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太極圖說科判
一、顯體
無極而太極。
二、辨用 分五
甲 從體起用
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静,静而生陰,静極復動。一動一静,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
乙 攝用歸體
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
丙 總别不二 分二
子 總標
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
丑 别說 分二
丑之一 氣化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
丑之二 形化
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
丁 特顯人勝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
戊 聖人立極 即出人勝所以 分四
子 顯聖德
故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
丑 定吉凶
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
寅 標三極
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卯 知死生
又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
三、歎德標宗
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太極圖說贅言
繼六藝而作,有以得《易》教之精微,而抉示性命之根本者,其唯周子之《太極圖說》、《通書》乎?昔朱子嘗於郵亭間見人題梁上云「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因謂:伏羲、文王後,若不生孔子,後人亦無處討分曉。孔子後,若無孟子亦不得。後孟子千有餘年,乃有二程先生發明此理。而為二程之先導者,則濂溪也。儒家之有周程,亦猶佛氏之有馬鳴、龍樹。天竺人頌二大士曰:「智慧日已穨,斯人令再曜。世昏寢已久,斯人悟令覺。」其在中土,宜移此語以頌周程。以前漢魏諸儒說《易》者,如京、孟、虞、荀之象數,失之偏駁;王輔嗣之義理,流於虛玄。故《易》教至宋而始大明,一為周程之義理,一為邵氏之數學,皆探赜索隱,鈎深致遠,豁然貫通,非漢魏諸儒所及。然周子之太極圖、邵子之先天諸圖,後儒並皆致疑,以為出於陳摶,為道家之術。或又謂周子太極圖乃得之於僧壽厓者,實為目論而近誣。邵子雖學於李挺之,後來須是自得者多。周子,則據朱子注《太極圖說序》中辨之甚明,謂其「不由師傳,默契道體」。蓋斯理本人人同具,苟能精思力行,人人可證,豈假單傳密付而後得邪?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微顯闡幽,窮理盡性,以通天地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於是《易》教始興,故程子謂「河洛不出圖,《易》亦須作」也。若謂周子此圖非由自得,定有所受,然則伏羲畫卦,受之自誰?若謂圖不須作,將謂卦亦不須畫乎?須知畫卦作圖,乃至因言垂教,總為詮表此理,書不盡言,故因圖以示之,圖亦不能宣意,又為說以解之,不過反復申明,欲人易喻耳。然喻者不待煩言,不喻者終於隔閡,雖聖人亦無如之何也。其實此理語不能顯,默不能藏,總須自證自悟始得。清儒紛紛聚訟,實是一蔽,今略為辨之,不勞具引。
邵子先天諸圖,於《參同契》實有相關涉處。然虞仲翔與魏伯陽同時,且同為上虞人,「日月為易」實魏語,納甲亦《參同契》所用之法。清儒於邵氏則力詆之,於虞氏何以不言其近道家,非惑歟?
朱子曰:「先生之學,其妙具於太極一圖,《通書》之言,皆發此圖之藴。而程先生兄弟語及性命之際,亦未嘗不因其說。觀《通書》之《誠》、《動静》、《理性命》等章,及程氏書《李仲通銘》、《程邵公誌》、《顏子好學論》等篇,則可見矣。潘清逸誌先生之墓,敘所著書,特以作《太極圖》為稱首。」朱内翰震《進易說表》謂其出於种、穆,五峯作序以為非其至者,皆非也。
按:明道作《李寺丞墓誌銘》曰:「二氣交運兮,五行順施。剛柔雜糅兮,美惡不齊。」及《次子邵公墓志誌》曰:「夫動静者,陰陽之本,況五氣交運,則益參差不齊矣。賦生之類宜其雜糅者眾,而精一者間或值焉。」伊川《顏子所好何學論》:「天地儲精,得五行之秀者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發也五性具焉。形既生矣,外物觸其形而動於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樂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皆與《太極圖》、《通書》之旨相應。
《易•繫辭傳》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此與《禮運》曰「夫禮必本於太一,分而為天地,轉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列而為鬼神,其降曰命」義實相通。《禮》所謂太一,即《易》所謂太極也。語其不二,則以一表之;一切法皆如。語其至極,則以極表之。一切法無盡。所以明萬事萬物同出於一原,而同歸於一致,猶佛氏所謂一真法界也。無不從此法界流,無不還歸此法界。太極只是一個實理之假名。朱子亦曰「只是一個表德,如人之有字」。極本訓屋棟,引申為中義,為至高義,為極盡義,以上更不容說,更無可推,名之為極。如樹木之根本是極,枝幹從此發生,其末梢亦是極,向上更無有了。圖之以圓相者,表其無端無厓,無終無始,無欠無餘,無蹤無跡,而遍與萬物為體為用,為心為色,為氣為質,為知為能,而無或可遺,無或有間者也。「仁者見之謂之仁」是此太極,「智者見之謂之智」亦是此太極,「百姓日用而不知」亦是此太極。
學者須知此實理者無乎不在,不是離心而别有,所謂總該萬有,不出一心。在華嚴以法界緣起不思議為宗,恰與此相應。太極即法界,陰陽即緣起,生陰生陽,乃顯現義,生生為易,故非斷非常。義學家判此為邪因、無因,乃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清涼判太極陰陽為邪因,若心外有太極可立,則謂之邪因可也,奈《易》之本義不如此。又不悟陰陽、動静即是緣起,故謂若計一為虛無自然,則成無因;謂自然虛空等生,則應常生不待緣。不知此乃正說緣起也。又法界有四種義:一、事法界,界是分義,一一差别有分齊故。二、理法界,界是性義,無盡事法同一性故。三、理事無礙法界,具性分義,性分無礙故。四、事事無礙法界,一切分齊事法,一一如性融通,重重無盡故。《易》教所顯如此,《太極圖說》所示正屬後二義也。
朱子曰:「無極而太極。不是有個物事光輝輝地在那裏,只是說這裏當初皆無一物,只有此理而已。既有此理,便有此氣,既有此氣,便分陰陽,以此生出許多物事。惟其理有許多,故物亦有許多。」
如曰:「愛惡相攻而吉凶生,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此言生皆是顯現義。又「屈伸相感而利生焉」,唯是誠;「情偽相感而利害生」,則雜以偽。
已知法界緣起一多相即,更須明六相一相義,然後於《太極圖說》方可洞然無疑。六相者,總、别、同、異、成、壞也。一含多德為總相,多德非一為别相,總為别之所依,離總無别,亦為别之所成,離别無總。同相者,多義不相違,同成一總故;異相者,多義相望,各各異故;成相者,由此諸緣和合成故;壞相者,諸緣各住自位,不相到故。六相同時而具,在《太極圖說》所顯《易》教義中,前二義顯,總、别義顯。後二義隱,成、壞義隱。此亦學者所當知也。
《通書•理性命章》「五殊二實」是異相,「二本則一」是同相,「是萬為一」是總相,别不離總。「一實萬分」是别相,總不離别。「萬一各正,小大有定」,是成、壞二相也。
物有小大,太極無小大。
邵子以心為太極,朱子以太極便是性,動静陰陽是心。心以何為體,心以性為體,此理唯周子說得最明。
凡言天、言性、言命、言心、言法界,皆以〇圓相表之;凡言理事一對、色心一對者,皆以陽動陰静之相表之。
《通書•動静章》云:「動而無静,静而無動,物也;動而無動,静而無静,神也。動而無動,静而無静,非不動不静也,物則不通,神妙萬物。水陰根陽,火陽根陰,五行陰陽,陰陽太極,四時運行,萬物終始,混兮闢兮,其無窮兮。」此約《圖說》義盡。
《通書•理性命章》云:「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二氣之實,本一理之極。是萬為一,萬物一太極。一實萬分。物物一太極。萬一各正,小大有定。理一分殊。」
曹月川解「一實萬分」云:「一理之實,而萬物分之以為體,然而謂之分,不是割成片去,只如月映萬川相似。」
《朱子圖說》曰:「善惡男女之分也。」按,「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本表健順五常之德,但二五錯綜,則不免有過不及,於是有剛柔善惡之異。言「善惡男女之分」者,謂有剛善剛惡,柔善柔惡,以男女表剛柔,非以男女表善惡也。
《太極圖說》分三科:第一句顯體,中間辨用,「大哉《易》也」二句明宗。《太極圖》以《易》為宗,比之佛義,為宗經論。
「無極而太極」者,《通書》曰:「誠者,聖人之本。」《通書》教人修為,《太極圖》完全說理,至「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静」才說到人上來。朱子謂「無極而太極」只是說無形而有理,說得卻好。今謂太極是誠,无妄是寂,不二是不易。上「極」字訓盡。「無極而太極」,謂此理無始無終、無邊無際,在《中庸》便曰「至誠無息」。
陰陽動静,即闔闢之變也,所謂用也。凡言明、言感、言變易,皆謂用也。
《繫辭傳》曰:「闔户謂之坤,闢户謂之乾,一闔一闢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神即用也。
一闔一闢,即一陰一陽、一動一静也。然陰陽又有動静,故曰:「夫乾,其静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動也闢,是以廣生焉。」程子曰:「不專一則不能直遂,不翕聚則不能發散。」《通書》曰:「動而無動,静而無静,神也。」動中有静,静中有動,動不是往而不返,静不是息而有間。若一向是動,則成常見;若謂静是止息,則成斷見。動静無端,陰陽無始,大化不停,即「至誠無息」。唯變化故非常,唯不息不已故非斷,所以言陰陽動静者,不可說為常,不可說為斷,乃顯真常。
「太極動而生陽」者,此言生者是顯現義,從微之顯之相曰生,即緣起也,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源謂其發動處,用所以行。
「静而生陰」者,從顯之微之相亦曰生,即緣離也。然緣離非滅,乃寂静義,即「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體所以立。
「静極復動」者,即静無而動有,至正而明達。
「一動一静,互為其根」者,横渠謂互藏其宅於中,無間亦無端無始,近之呼吸,可驗。
「分陰分陽,兩儀立焉」者,儀即相也,二本則一。
「五氣順布,四時行焉」者,五氣,五時,即四象也,八卦在其中。
朱注:「動静者,所乘之機也。」「所乘」二字微有未安,若改為「闔闢之機」,似較妥。
曹解《辨戾》云:《語錄》謂太極不自會動静,乘陰陽之動静而動静耳。遂謂理之乘氣,猶人之乘馬,馬之一出一入,而人亦與之一出一入,以喻氣之一動一静,而理亦與之一動一静。若然,則人為死人,而不足以為萬物之靈;理為死理,而不足以為萬化之原。今使活人乘馬,則其出入、行止、疾徐,一由乎人馭之何如耳。活理亦然。黄梨洲曰:以理馭氣,仍為二之,氣必待馭於理,則氣為死物。抑知理氣之名由人而造,自其浮沈升降而言,則謂之氣;自其浮沈升降不失其則而言,則謂之理。蓋一物而兩名,非兩物而一體也。
「五行一陰陽也」三句,明體用不二,前是從體起用,今即攝用歸體。
太極是總,二五是别。若約華嚴六相義說,則五行、陰陽各具同異二相,各各相望為異,共成一總為同。又陽變陰合為成,各一其性為壞。生即成相,緣會而生,一即壞相,各住自位。實則六相一相,緣起成别,攝歸於體,即别是總。故已明體用,更說總别也。
「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上來明萬物一太極,即一中有一切;此中明物物一太極,即一切中有一。又此中提出性字是總,五行是别。「各一其性」者,不是各有一性,乃謂各各共此一箇性也。
「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朱子謂真以理言,精以氣言。此如《起信論》所謂生滅與不生滅和合,而有阿黎耶識。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者,乾坤表健順,男女表陰陽剛柔。此謂男女非謂形化,質言之,即非指男女相也。
「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謂氣化,「萬物生生,變化無窮」謂形化。「生生之謂易」,生即變化義。朱子謂「變者化之漸,化者變之成」,二字亦可不必分說。變化故非常,無窮故非斷。「天地之大德曰生」,即「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也。
萬物一理,即萬物一體,實理為一切人與物之鼻祖。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者,秀以氣言,靈以理言,純粹至善之性也,即太極也。
「形既生」者,陰主翕,凡斂聚成就者皆陰。
「神發知」者,陽主闢,凡發散暢達者皆陽。
「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者,善惡未分處是幾。
《樂記》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内,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樂記》之言,又較周子為細。
「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静,立人極」者,上顯性,下說修,中即禮,正即智。《語類》問何以不言禮智而言中正,曰:但言禮,尚有不中節處,中則更無過不及;但言智,尚有正不正,言正則是非端的分明,乃智之實。《繫辭》曰:「定之以吉凶,所以斷也。」於理決然不疑曰定。唐一庵曰:理勝氣曰定。仁是元,中是亨,義是利,正是貞。中、仁是陽動,正、義是陰静。主静者,静為太極之本體,《繫辭》所謂「寂然不動」是也。此顯以修合性,故曰「立人極」。朱子曰:「非此心無欲而静,則何以酬酢事物之變而一天下之動哉。」
「與天地合其德」,元也;「與日月合其明」,亨也;「與四時合其序」,利也;時行無盡。「與鬼神合其吉凶」,貞也。貞勝無盡。真理無盡,天地、日月、四時、鬼神皆無盡。
「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此處明明提出一修字。君子者,聖人因地之名;小人者,君子相反之目。迷悟之别,即聖凡之别也。唐一庵曰:「修者完其所既壞,悖者舍其所本有,心所安為吉,心不安為凶。」按,唐說「既壞」二字未安。
「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再標三極,明人極通於天地,不是人外别有天地。
「又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卒示人極亦歸於無極。原始,無始也。反終,無終也。反終即歸根復命之義,此不是循環論。「生生之謂易」,此理是不窮的,不可以既屈之氣,復為方伸之氣。聖人之德是日新,天地之化亦是日新,是故剋實以言,有變化而無死生,此為生死一如。其認分段生死為可得、為可貪者,此為大愚。死生之說,蓋未易言也。
「大哉《易》也,斯其至矣」,提出易字,明所宗。因不易始有變易,於變易見不易,所以為簡易。歎大歎至,包三易之義。《通書•聖學章》:「聖可學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静虛動直。静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朱子語類》曰:「一便是無欲。」無欲之時,「表裏俱一,純徹無二,少有纖毫私欲,便二矣。故太一即是太極。内一則静虛,外一則動直」。「一者,此心渾然,太極之體;無欲者,心體粹然,無極之真」。「明屬静,通屬動,公屬動,溥屬静。明是貞,屬水;通是元,屬木;公是亨,屬火;溥是利,屬金。只恁地循環去,明是萬物收斂醒定在這裏,心馳散則不明,不明則不能常惺惺。《通書》終於《艮》卦,即主静之意,是知為學須止一番。通是萬物初發達,公是萬物齊盛,溥是秋來萬物溥遍成遂,各自分去,所謂‘各正性命’。」曰:「在人言之則如何?」曰:「明是曉得事物,通是透徹無窒礙,公是正無偏陂,溥是周帀普遍。」黄直卿曰:「通是明之極,溥是公之極。」
又曰:「以人身言之,呼吸便是陰陽,軀體便是五行,其性便是理。」又曰:「氣便是四時,質便是五行,理便是五德。」又曰:「太極便是性,動静陰陽是心,五行是五德,化生萬物是萬事。」今謂氣是陰陽,質是五行,理是太極。
又曰:「繼之者善是動處,成之者性是静處。繼善是流行出來,成性則各自成個物事;繼善是元亨,成性是利貞。」又曰:「只這滿山青黄碧綠,無非是這太極,仁者見那發生處,智者見那成性處,百姓則都不知這物事。易只是個陰陽交錯,千變萬化。」
唐萬回和尚有偈云:「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許伊識得此理。
《朱子年譜》:孝宗淳熙十五年戊申,朱子五十九歲,是歲二月始出《太極圖說》、《西銘解義》授學者。文集《題〈太極〉〈西銘解〉後》云:「始余作《太極》、《西銘》二解,未嘗敢出以示人。近見儒者多議論二書之失,或乃未嘗通其文義,而妄肆詆訶,因出此以授學徒,庶幾讀者由辭以得意,而知其未可輕議也。」
又世俗所傳螺旋形太極圖,據元儒袁清容桷集中有《謝仲直易三圖序》,謝得之彭翁,謝即枋得,本字君直,宋亡變姓名,故清容改其字曰仲直。彭翁得之武夷君。又謂晁以道紀傳《易》統緒,至荆州袁溉,始受於薛翁。袁以授永嘉薛季宣。士龍。始薛翁授袁時,嘗言河洛遺書多在蜀漢間,有二張:一張行成,精象數;一張縯,通於玄。後朱子屬蔡季通如荆,復入峽,始得其三圖。或言《洛書》之圖,文公不得見。今蔡氏《書注》不著圖,其孫抗祕不復出。彭翁所圖,疑出蔡氏。明儒趙撝謙則《題天地自然之圖》亦云,世傳蔡元定得於蜀之隱者,雖朱子亦未見。三圖中此其一也。此與周子圖絕無關,而謂别有《洛書圖》,尤異。學者亦所當知,勿以相混。
按此圖一名《先天太極圖》,當本《參同契》而作,周子圖則全與丹經無干。而黄宗炎、朱彝尊謂其出於《上方大洞真正妙經》、《玉清無極洞仙經》,陳摶受之吕巖,巖受之鍾離權,權得其說於伯陽,魏伯陽。伯陽聞其旨於河上公,尤為附會可笑。或又以為周子得之僧壽厓者,皆厚誣古人,失之不深考耳。
童蒙箴十六章并序
有童稚初近書册,聞儒佛之名,不知所謂,遽問其義,書此示之。或曰:此豈所以告童蒙邪?謝之曰:彼將問來問,從此塵生,若無刮目之方,安有披雲之日。吾不求其解會,會者寧復假言,此正所以告童蒙耳。不欲埋没後生,更增葛藤一上,勿謂不可語此。何為灑掃應對,何為精義入神,一任後人料簡。
何名為儒,動静一如;何名為佛,不留一物。妄生異端,五穀不熟,人云亦云,其病則俗。誰能將珠,與汝安目。
如何是禪,息慮忘緣;如何是道,但莫傎倒。禪不可傳,道不可道,開口便非,動步即到。咄哉野狐,商量浩浩。
汝眼自明,汝耳自聰。曷為聲色,莫匪爾躬。如曰可絕,何異盲聾。目擊道存,聲入心通。歸根得旨,隨照失宗。
孟曰踐形,孔曰盡性,何以由之,忠信篤敬。誠者自成,發為言行;不誠無物,邪思亂正。罔念作狂,克念作聖。
性具萬德,統之以仁,修德用敬,都攝諸根。顏曾所示,道義之門。性修不二,儒佛一真。同得同證,無我無人。
古佛垂教,有實有權,有小有大,有偏有圓。儒者所宗,則唯一焉,内外本末,始終後先,顯微無間,體用一源。
大用在儒,《詩》《書》《禮》《樂》。戒定慧三,佛根本學。《易》與《春秋》,究竟了義。法界一性,理事不二。此猶義解,門庭設施。
六經注我,我注六經。見性之言,其誰肯聽?不立一法,不捨一法,祖意教意,是同是别,毫釐有差,天地懸隔。
老尚玄同,莊亦大通,任物自然,謂人無功。斥以無因,舊師之過,執性廢修,斯亦語墮。鵞王擇乳,何立何破。
緣生之法,說名為空,迷者執有,愛惡相攻,二俱不了,異論乖宗。空乃非空,有實非有,有智人前,合取汝口。
嗟彼未悟,但逐名言,依他作解,自謂窮玄。舉心動念,煩惱熾然,情忘即佛,見在即凡,奪之既盡,凡聖俱捐。
佛是矢橛,禪是麻纏,閒名既謝,大用現前。搬柴運水,坐石聽泉,春生夏長,晝起宵眠,將謂别有,悠悠蒼天。
萬物一體,天下一家。汝性無盡,而生有涯。在彼無減,在我無加。貪瞋忽起,殺人如麻。狂心頓歇,空不生華。
彈雀射麋,謂可取食,擴而充之,遂滅人國。彼食人者,何獨非人。强梁之仆,有如積薪,下焚上隕,化為飛塵。
唯仁與智,不惑不憂,無得無喪,何取何求。文無歆羨,孔絕怨尤,佛者斷癡,老亦貴柔。抱薪救火,乃迷之郵。
親者不問,問者不親,入門一喝,聞者喪身。借問何為,無理可伸。自智者愚,自富者貧。勿取我語,汝則可人。
爾雅臺答問補編
卷一 示語
示吴敬生 三則
四月廿五、五月一日兩書俱至。喜有暇讀書,時時攝念,用力甚勤,此即存養省察之功也。能不間斷行之,漸漸醇熟,則義理愈明,雜念自然不起。心緣義理,即是正念,時時住於正念,則雜念無自而生。尋常以雜念為患者,只是心無主宰,故得力必在讀書。凡讀書不得力者,只為務多聞而不求義理耳。聖人之學無他,只是氣質清明,義理昭著,逢緣遇境,一切時皆作得主,不被他人惑亂耳。時人大患莫過於氣昏,障礙自心虛靈,遂使義理無從顯現。能祛得一分昏蔽,必還得一分清明,此乃心體之本然,不從外得也。因來書語尚親切,故不覺話墮。近年深感講說無益,絕口不談義理者久矣,茲乃為賢一發之耳。聞寇勢復張,未來事黑如漆,而人心之晦盲否塞,雖十重鐵甲,未足以喻,聖人復起,亦不奈他何。凡耳有聞,目有見,皆足為心害,增長業力,不能自拔。義理不明之害,至於今日為極矣。賢輩勉之,無自菲薄,足於己自無慕於外,存諸己者熟,斯見於事必當,及於人必廣,不徒自心受用而已也。書院事吾不欲談,亦無尤人之意,因物付物,各行其所安而已。
有暇讀書,大是佳事,然貴精不貴多,況今書亦難具,有目無書何益。先儒得力處亦不限何書,大抵就自己身心體究,必得益。泛泛尋求,不深思而輕持批評態度者,不唯少功,且多失之,來書所謂白首無得者,此類是也。凡人心閒則耐事,事雖多不忙,能得其理則閒,非放曠也。而況讀書忙,又爭得有入?是必從容玩味,久則真得閒中之趣,其樂無窮矣。此境界真讀書人必得之,非誕也。
前月廿八日曾寄小詩奉慰傷女之戚,諒已達覽。旋又得廿四日書,能以理自廣,甚善。禮不為殤服,亦是以義勝恩。釋氏輪迴之說,實有事驗,死生之故,《繫辭》約而已明。季札葬子於嬴博之間,孔子於其祝辭深致讚嘆,後來禪師家聞挽歌發悟者,亦不出此理。莊子有變化而無死生之說,濂溪《太極圖說》亦明用其義。故君子知其無始終,則彭殤可齊;知其無去來,則洋洋如在。變化流形,特一時之寄,其與形俱滅者,識也氣也。若夫性固無生滅,雖起用從緣,而不與緣俱息,是以「樂天知命故不憂」,此理實最近而非難知,人每梏於形氣之私而不悟耳。賢能於吾言有所契,自可豁然無疑,受用無盡,然須自悟,初不在言說也。
示袁心粲 三則
得十一月廿一日來書并附來近作詩文,知邇來用力精進,後又見與星賢書,見贈攝影,氣象和悦,彌覺可慰。此學務在力行,不在講說,踐履既真,義理自然浹洽。一切時、一切處能作得主宰,不被物轉,不被境遷,方有受用。象山云「得力處便覺省力」,向上愈簡要是也。老年亦不必多作文字,隨分教學,一日間亦須令有閒暇時節,勿拘迫太過,方有優遊涵泳之樂。與星賢書勸其勿戚戚,意甚是。然樂是自然之效,亦非可襲而取,見其大而忘其小,則庶幾矣。書院在今日已無存理,自是吾德薄不能感人。向來講論都無所益,今刻書亦難為計,所憂者不在絕糧,俗情難喻,無足深責,而相從二三子於自己性分内事亦未能見得親切,故知共處無益。吾不能棄忠信以為道,動而有悔,所遭之時則然,但其所以自處者,欲求不害義而已。鬻書亦是不得已而為之,無濟於刻書,苟足以自活,斯亦已耳。亦不暇為長久計,猶欲及身能還鄉里,時勢尚不可知,祇有任運以俟之。有人言浙中唯温州尚為善地,道路猶通。如使寇勢不張,即未能偃兵,苟可行旅,思取道衡陽,歷粤、閩以達雁蕩。有賢與約三、仲劼在彼,或為假一僧寺,暫容栖止,賃民房亦可。未知其事不甚難否?但相隨人眾,約十人。寄住即或猶可,而道路之費實不易謀,此亦空想而已。然彼中現時物價,亦願因便稍稍示及,俾可作萬一之準備,儻有可行之機,亦不俟終日也。
得一月十一日書,知移居響巖,專志讀書,有以自樂,良慰所望。别見與星賢一簡,詳述山居景況,尤覺可喜。僕前此有書寄賢,告以歸思,亦欲相就於雁蕩,然今尚不可以行也。雖不復仰食書院,鬻書尚堪自活,且餓死事小,何足縈懷。賢欲損薇蕨之資以益我,其款若未匯出,幸即止之。學詩宜先讀陶詩及《唐賢三昧集》,《古詩源》亦可看。不獨氣格不可入俗,亦當領其超曠之趣,始為有益。袁簡齋俗學,無足觀也。宜多涵泳,切勿刳心於文字。聊以簡語奉報。唯珍重,不悉。
頃得四月廿五日天台來書,告我甚詳,亦見賢於日用之間甚有得力處,攬書為之一喜。朋友間鮮有如此親切者,乃知奪志害志在亂世為益甚,只緣此中無義理以自安耳。來示辨謹嚴拘迫之别,尤善。蓋謹嚴是此心有安頓處,見於行事,自然能照顧不走作;拘迫乃是於義理無所見,只勉强把持此氣,大是苦事,亦不能久。灑落是自然之效,曾皙、周濂溪始為真灑落,不可以放曠為灑落,若力求灑落,亦是居簡而行簡,實無此事,敬則自簡耳。每見今人恒苦終日擾攘顰蹙,真不奈伊何,實緣向來不曾用居敬工夫耳。因感來書言善,不覺信筆及此。令婿竟不得消息,可念。然劫之者意在財帛,必不致危其身。亂世多財,實為患害,宜勸婿家散之,則此患絕矣。令女公子能學詩,甚善。《古詩源》、陶詩之類竟不可得,亦恐須俟亂定後求之。然天未厭亂,實人而非天。過此以往,不獨中土,凡大地眾生,經此毁壞,一切文化所資皆中斷停頓,真陷於榛榛狉狉,誰為為之,孰令致之?至愚極頑,乃在言利,而孟子之言,至今以為迂闊,後有述者,辨之不可不早也。天台吾曾經遊,至今歷歷在目,賢居此良足慰意。羈蜀歲久,一步不能出遊,蜀之山川,亦非吾好。若言風俗,則隨處皆蠻貊,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乃至言語不通,何況心志。幸尚有殘書,可日與古人相對耳。言此,聊當晤語,諸惟珍重,不悉。
示劉公純 三則
來問有未愜鄙意者,在一覓字。洞山云:「悟即不無,已落第二頭。」就己猶然,何況從人覓悟?今賢第一問便向老夫覓悟緣,不辭為賢說,只恐將來悟後笑我,寧可此時遭賢怪,卻不相妨。第二問謂不覓又爭得此,是賢實語。但向己求,莫從他覓。古德言句,總是一時對機方便,悟後一字用不著,但可藉此引起疑情,切莫向他言句上覓。轉覓轉遠,忽然捉得自家鼻孔,方知死尸原是活人,到此方不被天下老和尚舌頭瞞也。三關之說,自古無之,清世宗選語錄,自述悟緣,乃大張三關,其實杜撰,勿被他瞞。至黄龍三關所謂佛手驢脚生緣者,乃是舉以勘驗學人,並無初、中、後之異。所言大悟、小悟者,亦大慧杲敗闕處。大抵乍有省發,如言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尚未透脱,故有重悟之說。末後一句,始到牢關,把斷要津,不通凡聖,到這裏三世十方一齊坐斷,豈復更落階級次第?若準教義,正是至圓至頓,不須更覓甚圓、頓教。大凡言教,總是别峯相見也,若水不洗水,金不摶金,無有一法與汝為緣為對,更不用說道理,談玄妙,只是一切平常,但見雖齊於諸聖,日用行履,大有事在,不是一悟便休耳。識法者懼,古人十度發言,九度休去,誠恐人將作道理解會,反成繫縛,故謂百千玄妙,不如一句無義味語,到後來舉著無義味語亦成窠臼。即如趙州柏樹子話,覺鐵嘴聞人舉著便道:「先師無此語,莫謗先師好。」豈如今人犛牛愛尾,自己頂上戴鐵枷不肯卸,轉與學人安枷「鎖邪?故曰:親者不問,問者不親。然又不可絕卻言語,只是應病與藥,病止藥亡,何勞重舉,只此答來問已竟。這一絡索總是葛藤,逢人切忌舉似,轉見不堪也。賢自勘今在市區與在歌樂山時有異否?來書謂將於鬧處磨鍊卻是,須知静處、鬧處只是一般妄生分别。然對境施為,須是應緣不錯始得,到這裏亦與言句無涉也。
久不得消息,日用事如何?參禪須是猛著精采,古人從這裏轉過身來者,個個似生龍活虎一般。所謂野狐跳入金毛隊,如此方真是變化氣質,立地超凡入聖。豈是不唧漢,終日尋尋覓覓,佇思停機所可等待者,不可將一言半語小有解會便當作悟也。時人病痛只是奄奄無生氣,遇事没奈何,勉强敷衍,不誠無物,故任何事不能擔當,任何事不能成辦。又第一不肯擔過失,畏人指摘,喜人恭惟,所謂掩其不善而著其善,此是膏肓之疾,不可救藥。禪宗罵人為不快漆桶,不是病其無解會,乃斥其不知痛癢也。吾見古德用盡惡辣言語罵人,乃真是没量慈悲,惜今人不肯暫時降伏其心,故吃棒無分,雖千聖出來,亦不奈伊何。今見賢良久默然,忍俊不禁,聊為傾出一栲栳,切勿作罵會也。近來作《慈湖家記序》及《繫辭精義序》,料簡舊失,亦非草草。二書裝訂需時,今索得刷好序數份,特先各寄一本奉覽。看來刻書亦無多大影響,書院若存若亡,令人難耐,若不是道路難行,吾早已打包徑去矣。沈先生請賢任董會祕書,賢引劉健羣,言有力者出力,甚善。然董會舉動遲滯,一事往往涉月經旬不見眉目,到頭只成閣置。僕乃無力,即使有力,亦無處使。凡事辦不動則停止可也,既不肯停,又不肯辦,不知何所取義,此亦禪師家所痛斥者。以賢好禪,故聊舉禪語,藉舒氣悶,未審亦能從中著力否?願有以語我。
附機語四則
或問:「高峯舉無夢無想時,主人公在何處安身立命?忽遇枕子落地方徹,未審高峯當時得個甚麽?」答曰:「問取主人公。」問:「未徹時過在甚處?」答曰:「過在覓。」
或問:「雲門謂鏡清言,越中清水白米從君吃,佛法未夢見在,是褒是貶?」答曰:「豈不聞至人無夢?」問曰:「與麽則是褒也。」答曰:「且莫夢中說夢。」
或問:「今時禪林多舉‘念佛是誰’話作勘辨,合作麽生祇對?」答曰:「念佛是誰?」問:「某甲不會。請别下一轉語。」答曰:「何不道渠無面目,何從得名字?」
或問:「百丈野鴨子因緣,馬祖扭住百丈鼻孔云:‘又道飛過去也。’意作麽生?」答曰:「汝道當時百丈在甚麽處?」
示雲頌天
久不得消息,昨獲十四日來書,喜所苦漸減,病中能自作主。即此作主者還受病也無,若受病者即非真主,此正好勘驗。《維摩詰經》推勘病本,屬之攀緣,若離攀緣,實無病本,若無所得,則離攀緣。此真了義,為除病第一神方也。來示謂看答問時,曾於夢中相見,此之相見,乃真而非夢。若使來山奉手,終日對面,聞言不領,乃夢而非真。色見聲求,何如冥符默識。善財參德雲比丘,只在别峯相見,須知若親證法身,則無相見義也。此事且置。就來書說敬處亦似有會,然尚未切。《法華》云:「佛子住此地,即是佛三昧,行住及坐卧,常在於其中。」若於此會去,許有少分相似。儒家說敬種種方便,教人有個入處。須知敬是一切三昧根本,視聽言動不離此三昧,即行住坐卧不離此三昧,然後自心所具之理,佛氏謂之性功德。方能隨處顯現,而成為大用,非是死堆堆如三家村土地神,此是巖頭笑雪峯語。豪無用處也。今人馳求不息,放卻自家天理不理會,卻向外求所謂真理,只緣都是散亂心,愈散愈昏,愈昏愈散,虛受一切身心大苦,真可哀愍。孔子、如來出現於世,亦救不得,真是没奈何。吾深悔此來在閻浮提打一遭,不能與人作一豪饒益。眾人障重,即吾障重,缺少方便,於彼何尤?然寒暑到來,亦是迴避不得,吾行吾素而已。近來不仰食書院,猶可以賣字存活,不足憂。即令饑餓,亦是分内,所憂者方大,不在一身也。因來書見問,故并及之。暑雨涼燠不時,諸唯珍重。不悉。
示王星賢
「人情知痛癢,物理明是非。世故工為圓熟,亦似無可瑕疵。前者求盡己,後者唯徇物,若只圖自便而不顧人非,尚未足語於世故也。」向為賢輩舉象山此語,明其非世故,以為正好用力。據《年譜》,象山答復齋此問時纔廿四歲。又云:「吾家合族而食,每輪差子弟掌庫二年。某適當其識,所學大進。」這方是執事敬,然則所謂在人情、物理上做工夫者,正是與人忠也,聖人所謂雖之蠻貊不可棄者。吾儕各已老大,同在流離,試問於此語能行得多少?因覽來書,會處似猶未切,只在言語上分疏,故不覺忉忒一上。
示張立民 六則
來書具悉。昨日饒舌,知其無益,尚有不能已於中者,不可遂絕卻言語,終不如禪師家之良久默然,以此機用不可施於今日也。日用尋常,何莫非道,一有差忒,遂致乖違。大凡動静語默,出處進退,辭受取與,皆有道存。捨此不講,而别求玄妙,則是離性與道為二。事物當然之則,即是自性本具之理,此理未顯,何以應物?物來無常,應之恒一,從上聖賢,别無他道,只能一性純真,應物無失而已。上句是「廓然而大公」,下句是「物來而順應」。吉凶者,失得之象也。今天下萬事萬物皆失其理,焉能不凶?一心之理得,則天下萬物若示諸掌,又何疑哉!學者分上只是「敬義立而德不孤」,則不疑其所行,故曰「不習,無不利」,此乃真實受用。人自不肯由之,虛受一切身心大苦,真是吾莫如之何也。來示舉真諦、俗諦語亦未切。此理未明,汝所謂真者亦俗也;此理若明,則所謂俗者皆真也。故圓教唯是一真,權說乃有二諦。此尚非賢輩今日所能跂及,吾亦是太早說了,但怪平日言語總不得力,何不自己看取。吾今所言皆是末後教,過此亦將不復聞矣。黄龍南曰:「吾此後再不鈍置汝。」今又不覺阿漉漉地如此,真太多口也。
《止觀》除病患門只是最初方便,晚近道流所謂心息相依者,在彼已是勝法。不知《起信論》約修止門先須離境,所謂不依氣息,不依形色,不依於空,不依地水火風,乃至不依見聞覺知。彼有依,故不離境;此無依,故不託緣:是其不同處也。禪非坐卧,定非出入,有體真止,然後有息二邊分别止、方便隨緣止。心淳熟故不走作,不走作故心漸猛利,煩惱病患始可得而除。若坐時用功,不坐便放下,即云調氣,亦只調得一時。故佛氏必言四威儀,儒家必言四事,方能打成一片。尋常若能心緣義理,不取外境,勞攘自少,便有止意,逢緣遇境不迷昧,無猶疑,道理明白平鋪著,便有觀慧意在,否則學一法門,亦是增一勞攘。若曰見性忘己,實太遠在,但方便卻病卻無不可耳。因覽來書,略為引發,不是欲料揀時人也。
賢昨語實未愜。非特子夏不可貶駁,玄史亦不可以世、出世間顯密二教牽合分配。此正揣量卜度之言。若果有世間法、出世間法可分者,則墮取世間相過,執有出入亦是過,故謂無世間可出,方得無過。顯密亦是相。《易》言「微顯闡幽」,「顯仁藏用」。《中庸》言「莫見乎隱,莫顯乎微」,「知微之顯,可與入德」。據賢昨語,乃《壇經》所訶「不入祖師室,茫然趨兩頭」也。不可順世情瞎卻人眼,故不避饒舌,更為點出。賢既自覺其非,則此言亦可已也。須知理事不二,境智俱融,史非好惡,玄無隱顯。真俗雙忘而後史,凡聖情盡而後玄,可以神會,難以言傳。吾亦不欲多言以非賢輩,今日境界,聞言亦同嚼蠟,若執一二名言隨語生解,翻成穿鑿,所謂字經三寫,烏焉成馬,實無饒益也。昨見沈先生書,因與星賢談及書院氣象全非,將來恐少補救之術,言次不免嘅歎。蓋内無義理以自安,外為緣境所牽縛,徒以公私匱乏為憂,而遺其性分内所當務,故不能共體艱難,而唯有待於外,如此真無所取義。根本由於僕之不德,不足以益人,故雖相處之久,氣質未有變化,日用間粗近之事尚不能無違失,豈可遽以負荷斯道自期,非過相繩切也。今覽來書,多自訟之言,不若平時在事上多留意為得。僕之當廢已久,於事不欲多饒舌,而猶不免於齗齗者,特此一念愛人之心不容息滅,諸賢勿錯會,以為吾責之深也。黄龍南將入滅,謂其弟子曰:「今後不再鈍置汝。」孟子則曰:「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此其氣象非禪家所及。緣會無常,亦靡言不報,輒復信筆及此。
立民說《乾》《坤》義未盡是,只元亨利貞是性德,諸爻皆言修德。學者分上須著眼《乾》之九三、《坤》之六二,實下功夫,於「終日乾乾,夕惕若」、「直方大」能有少分相應,方見「厲,無咎」、「無不利」是實事實語。所謂「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易》為君子謀,不為小人謀」者,實有著落。孔子尚兢兢於寡過,切忌泛泛說義,便謂已解,乃了無干涉也。
來示並抄致敬生一書已悉,當時亦是率爾下筆,稱性而談,故寄出便忘之。《繫辭》「原始反終」之說,恐賢輩皆未會其實。原始則無始,反終則無終。老氏所謂「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洞山禪所謂「空劫以前自己」,傅大士《法性頌》用老氏「有物」「先天地」語,皆不出此意。然此非意識能緣境界,縱饒會得,亦只是義解,不中用。惜當時語太簡,亦未為敬生說及此也。
示王伯尹
承抄示《傷寒雜病疏證》論奇經八脈一條,得窺豹一斑,甚善。劉君以奇經八脈為先天,十二經脈為後天,此乃新義,謂八脈氣行則十二經脈停止,僕所未喻。見問陽維、陰維部位,按《難經》云「陽維起於諸陰之交」,所言維者,綱維義。諸陰諸陽即指十二經脈之三陰三陽,故不明十二經脈,亦決不能明奇經八脈。若欲知此,須看《靈樞》、《素問》、《甲乙經》、《難經》諸書。向來醫家皆以陽維主表,陰維主裏,故表病即衛氣受病,屬陽維,裏病即營分受病,屬陰維。至欲確指其穴道,唯記《内經太素》有一條云:陽維之脈,「與太陽合,腨下間,上地一尺所」;飛陽之脈,「在内踝上二寸,太陰之前,與陰維會」。楊上善注云:「上即陽交穴,陽維郄;郄即隙字。下即築賓穴,陰維郄也。」此須問針刺專家明古法者然後知之,僕實不能明也,所能答者止此。抄稿即留之不更還。劉君《疏證》當是佳書,聞為何鍵所刻,今不易求,異日若遇可求之緣,亦願求而一讀耳。大凡神仙方技之書,皆愈古愈精愈難讀。今養生家似皆得少為足,莫知其原。古之儒者心通天地,未嘗不涉覽及之,而不必求盡其術,道有大於此者也。欲學神仙方技,亦非專精數十年不可,今人既患心雜,又不肯讀書用力,欲坐而致之,不能也。賢輩皆體弱多病,能方便學一小法以求卻病,已不勝其勞,更不暇求義理,遑論見性。因感來問,不覺信筆及此,非欲以是相責也。
示楊士青
賢屬題齋額,答以少俟,非吝之也,誠不欲以空言為飾,如世俗求書者之所為而已。今遂為書之,其言不為無義。今時學者根本病痛只是私小,故規模局量展拓不開。今取義於拓,即孟子「擴而充之」之意。拓本摭之本字,讀作他各反者應從橐。賢自謂氣質偏於柔。柔者,易流於褊狹,故期以變化而至於剛大,非欲其務夸而近躁也。此語亦具四悉檀,可與山中諸友共詳之。
附《為士青名橐齋說》
凡有志於學者,須開拓萬古之心胸,不為一世所汩没,方具剛大氣分,可與入德,否則徒為空言。所謂充擴得去,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擴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也。習俗之人,憂樂唯局於一身,情志不通於朋友,蓋由一念私小,障覆性德,視天下皆途人,無與於己,而求其萬物一體,安可得乎?士青乞為名其齋,因舉是相勖,期有以自拔於流俗,確然知有性分内事,擴而充之,在己而已。
卷二 答書
答虞逸夫 二則
惠書文辭、書法俱美,論詩甚有見地,雖未識面,如接清輝,禪家言相見已了,不必定晤對也。僕比跡方外,百不干懷,戢影巖阿,從緣待盡,何敢自標經術。山中學人都已散去,索居恬漠,無意為詩,雖觸物形言差多於昔,未欲流布人間。曩者《避寇集》之刻,自今視之,殊無足存,不意為仁者所稱,良愧良愧。見示尊稿,蔚然成家,但有讚歎,豈可妄加評騭,浣誦既訖,謹以奉還。此事趣舍,亦唯其人,自古名家,各從所好。大抵境則為史,智必詣玄,史以陳風俗,玄則極情性,原乎《莊》《騷》,極於李杜。建安史骨,陶謝玄宗,杜則史而未玄,李則玄而不聖,挈八代之長,盡三唐之變,咸不出此,兼之者上也。自有義學、禪學而玄風彌暢,文采雖没而理極幽深,主文譎諫,比興之道益廣,固詩之旨也,唐宋諸賢猶未能盡其致,後有作者,必將有取於斯。若夫擺脱凡近,直湊單微,隨舉陳言,皆成新意,累句蕪音,自然廓落,但取自適而無近名,捨俗遊玄,絕求勝之心,則必有合矣。流變所極,未知其終,如今曰背景,猶之史也;亦曰靈感,猶之玄也。特言之尚粗,未臻於妙,而遽忘其朔,遂謂古不足法,斯則失之愚耳。因推來教之意,略舉一端,亦不輕為人道也。雅貺不可虛辱,輒别附一小詩為謝,年衰不經意,涉筆殊草草。又山野之習,平時筆札多用别號,亦幸勿以為慢。霜寒歲暮,唯抗志希古,坐進此道。不宣。
去年臘底得書并承寫示近作,既挹撝謙之美,彌驚篇咏之工。今以衰病,曠答經月,昨始勉和一章,别紙錄奉,才退詞淺,未足以酬累貺也。尊作麗而有則,近體尤勝,豈鄙拙所能增損。辱教之篤,必使言其利病,妄謂五言必宗晋宋,律體當取盛唐,下此未足為法。大抵選字須極精醇,立篇不務馳騁,骨欲清勁,神欲簡遠,然後雕繪之巧無施,刻露之情可息,自然含蓄深厚,韻味彌永矣。非值高才,亦不敢以是言進。今於來篇句格尤美者謹加圈識,其餘不敢妄為之說。圈識亦不務多,貴其無憾,非靳之也,未悉有當於尊指否?見贈四律甚美,但稱譽過情,故未敢加圈,嫌於僭以自居也。幸諒之。原稿謹以奉還。
答吴希之 二則
承嘅然懲當世游談之失,因及卦氣推驗。妄意康節之書乃以《易》言歷律,其義在《觀物》内外篇。元會運世,乃是歷法章部,若以四時剋配皇帝王伯,似是權說,不可為典要。如伯者尚力,降為夷狄,其事易知。然齊變至魯,魯變至道,不成伯後復立躋於皇,如春之代冬也。治亂升降,其變由人,至赜至動,非如寒暑,一往遞嬗,有其常軌。然物不可極,亦稱理而言,故老氏觀復,而《易》終《未濟》。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占者任運,事者審勢,吉凶失得,大略可知而不可執也。向與亡友曹子起論力命,以緣生之理析之,頗可以資助發,惜稿已亡佚,不復能記憶矣。
來問甚切,不可不答,今略言之。儒佛等是閒名,心性人所同具,古來達德,莫不始於知性,終於盡性。眾庶則囿於氣質,蔽於習俗,不能知性,故不能率性,謂之虛生浪死。唯知性而後能率性,循理由道,不隨習氣。率性而後能踐形,極聰盡明,不存身見。踐形而後能盡性,察倫明物,不限時劫。如此則庶幾矣。知性之功,必從敬入,聰明睿知,莫不由之,猶佛氏所言一行三昧是一切三昧根本也。常人恒苦散亂,故失其清明;智者攝心醇熟,故照用無滯。不可執異同,亦不可計難易也。故有不言之言,言非一端,而統類不失,無可執也;有無知之知,知非一隅,而周遍圓融,無可矜也。然後同於大通,無有向背,乃可謂時中矣。禪家言達磨西來,只覓一個不受人惑底人。凡古德言句,皆是一期方便,奪彼粗識,豈曰有法與人哉。世人不耐鉗錘,不識機用,故罕有入處。若知自己勘驗,不要點檢他人,觸著磕著,隨處是藥,亦不可勝用也。試以質之鍾、尹二公何如。辱和五言二章,及碩公惠詩、高君示什,皆可喜。古人贈答,取足達意,亦不貴多。今别寫最近二詩為報,不求和也。此事亦如人學射,久久方中,實近勞而少功。曩日頗喜為歌行,今亦廢然不欲多出,病其不能感人也。滇中並無人見顧,鍾山言乃是傳聞之誤。此間書院儳焉不可終日,某自撤皋比已久,刻書事委之二三子而已,此乃時為之,無足異者。從前鬻字本為刻書,初無自為之意,近雖借居濠上,不復仰食書院,乃頗倚此易饘粥,亦不以是縈懷。
答仇北厓
七月一日來書,知在祥雲,居然作住庵道者矣。寫示諸五言,雖句格尚未似,喜其稱口而出,頗類古歌謡,於此不殊與賢相見一次也。因念法華教義有念劫圓融之說,三大阿僧祇劫只是一念,一念可成三大阿僧祇劫,實則延促同時,延之則為長劫,促之不過一念。此是真實諦理,然在凡夫難入思議。吾儕為别,依世間說,今已六年,據來書云,入山近方十日,此皆一念所為。神仙家傳說亦有「山中纔一日,世上已千年」之語,似亦見及此。果能於此悟入,便可許為本色住山人,今且留俟後驗。因此卻成一詩,聊以為答,别紙寫奉,此則無異添一注脚耳。
答某上坐
來書云:昔日煙水南詢,問之友人,謂先生深達華嚴旨趣,故嘗奉書請益,試為洪鐘之叩。乃屢叩不應,先生豈以不慧為慕名而投書耶?亦古德不欲毫釐礙膺,一鉢而走千里之意云爾。茲復陳數問,願先生少假詞色,示我司南,若堅握壽昌不肯二字心印,拒人千里之外,則非不慧所望於金粟如來後身也。疑難請益錄次:
一、宇宙萬法,色心二字賅無不盡,瞥爾念起,色心諸法宛然現前。究此一念起處,起處無從全依不生不滅之真性,然真非妄因,何因起妄,真非有外,妄豈外來?展轉推求,畢竟此生滅宛然之妄念從何瞥起?《圓覺經•金剛藏章》中亦有眾生本來是佛,何因復起無明之問,惟譯文晦澀,不得真實指歸。
二、治華嚴之門徑若何,能示以研究提要否?
三、清涼、玄奘二尊宿不共譯場,與朱、陸鵞湖之會不歡而散,其故安在?不慧下劣凡夫,不敢以識情妄測聖賢,願因先生而決之。
山野之人,垂老多忘,於四方來書往往失答,人亦諒之。仁者方外之雋,豈不知古人十度發言,九度休去,寧可受謗,不可瞎人眼目。老夫罷談已久,今於來問姑酬數言,若其不契,便可置之,後此恕不更答。來問三端分答於下:
一、此非正問,本不應答。妄本無因,真實非待,若非妄起,此問何來?忽若消亡,何勞更答。《圓覺•金剛藏章》文自分明,何謂晦澀?《楞嚴》卷四佛答富樓那問有「為習漏何當復生」一段文尤顯。仁者當生決定,信無可疑也。若撥《楞嚴》、《圓覺》為不信,此人無共語處。
二、華嚴性海,即是仁者自性天真,直須剖塵出經,不可依文解義。來問似只欲作義學沙門,請問取座主便得,若實問門徑,當從普賢門入。
三、古人於無同異中示有同異,此與仁者何干?若欲分疏,亦無饒益,且待仁者明得自家本分事,自與古人把手共行,於此不生疑惑矣。法眼晚參示眾云:「今夜鐘聲鳴,眾來有何事,若是陶淵明,攢眉便歸去。」請參。
答某上坐
來問云:不慧嘗叨陪法筵,經論分疏,久已飫聞緒論,且置勿論,千七百則陳爛葛藤一切拋開,請問如何是教外底眼。快道快道。
承問如何是教外底眼,答曰:瞎老夫有願不撒沙。請問仁者此問何為而發?為是檢點他人,為是從人覓眼?儘許致問,氣急作麽?幸自無事,各人看取眉毛,不如休去歇去好。如或有疑,仁者問取自己。恕不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