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始以来,转瞬已是两周了。每年逢着秋月扬辉,玉露垂凉的时节,忆起韩昌黎的诗句:“时秋积雨霁,新凉入郊墟。灯光稍可亲,简编可卷舒。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我们的精神不得不为之振奋,在上一个月为了升学的缘故,不论赤日当空或是郁云蒸雨,总得在道上奔驰,今日应甲校考试,过几日又应乙校考试,唯恐名落孙山,脑里盘旋着许多问题。现在进了学校,一切都已完,心里也沉着起来了。目前已是“灯火可亲”的时候,不妨吐一口气,说,“我的读书问题总算解决了。”

可是我们仔细一想,读书问题果真解决了么?跨进校门以后,每天催促大家上下课堂的是军号的声音,出现在讲坛上的教师不免是陌生的面貌,听的是各种不同的语音方言,同宿舍的是新的窗友。年轻人新换了一个环境,觉得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点不自然起来了。我们心中又发现了问题,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读书?该用什么方法读书?

这一连串的问题自然要来触动我们的脑筋。本来已经解决了的问题,依然又来引起我们的思虑。

古人曾谓皓首穷经,可见书是永远读不尽的,因此读书问题也谈不尽。黄山谷(1)说:“三日不读书,自觉言语无味,对镜亦面目可憎。”朱元璋说:“一日不读书,便觉思涩。”他们都视读书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是不可一日缺少的。

人生的黄金时代是青春,俗谚说得好:“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万金买禄爵,何处买青春。”西哲拉凯尔也说:“长保青春,为人生无上的幸福,欲享此种幸福,当死于青春之中。”古今来骚人墨客,对于青年,无不加以最高的赞颂。因为青年有沸腾的热血,有进取的勇气,有坚忍的毅力,有耐劳的魂魄。老年人就不然,如其老年人也具备此种精神,则与青年无异。所以拉凯尔说“当死于青春之中”,他的意思是说,人人应该保持着青春的精神,以至于老死。

正因为青春的可贵,我们得利用青年时期的智力体力,充分发挥我们的求知欲望。不过当此乱世,青年又极易于动摇,往往敌不住外物的诱惑,以为求学本以致用,但不学无术即已致用的例子很多,有的只消略施魔法,铜山金穴,就会到手,又何必孜孜为学呢。其实对于读书一事,表示怀疑的人,古已有之,不仅现在,子路就说过:“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杜工部的诗:“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清初的学者颜习斋提倡兵农礼乐,他说:“读书人便愚,多读更愚;但书生必自智,其愚却益深。”我们看他们的意见都是有所为而发的。子路说的话虽被孔子骂了一声“是故恶夫佞者”,但子路的意思是暗示不应以读书为止境,他要去实践,犹如我们请求学校让我们去实习一样,工部的诗句本是慨乎言之,习斋看见当时的那一般白面书生“柔脆如妇人女子,求一豪爽倜傥之气亦无之”(见《泣血集·序》),实已违反读书的真义,因此他强调:“习于礼乐射御之学,健人筋骨,和人血气,调人情性,长人神智。”他不赞同朱子的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的方法。他的意思要叫人读活书,不要读成一个迂夫子,然后才能有益于事功。他的主张是针对着当时的病端而说的。在今日看来,并不能借来当作不必读书的理由,其实倒是催促我们猛省,指示我们一面读书一面应注意现实问题,不要读书读到牛角尖里面去。世间尽有实行“秋怕蚊虫冬怕冷,收拾书籍过残年”的人,但一读元朝翁森的《四时读书乐》,仍觉读书的真趣无穷。在社会里营营逐逐的,如果偷得浮生半日闲,还当以能读书为无上的快乐,何况青年本是以读书为自己的职责的呢!

诸君或将反诘我说,现在还有比读书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青年去做呢!这是说得有理的,这句话的意思我是十分了解的,然而试想一想,我们不读书,我们将感到空虚,将感到生命的无所寄托,我们青年的力量更不易表现出来,此时我们放弃了读书的机会又将何以自慰呢!诸君也许又要反诘,现在我们的生活已经到了穷困的境地,实已没有心情放在书籍上了。其实生活的穷困,在今天决非二三人的问题,这是明显的事实,大家也许要说“不得了”,就生活的艰苦说,诚然是“不得了”,但抗战支持了五年多,我们充分发扬了中华民族的优越性,就国家民族来说,我们可以说一句,“了不得”。我们今天为了国家民族的“了不得”,只好忍受个人的“不得了”。我们不妨在这二者之间,权衡轻重。

在承平时代,为求社会的进步、文化的绵延,我们不能不埋头研究。每值太平盛世,学术易于发达,历史上不乏其例。即所谓艺术之花,常开放于和平的园囿。但回顾抗战以前我国学术界的情形则何如?自然,我们不能否认过去的成绩,也应感谢学术界饶有贡献的先进。如以文艺为例,可以说抗战后的质胜于战前,量的方面也许不如抗战前。其他学术部门我也觉得战后较之战前能够脚踏实地,似乎一切虚浮的表露都较战前为少。战前北平京沪的学术界人士,其中不乏生活优裕的,饮酒食肉,放言高论。见青年写作,斥为幼稚;见同辈著述,也摇头慨叹,认为多事。但彼辈终年难得着墨一字,却自视甚高。此种现象,在战后已减少。原来炮声一响,他们已不能再蛰伏在象牙之塔里面了,如不改业,则只有吃苦。因为时代环境的刺激,加上生活的困厄,不知觉之中,锻炼自己,渐渐倾向于坚实的道路上去。这无异从战争之中挽救了一批自私自利的知识分子。再就青年中来说,也有同于上述情形的。我们知道学术设备不全,教师不尽合于自己的理想,还得用种种方法来充实自己,否则在战事完结以后,将成为一个落伍者。总而言之,战争的号角,惊醒了多数知识分子的迷梦,乃是事实。现在大家都知道忍苦耐劳,用相同的步伐朝着同一方向进行,这也是战前稀有的现象。纵令我们所希望的图书仪器不及从前,只要我们有坚定的目标,我们的造诣是不会弱于承平时候的那些人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战时研究学术,它的作用比如春泥,将来中国的文化,还得依赖春泥来培护。

我们认定读书的重要同于空气米麦,但也得注意读书的方法。幼时我在家塾读书的时候,教师往往是不讲解的,也不喜欢别人拿了问题请他解释。读《诗经》时只知道随着教师念:“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皖彼牵牛,不以服箱。”读《楚辞》也只会念:“越云汉兮南济,秣余马兮河鼓。”闹了一阵,仍不明白天汉、织女、牵牛、河鼓是什么。有时向教师追穷了,他怕麻烦,就在有星的晚上,用手朝天空随意点指,后来才知道他所说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因此我才明白读书不问是不行的。《书经》说:“好问则裕。”这话一天天都在解决这些疑问符号。年幼时不能解决的,留到壮志以殁。有时是我们自己为自己解决,有时是代替别人解决。我们在读书时代解决疑问符号的方法不是别的,也就是“问”。问教师,问工具书,问参考书,问图书馆。这就是读书的最好的方法。

一切事物必有它的变化发展的法则,只有问答辩难始可明白它的意义,愈问答辩难而真理愈明。希腊古代哲学家苏格拉底探求真理的方法即是用“对话法”,他讲学时,先承认对方的理由而用问答方法穷诘之,慢慢使对方自知缺点,自己推翻自己的话,结果受教者能够认识真理。柏拉图的哲学著作《对话篇》亦用辩难的态度,将他的思想告人。古今中外的典籍采用此法者甚多。我国的“四书”也是用对答的形式。基督教的《新约》,佛教的《法华经》不是也采用此种方法吗?现今的青年读书尚未明了此意,故不知自动地提出问题,向各处求得解答,虽已入学校读书,问题亦不能说是解决。

但发问辩难并非读书的止境。我们发问辩难以解决人生宇宙的许多疑问符号,解决之后,此一问题就可以储积起来,作为我自己的营养料。我们后一代的人必须从前一代接受其优秀部分的遗产,化作我们的新的血肉,然后我们才能成就新的发展。《文心雕龙·知音篇》里明白地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学曲学剑与读书的道理是一致的。杜甫说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其理由亦正相同。在青年时代,我们的生活体验是有一定的范围的,故不能不借助于书籍,用以观察或吸收现实,把我们从小范围的生活圈子里面解放出来,认识真正的人生社会。要做到这一步,就得从储积知识着手。

即已由读书储积知识。此知识如何能永为我所有,如何能用之于正道,这些是与个……们看汪洋大海,一望无际,故能吞吐巨……,始可接受一切真理,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从这一段话可以知……(2)一位虚怀若谷的人,他能够自认无知,所以才有求知的欲望。我们时时感到空虚,便思时时取得新知,故知识源源而来,不虞中辍。正如佛经所说:“迷知为识,转识成知。”到了如此境界,便可继续不断地接受新知,知识既获,又求所以实践之道。不畏难,不苟且,面对现实,以自己的学问求证于社会,时时保持方正的人格。然后可以说是用之得其正了。

写文至此,夜间人静,自窗外望,银河在天,明星灿烂。牵牛织女二宿,遥望相对,七夕早已过去,念此二星将永远不能会晤,正唯其不能会晤,故能永远保持他们的青春。俗人无知,为他们设计“鹊桥”,竟不知宇宙是永远年青的,地球自然也是跟着长生的;人类的知识也是青春不老的。我愿这一时代的青年都明白这个道理,愿大家宝用青春的力量,勿求虚幻的解脱,不作无益的愤怨,不用卑怯的心理规避灾祸,对于知识,务求彻底了解。那么,光明绚烂的前途,始终是等待着我们的呀!

(1942年9月作于花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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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山谷,即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

(2) 原载旧报残缺,省略号处为某些脱漏文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