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够尽一分力,必会有一分的成功。我十分相信这粗浅的哲学。只要肯尽力,天下没有不能成功的事。我梦想着要读到钱遵王《也是园书目》里所载许多元明杂剧。我相信这些古剧决不会泯没不见于人间。它们一定会传下来,保存在某一个地方,某一个藏家手里。它们的精光,若隐若现的直冲斗牛之间。不可能为水、为火、为兵所毁灭。我有辑古剧本为古剧钩沉之举,积稿已盈尺许。惟因有此信念,未敢将此“辑逸”之作问世。后来读到丁芝孙先生在《北平图书馆月刊》里发表的《也是园所藏元明杂剧跋》,我惊喜得发狂!我的信念被证明是切确不移的了!这些剧本果然尚在人间!我发狂似的追逐于这些剧本之后。但丁氏的跋文,辞颇隐约,说是,读过了之后,便已归还于原主旧山楼主人。我托人向常熟打听,但没有一丝一毫的踪影。又托人向丁氏询访,也是不得要领。难道这些剧本果然像神龙一现似的竟见首不见尾了么?“八一三”战役之后,江南文献,遭劫最甚。丁氏亦已作古。但我还不死心,曾托一个学生向丁氏及赵氏后人访求,而赵不骞先生亦已于此役殉难而死,二家后人俱不知其究竟。不料失望之余,无意中却于来青阁书庄杨寿祺君那里,知道这些剧本已于苏州地摊上发现。我极力托他购致。虽然那时,我绝对地没有购书的能力,但相信总会有办法的。隔了几天,杨君告诉我说,这部书凡订三十余册,首半部为唐某所得,后半部为孙伯渊所得,都可以由他设法得到。我再三地重托他。我喜欢得几夜不能好好的睡眠。这恐怕是近百年来关于古剧的最大最重要的一个发现罢。杨君说,大约唐君的一部分,有一千五百金便可以购致,购得后,再向孙君商议,想来也不过只要此数。我立刻作书给袁守和先生,告诉他有这末一回事,且告诉他只要三千金。他和我同样的高兴,立刻复信说,他决定要购致。我立刻再到来青阁去,问他确信时,他却说,有了变卦了。

我心里沉了下去。他说,唐君的半部,已经谈得差不多,却为孙伯渊所夺去。现在全书俱归于孙,他却要“待价而沽”,不肯说数目。说时,十分的懊丧。我也十分的懊丧。但仍托他向孙君商洽,也还另托他人向他商洽。孙说,非万金不谈。我觉得即万金也还不算贵。这些东西如何能够以金钱的价值来估计之呢!立刻跑到袁君的代表人孙洪芬先生那里去说明这事。他似乎很有点误会,说道:书价如此之昂,只好望洋兴叹矣。我一面托人向孙君继续商谈,一面打电报到教育部去。在这个国家多难,政府内迁之际,谁还会留意到文献的保全呢?然而教育部立刻有了回电,说教部决定要购致。这电文使我从失望里苏生。我自己去和孙君接洽,结果,以九千金成交。然而款呢?还是没有着落。而孙君却非在十几天以内交割不可。我且喜且惧地答应了下来。打了好几个电报去。款的汇来,还是遥遥无期。离开约定的日子只有两三天了!我焦急得有三夜不曾好好的睡得安稳。只有一条路,向程瑞霖先生告贷。他一口答应了下来,笑着说道:看你几天没有好睡的情形,我借给你此款罢。我拿了支票,和翁率平先生坐了车同到孙君处付款取书。

当时,取到书的时候,简直比攻下了一个名城,得到了一个国家还要得意!我翻了又翻,看了又看,慎重地把这书捧回家来。把帽子和大衣都丢了,还不知道。至今还不知是丢在车上呢,还是丢在孙家。这书放在我的书房里有半年。我为它写了一篇长文,还和商务印书馆订了合同,委托他们出版。现在印行的《孤本元明杂剧》一百余剧,便是其中的精华。我为此事费尽了心力,受尽了气,担尽了心事,也受尽了冤枉,然而,一切都很圆满。在这样的一个动乱不安的时代,我竟发现了、而且保全了这末重要、伟大的一部名著,不能不自以为踌躇满志的了!中国文学史上平添了一百多本从来未见的元明名剧,实在不是一件小事!我们政府的魄力也实在可佩服!在这么军事倥偬的时候还能够有力及此,可见我民族力量之惊人!但也可见“有志者事竟成”,实在不是一句假话。但此书款到了半年之后方才汇来,程先生竟不曾催促过一声,我至今还感谢他!他今日墓木已拱,不知究竟有见到这书的印行与否。应该以此书致献于他的灵前,以告慰于他!呜呼!季札挂剑,范张鸡黍,千金一诺,岂足以比程先生之为国家民族保存国宝乎!

这是我为国家购致古书的开始。虽然曾经过若干的波折,若干的苦痛,受过若干的诬蔑者的无端造谣,但我尽了这一分力,这力量并没有白费;这部不朽的宏伟的书,隐晦了近三百年,在三百年后的今日,终于重现于世,且经过了那么大的浩劫,竟能保全不失,不仅仅保全不失,且还能印出问世,这不是一个奇迹么?回想起来,还有些“传奇”的意味,然而在做着的时候,却是平淡无奇的。尽了一分力,为国家民族做些什么,当然不能预知有没有成绩。然而那成绩,或多或少,总会有的,有时且出于意外的好。我这件事便是一个例子。

“但管耕耘,莫问收获。”

我今日看到这一堆的书,摩挲着,心里还十分的温暖,把什么痛苦,什么诬蔑的话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为了这末一部书吃些苦,难道不值得么?

“狂胪文献耗中年”,龚定庵的这一句话,对于我是足够吟味的。从“八一三”以后,足足的八年间,我为什么老留居在上海,不走向自由区去呢?时时刻刻都有危险,时时刻刻都在恐怖中,时时刻刻都在敌人的魔手的巨影里生活着,然而我不能走。许多朋友们都走了,

许多人都劝我走,我心里也想走,而想走不止一次,然而我不能走。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我有我的自信力。我自信会躲过一切灾难的。我自信对于“狂胪文献”的事稍有一日之长。前四年,我耗心力于罗致、访求文献,后四年-“一二·八”以后-我尽力于保全、整理那些已经得到的文献。我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有一个时期,我家里堆满了书,连楼梯旁全都堆得满满的。我闭上了门,一个客人都不见。竟引起不少人的误会与不满。但我不能对他们说出理由来。我所接见的全是些书贾们。从绝早的早晨到上了灯的晚间,除了到暨大授课的时间以外,我的时间全耗于接待他们,和他们应付着,周旋着。我还不曾早餐,他们已经来了。他们带了消息来,他们带了“头本”来,他们来借款,他们来算帐。我为了求书,不能不一一的款待他们。有的来自杭州,有的来自苏州,有的来自徽州,有的来自绍兴、宁波,有的来自平津,最多的当然是本地的人。我有时简直来不及梳洗。我从心底里欢迎他们的帮助。就是没有铺子的掮包的书客,我也一律的招待着。我深受黄丕烈收书的方法的影响。他曾经说过,他对于书商带着书找上门的时候,即使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也要选购几部,不使他们失望,以后自会于无意中有惊奇的发见的。这是千金买马骨的意思。我实行了这方法,果然有奇效。什么样的书都有送来。但在许多坏书、许多平常书里,往往夹杂着一二种好书、奇书。有时十天八天,没有见到什么,但有时,在一天里却见到十部八部乃至数十百部的奇书,足以偿数十百日的辛勤而有余。我不知道别的人有没有这种经验:摩挲着一部久佚的古书,一部欲见不得的名著,一部重要的未刻的稿本,心里是那么温热,那么兴奋,那么紧张,那么喜悦。这喜悦简直把心腔都塞满了,再也容纳不下别的东西。我觉得饱饱的,饭都吃不下去。有点陶醉之感。感到亲切,感到胜利,感到成功。我是办好了一件事了!我是得到并且保存一部好书了!更兴奋的是,我从劫灰里救全了它,从敌人手里夺下了它!我们的民族文献,历千百劫而不灭失的,这一次也不会灭失。我要把这保全民族文献的一部分担子挑在自己的肩上,一息尚存,决不放下。我做了许多别人认以为傻的傻事。但我不灰心,不畏难的做着,默默地躲藏的做着。我在躲藏里所做的事,也许要比公开的访求者更多更重要。每天这样的忙碌着,说句笑话,简直有点像周公的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有时也觉得倦,觉得劳苦,想要安静的休息一下,然而一见到书贾们的上门,便又兴奋起来,高兴起来。这兴奋,这高兴,也许是一场空,他们所携来的是那么无用,无价值的东西,不免感到失望,而且失望的时候是那么多,然而总打不断我的兴趣。我是那么顽强而自信的做着这事。整整的四个年头,天天过着这样的生活。这紧张的生活使我忘记了危险,忘记了威胁,忘记了敌人的魔手的巨影时时有罩笼下来的可能。为了保全这些费尽心力搜罗访求而来的民族文献,又有四个年头,我东躲西避着,离开了家,蛰居在友人们的家里,庆吊不问,与人世几乎不相往来。我绝早的起来,自己生火,自己烧水,烧饭,起初是吃着罐头食物,后来,买不起了,只好自己买菜来烧。在这四年里,我养成了一个人的独立生活的能力,学会了生火,烧饭,做菜的能力。假如有人问我:你这许多年躲避在上海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我可以不含糊的回答他说:为了抢救并保存若干民族的文献。这文献工作,没有人来做,我只好来做,而且做来并不含糊。我尽了我的一分力,我也得到了这一分力的成果。在头四年里,以我的力量和热忱吸引住南北的书贾们,救全了北自山西、平津,南至广东,西至汉口的许多古书与文献。没有一部重要的东西曾逃过我的注意。我所必须求得的,我都能得到。那时,伪满的人在购书,敌人在购书,陈群、梁鸿志在购书,但我所要的东西决不会跑到他们那里去。我所持剩下来的,他们才可以有机会拣选。我十分感谢南北书贾们的合作。但这不是我个人的力量,这乃是国家民族的力量。书贾们的爱国决不敢后人。他们也知道民族文献的重要,所以不必责之以大义,他们自会自动的替我搜访罗致的。只要大公无私,自能奔走天下。这教训不单用在访求古书这一件事上面的吧。

我的好事和自信力使我走上了这“狂胪文献”的特殊的工作的路上去。

我对于书,本来有特癖。最初,我收的是西洋文学一类的书;后来搜集些词曲和小说,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所喜爱的;以后,更罗致了不少关于古代版画的书册。但收书范围究竟很窄小,且因限于资力,有许多自己喜爱的东西,非研究所必需的,便往往割爱不收。“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现在,有了比自己所有的超过千倍万倍的力量,自可“指挥如意”的收书了。兴趣渐渐地广赜,更广赜了;眼界也渐渐地阔大,更阔大了。从近代刊本到宋元旧本,到敦煌写经卷子,到古代石刻,到钟鼎文字,到甲骨文字,都感到有关联。对于抄校本的好处和黄顾(黄荛圃、顾千里)细心校勘特点,也渐渐地加以认识和尊重。我们曾经有一颗长方印:“不薄今人爱古人”,预备作为我们收来的古书、新书的暗记。这是适用于任何图籍上的,也表明了我们的态度。“不薄今人爱古人”,对于一个经营图书馆的人,所有的图书,都是有用的资材。一本小册子,一篇最顽固、反动的论文,也都是“竹头木屑”,用到的时候,全都能发生价值。大概在这一点上,我们与专门考究收藏古本善本的,专门收藏抄校本,或宋元本,或明刊白绵纸本,或清殿板,或清开化纸书的人有所不同。他们是收藏家。我们替国家图书馆收书却需有更广大,更宽恕,更切用的眼光。图书馆的收藏是为了大众的及各种专家们的。但收藏家却只是追求于个人的癖好之后。所以我为自己买书的时候,也只是顾到自己的癖好,不旁骛,不杂取,不兼收并蓄,但为图书馆收书时,情形和性质便完全不同了。

这使我学习到不少好的习惯和广大的见解;也使我对于过去从未注意到或不欲加以研究的古代书册,开始得到些经验和知识。

若干雕镂精工的宋刊本,所谓纸白如玉,墨若点漆的,曾使我沉醉过;即所谓麻沙本,在今日也是珍重异常,飘逸可爱。元刊本,用赵松雪体写的,或使用了不少简笔字,破体字的民间通俗本,也同样的使我觉得可爱或有用。

明刊本所见最多,异本奇书的发见也最多。嘉靖以前刊本,固然古朴可喜,即万历以下,特别是天启、崇祯间的刊本,曾被列入清代禁书目录的,哪一部不是国之瑰宝,哪一部不是有关民族文献或一代史料的东西!

清初刊本,在禁书目录里的,固然可宝贵,即嘉道刊本,经洪杨之乱,流传绝罕的,得其一帙,也足以拍案大叫,浮白称快!

即民国成立以来,许多有时间性的报章、杂志,我也并不歧视之。其间有不少东西至今对于我们还可以有参考的价值。

至于柳大中以下的许多明抄校本,钱遵王、陆敕先辈之批校本,为先民贤哲精力之所寄的,却更足以使我挲摩不已,宝爱不忍释手了。

可惜收书的时间太短促,从二十九年的春天开始,到了三十年的冬初,即“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即告结束,前后不过两年的工夫。但在这两年里,我们却抢救了,搜罗了很不少的重要文献。在这两年里,我们创立了整个的国家图书馆。虽然不能说“应有尽有”,但在“量”与“质”两方面却是同样的惊人,连自己也不能相信竟会有这末好的成绩!

说是“抢救”,那并不是虚假的话。如果不是为了“抢救”,在这国家存亡危急的时候,我们如何能够再向国家要求分出一部分-虽然是极小的一部分-作战的力量来做此“不急之务”呢?

我替国家收到也是园旧藏元明杂剧,是偶然的事;但这“抢救”民族文献的工作,却是有计划的,有组织的。

为什么在这时候非“抢救”不可呢?

“八一三”事变以后,江南藏书家多有烬于兵火者。但更多的是,要出售其所藏,以赡救其家属。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燹矣,楼中普通书籍均荡然一空,然其历劫仅存之善本,固巍然犹存于上海。苏州“滂喜斋”的善本,也迁藏于沪,得不散失。然其普通书也常被劫盗。南浔刘氏嘉业堂,张氏适园之所藏,均未及迁出,岌岌可危。常熟赵氏旧山楼及翁氏、丁氏之所藏,时有在古书摊肆上发现。其价奇廉,其书时有绝佳者。南陵徐氏书,亦有一部分出而易米,一时上海书市,颇有可观。而那时购书的人是那么少!谢光甫君是一个最热忱的收藏家,每天下午必到中国书店和来青阁去坐坐,几乎是风雨无阻。他所得到的东西似乎最多且精。虽然他已于数年前归道山,但他的所藏至今还完好不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书库,值得骄傲的。我也常常到书店里去,但所得都为“奇零”,且囿于小说、戏曲的一隅。张尧伦、程守中诸位也略有所得,但所得最多者却是平贾们。他们辇载北去,获利无算。闻风而至者日以多。几乎每一家北平书肆都有人南下收书。在那个时候,他们有纵横如意、垄断南方书市之概。他们往往以中国书店为集中的地点。一包包的邮件,堆得像小山阜似的。我每次到了那里,总是紧蹙着双眉,很不高兴。他们说某人得到某书了,我连忙去追踪某人,却答道,已经寄平了,或已经打了包了。寄平的,十之八九不能追得回来,打了包的,有时还可以逼着他们拆包寻找。但以如此方法,得到的书实在寥寥可数,且也不胜其烦。他们压根儿不愿意在南方售去。一则南方书价不高,不易得大利;二则我们往往知道其来价,不易“虎”人,索取高价;三则他们究竟以平肆为主,有好书去,易于招揽北方主顾。于是江南的图籍,便浩浩荡荡的车载北去。我一见到他们,便觉得有些触目伤心。虽然我所要的书,他们往往代为留下,但我的力量是那么薄弱,我所要的范围,又是那么窄小,实在有类于以杯水救车薪,全不济事。而那两年之间,江南散出去的古籍,又是那么多,那么齐整,那么精好,而且十分的廉价。徐积余先生的数十箱清人文集,其间罕见本不少,为平贾扫数购去,打包寄走。常熟翁氏的书,没有一部不是难得之物,他们也陆续以低价得之。忆有《四库底本》一大堆,高及尺许,均单本者,为修绠堂孙助廉购去。后由余设法追回,仅追得其“糟粕”十数本而已。沈氏粹芳阁的书散出,他们也几乎罗网其全部精英,我仅得其中明刊本《皇明英烈传》等数种耳。又有红格抄本《庆元条法事例》,甚是罕见,亦为他们得去。他们眼明手快,人又众多,终日蟠据汉口路一带,有好书必为其所夺去。常常觉得懊恼异常。而他们所得售之谁何人呢?据他们的相互传说与告诉,大约十之六七是送到哈佛燕京学社和华北交通公司去,以可以得善价也。偶有特殊之书,乃送到北方的诸收藏家,像傅沅叔、董绶经、周叔韬那里去。殿板书和开化纸的书则大抵皆送到伪“满洲国”去。我觉得:这些兵燹之余的古籍如果全都落在美国人和日本人手里去,将来总有一天,研究中国古学的人也要到外国去留学。这使我异常的苦闷和愤慨!更重要的是,华北交通公司等机关,收购的书,都以府县志及有关史料文献者为主体,其居心大不可测。近言之,则资其调查物资,研究地方情形及行军路线;远言之,则足以控制我民族史料及文献于千百世。一念及此,忧心如捣!但又没有“挽狂澜”的力量。同时,某家某家的书要散出的消息,又天天在传播着。平贾们也天天钻门路,在百计营谋。

我一听到这些消息,便日夜焦虑不安,亟思“抢救”之策。我和当时留沪的关心文献的人士,像张菊生、张咏霓、何柏丞、张凤举诸先生,商谈了好几次。我们对于这个“抢救”的工作,都觉得必须立刻要做!我们干脆地不忍见古籍为敌伪所得,或大量的“出口”。我们联名打了几个电报到重庆。我们要以政府的力量来阻止这个趋势,要以国家的力量来“抢救”民族的文献。

我们的要求,有了效果,我们开始以国家的力量来做这“抢救”的工作。

这工作做得很秘密,很成功,很顺利,当然也免不了有很多的阻碍与失望。其初,仅阻挡住平贾们不将江南藏书北运,但后来,北方的古书也倒流到南方来了。我们在敌伪和他国人的手里夺下了不少异书古本。

“八一三”后的头两年,我以个人的力量来罗致我自己所需要的图书,但以后两年,却以国家的力量,来“抢救”许许多多的民族文献。

我们既以国家的力量,来做这“抢救”文献的工作,在当时敌伪的爪牙密布之下,势不能不十分的小心秘密,慎重将事。我们想用私人名义或尚可公开的几个学校,像暨大和光华大学的名义购书。我们并不想“求”书,我们只是“抢救”。原来的目的,注重在江南若干大藏书家。如果他们的收藏,有散出的消息,我们便设法为国家收购下来,不令其落于书贾们和敌伪们的手中。我们最初极力避免与书贾们接触。怕他们多话,也怕有什么麻烦。但书贾们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他们的手段也十分的灵活。当我们购下苏州玉海堂刘氏的藏书,又购下群碧楼邓氏的收藏之后,他们开始骚动了。这些家的收藏,原来都是他们“逐鹿”之目标,久思染指而未得的。在这几年中,江南藏书散出者,尚未有像这两批那么量多质精的。他们知道力不足以敌我们,特别是平贾们,也知道在江南一带已经不能再得到什么,便开始到我家里走动,不时的携来些很好、很重要的“书样”。我不能不“见猎心喜”,有动于中。和咏霓、柏丞二先生商量了若干次,我们便决定也收留些书贾们的东西。

这以来,书贾们便一天天的来得多,且来得更多了。我家里的“样本”堆得好几箱。时时刻刻要和咏霓、菊生、柏丞诸先生相商,往来的信札,叠起来总有一尺以上高。-这些信札,我在“一二·八”以后,全部毁去,大是可惜。惟我给咏霓先生的信札,他却为我保存起来。-我本来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收书的范围越来越广。所收的书,越来越多。往往弄得拮据异常。我殚心竭力地在做这件事,几乎把别的什么全都放下了,忘记了。我甚至忘记了为自己收书。我的不收书,恐怕是二十年来所未有的事。但因为有大的目标在前,我便把“小我”完全忘得干干净净。我觉得国家在购求搜罗着,和我们自己在购求搜罗没有什么不同。藏之于公和藏之于己,其结果也没有什么不同。我自己终究可以见到,读到的。更可喜悦的是,有那么多新奇的书,精美的书,未之前见的书,拥挤到一块来,我自己且有眼福,得以先睹为快。我是那么天真地高兴着,那么一股傻劲的在购求着,虽然忙得筋疲力尽也不顾。咏霓先生的好事和好书之心也不下于我。我们往往是高高兴兴地披阅着奇书异本,不时的一同拍案惊喜起来!在整整两年的合作里,我们水乳交融,从来没有一句违言,甚至没有一点不同的意见。咏霓先生不及看“升平”而长逝,我因为环境关系,竟不能抚棺一恸!抱憾终生!不忍见我们所得的“书”!谨以此“日录”奉献给咏霓先生,以为永念!

我们得到了玉海堂、群碧楼二藏书后,又续得嘉业堂明刊本一千二百余部。这是徐森玉先生和我,耗费了好几天工夫从刘氏所藏一千八百余部明刊本里拣选出来的。一举而获得一千二百部明本,确是空前未有之事。本来要将嘉业堂藏书全部收购,一以分量太多,庋藏不易;二则议价未谐,不如先撷取其精华。这些书最初放在我家里,简直无法清理,堆得“满坑满谷”的,从地上直堆到天花板,地上更无隙地可以容足。我们曾经把它们移迁到南京路科发药房堆栈楼上。因为怕不谨慎,又搬了回来。后来科发堆栈果被封闭,幸未受池鱼之殃。-虽然结果仍不免于被劫夺。

蕴辉斋张氏,风雨楼邓氏,海盐张氏,和涉园陶氏的一部分残留在沪的藏书,也均先后入藏。从南北各地书贾们手中所得到的,也有不少的东西。

最后,南浔适园张氏藏书,亦几经商洽而得全部收归国有,除了一部分湖州的乡邦文献之外。这一批书,数量并不太多,只有一千余部,但精品极富,仅黄荛圃校跋的书就在一百种左右。

这时,已近于“一二·八”了,国际形势一天天的紧张起来。上海的局面更一天天的变坏下去。我们实在不敢担保我们所收得的图书能够安全的庋藏。不能不作迁地为良之计。首先把可列入“国宝”之林的最珍贵古书八十多种,托徐森玉先生带到香港,再由香港用飞机运载到重庆去。这事,费尽了森玉先生的心与力,好容易才能安全地到了目的地。国立中央图书馆接得这批书之后,曾开了一次展览会,听说颇为耸动一时。其余的明刊本,抄校本等,凡三千二百余部,为我们二年来心力所瘁者,也都已陆续的从邮局寄到香港大学,由亡友许地山先生负责收下,再行装箱设法运到美国,暂行庋藏。这个打包邮寄的工作,整整地费了我们近两个月的时间。叶玉虎先生在香港方面也尽了很大的力量。他在港、粤所收得的书也加入其中。

不料刚刚装好箱,而珍珠港的炮声响了,这一大批重要的文献、图书,便被沦陷于香港了。至今还未寻找到它们的踪迹,存亡莫卜,所在不明。这是我最为疚心的事,也是我最为抱憾,不安的事!

我们费了那么多心力所搜集到的东西,难道竟被毁失或被劫夺了么?

我们两年间辛苦勤劳的所得难道竟亡于一旦么?

我们瘁心劳力从事于搜集,访求,抢救的结果,难道便是集合在一处,便于敌人的劫夺与烧毁么?

一念及此,便捶心痛恨,自怨多事。假如不寄到香港去,也许可以仍旧很安全的保全在此地吧?假如不搜集拢来,也许大部分的书仍可楚弓楚得,分藏于各地各收藏家手里吧?

这个“打击”实在太厉害了!太严重了!我们时时在打听着,在访问着;然而毫无消息。日本投降,香港接收之后,经了好几次的打听,访问,依然毫无踪影。难道果真完全毁失了,沉没了么?但愿是依然无恙的保存在某一个地点!但愿不沉失于海洋中!但愿能够安全的被保存于香港或日本的某一个地方,我不相信这大批的国之瑰宝便会这样的无影无踪地失去!我祷求它们的安全!

今日翻开了那寄港书的书目,厚厚的两册,每一部书都有一番收购的历史;每一部书都使我感到亲切,感到羞歉,感到痛心!他们使我伤心落泪,使我对之有莫名的不安与难过!为什么要自我得之,复自我失之呢?

虽然此地此时还保存着不少的足以骄傲的东西,还有无数的精品,善本乃至清代刊本,近代文献。然而总觉得失去的那一批实在太可惜太愧对之了!我们要竭全力以寻访之,要“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访之!

政府正在组织一个赴日调查文物的团体,我希望这团体能够把这一批书寻到一个下落-除非得到了他们的下落,我的心永远是不能安宁的!

“一二·八”后,我们的工作不能不停止。一则经济的来源断绝;二则敌伪的力量已经无孔不入,决难允许像我们这样的一个组织有存在可能;三则,为了书籍及个人的安全计,我不能不离开了家,我一离开,工作也不能不随之而停顿了。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香港的消息如何,我们还在希望香港的书已经运了出去,但又担心着中途的沉失与被扣留。而同时存沪的书却不能不作一番打算。“一二·八”后的一个星期内,我每天都在设法搬运我家里所藏的书。一部分运藏到设法租得之同弄堂的一个医生家里;一部分重要的宋、元刊本抄校本,则分别寄藏到张乾若先生及王伯祥先生处。所有的帐册,书目等等,也都寄藏到张、王二先生处。比较不重要的帐目,书目,则寄藏于来薰阁书店。又有一小部分古书,则寄藏于张芹伯先生和张葱玉先生叔侄处。整整忙碌了七八天,动员我家里的全体的人,连孩子们也在内,还有几位书店里的伙友们,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忙碌地搬着运着。为了避免注意,不敢用搬场车子,只是一大包袱、一大包袱的运走。因此,搬运的时间更加拖长。我则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生怕中途发生了什么阻碍。直等到那几个运送的人平安的归来了,方才放下心头上的一块石。这样,战战兢兢地好容易把家里的书运空,方才无牵无挂地离开了家。

这时候,外面的空气越来越恐怖,越来越紧张,已有不少的友人被逮捕了去,我乃不能不走。我走的时候是十二月十六日。我没有确定的计划,我没有可住的地方,我没有敷余的款子。-我所有的款子只有一万元不到,而搬书已耗去二千多。-从前暂时躲避的几个戚友处,觉得都不大妥,也不愿牵连到他们,只随身携带着一包换洗的贴身衣衫和牙刷、毛巾,茫茫的在街上走着。那时,爱多亚路,福煦路以南的旧法租界,似乎还比较的安静些,便无目的向南走去。这时候我颇有殉道者的感觉,心境惨惶,然而坚定异常。太阳很可爱的晒着,什么都显得光明可喜,房屋、街道、秃顶的树,虽经霜而还残存着绿色的小草,甚至街道上的行人,车辆,乃至蹲在人家门口的猫和狗,都觉得可以恋恋。谁知道明天或后天,能否再见到这些人物或什么的呢!

我走到金神父路,想到了张耀翔先生的家。我推门进去,他和他的夫人程俊英女士,十分殷勤的招待着;坚留着吃饭和住宿,我感动得几乎哭了出来。在他那里住了一宿。但张先生是我的同事,我不能牵惹到他。第二天一清早,便跑到张乾若先生处,和他商量。乾若先生一口气答应了下来,说,食宿的事,由他负责。约定黄昏的时候,再来一趟,由他找一个人带我去汝林路住下。我再到张宅,取了那个小包袱,还借了一部铅印的《杜工部诗集》,辞别了他们,他们还坚留着我多住若干时日。我不能不辞谢了,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那天下午在乾若先生那里,和他商定了改姓易名的事,和将来的计划。他给我以许多肯定而明白的指示。到了薄暮的时候,汝林路的房主人邓芷灵先生和夫人来了。匆匆地介绍一下,他们便领我到寓所那里去。电灯已经亮了,我随着走了不少不熟悉的路,仿佛走得很久,方才到了他们那里。床铺和椅桌都已预先布置好。芷灵先生年龄已经很大,爽直而殷勤,在灯下谈了好些话,直到我连打了好几次的呵欠。那一夜,我做了不少可怕的梦,甚至连汽车经过街上,也为之惊慌起来。

第二天,我躲在房里读杜诗,并且摘录好几首出来。笔墨砚纸等也是向张家借得的。

过了几天,心里渐渐安定了下来,又到外面去走走,然而总不敢走到熟悉的人家去,只打了一个电话回家说是“平安”而已。这样的便和“庙弄”的家不相往来!直到我祖母故世的时候,方才匆匆的再回来一趟,又匆匆的走了,一直在外面住了近四年的时候。

在这四年之间,过的生活很苦,然而很有趣。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生活过。前几次也住到外面过,但只是短时期的。也没有这次那末觉得严重过。有时很惊恐,又有时觉得很坦然。有一天清晨,我走出大门,看见弄口有日本宪兵们持枪在站岗。我心里似被冰块所凝结,但又不能退回去,只好伪装镇定的走了出去,他们并没有注意。原来他们在南头的一个弄堂里搜查着,并不注意到我们这一弄。又有一夜,听见街上有杂踏的沉重的皮鞋声,夹杂着兽吼似的叫骂声,仿佛是到了门口,但提神停息以听时,他们又渐渐地走过了,方才放心下来。有时,似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简直不敢回过头去。有时,在电车或公共汽车上,有人注意着时,我也会连忙地在一个不相干的站头上跳了下去。我换了一身中装,有时还穿着从来不穿的马褂,眼镜的黑边也换了白边。不敢在公共地方出现,也不敢参与任何的婚、丧、寿宴。

我这样的小心的躲避着,四年来如一日,居然能够躲避得过去,而且在躲避的时候,还印行了两辑的《中国版画史图录》,有一百二十本的《应览堂丛书》,十二本的《长乐郑氏影印传奇》第一集和十二本的《明季史料丛书》,这不能不说是“天幸”!

虽然把旧藏的明刊本书,清刊的文集以及《四部丛刊》等书,卖的干干净净,然而所最喜爱的许多版画书、词曲、小说、书目,都还没有卖了去,正想再要卖出一批版画书而在恋恋不舍的时候,天亮的时间却已经到了。如果再晚二三个月“天亮”的话,我的版画书却是非卖出不可的。

在这悠久的四个年头里,我也曾陆续的整理了不少的古书,写了好些跋尾。我并没有十分浪费这四年的蛰居的时间。

在这悠久的四个年头里,我见到,听到多少可惊可愕可喜可怖的事。我所最觉得可骄傲者,便是到处都是温热的友情的款待,许多友人们,有的向来不曾见过面的,都是那么热忱的招呼着,爱护着,担当着很大的关系;有的代为庋藏许多的图书,占据了那么多可宝贵的房间,而且还担当着那么大的风险。

在这些友人们里,我应该个个的感谢他们,永远地不能忘记他们,特别是张乾若先生和夫人,王伯祥先生,张耀翔先生和夫人,王馨迪先生和夫人!有一个时候,那位医生有了危险,不能不把藏在那里的书全都搬到馨迪先生家里去!张叔平先生,张葱玉先生,章雪村先生等等,他们都是那么恳挚地帮助着我,几乎是带着“侠义”之气概。如果没有他们的有力的帮助,我也许便已冻馁而死,我所要保全的许许多多的书也许便都要出危险,发生问题。

我也以这部“日录”奉献给他们,作为一个患难中的纪念。

我这部“日录”,只是从“日记”中摘录出来的。无关于“求书”的事的,便不录出。虽然只是“书”的事,却也有不少可惊可愕可喜可悲的若干故事在着。读者们对于古书没有什么兴趣的,也许对之也不会有什么兴趣。且我只写着两年间的“求书”的经过-从二十九年正月初到三十年十二月初-有事便记,无事不录。现在还不知道能写到多少。说不定自己觉得不必再写,或者读者们觉得不必再看下去了时,我便停止了写。

以上是序,下面是按日的日记体的记录。

中华民国二十九年

一月四日(星期四)

昨夜入睡太迟,晨起,甚疲。叶铭三来索款,以身无一文,嘱其缓日来取。闻暖红室刘公鲁藏书,已售给孙伯渊。此人即前年卖出也是园元明杂剧者。本来经营字画古董,气魄颇大,故能独力将公鲁书收下。恐怕又要待价而

沽了。拟托潘博山先生向其索目一阅。暖红室以汇刻传奇著于世,所藏当富于戏曲一类的书。惟自刘世珩去世后,藏书时有散出,我在十多年前便已收到好几部曲子;像用黑绸面装订的明末刊本《荷花荡》,就是其中之一。又有黄荛圃旧藏之明初刊本《琵琶记》及《荆钗记》,为今日所知的传奇的最古刊本,亦曾归他所有。但《琵琶》已去,《荆钗》已坏,目中自决不会有的。公鲁为人殊豪荡,脑后发辫垂垂,守父训不剪去。时至上海宴游,偶作小文刊日报上。我和他曾有数面缘。他尝有信向我索《清人杂剧》,作“国朝杂剧”,可知其沾染“遗少”气味之深。“八一三”后,敌军进苏州。他并未逃走。闻有一小队敌兵,执着上了刺刀的枪,冲锋似的,走进他家。他正在书房执卷吟哦,见敌兵利刃直向他面部刺来,连忙侧转头去,脑后的辫子一摇晃,敌兵立即鞠躬退出。家里也没有什么损失。然他经此一惊吓,不久便过世了。他家境本不好,经此事变,他的家属自不能不将藏书出售。但愿能楚弓楚得,不至分散耳。

傍晚,蔚南来电话,说某方对他和我有不利意。我一笑置之。但过了一会,柏丞先生也以电话通知此事,嘱防之。事情似乎相当的严重。即向张君查问,他也说有此事;列名黑单里的凡十四名,皆文化教育界中人。(此十四人皆为文化界救亡协会之负责人)予势不能不避其锋。七时,赴某宅,即借宿一宵。予正辑《版画史》,工作的进行,恐怕要受影响了。夜梦甚多。

一月五日(星期五)

西禾至某宅访予。他知道了这事,连忙来慰看;谈久之,方别去。至新民村访予同,未遇,复至四合里,遇之。偕至锦江茶室喝茶。予云:我辈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但却有一团浩然之气在。横逆之来,当知所以自处也。予同云:人生找结笔甚难。有好结笔倒也不坏。这是达观之论。十一时许,至中国书店,遇平贾孙实君等数人,知彼辈寄平之书,未到者甚多。且于十二月间,曾在火车上焚失不少邮包。先民文献,无端又遭此一劫,殊可悼伤!但此后彼辈辇书北去,当具若干戒心矣。向朱惠泉购得光绪二十八年成都木刻本《四川明细地图》一巨幅,价八元,作入川之准备。赴傅薪书店,购得元刊吴师道校注本《战国策》残本一册,《罗汉文征》一册,《粤海小志》一册等,共价十一元。抱书回高宅,翻阅过午,竟未及午餐。书癖诚未易革除也。午睡甚酣,至三时才醒。写《版画史》引用书目,以参考材料不在手头,未能完工;又誊清《版画史》自序,未及一页,即放下,亦以手头无书之故。似此“躲避”生涯,如何能够安坐写作呢?可见在这样日月失光,沧海横流的时候,要想镇静宁心的从事于什么“名山事业”,恐怕是不大可能的。夜九时睡。

一月六日(星期六)

晨七时起。誊写《版画史》自序,殊见吃力。因为太矜持,反而写得慢,写得不大流利痛快了。下午五时许,至文汇书店,得光绪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份《京报》十余册,系由新闻报馆排印者,价二元。晚至航运俱乐部晚餐。连日天气很暖和,很像暮春三月,但今天日落后,渐渐的冷起来。睡在床上,独自默念着:家藏中西图书,约值四五万元,家人衣食,数年内可以无忧。横逆之来,心君泰然。惟《版画史》的工作,比较重要,如不能完成,未免可惜,且也不会再有什么人在这几年内去从事的,自当抛却百事,专力完成之。因此,便也不能不格外的小心躲避。然果无可避,则亦只好听之而已。身处危乡,手无寸铁,所恃以为宝者,唯有一腔正气耳。

一月七日(星期日)

晨起写《版画史》自序三页,仍极慢,至午后,方才写毕。即至伯祥处,托他将自序校阅一遍。傍晚,赴东华处。落日如红球,金光四射,满天彩霞灿烂。迎之而西行,眼看其落下地平线去,而天色则渐渐由红而紫而灰。天气有点冷飕飕的。觉得神清气爽。八时归,整理《太平山水图画》及《黄氏所刊版画集·上》二册,所缺仍多,非赶印不可。

一月八日(星期一)

晨起,回“庙弄”一行。几天不曾回去,仿佛隔了几年,情绪有点紧张,也有点异样。一推开门,家中人声嘈杂,正在纷纷议论。一见我回来,争来诉说,方有巡捕十许人,押一青年人至宅,说曾住此处。其实,并不认识其人。纷扰数刻,刚刚离去。予匆匆取了应用之物若干,即出。有满地荆棘之感。“等是有家归未得”,仿佛为予咏也。下午,至傅薪书店,得《皇朝礼器图式》残本三册,图极精细。闻有九册,前为平贾王渤馥得去。如能合璧,大是快事。若英见予《劫中得书记》,赠予明刊钟伯敬、王思任集数种。翻阅数过,百感交集!夜,仍住某宅。

一月九日(星期二)

晨起,阴云密布,西北风大作,冷甚。赴校办公,无异状。作致菊生、咏霓二先生函。午后,杨金华带了《版画史》的锦函来,函尚潮湿,即将书签贴好,尚为古雅可观。访家璧,见他正在校对我所写《谈版画之发展》一文。箴有电话来,说,外间情形很紧张,以少出门为宜。在这个“危境”中,写些研究性质的东西都不可能了么?真不知人间何世!原来便不该做些“不急”“无补”之务的!愤懑之至!十时半睡。

一月十日(星期三)

晨起,整理《版画史图录》第一辑各册页子,仍缺少十余页,应催其早日印齐。今日之事,一天是一个局面,是一个结束,能够有一天,便可多作一天的工作,也便是一个意外的收获。谁知道明天是什么情形呢?每天早晨看见窗外的太阳光的时候,总要松了一口气,轻唱的自语道:这一天又可以算是我的了!为了要争取时间,便不能不急急忙忙的在工作着。九时,赴校上课。是这学期的末一课了,当敦勉各生安贫励志,保持身心的清白,为将来国家建设工作的柱石。国家所以不动员青年学生入伍,就要为将来的建设工作打下基础的。他们似均颇有感动。午后,至上海书林购王绶珊所藏《方志目》抄本二册,价六元。傍晚,过中国书店,遇平贾孙殿起。孙即编《贩书偶记》者,为书友中之翘楚。彼专搜清人诗文集及单行著作之冷僻者,颇有眼光,见闻亦广。谈甚畅。七时许,在暮色苍茫中,抱所得书及印样一包归。十一时,睡。

一月十一日(星期四)

晨七时起,甚觉疲倦,疑有些伤风。十时许,赴中国书店,又赴万有书店,晤姜鼎铭,得嘉靖本《东坡七集》,明刊本《昌黎集》及明仿宋刊本《黄帝内经素问》,价三百五十元。此类明刊白绵纸书,予以其价昂,而上不及宋元本之精美,下不如清代板之适用,故不甚罗致之。然刻工之精者,往往能鱼目混珠,被书贾们染纸加蛀,冒作宋元刊本。且未经删改,尚存古本面目,藏书家固应收之。予力薄,仅能偶得一二种耳。吴瞿安先生锐志欲收此类嘉靖刊本书百种,尝颜其所居曰“百嘉室”。恐终未能偿其愿也。镇日心闷意乱,似觉伤风甚剧。八时即睡。

一月十二日(星期五)

连日天阴,欲雨不雨,正如予心境之灰郁。上午,整理《版画史图录》。下午,访家璧。自觉体力不支,头涔涔欲晕,勉强归所寓。即解衣睡倒,晚饭也不能吃。热度高至三十八度许。疑是伤寒,故以不吃为上策,吃了两颗阿司匹灵,中夜出了一身大汗。但热度仍不退。双眼耿耿待旦,殊无聊。倚枕读东坡诗。

一月十三日(星期六)

仍阴云满天,昨夜艰于入眠。偶一阖眼,即又醒来。天尚未明,微见朦胧之晨影。一灯茕茕,卧听远鸡相继而鸣。心头感触万端,觉得时间过得格外的慢,听得出床头小钟,一秒一分的在慢吞吞的走着。读东坡诗。不知不觉间,放手释卷,复又熟睡。八时起,热度仍在三十八度。请了郑宝湜医生来诊。他也疑是伤寒。吃了蓖麻油,洗清肠胃。终日不想吃什么,亦不觉饥。下午,服药两次。热度反而高到三十九度。柏丞先生来一信,说蒋复璁先生从渝来,有事亟待面洽。勉强打一电话给他,说明病情,请他先与张凤举先生谈洽。终日倚枕读《东坡集》,颇有所得。时睡时醒,竟不知是昼是夜。

一月十四日(星期日)

微有日影。热度已退,觉精神清爽,惟四肢无力耳。仅发热两天,不知如何,竟会这样的疲弱!郑医生云:心脏甚弱,肺部亦不甚强。向来好胜,今后当静养少动了。上午,十一时许,柏丞先生来。说起蒋复璁来此,系为了我们上次去电,建议抢救,保存民族文献事;教部已有决心,想即在沪收购,以图挽救。拟推举菊生先生主持其事。惟他力辞不就,已转推张咏霓先生。此事必当进行,惟亦须万分机密,且必须万分谨慎,免得将来有人说话。我不想实际参与其事,但可竭力相助。当与柏丞先生约定,在后天中午,与蒋、张诸应在菊生先生宅商谈此事。终日以牛奶、豆浆代饭,甚觉乏力。

一月十五日(星期一)

晨,天阴,下午,微雨。三时许即醒来,不久,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五时半,又醒来。天色尚未发白。倚枕听鸡声陆续而作,又闻窗外鸟声渐渐的喧闹起来。热度已退净,惟全身仍觉软弱无力。十余年来,未有大病过,以此次卧床两日,最为严重。早吃西米粥,中午,吃挂面及鲫鱼汤,渐觉体暖有力。然上下楼梯,足尚颤战,不大得劲。午时,柏丞先生来电话,说复璁先生正在菊生先生处劝驾,未知有效否。要我下午也去一趟。午餐后,至潘博山先生处。谈起暖红室刘氏藏书事,说,中有元刻元印本《玉海》(刘世珩得此书,名其居为玉海堂),又有剧曲不少。惟书贾居奇,恐不易成交。但他必力促其成。又谈起群碧楼邓氏书,亦欲出售,中多精抄名校本。他想,将为此事赴苏一行。他说,意在不任中国古籍流失国外耳。保存文献,人同此心。博山为我辈中人,故尤具热忱。至良友,晤家璧,与他约定,每四个月,可出《版画史》四册。想来不会失约的。但须看第一辑销路如何而定继续与否。予向来有一自信:但肯做事,不怕失败。且往往是不会失败的。予计划颇多,每甚弘巨,且怜于不自量力。然竟每每成功者,以具有此种勇猛直前,鲁莽不顾之毅力也。予已过中年,然此毅力至今犹旺。不似其他中年人之竞竞于小利害,亦不似老年人之徘徊却顾,遇事不敢下手。以此,往往弄得生计窘迫,室人交谪。然天生好事,终未能改变也。四时许,至柏丞先生处,谈了一会。又至菊生先生处,以病辞,未见。颇为不快。至凤举先生处,相见甚欢。将此事经过,详细的告诉了他,他也十分的高兴。我们只负发动、鼓吹之责,成功则不必自我。当初一念发动,茫无把握,或已觉无望,乃至绝望,但却会意外的在灰心失望之后得到了成功。“自古成功在尝试”,此语诚不诬也。六时,归,仍吃挂面。八时许,即睡。

一月十六日(星期二)

阴雨终日。身体已复元,精神亦佳。四时许,醒。很早的便起身梳洗。八时许,到校办公,清理积牍。晤柏丞先生,谈及购书事,已决定由菊生、咏霓、柏丞、凤举四位及我负责。下午,回家一行,捡出几部需用之书携带在身边至中国书店,晤姚石子先生,谈甚畅。傍晚,至万宜坊,访蒋复璁先生。我们第一次见面,但畅所欲言,有如老友。他说起,这次战事中中央图书馆的损失;说起内地购书的困难,说起将来恢复的计划;说起内地诸人要他来此一行的原因,然后谈到我们的去电事。予则谈起江南各藏书家损失的情形,谈起平贾们南来抢购图书的情形;谈起玉海堂刘氏,积学斋徐氏藏书散失的经过;然后说到我们发电的原因和我们的购书计划。最后,说到我个人在劫中所得的东西,说到某某书,某某书失去了的可惜。我们谈到九时许,竟忘记了吃饭。出门,细雨霏霏。至大三元晚餐,用二元。回家,已近十一时,亲戚们很恐慌,不知予何在,恐怕会有什么事故。心头觉得惨怆而温暖。即睡。

一月十七日(星期三)

昨睡甚迟,意今晨必可晏起,但不到四时,又已醒来。眼睁睁的看电灯,看天花板,看黑漆漆的窗户,思潮起落不定。六时,穿衣起床。天色方见灰白。倚窗,见屋瓦皆润湿,知雨丝又在飞洒矣。九时,赴图书馆办公。翻阅几种书目。午餐后,回家一行,看望贝贝的病。他热度不高,惟大便未通,爱睡爱哭。在三楼,整理小说书及半。鼠粪甚多,灰尘不少。双手墨黑,屡洗屡黑。不知何故,老鼠总喜欢在书堆里做窝逞其破坏的惯技,恨不一一扑杀之。四时许,至中国书店,知有一批书要售出,群碧楼书亦要在年底以前出脱。当嘱以款可设法,惟不能售给平贾或分散零售。八时许归。博山有电话来,说玉海堂刘氏书,可以谈判成功,目录可于星期日上午送来,闻之,甚为兴奋。晚餐,仍进挂面。

一月十八日(星期四)

阴雨终日。今晨又是睁了眼看天亮。此实生平所未有之经验。六时,起身。作一函。致菊生先生。清理《太平山水图画》二份,拟赠给慰堂先生。九时,赴校办公。陈某来谈,态度颇可疑,或有刺探之意。说起前日所传绑架事,谓出蔚南误会;又说不过是神经战的一种。我不欲听他的话。但亦须十分戒备。“我有笔如刀”,书生的笔的诛伐的力量,也许还在戈矛之上。惟为了工作的关系,尚不能不隐忍自重,不欲多言招患。午餐后,回家整理小说书。大致已完毕,共凡九箱,普通本子的小说已经应有尽有,惟“善本”尚不甚多耳。中国小说如此之贫乏可怜,实在令人骇异。历史不为不久,作家不为不多;然而数量却是那么少。曹雪芹只写了一部《红楼梦》,吴敬梓也只写了一部《儒林外史》。为什么他们不能多写些呢?为什么中国小说家没有像狄更司、托尔斯泰诸人的魅力呢?四时后,过中国书店。石麒云:来青阁收到《碧山乐府》一部,后附曲三种。立至来青阁取阅,乃是崇祯本之至后印者;所附者为南曲《次韵游春记》及《中山狼》。予原藏有两部,即弃之不顾。至傅薪书店,得清词数种。八时归。十时睡。

一月十九日(星期五)

小雨连朝不止,有暮春落花时节的样子。未明即起。

九时许,赴校。至张咏霓先生处,商谈购书事。他提出两点意见:(1)对外宜慎密;以暨大、光华及涵芬楼名义购书。(2)款宜存中央银行。他因小病,未能赴菊生先生宅,故托我代达其意。正午,与柏丞先生同赴张宅。慰堂、凤举二位亦到。谈甚久。原则上以收购“藏书家”之书为主。未出者,拟劝其不售出。不能不出售者,则拟收购之,决不听任其分散零售或流落国外。玉海堂、群碧楼二家,当先行收下。我极力主张,在阴历年内必须有一笔款汇到,否则刘、邓二家书将不能得到。又主张,购书决不能拘于一格,决不能仅以罗致大藏书家之所藏为限。以市上零星所见之书,也尽有孤本、善本,非保存不可者在。不能顾此失彼。必须仿黄荛圃诸藏家的办法,多端收书。但他们的意见,总以注意大批的收藏为主。最后,一致同意,自今以后,江南文献,决不听任其流落他去。有好书,有值得保存之书,我们必为国家保留之。此愿蓄之已久,今日乃得实现,殊慰!凤举与予,负责采访;菊生负责鉴定宋元善本,柏丞、咏霓则负责保管经费。予生性好事,恐怕事实上非多负些责不可。三时许散。至中国书店,又得《皇朝礼器图式》四册,装潢与前在傅薪所得者相类,仍是从一部中拆散出售者。叶铭三以钞本唐宋词六本见售,价四十元。向校借一百元,以须付富晋书款也。归来甚倦,晚餐后即睡。

一月二十日(星期六)

夜眠甚酣,六时方醒。窗外雪片飘舞。今年第一次见雪,天气要逐渐寒冷了。十时,至来青阁,购《四库标注》一部,价三十元,即着人送到慰堂处。下午,至中国书店,与石麒谈购书事。费庚生送来装订好之《玉夏斋十种曲》,甚精雅。此书在平购得,久受“风伤”,触手即破,今则可翻读矣。每本装订费二元,似甚昂。四时,赴良友晤家璧,商《版画史》事。他觉得第二辑能否继续出版,尚未甚把握。五时归。六时半,赴胡咏骐宅晚餐。吴耀宗谈到内地旅行的经过,觉得前途有无限的光明,许多地方可指摘,但大体上还不错。我们对于现状,应该以望远镜看,不应该用显微镜看。乐观的成分究竟居多,很觉得兴奋。九时半归。雪尚未止。十时半睡。

一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雪止,微雨。天气又转暖。七时许起。博山来谈,约定下午至孙伯渊处看玉海堂书。二时许,偕博山同赴孙处。先看目录,不过十多部书,佳品不少。按目看书,一部部的翻阅一过。《玉海》二百册,确是元刻元印本。与后来所谓“三朝本”,补刻极多,字迹模糊不清者截然不同。其他元刻本数种亦佳。戏曲书凡二十余部,以明刻本《董西厢》,张深之本《西厢记》,及有附图的原刻本《画中人》为最好,余皆下驷耳。刘氏尝刻《暖红室汇刊传奇》,意其收藏善本戏曲必多而精,实则,浪得虚名也。伯渊索价二万五千金。当答以考虑后再商谈。归时,已万家灯火矣。

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晨起,即致函菊生、咏霓二位,详述玉海堂所藏的内容。因购书款须俟慰堂归渝后方能汇来,现在尚不能与书贾有何具体的商谈与决定,只能力阻其不散售,留以待我们全数收购耳。九时,赴校,与柏丞先生谈此事。他的意思,最好由菊生先生再去看一遍,作最后之决定。

下午,赴中国书店一行,无所得。九时睡。

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晨起,见薄雾蒙蒙,万家瓦上皆霜,胸襟寥阔凄清。读苏诗自遣。九时,赴校授课。饭后,至中国书店一行。无意中得《林下词选》二本,为之大喜。我收词集不少,未见此书。今得之,于“词山”中又增一珍石了。《林下词选》为吴江周铭编集,凡十四卷,刊于康熙辛亥,首有尤侗序。所选皆闺秀词,自宋至清初,搜辑甚备。叶仲韶有《填词集艳》,沈慕燝有《初蓉集》,皆未刊,铭得之,遂增益之,以成此选,其间明清二代词,颇多失传之作。四时,归,灯下,阅《词选》,颇高兴。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晨,赴校。饭后,至孙伯渊处,再细阅玉海堂书。菊生先生亦来。他见多识广,普通书甚难入眼。这批书似无甚足以使他留连惊喜者。《玉海》虽初印,然外间尚不难得。我自己则独恋恋于《董西厢》及张深之本《西厢记》。我自己搜集《西厢》异本已十年,所得不过二十种,明刊《董西厢》,迄未得一本,而张深之本《西厢》,图出陈老莲手,精彩夺人;曾于北平一见,遍访未能获之。今睹此本,数数翻阅,未肯释手。如得之,必当将图收入《版画史图录》中。武进董氏尝印“千秋绝艳图”,中亦收入张本插图,然刷印不佳,且有半页系补绘的,神采已失,故有重印必要。归时,已万家灯火矣。

一月二十五日(星期四)

与咏霓、柏丞先生商购玉海堂书事,决定不任流散。书价则托博山与孙伯渊磋谈。博山说,伯渊已允减让,但必须于废历年内解决。我们不能肯定的答复,怕那时候渝款未必能到。但又不能不姑允之,以免他人下手。下午,赴中国书店等处,见平贾辈来者不少,殆皆以此间为“淘金窟”也。今后“好书”当不致再落入他们手中。

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五)

晨起,精神不振,恐怕又要伤风了。连忙喝热茶数盅。下午,至中国书店,无一书可取。又至他肆,也没有什么新到的东西。在来青阁偶见明黄嘉惠刊本《山谷题跋》四卷,姑购得之。我对于宋人题跋,很喜观看。汲古阁本《津逮秘书》里收得不少。但单行明刊本却不多见。这些题跋,在小品里是上乘之作,其高者常有“魏晋风度”,着墨不多,而意趣自远。灯下,读《山谷题跋》,不觉尽之。

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六)

博山来电话,云:玉海堂书,伯渊已允减让到两万元。与张、何二位相商,仍觉得太昂。下午,至来青阁,闻平贾某曾购得爱日精庐旧藏书数种,为之诧然,即追踪觅之,已不可得。仅知其中有红格抄本《庆元条法事例》。绝佳。某贾必欲辇之北去,售给董康。迹其来源,知系得之老书贾汪某。汪与我交易有年,绝无好书。前偶得《杂剧新编》一部,为之惊喜欲绝。但只是“昙花一现”耳。今闻其数至虞山,得书不少。皆售之平贾,坚不肯说出为何家之物。此人连年潦倒,能稍得润余,聊慰晚景,我也要为之高兴的。即访之,坚嘱其有好书必要为我留下,价可不论。

一月二十八日(星期日)

连日无甚动静,恐怕只不过是谣言。住在外面,种种不方便。晨起,即回家。想把书籍整理一过。但堆积太多,无可下手处。我向来买书,不加编目,也无排列次序,除了小说、戏曲及词,均分开来入藏外,别的书都是乱堆乱放的,故找起来很不容易。要决心编目,已不止三四次,但总是中途而废。今天起,想要彻底的清点一下。不知有此恒心否。整理了半天,倦甚。夜,住在家中。中夜,还有些不安之感。

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博山来电话云:孙伯渊催解决玉海堂事。当答以书价如能再减让若干,即可成交。九时,至校。即与柏丞先生详商。以待渝款寄来,恐必不及,拟先付给定洋若干。归饭时,即致函咏霓先生,说到我们的意见。他也表示同意。无论如何,这一批书必须由我们截留下来。下午,博山来谈,说,伯渊已肯减让到一万七千金,不能再少,且须早日解决。否则,他因年内需款,有意他售,我说,三天以内,一定有确定的回答给他。博山走后,我踌躇了好久;三天后果有办法么?款果有着落么?玉海堂书固未必为上乘之收藏,但弃之也十分可惜。但我相信: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月三十日(星期二)

晨起,即致函咏霓先生,述昨日交涉经过。九时,赴校又与柏丞先生谈起这事。他们都主张,书价一万七千金可以同意;此时只能先付定洋若干。余款须俟渝款到时再付。当即致电慰堂催款。下午,至中国书店,得《遵生八笺》一部。此书,我少的时候很喜欢它;虽然包含明人的浅薄的“养生”知识不少,但其中也有很有用的材料。关于鉴别古书的一部分,很有见识。灯下翻阅,如见故人。童年好弄,尝信其言,欲植小荷花于碗中,终于无成。然在北平,实亲见小杯中,所植之红白荷花,莲叶,花藕,无不具体而微,则其所说固非无稽也。

一月三十一日(星期三)

未明即起,四无人声。梳洗后,阅王徽译的《远西奇器图说录最》。此书刊本甚多,以崇祯间武位中刊本为最可靠,图式皆准确无错。后来新安书坊所刊者,已大为改动,谬讹百出,像齿轮之类,刻工每图省事,往往刻作圆形,与原意已大为不同。如果按图制器,必当终岁无成。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此等事可作为一例。《图书集成》曾收入此书,亦系用新安本,故图式亦均大错。可见此书出后,一时颇为流行,而好事之徒,按图作器者,则恐鲜其人,故能任其谬种流传也。否则,一经试作,继谬立见,必不至将“伪图”辗转翻刻也。此本亦是新安刊本之一,题新安后学汪应魁校订,刻工为黄惟敬,图中符记,尚用AE,未改甲乙,但图式亦均失原形。武位中本并不难得,不知《图书集成》编者何故收新安本而不收正确之武本?王徽序云:“奇器图说,乃远西诸儒携来彼中图书,此其七千余部中之一支。”在明末时代,西学本来可以大盛,所译各书亦多可观者。惜未能大量译出。且不久便遇“国变”,科学之萌芽遂遭摧残以尽,迁至二百余年后,方再有“西学为用”的口号提出,百事遂都落人后了。阅此,感触万端。下午,至中国书店,无所得。

二月一日(星期四)

晨起,赴校。博山来电话,催问玉海堂书事。当与柏丞先生商定,先借数千金为定洋,余款允于旧历年内付清。下午,至中国书店,得《宝古堂重修宣和博古图录》卷第二十三,卷第二十四残本两册,极为得意。此是明刊白绵纸初印本,已均挖去“宝古堂”三字,且都是竹纸本,神采还不及此本。明刊书籍,其版片往往辗转贩卖,得之者每挖去原刊者姓氏及斋名,即作为自刻之书。论述版本者常易弄错。像《博古图录》和所谓《仇绘列女传》便是转手最多的。其实,原本只是一个,后印者所加种种堂名斋名,皆是幻化之物。根本上,原书版片并不曾改动过。《列女传》版片,至清代犹存,尝为知不足斋所得,重印若干部,故今往往误为知不足斋本,实则仍是明刊原本也。我历年得到《博古图录》好几部,今始发现其祖源,其喜悦可知!《列女传》我亦收到了三本,一是后印之“知不足斋本”,二是明刊竹纸本,三是明刊白绵初印本。后二者虽均是残本,然可考见其授受之迹,故甚珍之。由平南归后,一本为孝慈假去不归,一本亦遍寻不得,至今惆怅不已!

二月二日(星期五)

晨九时,赴校。下午,至中国书店,又至三马路各古书肆,无所得。知平贾辈南来者不少,有所企图,目的在苏州群碧楼邓氏书。邓氏书曾刊有书目二种,《群碧目》中所有者已扫数售于中央研究院,其《寒瘦山房鬻余书目》中物,则方在“待价而沽”之中。此目所载,宋元本不足道,明本颇多,而佳妙者亦少,其精华所在为若干精抄名校本。有《全唐诗集》一部,为季沧苇稿本,《全唐诗》全窃之,却不说明来历。如能得此,可证断三百年前的一重公案。唯恐所求太奢,不易应付耳。然必当设法得之,不任其零星售出,散失四方。

二月三日(星期六)

晨起,博山来电话,说,孙贾催促甚急,以早日决定为宜。当答以三日后必可有确定之办法,即致函咏霓先生,并到校与柏丞先生商谈,决定先付给定洋三千金,余款一万四千金,于半个月内付清取书。下午至博山处,将此办法告诉他。他觉得孙贾当可同意。至中国、来青等肆,得残本《六十一家词》六册,系愚园图书馆散出

者,初印甚精,我从前所用《六十一家词》是博古斋石印小本,取其廉,便,颇想得原本一读。此虽残帙,亦足快意。淮海、小山二家,均为予所深喜,亦均在其中。灯下,披卷快读,浑忘门外是何世界。

二月四日(星期日)

晨,有书贾某来淡,谓群碧楼书求售甚急,平贾辈亦志在必得,有集资合购说。孙伯渊亦为此事赴苏州。此事殊感棘手。这批书一旦落于书贾之手,必将抬价甚高,我辈或不易有此力量购得之。惟其中抄本,校本,佳者极多;如失了去,大是可惜,故仍须用全力设法购致。下午,至三马路各书肆,无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