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谈中西文化及民族论者进一解
近二三年来,中西文化的主力军,似乎渐渐地接触。从前所谓兵战商战,由今视之,不过如两边先锋队伺候队之小冲突而已。不过因中国文化之先锋队等之节节大败,所以现在西方文化直攻进来,而最后的决战,竟要以中国为战场了。所以近几年来,中国人无不觉得这种战云之弥漫,于是“中西比较”之问题,乃成一种真问题——不是从前做文章所出之题。大概现在中国人无论谈及何事,口头几乎都离不了“中国人怎样……外国人怎样……”之字眼。至于各报纸杂志上各色各样论“中国文化”、“中国民族性”等文字,亦不过此种倾向之系统的表现而已。
所谓“文化”、“民族性”,都是空的抽象的字眼,不能离具体的东西而独立。中国文化,就是中国之历史、艺术、哲学……之总合体;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单叫做中国文化。所谓文化Qwa文化、文化Assuch,实际上并没有那个东西。犹之乎北京就是大栅栏、前门、南池子……之总合体,除此之外,更没有另外一种东西,可以单叫做北京。民族性也是如此,它就是中国从古及今,一切圣凡贤愚之行为性格之总和体,除此之外,别无中国民族性。由此而言,则要谈中国文化,及中国民族性,非先把中国的一切东西,及外国的一切东西,都极深研究不可。换一句话说,就是非把现在人类所有的知识,都极深研究不可。这种大业,就是孔子、亚里士多德复出,恐怕也要敬谢不敏。这须得很多专家,经很长时间,许多“史”才能济事。以现在情形而论,这些人物及“史”之实现,至少要在数十年百年以后。到那时候,中西孰优孰劣,自然而见,但我恐怕那时人对于中西文化之比较,也就无大兴趣。人若永远有兴趣于文化比较,为什么西洋很少著比较文化——如希腊、罗马文化之比较等等——的书呢?
我说中国人现在有兴趣之比较文化之原因,不在理论方面,而在行为方面;其目的不在追究既往,而在预期将来。因为中国民族,从出世以来,轰轰烈烈,从未遇见敌手。现在他忽逢劲敌,对于他自己的前途,很无把握。所以急于把他自己既往的成绩,及他的敌人的既往的成绩,比较一下。比较的目的,是看自己的能力,究竟够不够。这一仗是不是能保必胜。好像秀才候榜,对于中不中毫无把握,只管把自己的文章,反复细看,与人家的文章,反复比较。若是他中不中的命运,已经确定,那他就只顾享那中后的荣华,或尝那不中后的悲哀,再也不把自己的文章,与人家的文章反复比较了。
中国人所以急于要知道中西文化及民族性的优劣之缘故,既是为此;知道中西文化及民族性之优劣以后的行为上的结果,也可想而知。假使他知道中国文化好,他就相信自己的能力,他就敢放胆前进;他若知道中国文化坏,他就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他就要因失望而丧其勇气。所以我说这个问题是“真”问题。因为它与目前的行为,有莫大关系。我们的态度,要视它之如何解决为转移,所以中国人于此,要想立时得个圆满的答案,于是不能等上文我所说之迟延办法,而立时就有人出来发表意见。
切实研究,既一时不能有效,所以具体的事实,都没有清理出来,而发表意见的人,都是从他们各人的主观的直觉,去下些判断。此一是非,彼一是非,是非无穷,永远不能解决。因为文化与民族性,如我上文所说,是个包罗一切的总名,其中是龙蛇混杂,什么都有。这个人说中国有某某坏人、某某坏事,就抓住他们以为中国之代表,而把中国大骂一顿;那个人说中国有某某好人、某某好事,也抓着他们以为中国之代表,而把中国大恭维一顿。其实中国好坏人好坏事都有,而一件事实,又差不多都可从好坏两方面看,所以这些辩论,也不能说他对,也不能说他不对,这就是中国官场的套话,所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就是康德《纯粹理论评判》中所谓之Antinomy,就是俗话中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我现在再假设几个辩论以为说明。
说中国民族性好的人说:
一、中国人酷爱和平,是莫大的美德。
(驳)这正是中国怯懦的表现。
二、中国人注重智慧,以士为社会领袖,因此可以使社会往善美一路走。
(驳)中国人多空言而少实际,多虚想而轻实验,弊正在于只重读书人。
三、中国重视道德。有才无德之人,不为社会所重,由此则坏人不易逞其才以为恶。
(驳)中国人头脑不清,混道德与才艺为一谈;因此使许多天才不能充分发达。
说中国民族性不好的人说:
一、中国人缺少同情心。
(驳)中国主张爱有差等,施由亲始。此最合中庸之道。
二、中国人无主义,好调和。
(驳)中国历史上忠义之多,为世界所罕见,“宁为断头将军,不为降将军”,非无主义;调和正是从容中道,不可谓非。
三、中国人不重个性。
(驳)中国人教人视社会为重,自己为轻,重利他不重利自,正是好处,不得为非。
以上所列,不过随便写下几条,其实如此之类,多不胜出。徒空言不能解决此大问题,我想也不必再加证明了。
不过这个问题,既系目前之真问题,与行为攸关,我们不能置之不问,亦不能留以有待,空言既不能解决,我们究竟怎么样呢?
我说我们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有兴趣的原因,既在行为方面,那么我们现在也可在行为方面,给它找个解决。若行为方面找解决,那就正用着詹姆斯(William James)所说的“意志信仰”(The will to believe)了。“意志信仰”,就是于两个辩论之中,挑一个与我的意志所希望相合的而信仰之。有许多人误会詹姆斯的意思,以为我们如凡问题皆不明白解决,只随意信仰,那不是自欺欺人吗?那么Will to believe岂不就等于Will to deceive吗?不知詹姆斯所谓用意志去信仰之适用,是有限制的。大概需要而且可以适用“意志信仰”的问题,须要具备下列条件:
一、此问题所论及之事,须与人为有关。
二、此问题须与目前刻不容缓之行为,有直接关系。
三、此问题之答案之为正为负,于此行为之结果,有莫大影响。
四、此答案正负两方面之理论上的根据,均极充足;理论上不能证明孰是孰非。
譬如我们算一算学问题,其解决与目前行为并无关系,那么今天不解决,明天再算不迟。上列条件无一具备,我们当然要纯用智力去解决它,不能亦不可用意志去信仰。若是我们在深山之中,前有深渊,后有猛虎,我若跳过深渊,就可逃出性命。此深渊之宽我似能跳过,而又前无经验,不敢必有把握。但是我若自信我能跳过。我就立时胆大气壮,而只此胆大气壮,就能使我跳过,就能使我所信是真。我若自信我跳不过,我就立时胆怯腿战,而只此胆怯腿战,就能使我跳不过,也就能使我所信是真。在这些情形之下,问题之解决,既刻不容缓,而我之所信,就能使它自己实现而是真。那么为什么不“用意志去信仰”呢?现在我们中西文化比较的问题,还不是恰如此例吗?现在说中国文化不比西洋为劣者,及说中国文化比西洋为劣者,两方皆有理由,如上所说,理论上现在不能证实孰是孰非。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用意志去信仰”呢?我们若信中国文化,至少与西洋平等,那就证实我们的才能,至少亦与西洋人平等。我们就胆大气壮,而只此胆大气壮,就是我们得胜之重要条件,因之就能使我们之所信为真。我们若信中国文化较西洋为劣,那就证实我们才能不及西洋人,我们就胆小心虚,而只此胆小心虚,就是我们失败之重要条件,因之也就能使我们之所信为真。所以我们之所信就能自己证明它自己。我们为什么妄自菲薄,不敢相信自己的成绩、自己的能力呢?况且我们这种信仰,并不需与我们的智力之所见,大相冲突,我们也不必一定把说中国不好的人之辩论一律驳倒,或一律置之不问不闻。从前中国司法官想把犯人定重罪的时候,就说此人“虽属情有可原,究竟咎有应得”;若想定轻罪的时候,就说此人“虽属咎有应得,究竟情有可原”;我们现在也不妨照办,只需把那说中国不好的人之命题,“中国除……外皆坏”改作“中国除……外皆好”。只此一转语气,便能给我们安慰、勇气及光明的前途。
再说我们论人,总说“盖棺论定”。现在中国文化及民族果到盖棺的程度没有呢?没有。中国人一日不死尽,则中国文化及中国民族性即一日在制造之中。它们并不是已造的东西(Some Thing Made),乃是正在制造的东西(Some Thing in The Making)。我们就是制造它们的工程师、工人,它们的好坏,就是我们的责任。有位哲学家说:哲学家描写宇宙,往往忘记他自己也在宇宙之内。他所描写的,是整个的宇宙减去他自己。这是很不对的。譬如我们现在要画个纽约图——画图,不是地图,那么要想完全于此图中,总得画一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其中有个我,正画纽约图。以中国人而谈中国文化及民族性,也是如此。我们说中国人怯懦,但是我若勇敢了,只此一举,就教“凡中国人皆怯”之全称肯定命题,不能成立。所以我说空口谈论文明及民族性之优劣,是没有用的。他们的优劣,全靠我们的信仰,我们的此时此地(Here and Now)!
192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