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日的清晨,我坐上了一辆破旧的马车,经过一小时的颠簸,便下车走进了火车站。我进了三等车箱,一看车里的乘客并不算多,还有几处空位,我便拣了一个车角,颓然地坐下。这时正是盛夏,那天的天气很闷热,时时降着骤雨。皮肤的表面常有汗珠渗透出来。我在这城里过了几个月的不自然的生活,这时虽然坐在车上,仍感着十分的倦怠。我将背靠着车箱的板壁,茫然地等着火车的开行。
我来时是初夏,江南的风物,正是惹人的时候。火车驰过的郊野,随处有葱茏的树林,有清澄的小溪。睡莲浮漾在池塘的水面,柳枝上已有蜩鸣。我觉得这夏日的景色,最可赞美,有许多胜景,是非在夏季不可得见的。肥大碧绿的树叶,被金色的阳光映射,越能显出它的盎然的生机。溪流与水田里,总是满盈盈的。连地上的杂草,在这时也茁壮得可爱。外界的一切,当这个季节,无不蓬蓬勃勃地充分伸展它们的生命。有时几声霹雳,成一阵骤雨,随着就有凉飕吹来,使人心神爽然。若是冬日,我想神经稍微有一点不健全的人,就颇以为苦。冬季一切沉寂如死;尤其是阴霾的黄昏,更使人忧郁。隐在灰黄色暮烟里的枯林,天空只是一片铅色,看去没有一点生气。冬日使生命收敛,使一切变为灰色。
我茫然地想着时,车已经开动了。这时,我才注意同车的人。我的正对面,有两个好像当差的人坐着,身上穿着白色粗布的衣裤,头上是用剃刀修刮得光油油的。车行后没有一会,二人就熟睡了,像是昨夜不曾睡觉似的。他们是侧着上半身,相对坐着的,各人的两手都抱在胸前。二人的头的距离只有几寸。瞌睡时两个头就向前倾斜,渐渐接近,终至于互相接触,“拓”的一声,就互相撞着了,唇上挂着的约有数寸的口涎,也就此时震断。坐在他们的左右和对面的人见了这情景,大家都放声大笑。但是这两个头并不因为一撞就惊醒(大概不痛吧),只是眼睛微微张了一下。两个头又渐渐分开,分开后到了相当的距离,再向前倾斜,又是“拓”的一声,眼睛又微微张了一下,依然是好睡,车上依然又是一阵哄笑。这样反复着总有五六次吧,这时忽然查票的人随着两个宪兵进来了,不一刻就轮到查看二人的车票。查票的人拍着一个“白布衫”的肩头,简单明了地说一句——
“车票!”
被拍的一个“白布衫”猛然吃了一惊,张开睡眼,随即立起身来。在上衣的袋里摸索了好一会,才摸出了一张墨笔写好的纸条出来,赶忙交给查票的。查票的看了一眼,就递给他身旁的一个宪兵。那宪兵年纪很轻,好像一个中学生,只是背上背着马枪,腰间又挂着毛瑟。宪兵接过来一看,就对那“白布衫”说道:
“这不行呀,为什么不买票?这纸条是谁给你的?”
“是……是王团长的汽车夫阿四给写的条子,说有了这个就可以当免票用的。”说时,声音有点颤抖。
“噢……还有你的车票呢?”宪兵又向着侧面,去问那第二个“白布衫”。
“阿四说这张字条可以乘两个人。”说话时,两只朦胧的眼睛盯着宪兵,刚从梦乡醒过来。
“这不行呀,同我走吧,到军法处!”
两个“白布衫”听了“军法处”,脸色全然改变,只见口角和手指都在打战,两人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双手打拱,口里叫道:
“求先生饶命,我们实在是不懂规矩。”
年青的宪兵的脸上泛了红色了,踌躇了一会,说道:
“下次不许再犯了,坐车是要买票的,懂得吗?快些起来!”
“是!是!懂得了。”
宪兵走出去了,两个“白布衫”这才归座。这时坐在他们旁边的一个穿中山装的,嘴上有点小胡须的人,就开始对他们“说教”了:
“你两个也太胆大了,坐车为什么不买票。我身为军需官,一月不知来回几次,每次都要请上头给免票的。汽车夫开的条子有什么用,他只晓得‘揩油’,揩团长的‘加梭林’(2)油罢了。幸亏现在是革命军,要是在军阀时代的话,苦头有你两个吃的。革命军的心肠软得多了,懂得懂不得?”
两个“白布衫”听了他的话,全不理睬,眼睛又闭起来了。
这时火车到了W站了,上下的客人很多,有三个驿夫肩着提着几件行李,在先走进来,后面随着一个穿白夏布(3)长衫的人。这人刚一走进,那位说教已毕的“中山装”,就赶快站起来招呼,口里叫道:
“呀,淡哉!巧极了。”
“哦,志澄,巧极巧极,在这里会着,怎样,好么?”
“夏布衫”一面说话,一面打发了驿夫,就坐在“中山装”的身旁。“中山装”又道:
“你不是已经就职了么,却没有来道喜,抱歉得很,近来很忙吧。”
“忙,忙,没有法子。前面的几节车好拥挤,拿着二等票,倒来坐三等车。”
“到上海去吗?”
“是的,去买汽车。”
“上次你不是已经买过一辆很阔的车子么?”
“送了人了。”
“哦,价钱不小吧。”
“这是论不得的,做官是容易的事吗。那一辆车虽是费了心力拣选来的,但却不能够不送给人家。”
“送给谁了。”
“慢慢和你谈罢……”
“夏布衫”这时说话的声音很低,只有靠近他们的人才听得见。
“那天老汪请客,我就乘我那辆车去。酒宴散了,我们一同出外,他叫听差叫马车,我一问才晓得他的汽车坏了,正在叫人修理。我就约他坐上我的新车,送他回去。他坐在汽车里,端详了一会,就赞美我的车子比他的好,说车身的颜色,车里的装置,一切都好。我说这一辆车是从法国雪特郎汽车公司买来的,是世界最新式的车子,价值很不小。他连声说这辆车子不错,自己的车子已经旧了,不久也要买一辆和这一样的。我听了他的话,便想好了一个主意……”
“慢着,你是不是马上就把车子送给他呢,猜着了没有,嘻。”“中山装”不等“夏布衫”说完,就抢先这样发问。
“你还幼稚啰,照你这样的送法,中什么用,太荒唐了。我也是师法古人的故智,做官好容易!”说时,“夏布衫”的脸色变得更其庄重了,说话的声音也稍微高了一点。
“后来我送他回公馆。过了几天,我才叫人把车子洗刷清洁,在车里换了副锦缎的坐褥,这才叫汽车夫把车子开了过去,附了一封信,说请他永远留用。后来回片来了,写着“谨领谢”,我的这一颗心才放平了。你瞧,现在怎么样,唉,一辆,就这么,又算什么。”“夏布衫”说到“就这么”时,伸着细长而白的五个手指,在“中山装”的眼前晃了一晃。
“那么,照你说来,现在做大官,也还是那些老套吧。”
“何消说得,只是,现在要明了‘党’义,切忌腐化。”
这几句话的重音,全在一个党字上,好像铜锣敲出来的“铛”的声音。
车窗里的世态,我已经看得饱了,这是坐三等车的好处。这时火车正驰过一处风景清幽的地方,看见水田里有小鸟翔着,猎取小虫,远远的一座小山上现出一个塔尖,被绿树拥抱着。
车已经到了目的地了,我也挤在人丛里,下了火车。
一九二九年元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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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 Sketch,一幅素描。
(2) 加梭林,英文gasoline(汽油)的旧音译。
(3) 夏布,一种以苎麻为原料编织成的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