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唐顺之(1507年—1560年),字应德。武进(今属江苏)人。出身于官僚家庭,自幼好学,知识渊博,二十三岁会试第一。曾率沿海军民,勇敢地抗击倭寇的骚扰。担任过太仆少卿、右佥都御史等职。
唐顺之是明代中叶兴起的文学流派“唐宋派”的重要人物。他和王慎中、茅坤、归有光等人,激烈抨击“前后七子”的拟古主张,提倡学习唐宋散文,反对模拟剽窃、无病呻吟的创作作风。他认为写文章要“直据胸臆,信手拈来,如写家书”,强调要有真情实感。同时,他也积极地进行创作实践。唐顺之的文学主张和文学创作,在当时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信陵君窃符救赵,是人们早已熟悉的历史故事。作者对信陵君的功过是非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既肯定信陵君救赵存魏所起的客观作用,又指责他目无君主,为了个人的姻戚而不是从六国或赵魏的利益出发,擅自盗窃兵符的行为。他通过对信陵君的评论,表明了自己反对人臣结党营私,要求加强君主权力的政治主张。但有几处,以封建伦理观念指责古人,显得迂腐可笑。
文章忽起忽跌,转折自如。一开头驳斥了以窃符来怪罪信陵君的说法,接着猛然一转,又指出信陵君仍然是有罪的。然后层层展开,步步深入,详细论证信陵君的罪过。内容丰富生动,文字朴实无华,反映了唐顺之的写作特色。
【原文】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
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
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君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符:指兵符。古代调动军队的凭证,国君和将领各持一半,两者相合,验证无误,才能调兵或移交兵权。
信陵君:姓魏名无忌,战国时人,魏安釐王的弟弟,当时任魏相。他的姐姐是赵相平原君的夫人。公元前二五九年,秦攻赵。前二五七年,赵国通过信陵君向魏国求救。魏王派将军晋鄙救赵,但又害怕秦国,故按兵不动。信陵君用侯生之计,通过魏王的宠妾如姬,窃得兵符,杀死晋鄙,夺取兵权,然后和赵国合兵,击败了秦国。
亟:急迫。
岌岌(jí):危险的样子。
六国:指齐、赵、燕、魏、韩、楚。
纾:解除。
夫:这。
奚:什么。
诛:指责。
谆谆焉:恳切、不厌倦的样子。
平原君:姓赵名胜,赵惠文王的弟弟,当时任赵相。晋鄙按兵不动,赵国形势十分危急。平原君派使者告诉信陵君,如果赵被攻陷,他姐姐也将受到灾祸,以此来激信陵君出兵。
社稷:指国家。
殉:陪葬。
谢:认罪。
侯生:姓侯名嬴,原是魏国的隐士,后为信陵君的食客,为信陵君谋划窃符救赵之计。
曷若:即何如。
如姬有意报于信陵:如姬的父亲被人杀害,如姬一直想报仇,但始终未能实现。后来信陵君派人杀了她的仇人,为她报了仇。如姬对信陵君感恩不尽,一心想要报答。
幸姬:宠妾。
夷门野人:指侯生。侯生本是看管夷门的人。夷门,即魏国都城大梁的东门。
背公死党:背弃公道,为私人朋党而死。死,这里是动词。
守节:旧指坚守节操,不违犯封建道德规范。
穰侯:姓魏名冉,秦昭襄王的母亲宣太后的弟弟,曾任秦国的将军、相国等职,权势极大。
秦王:指秦昭襄王。公元前306年到前251年在位。
虞卿:战国时期的游说之士,赵孝成王时期曾任赵相。他为了帮助朋友魏齐解脱危险,抛弃相印,与魏齐一起出走。
布衣:平民百姓。
赵王:赵孝成王,公元前265年到前245年在位。
旒(liū):同“瘤”。
径:直接。
素:平时。
疏:粗疏。
肃:恭恭敬敬。
履霜之渐:《易·坤》“履霜坚冰至”。意思是踩到了霜就知道严冬快要到了。以此比喻事情的发生都有一定的过程。履,踩。渐,逐步地。
特:只。
植党:培植私党。
《春秋》:鲁国的编年史书。传说是孔子编定的。原仲:陈国大夫。原仲死后,他的旧友季友私自来到陈国将其埋葬,孔子认为这是结党营私的行为。
翚(huī):即羽父,鲁国大夫。公元前719年,宋、陈、蔡、卫等国伐郑,宋国也要鲁国出兵,鲁隐公不答应,翚执意请求,最后带兵而去。孔子认为这是目无君主的表现。
【译文】
有人把盗窃兵符看作是信陵君的罪过,我认为这不足以怪罪信陵君。强秦的暴力在当时可以说是非常逼人的,当时动用了全部的军队攻打赵国,赵国必然会灭亡。赵国是魏国的屏障。赵国灭亡了,魏国也将随之而亡。赵国和魏国又是楚、燕、齐等国的屏障,赵国和魏国灭亡了,那么楚、燕、齐等国也将随后灭亡。天下的形势,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所以,救赵国也就是救魏国,救一国也就是救六国。窃取魏国的兵符来解除魏国的危难,借用一国的军队来解除六国的灾祸,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那么,信陵君难道就真的没有罪过了吗?我说,又不是这样。我要指责的是信陵君的私心。信陵君只是一个公子罢了,魏国本来就有君主,赵国不向魏王求救,而再三地去向信陵君求救。这说明赵国只知有信陵君而不知有魏王。平原君通过婚姻关系来激发信陵君,而信陵君也私自因姻亲的缘故,想赶快去援救赵国,这是信陵君只知有姻亲而不知有魏王。可见他窃取兵符,不是为魏国,不是为六国,而只是为了赵国。其实也不是为了赵国,不过是为了一个平原君而已。假如这场灾祸不是在赵国,而是在别的国家,那么即使是拆除了魏国的屏障,撤除了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一定不会去援救的。假如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不是信陵君的姻亲,那么,即使赵国将要灭亡,信陵君也一定不会去援救的。这样看来,赵王和国家的重要性,还比不上一个平原公子。而魏国用以保卫国家的军队,也只是用来供给信陵君为个人姻亲而使用。侥幸战胜了秦国,还算可以。如果不幸战败了,兵士做了秦国的俘虏,这就是将魏国几百年来建立起来的江山做了姻亲的殉葬品。那时,我不知信陵君将用什么来向魏王请罪。窃符的计策是侯生出的,而由如姬把它完成的。侯生教信陵君用计窃符,如姬为信陵君从魏王的卧室内窃出兵符,他们两人也是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君王。
我认为信陵君自己去想办法,不如以唇亡齿寒的危急局势,激烈地向魏王进谏。如果魏王不听,就拿出准备死于秦军的勇气,死在魏王的面前,那魏王一定会醒悟。侯生为信陵君出谋献策,不如去见魏王,劝说魏王出兵救赵。如果魏王不听,就拿出他准备为信陵君而死的勇气,死在魏王的面前,魏王也一定会醒悟。如姬有心报答信陵君的恩情,不如利用各种机会,日夜劝说魏王救赵。如果魏王不听,就拿出她准备为信陵君而死的勇气,死在魏王的面前,魏王也一定会醒悟。这样,信陵君就既对得起魏国,又对得起赵国。侯生和如姬两人,也同样既对得起魏王,又对得起信陵君。为什么不从这方面想办法呢?
信陵君只知道有婚姻关系的赵国而不知道有魏王。在内的宠妾,在外的邻国,地位卑贱的夷门野人,也都是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那么,这魏国只有一个孤立的君王罢了。唉!自从世道衰落以来,人们都看惯了那种背离公道,为私党而死的行为,忘记了守节奉公的原则。有权重的宰相,却没有威严的君主。有私仇,却没有义愤。如同秦国人只知道有穰侯,不知道有秦王。虞卿只知道同平民的交情,不知道有赵王。把君王当作赘瘤的这种现象已经由来已久了。从这一点来说,信陵君的罪过,本来就不仅仅在于窃不窃兵符。假如他是为了魏国,为了六国,即使是窃取兵符也是可以的。假如是为赵国,为一个亲戚,即使公开地向魏王求得兵符也是有罪的。虽然是这样,魏王也不能算是没有过错的。兵符藏在卧室里面,信陵君又怎么能窃得它呢?信陵君不怕魏王,敢于直接向如姬请求,是因为他平时已经暗中看准了魏王的弱点。如姬不怕魏王,敢于盗窃兵符,是因为她一贯依恃着魏王对自己的宠爱。木头朽烂了就会生出蛀虫。古代的君主在上掌握着大权,里里外外的人无不表示尊敬,在这种情况下,信陵君怎么能跟赵国建立起私人的交情?赵国怎么能私下向信陵君求救?如姬怎么能一直想着报答信陵君的恩情?信陵君又怎么能利用对如姬有恩来获取如姬的帮助呢?寒冬的到来,岂是一朝一夕!由此说来,不只是大家的眼里没有君王,就是君王也使自己成为赘瘤了。
所以,信陵君此事可以作为臣子结党营私的教训,魏王此事可以作为君主丢失权力的教训。《春秋》就记载了葬原仲、翚帅师的事情。唉!圣人的考虑是多么深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