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在港 看到 朋友纪录熊先生的逸事,引起 我不少的感想。我对先生追随日浅 ,只有片断的印象 ,所以自去年五月 十三日先生去世后,一直迟疑不敢动笔写点什么但转念再过些时 会连已经开始模糊的片断印象也会忘掉,这便太辜负先 生对我的期望 。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而记忆力又差 ;此处所记的有关年月 ,可能小有出入。但不敢为半点无根之淡。其因误记而有错误及遗漏的地方,希望先生其他门人加以补正。
五十年十二月二日于香港新亚书店 )
一
我开始知道熊先生 ,是从友人贺君有年的口中得来的, 贺君贫苦力学 ,文字及人品 ,均堪敬佩。他家与熊先生的故居黄岗但店附近的黄土均,相距很近。我虽 是浠水县人 ,但家都是在两县交 界之地 ,和先生的故 相距仅约十公里,可是从来不知道先生的姓字。民国十六年 ,陶子钦,先生任第七军某师的师长 ,林君逸圣任师部参谋长 ,贺君因林之推荐,在师部任秘书 ,我在师政洽部任宣 科长 ( 师政治部主任为卢蔚乾先生 ,人极精干 ,长子草书),与贺君来往颇密。有一次,游南京 鸡鸣寺 ,我作了一首七律诗给他看 ,他和了一首;但当面告诉我,以我所知道的你的文名,诗不应当只做到这个样子,很有点使我失望 。他这种对朋友的坦率态度 ,使我 至今感念不忘。这年秋天,胡予先生与白崇禧先生闹着意见,负气住在上海。胡所率领的刚成立不久的第十九军和第七军的一个师,暂由陶先生指挥,在南附近的龙潭,与渡江的孙传芳部,打了一个狠仗,孙部被歼,陶先生指挥 的部队,也牺牲惨重。当开追悼会时,贺君作了一 副挽联,顺便记在这里,以表示对这位朋友的怀念。
龙潭一役,关党国兴亡。剧怜碧血横飞,电掣雷轰攻背水。
马革裹尸,是男儿志事,长祝青磷无恙,风凄月黑绕中山。
这年夏天,军队驻在芜湖的时候, 有一次晚饭后 当时军队一天吃两餐,大概早上九时吃早饭,下午四时半吃晚饭我坐芜湖有名,但并无风景可言的赭山〈山名 恐有误 > 的山腰聊天, 贺君在谈天中,大大 推服“ 熊子真 先生”,说他如何精于佛学,精于 先秦诸子之学,文章写得如何好。又说他和石蘅菁,张难先都是好朋友; 陈铭枢以师礼事之 ;蔡元培先生亦甚为推服 , 但他决不做官种种。更谈到他狂放不羁,侮蔑权贵; 年轻时穷得要死,在 〇〇 山寨 (此山寨壁立千仞,风景极佳,我常从下面经过。贺君并念 他自己游此山 寨的诗,有“古寺荒凉绝人迹,我来天地正秋风”之句) 教蒙馆,没有裤子换,一条裤子,夜 晚洗了就挂 在菩萨头上。 我当时只是听着笑着,觉得很有意思, 但没有引起进一步的感想。老实说,当时我非常自满,又不知学问为何物,自然引不起对学问的关心。
二
从民国三十二年起,我住在重庆南岸黄角坳,与陶子钦先生时相过从。大概是三十三年春,在陶先生处看到熊先生所著《新唯识论》语体文本的上册,我借来随意翻阅,发现此书构思之精,用词之严, 及辩证之详审,与夫文章气体之雄健,重新引起贺君对我所说的回忆,便进一步打听他老人家的情形,知道此时正住在北碚金刚碑勉仁书院; 我便写了一封表示仰慕的信寄去。不几天, 居然接到回信,粗纸浓墨,旁边加上红黑两色 的圈点,说完收到我的信后,接着是“子有 志于学乎,学者所以学为人也”两句,开陈了一番治学做人的道理。再说到后生对于前辈,应当有的礼貌,责我文字潦 草,诚敬之意不足,要我特别注意。 这封信 给我的启发与感动,超过了<新唯识论>。因为句句坚实凝重,在率直的语气中,含有磁性的吸引力。当然我立刻去信道歉,并说明我一向不 能写楷字的情形。这样通过几次信后,有一天先生来信说我可以到金刚碑去看他。我去后, 告诉我,“勉仁书院是梁漱溟先生主持的,有书院之名,并无书院之实。 因梁先生经常在外,我只是在这里借住。"我看,环境很幽美,架上有梁先生的若干线装书,师母住在相隔约三百公尺远的地方。先生说要做学问,生活上应和妻子隔开。”后来有一 次手指着我说,“ 你和太太小孩子这样亲密,怎能认真读点书, 不过,先生时以低沉有力的语气远远指着师母背后向我说 :“ 这个老妇人 呀!” 说这一句后,再没有下文,可能先生是有点惧内的。 有一次,我做梦在故乡过旧历年,先生在我家里忙着写春联,醒后便用元遗山呈苏内翰诗的韵 ,做了一首诗寄给他老人家; 他老人家得诗大喜,复书有谓“但愿能太平乡居, 来汝家与春联也”。
三
大概在民国三十四年春天,我去金刚碑看先生,临走时, 送我送得很远 ,一 面走 ,一面谈,并时时淌下眼泪。下面所记,是残缺不全的当时先生告诉我的一些话。
我家非常贫苦,先父笃学助行,不谋生(按:好像没有得到秀才) 并在我八九岁时 死去了,来死以前,早晚教我读一点书。死后,既无力从师,又没有什么生活事情给我做,便常背着称(秤)+ 随着哥哥在 乡下卖黄瓜魚(按:这是长三、四寸的一 种廉价 的成鱼) 就这样浪荡了几年。我有一位长亲(接:先生当时说了姓名,我忘记了)看到我这 种情形,常常痛惜 地说 :“xx< 桉:指先生的父亲)一生忠厚,有个好儿子,却就这样地糟蹋了,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位何先生(按:先生当时说了何先生的名字,我忘记了)我小时,常常听到先父提起何家寨有位何 黎先生号昆明,以举人留学日本,学问很好,不知是否即系这位先生 当时声名很大,学问很好,乡下有钱的人,常出重金聘请教授自己的子弟。 我的这位长亲,和何先生谈到我,这位何先生说可以到他教书的地方搭学(按:主要是教出高聘金者的子弟。其他子弟则称为“ 搭学”,乃附读之意)不要学钱。我去褡学后,何先生对我的启发性很大,进步很快。 同学二三十人,我 的年龄最小;但开始作文,何先生对我作的,总是密圈密点,许为全校第一,这便引起年长的同学的反感,尤其是那位富家子的反感,常常讥笑我说,这个模样就是 第一呀?有一次我忍耐不住,当他又在我面前讥笑时,我在桌上一巴掌 ,“ 老子是第一,你便把老子怎样?”大闹一頓。闹完之后,正是六月左右,家也没有米送来吃饭,我便休学回家。我一生真正只读这半年,当离校时,何先 生流着 泪送我,安慰我,勉励我要我自己不断努力。现在回想起来,这何先生实在是有学问的,他是我的恩师。 我要为他写篇传,因为他生平有些情形我不清楚,所以一直没有写。
先生说上面一 段话时, 豆大的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掉了下来。 先生继续说:
回家后,贫无所事。自己也浏览点篇藉,但不能以此为常课,不过文 幸出于天試,乡人也漸漸知道我的文幸写得不错。贫极无法自存,乃约了五六个孩子,在一个山寨的 破庙上教蒙馆(按;即贺君所述者) ,后闻武昌募新军,遂投身入伍,入伍后与王汉等教人谋革命(按:王汉以谋刺铁良未成身死,先生有“王汉传”文甚悲壮),几死者數,逃归故里。辛亥革命,以首义论功,派为都督府参谋(一说:先生是在本县黄坷策动反正,在黄冈县之临时机构中任参谋。 与我所记忆者有出 及裁军之议起,我愿意受资遣散, 黄冈人裯地贵,拿的遣散 不足建立生 事基础。 闻江兩德安地广人稀,鱼米之乡,乃往购置田宅,姝弟兄前来耕种,仅能糊口。此时我已三十多岁,开始认真读先秦诸子之本, 十间曾往广州,想继续参加革命事业 。大家住在旅 ,信里,终日言不及义,亦无所用心。我当时想,由这样一鮮无心肝的人革命,到底革到什么地方去呢? 又愤然回到德安,攻苦食淡。住在武汉的某君(桉:先生当时说有姓名,我忘记,可能是江苏人)看到我与友人的通信,认为我有学问,能文聿,遂介绍 江苏某中学( 按:当时亦说有地名校名,我忘记了)教书,八月中旬起程,途经南京,稍停数日,闻有宜黄欧阳竞无大师,立支那内学院讲唯识论, 朝野推重,乃辞去中学教职 ,留南京请力弟子 。 当时在大师门下 多一时名士;以梁任公的大名 ,亦俯首居弟 子之列 ,我以一寒伦材野之人 ,倒居其间,当然不会受到大师的重视。 我穷得只有一 条裤子{按:系中装的长裤子 ),于就寝前洗涤 ,俟次晨干时穿上。若次日未干 ,使只好穿一件空心长衫,后 同门所知 ,常以此取笑 ,为我取了一 个诨名(按;先生当时 说是什么道人,已忘记),但我曰夜穷探苦索 ,不久开始草《新唯识论 >,大师并不知道。有一年,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来南京晤欧阳大师,欲欧阳大师推荐一门人往北大教唯识论;大师请察先生自己选择,蔡先生乃与院内同门分别接谈;和我接谈时 ,我出《新唯识论》稿,蔡先生大为惊叹 ,遂面约赴北大为特约讲拜,我素不上教室 ,选课者来我住处讲授。旋《新唯识论》初稿印出 ,内学院大哔 ,同门承欧阳大师之意 ,刊‘破新唯识论’,我亦草‘破破新唯识论,以应之。大师命门人不必继续争辨。新论得浙江 浮先 生一序 ,推许备至 ,遂引起学术界的注意。
因我治学太迟 ,自到内学院 ,转北京大学 ,用力太猛,先得咯血症 ,旋又得漏髓病 ,气体大耗 ,严冬不能衣裘烤火 ,乃在杭州养病。因曾参加革命 ,所以在政府中也有几个好朋友 ,如石蘅青、张难先 、陈铭枢等在养病中偶然也谈到政治问题。但我认为欲救中国,必须先救学术 ,必須有人出来挺身讲学 ,以造成风气 此意 ,蔡孑民先生甚赞成 ,然亦始终无从下手 , 我读书不博,许多构思甚久的东西 ,未能动笔写出,这是使我心里常常不安的。
我因问到欧阳大师的情形,先生说 :
大师是豪杰之士,唯识自玄装后 ,遽成绝学 ,沉埋千栽 ;得大坪起而振发之 ,遂使慧日重光。这当然是了不起 一件事。大师甚精选学 (桉:指《眧明文选》),丈辞沉雄桀嵘 ,亦为当今第一人。但他是佛学中的汉学家, 考裾家,在义理方面有所不足。他的院训及各经叙录 ,当然是天壤间的大文幸。
先生又反复的说:
天下泊没于势利 ,知识分子丧心病狂 .真有使我发生将万世为奴的感慨。 一二人之力 ,单薄孤危 ,要挽救也无济于事,党人以势利相结合 ,尤不可言 ,所以我常想 ,应当以讲学结合有志之士多人 ,代替政党的作用,为国家培 植根本,为社会转移風气,你不要小看了讲学的力量,朱九江先生 (按:先生平日谈天中,推九江先生,谓其书札字字皆香,盖因其人格高也),一传为康南海之万木草堂,卒以此震撼整个时代,杨仁山先生一传而为欧阳大师,其所讲者内学;然及门之盛, 亦不可谓对时代无影响。天下事,是急功近利不得的。
四
先生讲完了上面的话,并叮嘱谓“我少年的情形,在我未死以前,不必发表。这意思,是要我在他死后发表的。当 时在落日苍黄中分手,先生所说的种种,一直在脑筋中翻腾上下,引起很复杂地感想。 迄今二十多年,不仅我个人百无 一成, 连先生当时叮嚅郑重的语言,也记忆得模糊不清了。
三十四年冬,先生到重庆候船东下,住在我家里。小女均琴,刚刚三岁。先生问 她“喜不喜欢我住在你家? ”“不喜欢。”“为什么?”“ 你把我家的好东西都吃掉了。”先生大笑,用胡须刺她的鼻孔,说:“这个小女儿一定 有出息。”
新亚书院哲学系的书柜上,安罝有放大了的先生半身照片,神釆奕奕;当我坐在办公桌上,即照临在我 面前,一如耳提面命。办公桌玻璃板下,压放着影印的 先生给唐君毅兄的短札墨迹,借 此机会,抄录在下面:
又告君毅,评唯物文,固不可不多作。而方正学、王洙、郑所南、船山、亭林、晚春诸先贤倡民族思想之意,却切要。此一精 树不起,則一切无可谈也。名士习气 不破除,民族思想也培不起,名士无真心肝,不求正知正见,无真实力量,有何同类之爱?希独立之望乎。此等话说来,必人人皆曰,早知之,其实确不知,陶诗有玛曰: 摆落悠悠谈,此语至深哉。今人摇笔弄音,知见多极,实皆悠悠谈耳,今各上庠名流,有族类沦亡之感否。
今曰上庠名流,乃争以族类沦亡为取利的手段; 在现实上虽无卖国之权,
乃以薄利出卖民族精神所寄托的历史,切按出钱豢养之主 的意志而加以歪曲,以迎合其深蔵的祸心。 此其毒,或较 政治上之汉奸为尤 酷尤惨。记述先生的志事,如深闻先生徨彷绕室时长叹深喟之声。 则我为反对 励文化汉奸而遭洋 奴土奴之侮辱,在这一点上,或尚可面对先生之遗照而稍无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