轻利重的戏,人少一点,布置少一点,但是情节、人物性格要写得好一点,有些创新。

解放以后,我五年在上海,十年在文化部,都管电影,我们就是培养导演这一点做得比较差,培养的少了。只搞过一次,把王炎、谢铁骊等同志从部队抽来搞导演。如果按当时的情况,解放初就下决心培养一百位年轻导演,我想也不是不可能的。那么,到“文化大革命”,即使打掉我们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四十,现在还能剩下六十个王炎或谢铁骊。现在我们青黄不接。我希望今后像这样的会多开几次,恐怕文化部也是第一次开这样性质的会。这样的会不仅文化部在一定时间内可以召开,就是厂里也可以搞,影协更应该搞。拍出一两部片子后,放给大家看看,导演讲一下他的创作意图,他的设想,大家来讨论一下,交流一下意见,提高一点水平。

我认为导演问题是重要问题,当然并不等于说编剧不重要,演员不重要。我不止一次地讲过这样的话:一个剧本本来不算太好,平平常常,但若碰到一个很有本事的导演手里,可以把这个戏拍得很好。相反地,若把它交给一个没有经验的或技术不好的导演,则可能拍得很坏。这样的例子有的是。“导演中心论”现在有人公开提了,我也不反对。编剧是规定剧本的,演员要把剧本里的人物表演出来,导演则是总指挥,等于部队里的各级司令员一样。老导演如汤晓丹、孙瑜、沈浮,年纪都很大了,今后不能再上第一线了,让他们把技术传授给青年的一代。年轻人拍戏时,他们可以在旁边指点指点,或者办一个短期训练班,请老导演讲课。

前些日子,北京有二十几个剧团(包括不同剧种),演《于无声处》,有好有坏。后来金山只排了一个礼拜就上演了。大家看了以后说,还是金山导演的那个戏好。这说明一个戏成功与否同导演的关系很大。拿我国的老演员白杨、赵丹、张瑞芳、袁牧之、金山他们来说吧,他们没有一个是从专门学校出来的,都是在导演的帮助下加上自己用功取得的成绩。一个外形条件很好、很有本钱的演员,交给一个没有经验的导演,很可能搞坏,耽误了他的前程。

第三个问题讲讲技巧问题。

建国以前,30年代,抗战时期,我们还讲点技巧。我们在重庆的时候还经常开开座谈会。解放以后,一直没有理直气壮地提倡技巧。这是文化部的责任,我也有责任。总理不知讲了多少次,我也传达过:演员要学技巧。但是以前,每次刚要提高一下技巧,运动就来了,也就不敢搞了。从1957年以后哪一年没有运动?1957年反右,1958年大跃进,1959年反右倾,搞甄别,后来又是四清,文艺界整风,“文化大革命”,没有一个安定的时间。技巧这个东西是要练的,是很花费时间的。据说现在的年轻演员不大用功。我问张君秋:“你带了几个徒弟啊?”他说:“我愿意教,但他们不用功。”那样不行啊!那怎么能提高呢?胡耀邦同志在文化部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敲着桌子连讲了三个勤奋,勤奋,勤奋!艺术不勤学苦练不行。我什么工作都做过,办过报,搞过电影、话剧。可以这样讲,那时我是很用功的。我这个人不算聪明,当然也不太笨。我是比较勤奋的。我在文化部呆了十年,从来没有游山玩水,我连黄山、庐山也没去过。我就是事情做得太多,“文化大革命”才整得厉害。一个剧本交给我,本来只要提几条意见,发回就算了。我一定得拿笔改,一改将来整你的例子就有了。《早春二月》改了二百四十几条,都是罪状。

现在我们的制度是最好的制度,叫社会主义制度。但这个制度有个铁饭碗,没有考核,也没有奖惩制度。几年不拍戏也照样坐在那里拿薪水。我刚搞电影的时候真是一点也不懂,那时如果不学,就没有饭吃。当时也没有书看,幸亏我懂点外文,可以看点外文书。没别的办法,只有到摄影场看人家拍戏,盯一部戏、两部戏,我自告奋勇做场记。我是用过功的。我觉得现在的青年人没有我们当时那么用功,这点是不是倚老卖老?我不敢说。

抗战八年,解放战争期间,我都在办报,办报也是从外行搞起。后来到桂林,桂林有各地来的文化人,我们搞了一个小的印刷厂。厂里的工人来自五湖四海。我当时是总编辑,他们常常欺负我是外行,今天稿子发下去了,他说排不下,要抽掉一千。明天你再发下去,他又让你补三百。于是我发愤图强,学排字。每天抽两个钟头学,学了两个月,基本上二十四盘常用字我都能排了,拼版也能行了,以后印刷工人再不跟我找麻烦了。现在你们当演员、导演、编剧的,不钻进去,外行变内行,是很难搞好的。

做厂长的也一样,每天坐办公室,看看报,看看剧本,批批公文,我认为是当不好的。厂长就得上摄影棚,一天盯几个钟头,才能懂得电影摄制的全过程,就有发言权了。否则没有发言权。

我主张今后提倡理直气壮地、大力地提高我们表、导演的技巧水平。包括学习我们自己已经有的及外国的好经验。

“四人帮”对表演方面的破坏太大了。我刚从牢里回来,听到广播、电视里大吵大闹,头都晕了。话剧、电影里的人物对话都是直通通地出来,没有低声细语,没有内心独白,这个状况一定要改。最近日本电影代表团的一位演员对我说,中国的电影“太不讲究”,表演粗糙。为什么有那么多好演员,他们在三四十年代拍的片子,今天看起来还那么有生气?那都是由于他们用功得来的。

还有一个学习的问题。

去年一年我主要是看剧本,大都是年轻人的剧本。其中最重要的问题是语文水平太差,文字都写不通。我于是劝他们,先写点小品,笔记,日记,游记,随笔,短篇小说,把文字关打通了,然后再写长篇小说,写电影剧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学习不够。当然不能怪年轻人,因为他们所处的时期正是“四人帮”时期。即使现在五十岁的人,全国解放时二十岁。二十岁正是他学习的时候,这二十年他是怎么过的呢?十年内战,八年抗战,再加上三年解放战争,二十岁已经出头了。在他应该读书的时候却是在兵荒马乱中度过的。因此现在五十岁的作家的水平就不及他们的前辈。外国人常问我:你们解放三十年了,为什么不出个鲁迅,不出个郭沫若,不出个茅盾啊?我说,这个道理很简单,鲁迅、郭沫若、茅盾生活的时代,虽然是旧社会,但他们各方面的基础打得好。五四运动那年我十九岁,中学快毕业了。当时有句口号叫“把线装书丢到茅厕里去”,搞“全盘西化”。于是古书都不念了。然后就像《“歌德”与“缺德”》里讲的,到“18、19世纪的染缸里”泡去了。现在想起来,泡是的确泡了一阵,但是泡得不彻底。假如泡得透一点的话,我的作品还可以写得好一点。

最近陈白尘同志把他写的历史剧《大风歌》拿到北京,请一批演员念给大家听,有的演员就因为有文言文念不下去,有的字不认识,这就是大事情。周总理要求我们的演员能骑马、开汽车、唱歌……我们竟连文言文都念不通,这怎么行呢?《林则徐》我们花了很多工夫,请教了一些老年人,当时的衣服怎么穿,帽子怎么戴,我们认为搞得很好了,戏也很卖钱,没想到当时的人大副委员长陈叔通一看说:“不对,哪有见皇帝这么见的啊?”

要求戏有真实性,那就必须要有知识。起码要有常识。现代的题材可以下去写,但是三四十年前的题材怎么下去啊?那就要读书,搞点文史资料来看看。在常识问题上,我吃过两次亏。有一次吴晗翦伯赞在谈明朝朱元璋的故事,我插了一句嘴,大概讲了一句外行话,被吴晗痛损了几句,说:“你还当文化部长呢,这一点都不懂!”当时我一方面觉得惭愧,一方面发奋用功:每天抽出一个钟头念《二十四史》,看《资治通鉴》。后来1959年一个运动把我冲垮了,没有坚持下去。所以我历史知识很少,不过比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好像还好些。一位外语学院的毕业生陪着外国人看《杨门女将》,外国人问:“这是哪个朝代的事?”他说不出来。我在旁边说:“是宋朝的。”外国人又“跟踪追击”问:“宋朝是哪一年?”他又回答不上来。

我们搞文艺的,要懂得一些历史的、地理的、人情世故方面的知识。文学是人学,一般人情世故方面的知识、教科书里是没有的。我在明星公司时问郑正秋:“导演、编剧究竟有什么诀窍没有?”他给了我四个字,叫做“情理,分寸”。我现在想起来,觉得还是对的。要搞“人学”,没有常识不行,要摸准情理是要花工夫的。

还有一次是我在审查一个出国的京剧时,大概又讲了一句外行话,当时大家没有反应,出来的时候,马彦祥就跟我说:“你老兄,对京剧完全是外行,不要乱讲好不好?”又说:“你乱讲一气,下面不好办。”从此以后,我又发愤图强,到旧书店把能买得到的关于中国戏曲发展历史的书都弄来,拼命地看,向老艺人请教。现在能够懂一点了,后来我也变成京戏爱好者了。

天下的知识是无穷的,但人生是有限的。能用功的时间是不多的。趁现在安定团结的局面,每个人订个规划,读点书。我在1962年以后,事情太多,没有时间系统地读书了,就采取另一个方法:每天看报、看杂志,在看的过程中,一版上总有几个你不懂的事情。碰到不懂的,就拿红笔画个杠子,到了晚上,公事办完了,把这些有杠杠的找出来查辞源、辞典。一次不行查第二次,用这个方法渐渐增加点知识。我给这个方法起了个名字叫“广种薄收”。

中国电影要立足于世界。外国人经常为本国的艺术骄傲。前几天我请一个瑞典作家吃饭,我赞扬了他们瑞典的嘉宝和英格丽·褒曼,他非常得意。中国能不能出几个全世界有名的演员啊?中国应该有。第一人多。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中国人口更多的了。第二中国人勤劳勇敢。尽管有“四人帮”的破坏,中国人的勤劳勇敢还是有传统的。我问过一个美籍华人,他是美国一个大学某个学科的第一把手。我说:为什么中国人在美国许多部门都居第一?如杨振宁,丁肇中,袁家骝等等。他说,第一,那个地方很安定。“安定”这话讲得客气了点,就是不搞运动,可以安安静静地念书,不像我们三年搞一次,还有政治学习。第二,设备好。他们那些实验仪器、设备先进。这些我们国内没有。第三,外国人不如中国人勤勉。他说:“在同一个研究室里,八小时一过,外国人就走了,而研究生物学的人一分钟也不能停止观察试验的变化。我们中国人就肯留下,工作二十四小时都行。”所以华裔在美国起了很大作用,就是这三个原因。我们电影界要养成一种大家肯于钻研、认真读书学习、勤学苦练、求上进这样一种精神。千万不要自满,现在有了十二部影片也不要自满,我们的差距还很大,而且不单是在艺术创作方面。我们是否可在1985年在质量上赶上去,满足人民的期望,本世纪末赶上世界先进水平?只要大家奋发努力,我相信这个目标是可以达到的。

1979年9月24日

注 释

〔1〕  原载《电影艺术》1980年第3期,收入《夏衍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出版)、《劫后影谈》(中国电影出版社198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