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庚申年逭暑所作。以老子義印合般若、方等,於禪則與洞山為近,觸言玄會,亦似通途寥廓,無有塞礙。後以病緣中輟,不復措意。維老氏之旨未必如斯,理既冥符,言象可略。如遇玄解之士,亦可相與解頤耳。蠲叟。

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諸法實相,緣生無性。以緣生,故可道;無性,故非常道。一切言教,假名無實。以假名,故可名;無實,故非常名。真常之體,不可名邈。可者,許其暫立,實無可立。非常者,責其終遣,亦無可遣。

道非名也,名非道也。自其妙而觀之,雖名亦道也;自其徼而觀之,雖道亦名也。

名是說通,道為宗通。名依相立,道由性顯。法非法,是名法,與此意同。無名,樸。天地之始;有名,器。萬物之母。《易》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真諦絕言,冥極無際。無始之始,是謂大始。俗諦順世,現起諸法。無生之生,亦云成物。

故常無,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此是不盡有,為亦此空觀。欲以觀其妙;常有,是法住法位,世間相常住。此是不住無為,亦此假觀。欲以觀其徼。

常無者,會極之深談;常有者,隨流之幻用。色不異空,故常無,真空不礙幻有,故言妙;空不異色,故常有,幻有不礙真空,故言徼。徼之為言,盡法邊際也。妙即空觀,徼即假觀。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此則中道觀。之門。

既悟色空不二,斯有無俱離,即是中道第一義諦不思議境,名之為玄。玄之又玄,轉益超越。諸聖皆由此圓觀證入法界,具足一切種智,故曰眾妙之門。上妙謂法,此妙謂人也。

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

此言聖智朗於無住,凡情蔽于有立,計執旋生,美善斯喪。故當蕩名遺照,然後與道冥符也。名執之生,盡由形轉,剗其因對,則言慮倏亡。兩既不成,一亦莫立,既異同情盡,處耕爾齊平矣。

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恃之為言有作,思惟從有起心也。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聖人惟證玄極。故大用繁興,不存一法;圓音海涌,不說一字。無所住而住,是聖人住處;無所行而行,是聖人行處。無作之作,無言之言,住既非寂,行亦非諠。譬如虛空,不住諸相,故物作而不辭。法本不生,今亦無滅,故生而不有。知一切法如幻,無有可作,亦無可得,故為而不恃。但於無功用中示有修證,畢竟無證,亦無證者,故功成而弗居。如是法性平等不壞,無去無來,不馳騁於古今,各性住於一世,不遷之致明矣。

三章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求競起於勝進,泯凡聖則諍騖息;假竊由於矜異,等奇庸則偷偽絕;掉散因於愛染,杜塵慮則攀援空。

嵇康《釋私論》云:「氣静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繫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

是以聖人聖人喻心王。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淮南子》骨作事。常使民民喻心數。無私無欲。

倍道為亂,合道為治。聖人之為教也,易其倍者,令得相應而已。虛者無餘,實者無欠,弱者不取,强者不捨。心謂智照,腹謂正受,志謂趨嚮,骨謂力願。覺明為咎,故令虛;不受諸受,故令實;擬嚮則乖,故令弱;大願無盡,故令强。如是則不立知見而無知,不涉功勳而無欲,世智不起,所作皆息,任運安然,更有何事。

使夫智者智者指第六識。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若有賢可尚,則鑒覺不虛;有難得、可貴、可欲、可見,則愛憎滋起。虛妄浮心,多諸巧見,終不能至圓覺境界。將謂智者,適以自謾,為其有為,所以不治矣。

四章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沖漠無朕,纖微俱絕,故用而不盈,體之隱也。深廣不測,海印森羅,故似為物宗,用之費也。挫銳解紛,言性相俱泯,銳為别相,紛為總相。一微空,故眾微空;眾微空,故一微空。一微空中無眾微,眾微空中無一微。挫解者,言竭之令盡也。和光同塵,言本影不礙。光比智身,塵比報土。一切聲自是佛聲,一切色自是佛色。毛中現剎,塵中現身。一入一切,一切入一。如帝網珠,其光交參,重重無盡。和同者,言不壞不雜也。不動本際,周遍十方,體自空寂,而圓融具德,故謂「湛兮似或存」。是則不落今時,不依空劫,窮彌勒而不知,出威音而未曉,故曰「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也。

五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芻狗者,縛芻為狗,制之自人,非真狗也。以喻萬物皆由幻作,實無自性。天地雖並育不害,不居生物之功。惟百姓之於聖人亦然,聖人雖保民無疆,不矜畜眾之德。謂之不仁者,言忘功而不有也。

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眾生幻業無盡,聖人幻功亦無盡。譬猶橐籥之為用,風氣散於無方,眾吹從其高下,隨心應量,遍滿而現,似有出入,而體非動静也。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談義之興,依乎名數。然詮窮邊量,道絕言思。既擬議之所不及,則辭喪慮亡而中道斯在矣。

六章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機絲不掛梭頭事,文彩縱横意自殊。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此明不死義。言真如隨緣,成一切法,非是一向斷滅也。沖德不盈喻如谷,妙用無方字曰神,寂而常感故不死。淵為物宗因謂玄,生出萬法名曰牝。「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猶言真如隨緣而現生滅諸法也。言「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者,三界虛偽,唯心所作,本來無有,世界眾生但依阿賴耶識變現而起。了相无妄,當體即是妙明真心。故天地出於玄牝,玄牝即是谷神。但就隨緣出生義邊說名似别。究竟唯一真如,不可變異。故「綿綿若存」,不離帝先湛然之體;「用之不勤」,不礙橐籥如幻之用耳。

七章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

此明不生義。言雖現隨緣之用,而真如自體常恒不變,非同流轉也。天地是喻,聖人是法。「天長地久」,「以其不自生」者,猶言虛空不可爛壞,以非所作性故。生即有滅,不生豈有滅。就不滅義邊亦可說言長生,乃是以不滅反顯不生之義,須知所言長生即是無生也。剎那離念,十世頓空。如來壽量,不可數知。隨眾生語,許云長久,不是對暫之久。聖人法性之身非有先後,亦無内外。但以滅影像故,說名為後;顯智報故,說名為先;不取證故,說名為外;無不在故,說名為存。私猶我也。眾生計我,不出身藴,故為受報之因;聖人無心,量等虛空,故極自在之果。謂之「成其私」者,亦是慈悲落草之談耳。

八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上善,猶言菩薩行也。上來言聖人是佛境界,今言上善,以示菩薩入道勝行,不出悲智二者。取喻於水,利物不爭,是知幻離相,智也;處眾所惡,是入俗同塵,悲也。菩提是道,迴向是幾。水以無心應理,菩薩以忘緣合覺。「居善地」者,能載物故;「心善淵」者,能静鑒故;「與善仁」者,普潤澤故;「言善信」者,行有孚故;「正善治」者,平以準故;「事善能」者,堪忍力故;能即耐字。「動善時」者,不失常故。七善,一三六是悲相,二四五是智相,七是悲智合言。結歸不爭,明七者同是無緣之知。如鳥飛空,不遺其跡,離諸過患,故無尤矣。

九章

持而盈之,任是百不知、百不會,勝似多知多解。不如其已。揣而棁之,但飢餐困卧,一切平常,何藉劬勞,肯綮修證。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若能破家散宅,是好消息。莫之能守。富貴而驕,須知尊貴之人,不處尊貴之位。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倒卻門前剎竿着。天之道。

此言住相之害。法執不亡,終成自礙,不與法性相應也。「持盈」是妄取多聞相,「揣棁」是妄取精進相,「金玉滿堂」是妄取功德相,「富貴而驕」是妄取尊勝相。蓄聞成過,故不如其已;起心造作,故不可長保;力盡還墜,故莫之能守;大妄語成,故自遺其咎。末法凡流,多陷此失,深堪悲憫,故特簡之。執有身心自相,皆為幻垢,對離幻垢,說有修證,垢盡對除,即無對垢及說名者。法執平等,元不動故,故曰「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十章

載營魄抱一,轉身猶自可,脱體道應難。無為無事人,猶是金鎖難。能無離乎?專氣致柔,《楞嚴》云:「縱滅一切見聞覺知,内守幽閒,猶為法塵分别影事。」須知更有透脱一路不識玄旨,徒勞念静。能嬰兒乎?滌除玄覽,斷除煩勞重增病,趨嚮真如亦是邪。能無疵乎?愛民治國,太平本是將軍致,不許將軍見太平。能無知乎?天門開闔,「末後一句,始到牢關,鎖斷要津,不通凡聖。」能無雌乎?明白四達,老僧不在明白裏。能無為乎?生之畜之,五十一章云:「道生之,德畜之。」方便為父,實智為母。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守静者已滯於静,而未得勿助之功,故不任天真也。熊十力批。

此乃剋示宗塗,指歸玄要。先後六番徵責,以拂其述,末顯二智、三解脱門,以會其本。蓋反流之始,依一精明,管帶隨緣,難得相續,故責其無離。已悟動識為非,更趨寂泊,守住静境,不任天真,故責其嬰兒。去此二途,盡除翳障,除想未遣,滯礙猶存,故責其無疵。力願成就,嚴土利生,未至無心,尚涉光境,故責其無知。縱奪臨時,卷舒在己,珍御未脱,猶守尊貴,故責其無雌。知照洞然,將為極則,迴頭失妙,或落今時,故責其無為。六者皆行人勝境,展轉深妙,住之並足為病,以證與證者未能同時寂滅也,故次第拂之。六礙既空,二智斯顯。方便之道,出生諸佛;實智之德,長養法身。就知有義,故名生;就保住義,故名畜。二智已圓,自然具足三解脱道。「生而不有」是空解脱,「為而不恃」是無相解脱,「長而不宰」是無作解脱。如是乃入不思議自覺聖智境界,故謂之「玄德」矣。安履君臨之位,不參臣宰之功,是為「長而不宰」也。

十一章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户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此顯緣生之法,咸無自性,故幻用得成也。車之用,載重行遠是也。器之用,受物可持是也。室之用,居處宴息是也。方其輻轂已具,埏埴已成,户牖已施,但有車、器、室之相而已,其用故未形也。及其用之,則隨人而無定。故當其有此三法也,非三用也;當其有此三用也,非三法之能有也。輻轂非即是車,車不離輻轂,車與輻轂,各不相知,而車之用出焉。為出於車邪?車無自體,輻轂等所成故。為出於輻轂邪?輻轂非全車,離車則輻轂無所施故。是故舍輻轂則車喪,舍車則輻轂亦喪。求輻轂與車,則似有矣;求車之用,則無得矣。唯器與室亦然。埏埴而為大小方圓眾形,則有器生,而器之用不存也。鑿户牖而見明暗通塞諸相,則有室生,而室之用不存也。六事和合,三法幻起,三用雖熾然現前,而三法當體空寂。利者,言乎用之未發也。譬如刀刃之銛,但可名利,以之割物,乃得名用。刀不自割,故但有其利,人能使之,乃轉利成用。用不屬刀,亦不屬人,不離刀人,刀人亦不相知。反復求之,皆不可得,故利則不無,用則不有。以緣生故有,有即幻有,非是定常;以無性故空,空乃本無,非是滅取也。

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此明攀緣之害也。根塵本不相入,但以識性流逸,似外境現,循諸有為,自取惑亂。若悟緣心非有,諸塵頓空。目者常動,緣物成見,以喻黏妄發知;腹者常静,貯食能消,以喻脱黏内伏。去取亦是强言,彼此不能安立,藥病之談,且以順俗耳。

十三章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託天下。

此言境界是幻,我執本空,以顯無作、無受之旨。驚者,卒暴之狀。身者,集聚之名。若者,言乎其不異也。順情之謂寵,逆情之謂辱,住持之謂得,變異之謂失。得失雙該寵辱言,非分指寵為得,辱為失也。妄心取著前境,計有逆順,實則倏忽飄驟,莫可追尋,故謂得失若驚。以形境風不住,而危厲之感或生厭離,歆戀之交彌增繫縛,故謂「寵為下」也。貴者,心懷矜尚。患者,志存憂恐。身執非量,本乃陰聚之空名,緣起妄成,性自勞慮。貴即同慢,患即同癡。舉慢與癡,亦該見愛。身不異癡慢,癡慢即是身,故謂「貴大患若身」矣。患因身有,身無患絕,以明身患不異也。矜尚之至,舉天下無以加於身,故重其身與天下等。言若可寄託天下者,亦因人情所大者擬之,以形上慢之過,强為物主,不知身以慢成,離慢無身。及吾無身,吾又何貴?此總言我空故癡慢空,癡慢空故我空耳。前後文句影略互見。聖人之言自在無礙,不可以世間文字相求之。舊師迷其語脈,生諸曲解,失之遠矣。

十四章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欲得親切,莫將問來問,問在答處,答在問處,故曰不可致詰而為一也。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繩繩,穩密貌。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空劫來事,皆在今日。是謂道紀。

此明實相無相也。道離見聞覺觸之境,非是意言分别之所能詮。三既强名,一亦非相。「不皦」「不昧」者,明暗兩忘,上之諸聖不能窺,下之眾魔不能擾。此深密之相,絕諸名邈。已離心意識法,故「歸於無物」,而非空豁斷無,故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有無、一異、俱不俱,一切俱非,故謂「惚恍」。惚恍之稱,猶云秘密也。遍界不藏,通身無影,豈有形段可得?迎隨求覓,迢然轉遠,故親者不見,見者不親。但形文彩,即屬染污。然以先聖遺軌,激揚當時,即不得絕却言語。「古始」者,所謂空劫以前一段大事也。於此明得,何法不了,故謂「道紀」矣。

十五章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强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容,作客是。涣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此舉從上道人行履以示軌範也。「善為士」,猶言方習菩薩行者。「微」謂理極,「妙」謂事融,「玄」謂智深,「通」謂悲大。總此四德,惟一堅密身。一切塵中現,故謂「深不可識」。若强辨其德相,則有七句:豫然若冬涉川,象王之步也;猶若畏四鄰,識法者懼也;儼若客,無不敬也;涣若冰將釋,和以巽也;敦若樸,行任真也;曠若谷,響斯應也;渾若濁,其智泯也。前四是微妙相,後三是玄通相。「濁以静之徐清」者,無有動相,將何名濁?菩薩不盡有為,攝俗歸真,不捨事而全理,即悲之智也。「安以久動之徐生」者,無有静相,將何名止?安久是止義。菩薩不住無為,迴真入俗,不違理而成事,即智之悲也。言孰能具此妙行,方契微妙玄通之德。「不欲盈」者,謂虛空相,證此道者,其心恒如虛空。是以一壞一切壞,以性無,故能敝;一成一切成,以性具,故非新矣。

十六章

致虛極,守静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静,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歿身不殆。三災彌綸而行業湛然。

此更剖析因中妙行及果上妙德,顯示學者正修行路也。文分理行果三。初明行者。「致虛」是三摩鉢提妙觀,「守静」是奢摩他妙止。「極」之為言究竟,「篤」之為言淳深。虛妄有生為作,性自涅槃為復。由久積二行故,不見一法生滅,了知法法當體涅槃,不取幻化及諸静境,虛之為言,同於幻化。便超諸礙,是謂於作觀復,即是圓證禪那妙行。次顯理者。「芸芸」即並作之相,「歸根」言返窮本際,「復命」言會歸元真。「静」謂其相永寂,「常」謂其體常住。《楞嚴經》中有一段文與此印合,彼經云:「一切浮塵,諸幻化相,當處出生,隨處滅盡,幻妄稱相,其性真為妙覺明體。」即當此云「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也。彼經云:陰入處界,「生滅去來,本如來藏。常住妙明,不動周圓妙真如性。」即當此云「歸根曰静,是謂復命」也。「性真常中,求於去來,迷悟生死,了無所得。」即當此云「復命曰常」也。隨順覺性,名為「知常」。背覺合塵,名為「妄作」。「明」謂與般若相應,「凶」即依煩惱流轉。此尤剋指迷悟之由,示有聖凡異趣,教令斷惑證智,可謂決定明誨矣。三歎果者。含攝無餘曰容,平等一如曰公,慈覆眾生曰王,法界一相曰天,萬法所由曰道,無有變異曰久。容即般若,公即法身,王即解脱,天即相大,道即用大,久即體大。三德圓具,三大齊彰,是乃極證之功,因於知常頓顯,故謂諸佛皆從般若生矣。「歿身不殆」是結歎之辭,猶肇公所云「功流萬世而常存,道通百劫而彌固,三災彌綸而行業湛然」也。眾生以五藴為身,分段報盡為歿,隨業流轉,故殆;聖人以法性為身,三界示現為歿,依真而住,故不殆。此言歿者,以德歿為義,雖示受隨類之身,其實非歿。

十七章

太上,下作不字是。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正定聚。其次,畏之;不定聚。其次,侮之。邪定聚。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此示種性差别也。太上猶云最上。「不知有之」者,上無攀仰,下絕己躬,此是過量人超宗越格境界,即唯是滿證位也。「其次親而譽之」者,親即該滿證、分證與行位而言,譽即攝信解位。三乘聖人,雖智證有淺深,說法有大小,各以自心所圓現量,如應而說,讚揚至教,悉令眾生見聞得益。或以顯權究宣勝義,或以冥權且順劣機,總皆親而譽之。西天此土,十方三世,河沙賢聖,垂手羣倫,方便誘導,普遍示現,莫不由斯。以屬建化邊事,落在第二,故謂其次也。於中亦有譽而不親者一類,說解依通,自救不了,不能入道,非此所收。别本或作「親之譽之」,非是。以有、譽、畏、侮為韻也。不知有之,王輔嗣作「下知有之」,後之諸師皆為此「下」字所礙,今從吴草廬本。「其次畏之」者,即謂博地凡夫雖不知惑業所因,猶怵於果報,雖不知證智之量,猶敬於聖言。意存戒懼,具足慚愧,隨其善根,易可攝化。但令方便修習,漸次增進,即得出離。菩薩權現,皆從凡夫進修。此即惟是信位,又其次矣。「侮之」,即是諸魔外道及一闡提,邪見熾然,毁謗正法,皆依無明妄起,顛倒迷執,自取諸苦。良由惑業深厚,障彼浄心,故成不信。雖根器劣下,非其定性,若復一念知非,捨惡生信,即入前位。邪見若自知倒惑,即非邪見;闡提若生浄信,即不名闡提。其有不信者,非性不信也,為信不具也,故曰「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此明信可說性有,不信不可說性有也。其為言之決定如此,亦猶《圓覺》明有性無性,齊成佛道。《中庸》言,生安困勉,等入聖域也。轉侮成信,抑又其次。除太上一機,三皆幻用所顯,四性差别,凡聖迢然。若體露真常,則一性平等。老子以此四句圓攝法界眾生而無餘矣。悠者,久而無盡之意。貴言者,尋名逐相也。此乃深慨初心求解,難契離言之宗,展轉相謾,窮劫不了,故先寄喟於斯流,末乃指示其本具。「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者,言及乎見盡情亡,始悟不從他得耳。百姓,等攝眾機。無明破盡,謂之「功成」。智報現前,謂之「事遂」。自然者,猶云法爾,非是强為,法如是也。若證平等法身,自悟本元心地,則知「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無智亦無得」。眾生諸佛皆是假名,菩提涅槃並為增語。本離分齊之相,安有四性之殊?蓋恐末流隨文失旨,執為定有四性差别,故復奪之令泯,可謂慈悲深厚矣。

十八章

大道廢,有仁義。慧知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此明聖凡染浄諸法,總皆待緣而顯。若眾生幻業不起,則諸佛幻用亦不成。若仁義、慧智、孝慈、忠貞諸名出興,皆以不善為緣。諸佛般若現起,即以眾生煩惱為緣。以眾生煩惱大故,諸佛般若亦大。若煩惱不生,般若亦不生也。教跡之興,即為類墮。垂慈愍物,入水和泥。所以强立名言,皆是隨其顛倒,故《法華》寄弊垢之喻,大《易》稱憂患之書也。

若取詞順,應云:「大偽出,有慧智。」古音義、偽同在歌韻,智與義不叶,以隨韻便,故倒言之。古語多有此例。

十九章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古音尤幽屋沃同部,此句屬此,與上為韻,文義方足。向來誤入下章,文乃不貫,且尤幽可與蕭豪相轉,不可與歌戈相轉,亦是顯證。〇「一拳打破黄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有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正是絕學無憂頌也。

此以聖見為礙,過同凡情,教令遣除也。聖人從本垂跡,斯有名教,而法久弊生,徇名遺實。執依似以亂真,託攻難以居德,色取行違,談空滯有,情識所樹,葑蔀益深,直須抉而去之,乃可廓然無礙。夫聖智不與暗鈍期,而知見障之,則成於摶固;仁義不與澆薄期,而愛欲勝之,則流於衰偽;巧利不與爭攘期,而矜伐中之,則資於攻剽。如是則三者之屬,其質已喪,所存者特其文耳。質内而文外,虧於内者不能全於外,故常患不足。常患不足而爭以自厲,則名益亂,故不如絕棄之。絕棄之道若何?見素抱樸,無功可飾,則巧利無所屬而偷心絕矣;少私寡欲,無德可稱,則仁義無所屬而天性全矣;絕學無憂,無法可得,則聖智無所屬而本體現矣。是故絕棄云者,去其文也,非去其質也;去其名也,非去其實也。若夫其質與實,固不可得而去也。後世宗門古德,往往等佛法於怨家,比誠言於惡口,與老子用處正無異耳。聖智、仁義、巧利,皆各為體用。絕者,絕之於内。棄者,棄之於外。「民利百倍」之「利」,猶云辯慧,言根利也,非對害之稱。素以不繢為義,言無所施巧。樸以不斵為義,言無所成用。見素謂心田浄潔,抱樸謂行履真實。私為細惑,欲為粗惑。不云斷除而云寡少者,古人之辭緩,恒若有不盡也。學即解會之名,憂乃過患之目。言思迥出,乃名絕學;無明永斷,斯號無憂矣。初句應解脱德,次句應般若德,末句應法身德。聖人之言,精密若此。解脱是法身、般若之解脱,般若是解脱、法身之般若,法身是般若、解脱之法身。一句中該三句,三句即是一句。直須如此會取始得。

二十章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荒猶遐也。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僧問曹山:「三界擾擾,六趣昏昏,如何辨色?」山曰:「不辨色。」曰:「為什麽不辨色?」曰:「若辨色即昏也。」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我獨頑似鄙。藥山看經次,問柏巖日色早晚。對曰:「日正當午。」山曰:「猶有這個文彩在。」曰:「某甲無亦無。」山曰:「汝太煞聰明。我跛跛挈挈,百醜千拙,且恁麽過。」地藏問修山:「在南方,近日佛法如何?」修曰:「商量浩浩。」地藏云:「爭如我這裏種田博飯吃。」此兩節語與老子用處不别。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此復申言纔有文彩,即屬染污,惟心識頓盡,乃能游於寂滅之海,故以眾人有情境界對顯道人無心妙境也。善惡同為識心分别,猶之唯阿祇是一聲轉變。以言染浄雖殊,計執是一,若存情見,俱不離生死根本耳。然非是撥無因果,恐無智之流,誤執此語,將謂遂無善惡業報,故復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眾生畏果,惟畏其惡;菩薩畏因,兼畏於善。自非藏識已捨,異熟已空,何能二死永亡,三有齊喪,故復致未央之嘆,傷彼流浪之無窮也。此之眾人,非言羣庶,蓋謂學道而未悟者。住心味著,有同薦鼎之甘,攬鏡生忻,比於游觀之美,故謂「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博辯相高,名為有餘;情存取證,名為有以。昭昭者,衒其聰明;察察者,析其名字。此二别標俗人者,眾人之中滯著尤粗者也。凡此諸過,總由能所不亡,境智不泯,故未得相應。道人已證無念,迥出常情,故獨異也。絕影象於機先,故謂「泊兮其未兆」;泯憂喜於即物,故如嬰兒之未孩。譬虛空之無倚,故儽儽若無歸;羌不可以名邈,故獨忽而若遺。大智若愚,沌沌無知。昏昏非同於冥諦,悶悶不落於言思。澹若海之忘其大,飂若風之無所依。寄頑以狀其不測,假鄙以肖其無為。人知貴食,而不知有食母。我獨貴其母,而子自歸。言理得而事至,在日用而不離也。五十二章云:「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終身不殆。」老子諸言母者準此,蓋愍眾人但知其子而不知其母也。

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空如來藏。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不空如來藏。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空不空如來藏。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

此攝前文顯忘心頓證之功,立齊諸聖,示一證一切證也。證無心之妙者,其名曰孔德。孔者,通也。德者,得也。已得無礙,故曰孔德。容之為言相也。無相示相,跡應萬殊。任運遍知,無乎不在,舉足下足,莫非道場,咳唾掉臂,皆為佛性,故唯道是從矣。道即德用之稱,其為物也,非是定有,非是定無,隨感而形,對緣而燭,如月應水,如響應谷,故曰「唯恍唯惚」。雖曰惚恍,中非無象,無象之象,象即無象也;雖曰恍惚,中非無物,無物之物,物而非物也。語其相則唯恍唯惚,語其性則唯窈唯冥。恍惚者,猶若可見;窈冥者,視聽不形。譬水中之鹽味,猶色裏之膠青,總妙湛之元體,强字之曰真精。既一真而無妄,故復錫以信名。亘萬劫而常住,曾何間於古今。閱羣聖如電拂,固一印之所成矣。甫者,美稱,即聖哲之殊號。上窮空劫,下盡未來,大覺眾尊,莫不證此無礙之德,具此如幻之用,承此真如之力。於此若明,無量諸佛、河沙賢聖,一時畢現,故曰「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是真無上圓頓之旨也。

又恍惚應空如來藏,有象有物應不空如來藏,窈冥真精應空不空如來藏。總一妙真如性,故謂之信矣。

傅大士《心王銘》云:「水中鹽味,色裏膠青,決定是有,不見其形。」與此章義同。

二十二章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語哉?誠全而歸之。

此明圓證法身,則無緣對,非情識之境也。全歸即同於圓證,無對故絕諸偏曲。物情捨曲而取全,則全亦曲也;捨枉而取直,則直亦枉也;捨窪而取盈,則盈亦窪也;捨敝而取新,則新亦敝也。此皆識心所緣理境,競趨兩端,計立分齊,有多有少,故不得而轉惑。聖人隨順法性,平等一如,無取無捨。故俗之見為曲者,在聖則全;見為枉者,在聖則直;見為窪者,在聖則盈;見為敝者,在聖則新。以無全,故無不全;無直,故無不直;無盈,故無不盈;無新,故無不新。既竭兩端,本離分齊,故無少也,無多也,又孰得焉,又孰惑焉?一者,謂中道也。二邊俱盡,中道亦不立。所以常行於中道者,為物作則耳,故曰「聖人抱一以為天下式」也。此與十章「載營魄抱一」義異,彼乃初住之相,此示後得之智,不可隨文失旨。自見、自定、自伐、自矜,皆以他為緣,妄立自相,故横生計著。聖人無己,靡所不己。不可以自更見於自,以自更是於自。見、是尚不得,矜、伐何施?如是者,知以不立而明,功以不存而著,不有斯有,不恃斯久。水不洗水,金不摶金,孤掌不鳴,孰與之爭?於一塵毛,普現全身。稱性之談,諦實純真。惟復命者,乃足與於此,不知常則猶聽熒。故曰「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也。

不自見,是無我相;不自是,是無人相;不自伐,是無眾生相;不自矜,是無壽者相。

《楞嚴經》云:佛問文殊:「如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為無文殊。」文殊言:「如是世尊,我真文殊,無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則二文殊。我今日,非無文殊,於中實無是非二相。」又佛言:「如第二月,誰為是月,誰為非月。」「但一月真,中間自無是月非月。」會得此喻,則「不自見」「不自是」之旨明矣。

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此復申言法性平等,無取無證,無得無失。眾生不悟,則以為難信也。自然者,自無所自,然無所然,不生不滅,不常不斷,不一不異,不來不去,非有為,非無為,非非有為,非非無為,超過一切言思境界,故聖人猶罕言之。世間有為之法,須臾變滅,如飄風驟雨。俗謂天地為之,天地以其有為尚不能使久住,況於人之所為乎!此就世所易喻者言之,斥常見也。俗情惟趣兩端,棄常則轉計於斷。故復言從事於道者,則與自然相應,一切同於自然而非斷也。生滅、一異、去來,準此可知。人外無道,道外無人。心外無法,法外無心。心即是佛,佛即是心。悟則為佛,迷成眾生。在佛為道,在心為德,在眾生為失。心、佛、眾生,三無差别。道者道此,德者德此,失者失此,無弗同也。同於道則諸佛出興,同於德則萬法成現,同於失則六趣流轉。皆依一心中得,故謂三者亦樂得之。樂得云者,猶言「我欲仁,斯仁至矣」。《圓覺》謂之「非性、性有,循諸性起」,《楞嚴》謂之「隨眾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皆此義也。是故一切眾生皆證圓覺本來常住,入於涅槃。此乃圓頓深旨,初機驟難信入,故曰「信不足焉,有不信焉」。蓋歎大法之幽玄,哀羣迷之顛倒,雖終日行而不自覺也。

此言自然,與天竺外道論師所計自然譯名則同,義即碩異。向來義學諸師皆未深考。雖以清涼之精博,亦判老子為邪因。蓋為「道法自然」及「道生一」等句所礙,遂目老子計自然為因,能生萬物,實非老子之義也。今明老子所言自然,即同法界緣起不思議境,不止但齊正因緣宗,決非妄計有自然性。如是諸難總失,無俟廣破矣。

二十四章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餘食贅行,《詩》毛傳曰:「贅,屬也。」《孟子》「屬其耆老」,《尚書大傳》作「贅其耆耇」,並假贅為綴。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此示妄立知見之過。企者,踵有所移則不能止其所;跨者,足有所越則不能循其道。以喻法性恒如,不容立見,由妄起諸計,即見眚生。故夢者不覺,惑者不智,亦猶企之與立,跨之與行,二法決定不俱也。若「自見者」,則必有失,迷頭認影,故成不明。「自是者」,則必因非,執指為月,故成不顯。「自伐者」,妄取勝相,令心高舉,如好夸者遠實,故無功。「自矜者」,計有實法,令心生滅,如怙勝者速咎,故不長。是皆於虛妄體重執虛妄,墮增上慢,故於道為餘食贅行,言道之棄也。餘食者,食之餘殘,不可以更進。贅行者,係綴而行,不可以躡前。「物或惡之」者,行與食非可惡,惡其餘贅也。「有道者不處」,非以物之惡之也,為其處於道也,故不處於非道矣。禪者之言曰,虛空不可安耳,鉢盂不可著柄,亦即惡其餘贅之意。

唐僖宗廣明元年刻《道德經》殘石,今在焦山,僅存七百餘字。「企者不立」上有「喘者不久」四字,為各本所無。泰州繆君見告以為奇,愚謂此恐唐時俗本,未可徑據以增入也。

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前既深破妄執,次須廣歎真心,故此篇創發道妙,趣歸自然,可謂稱理極談,析其幽致者也。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者,有實非有,生亦非生,然非無物,故曰混成。一入一切、一切入一,故言混;一切不壞一,一不壞一切,故言成。未始有始,强謂之先,自然流出,蓋天蓋地。寂兮不睹其朕,寥兮廓而無邊。語其體,則萬法弗侣,古今不遷,故謂「獨立不改」;語其用,則周遍沙界,不喪機前,故謂「周行不殆」。用時不犯鋒芒,不换毫髮,是謂不殆,亦即前章「全而歸之」之義。孰不承其恩力,而恒乳育大千,故曰「可以為天下母」也。是乃言象所絕,何有擬議之名。然以曲施有情,亦須假言表顯。故跡其神用,字之曰道;歎其無方,名之曰大。大而能化,故曰逝;逝而無届,故曰遠;遠而必復,故曰反。逝者,言乎其無住也;任運無礙,是解脱德。遠者,言乎其不禦也;攀緣所絕,是般若德。反者,言乎其常處也。不離當處,是法身德。從是俱顯,則有三德、三身,同名為大。以天象法身德,即法性身;地象般若德,即受用身;王者人中勝稱,象解脱德,即應化身。三德元是一德,三身元是一身,故總標道大,次出三大。不云三大而云四大者,即三而一,即一而三。天地人即道,道即天地人,非離道有天地人,亦非離天地人别有道。一大遍於三大,故舉一即三;三大同攝一大,故在三恒一。一三既非臣屬,說四亦非雁行,故隨說四三,一理無礙。言「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者,域中猶莊子所言寰中,即法界之異稱,非謂九州之内也。法身、般若,不離解脱,故道非人不顯。我為法王,於法自在,賴有賢聖,弘道不絕,故王之居一,實即具三矣。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者,法猶云象,謂其如而不異也。解脱不異般若,般若不異法身,法身不異真如。自佛言之,總一法界;自老子言之,總一自然。語道之致,義極於此。舊師未委平等一性之理,强判高下,謂用智不及無知,形魄不及精象,精象不及無形,有儀不及無儀,故轉相效法。信如是言,則勝劣乖殊,何得並稱四大邪?故知輔嗣亦猶未達。今於諸師異義,未暇致辨,聊舉其一,無俟多陳耳。

二十六章

重為輕根,静為躁君。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本,躁則失君。

此下多廣明行相。躁猶動也。物之輕者,不能以自植,必附於重而後存,若木之麗乎土是已;物之動者,不能以自運,必依於静而始發,若水之行於地是已。木見拔則菀,水遇坎則止。故知輕若捨重則失據,動以因静而得息。然則為輕之藉者,重也;制動之樞者,静也,故曰「重為輕根,静為躁君」。唯聖人為能以重為本,故厚德以載物;為能以静為主,故無為而成化。言「終日行,不離輜重」者,喻於一切處負荷眾生,無有疲厭,普賢行願之力也。「雖有榮觀,燕處超然」者,謂於一切時圓照法界,不動本際,文殊妙智之德也。輜軿取號於衣車,以其善載不見,則重而亦静;榮觀假稱於顯跡,以其莊嚴具足,則静而亦重矣。復以人事之易曉者明之。萬乘之主,藐然託於人上,猶若舟之浮於江海也,不知天下之為重,而私其身以輕天下,輕天下則失民,失民則失身。民者,身之本也。外本内末,則失其所以為本矣。動不以其道,則失其所以為君矣。是故菩薩為樹,眾生為根,真知為君,萬行為臣。察乎此者,然後輕重有倫,動静有常也。

二十七章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讁;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晁說之以為此二十字古本無有,獨得諸河上公,賴傅奕能辨之耳,輔嗣不知也。當時所傳王注本即已如此,晁所謂古本,疑即指傅奕所較定者。今詳此蓋「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之注,轉寫誤繫於前,因竄入正文。以義推校,實不相隨屬,宜依晁說刊正。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論語》曰:「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

此躡前義而分顯之。五善之為襲明,即「静為躁君」之義;師資之為要妙,即「重為輕根」之義。蓋無作之謂静,有為之謂躁。五善即是無作之作,作於無作。萬行門中,不捨一法;實際理地,不染一塵。譬之南面恭己,百官以正,是以真智為君也。幻化之謂輕,所依之謂重,菩薩依於眾生而起幻化,示有迷悟先後差别。師資酬問,則有教興。譬之樹若無根,不生華果,菩薩若無眾生,不成菩提,故以眾生為根也。轍跡、瑕讁、籌策、關楗、繩約,斯五事者,皆有為之跡也。不行而至,斯可謂善行矣;不言而信,斯可謂善言矣;不見而彰,斯可謂善數矣;不嚴而治,不肅而威,斯可謂善閉、善結矣。何五事之與有,是皆因其本明,不妄施作,故謂襲明。全用即體,故言襲;即用之體,故曰明也。不善人以善人為師,善人以不善人為資。自不善人言之,則師為重;自善人言之,則資為重,以其智之所由託也。故不貴其師,則迷無轉智之功;不愛其資,則智無破迷之益。永明壽云:昔本迷悟成迷,今日悟迷非悟。此智本師資同具,一以似迷而不顯,一以偏寂而成過。凡夫二乘,同為顛倒,失其本故,是以雖智大迷。大迷者,以智大故迷亦大,迷其本智,故號大迷。悟其無迷,即是大智矣。法不孤起,仗境方生,不有師資,則無言說。故此《道德》五千,亦假關尹之請。佛之清浄十二,普酬眾會之機。是皆緣起妙用,互相由藉,故謂要妙。全體即用,故謂要;即體之用,故言妙矣。

二十八章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恩德。為天下谿,常德不離,方便浄涅槃。復歸於嬰兒。如世嬰兒,五相完聚,不去不來,不起不住(至人無己)。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斷德。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圓浄涅槃。復歸於無極。木人方歌,石女起舞,非情識邊,寧容思慮(神人無功)。寶印當空,迥超文彩。知其榮,守其辱,以有下劣,寶几珍御,以有驚異,黧奴白牯。為天下谷。智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性浄涅槃。復歸於樸。聖人無名,無名之謂樸,形成之為器。《論語》:「君子不器。」樸散者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曹山云:「本分事尚不取,況其餘事耶?」潛行密用,如愚若魯,但能相續,名主中主。

此乃寄位明功,偏正回互,兼帶妙挾,通宗通塗,極乎功位俱隱,血脈不斷。洞山一宗,冥符斯旨,故今即假三墮會釋,兼以教義合明,具眼者辨之。凡言知、守者,知即向上之關,守即迴塗之妙。所謂知有不取,明乎彼而履乎此者也,在《易》謂之妙用出入,皆寄位之言,非實有彼此、出入、處所、形相可得。言「常德」者,即是常住真心,亦謂之本分事,在《中庸》即謂至誠。歸者,息用歸體,反情合性之稱。實則元無兩畔,歸亦無歸,對諸有轉,强言歸耳。「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是類墮。雌雄以表異類,寄谿以言法流貫注,為眾生先導也。水注川曰谿。菩薩方便誘導眾生,歸於薩婆若海,猶谿之疏引眾流,匯於大川也。鄽中垂手,入草入泥,頭角乍生,眉毛委地。此於三法中屬恩德,五行之中即當嬰行、病行。絕諸滲漏,故曰「常德不離」。以其一念無私,不由造作,與方便浄涅槃相應,故曰「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是隨墮。黑白以表異相,寄式以言機用不差,為眾生軌範也。遇緣即主,劍刃無虧,明暗俱合,縱奪自在。此於三德之中屬斷德,五行之中即當梵行、天行。不動纖毫,故曰「常德不忒」。以其寶印當空,迥超文彩,與圓浄涅槃相應,故曰「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是尊貴墮。榮辱以表異分,寄谷以言不變異處,為眾生依止也。妙盡功忘,不居正位,門前竿倒,玉殿苔生。此於三德之中屬智德,五行之中唯是聖行。究竟圓滿,故曰「常德乃足」。以其間名已謝,凡聖雙非,與性浄涅槃相應,故曰「復歸於樸」矣。曹山云:「本分事尚不取,況其餘事耶?」無名曰樸,形成曰器。散者對全之稱。合則是樸,散則是器。器因樸有,離樸無器。器則樸子,樸非器倫。是以聖人無名,君子不器,然當其起用,並屬臣佐之事,故曰「聖人用之則為官長」。以器傳器,沿流不絕。器有方圓,空非割斷,道無變異,如器中空。雖權立君臣,理實非合非散,故曰「大制不割」。化裁盡變為大制,全而歸之為不割。《易》曰「備物制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聖人」,此之謂也。

洞山頌云:「枯木龍吟真見道,髑髏無識眼仍明。喜識盡時消息斷,當人即辨濁中清。」可謂「知其榮,守其辱」者矣。

僧問曹山:「抱璞投師,請師雕琢。」山曰:「不雕琢。」曰:「為甚麽不雕琢?」曰:「須知曹山好手。」

二十九章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易•繫傳》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又曰:「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所言「在天成象」即法界緣起,「在地成形」即剎土安立,變化以其依正也。見謂象,即賴耶見分。形謂器,即賴耶相分。而其所由形見者,承上文變通而言,即賴耶自證分也。《楞嚴》云:「此見及緣,元是菩薩妙浄明體。」見即當《易》所謂象,緣即當《易》所謂器。言「元是菩薩妙浄明體」者,即謂賴耶證自證分,不離如來藏而有。皆神器之說也。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為執則割。故物或行或隨,或歔或吹,或强或羸,或挫或隳。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

此復申言「大制不割」之義。明三界諸法是幻,無有可得。末以三去對破諸取,即總破一切妄執也。夫百界千如,斯大制也。一涉有為,斯成割義。然有為、無為,二法俱空,理實無割。言「取天下而為之」者,即是見有三界,取諸生滅以為實法,如人以手撮摩虛空,故曰「吾見其不得已」。言「天下神器,不可為」者,即釋其所以。神器猶《陰符》所言奇器。此所謂依如來藏,故有阿賴耶識。雖復變起根身器界,如虛空華,本無所有,當體即是妙明真心。以此識與如來藏非一非異,故言神;熾然似有陰入處界,故名器。而實無有作者,不可摶量,況復於中措心,欲妄施設,如邀空華,結為空果,無有是處,故曰「不可為也」。取相而修,終成敗壞,執其緣想,遺其本明,故曰「為者敗之,執者失之」。行先而隨後,歔緩而吹急,强進而弱退,隳毁而挫折。「或行或隨」者,次第也;「或歔或吹」者,粗細也;「或强或羸」者,變異也;「或挫或隳」者,滅壞也。開之為八,約則四相。在根身為生老病死,在器界為成住壞空,在心念為生住異滅。此四相者,本依自心流注妄想而現,無有可取,亦無可得,若相續滅,諸相則滅。凡夫迷倒,不了四相惟是識變,妄取境界,造作眾業,枉入諸趣。綜其本因,不出三毒:愛莫甘於妃匹,甚於耽,耽斯溺,心著受樂,則以貪欲為本;禍莫酷於好侈,奢斯忮,忮斯爭,夸己務勝,則以瞋恚為本;過莫大於上慢,泰斯驕,驕斯蔽,矯現威德,則以愚癡為本。是三者,皆不知天下神器,以為有可取而為之者也。聖人不如三界,見於三界,出四相,盡三毒,知其不可取而去之。去之者,非謂有而去之也。言其本無也,有則不可去矣。是故「去甚」如遠色,為其無貪也;「去奢」如賤貨,為其無瞋也;「去泰」如惡文,為其無癡也。若有智可忻,則甚之類也;有法可尚,則奢之類也;有位可證,則泰之類也。《大品般若》云「以不見故不取,不取故不著」,夫是之謂去之。

偽河上公本歔作呴,挫作載,並非。《說文》:「甚,尤安樂也。從甘、匹。」匹,偶也。此甚之本義也。今詳《老子》是用本義,若用引申義,則泰甚無别。且三義並舉,若皆太過之謂,何言之複耶!黄霸云:「治道去其泰甚。」此自霸言,非關《老》義。薛致玄能辨之,然其所謂「凡增有為於易簡之外者,皆泰甚」,雖若玄遠,亦未審諦。夫易簡則豈可增者,不唯《老》義未得,亦失《易》旨也。

三十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長沙岑云:「我若一向舉揚宗教,法堂前須草深一丈。」荆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案此與上文不相蒙,當在「道常無名」之上。

此示為人師匠之式也。「以道佐人主者」,即前文所謂官長。法王之有眾佐,猶人君之有良輔也。言「不以兵强天下」者,强讀如勉强之强,下文並同,謂不俟其自肯而力要之也。兵者,戎器,以喻折攝二門方便。菩薩弘範三界,攝化眾生,綏之斯來,動之斯和,俟其緣熟,自相符契,但有鼓舞鍛鍊之方,固無取必速化之意。「其事好還」者,好猶云善,善如「居善地,心善淵」之「善」。謂一念回機,便同本得,全身乍現,大地平沈,從來達道者莫不如是也。「荆棘」以言其塞礙,「凶年」以言其寡穫。不出葛藤,翻增繫綴,將勤流佈,空逐名言,故舉揚大教,有若行師,干羽亦為災沴之媒,醍醐或變雜毒之海。是以弘道之士,必慎而出之。果訓為實。「善有果」者,謂善能實證實悟而已。語證則不可示人,說理則非證不了,安敢以取證之事强人哉!故己既實證,則勿矜也,勿伐也,勿驕也,不得已而後言,亦勿强其所未至也。《易》曰:「地中有水,師。君子以容民畜眾。」是亦「不以兵强天下」之旨。《通書》曰:「聖人之教人,使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已。」是亦「其事好還」之旨。《學記》曰:「道而勿牽,强而勿抑,開而勿達。」皆勿强之謂也。《學記》「强而勿抑」之「强」如字。《維摩》云:「彼自無瘡,勿傷之也。」古德云:「我不可瞎卻汝眼。」皆不强之謂。達磨謂二祖云:「汝當闡揚,勿輕未悟。一念迴機,便同本得。」亦「其事好還」之旨也。達磨記傳《楞枷》云:「五百年後成為名相。」又云:「吾滅後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此之謂也。

三十一章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

按,晁說之跋王輔嗣注本云:弼知「佳兵者,不祥之器」至「戰勝,以喪禮處之」非老子之言。今本訛略過於晁時,故弼之辨證其文已佚。吴澄但以「君子貴左」至「言以喪禮處之」八十三字為注文羼入,而存其首尾三十四字。要之分章即已非舊,今詳「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十二字實與「道常無名」文義相屬,詞不蒙上,弼注固已失之,若中間更入「佳兵不祥」等三十四字,義尤不類,吴說亦非。今據晁跋弼本,定此章全非《老子》舊文,而以「物壯則老」十二字係之下章,於辭為順。

三十二章

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道常無名,樸雖小,佛法無多,小即樸小之說也。燦大師:極大同小,無有邊表,極小同大,亡絕内外。天下莫能臣也。主則始終主,則「天下莫能臣」之說也。「天上地下,惟我獨尊」,義亦同此。侯王若能守之,「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既得其體而用自臻,但得本,不愁末也。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形興未質,名起未名,器用既形,名斯立矣。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