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儒家的代表是孔孟,孔孟对于自然境界及其余境界之区别,认识清楚。《中庸》所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人没有不吃饭的,但很少能知道味道。这是说人的自然境界。《易》曰“百姓日用而不知”,也正是这个意思。《论语》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和“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意思一样。孟子说:“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通者众也。”这是自然境界中的人。孔孟看自然境界及其余境界的分别很清楚,所以他们都注重“智”。这个“智”不是普通所谓知识,是“了解”之意。所以“智”与“仁”、“义”、“礼”并称,更见及其重要。如果对于“仁”没有了解,其行为虽合乎“仁”,严格说,不算是“仁”。对于“义”没有了解,其行为虽合乎“义”,严格说,亦不算是“义”。“礼”亦然。必须对它有了解,才是道德行为,才是道德境界。否则,终身由之,不知其道者,只是自然境界了。

儒家对于功利境界及道德境界的分别,认识亦清楚,所以义利之辨,成了儒家的主题。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一点在第一讲中已说过。儒家又注重王霸的分别,王道政治虽亦为利,但是为国家民族的利,为的是公利,是义的行为。霸道政治是君王个人的利,为的是私利,故是利的行为。王道与霸道之分,就是道德境界与功利境界之别。

先秦儒家对于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的分别,认识很清楚,已如上述。但对于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的分别,认识不能算十分清楚。因此,引起了道家的批评。老子和庄子,认自己是天地境界,视孔孟不过道德境界。说孔孟简直没有讲到天地境界,这批评未免过甚。孔孟对于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的分别,认识不甚清楚则有之,说是没有说到天地境界则非也。由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章和孟子“浩然之气”一章,可以知道他们的境界到什么程度。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十五岁志于学,这不是多念一点书,多识几个字,增加若干知识之意,而是志于学道。何以见得?仍可用孔子的话来证明。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又说:“志士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以识也。”足见他很注意“道”,而志于学必是志于学道,学道的目的,即在提高人的境界。境界分四种,前两种自然境界和功利境界,不必用工夫的,人都可以自然得到。后两种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那非用一番工夫是不能得到了。所以普通人只到功利境界,如果要提高,非学道不可。孔子又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照普通解释:四十五十还没有成功,那就完事了。我看这种解释是不对,这样岂不是孔子讲名利了么?大概是说到了四十五十岁还没有闻到“道”,那就不行了。有了“道”,就有了“了解”,了解宇宙人生。

“三十而立”,这个“立”字是怎么讲呢?从前有一个人进考,题为“三十而立”,他做一篇八股,破题说:“夫当两个十五之年,虽有椅子板凳而不敢坐也。”以为“立”字是站的意思,这个当然是笑话。“立”字何解,也可以从《论语》找到根据。孔子说“立于礼”,又说“不知礼无以立也”。由此可知“立”是就“礼”而言。但也不是磕头作揖之谓,大概照《礼记》的说法很对。礼云:“礼所以制中也。”以俗语言,就是做事要恰到好处。《论语》说:“克己复礼谓仁。”何谓克己复礼,就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能如是,才可以“立”。

“四十而不惑”的意义很明显,“不惑”就是有“智”了。“智”即“了解”之意,对于仁义礼有了了解,才算是不惑。孔子三十岁时候的行为,大概都合乎礼。可是未必对于礼有充分了解。到了四十而不惑,当然对于礼有充分了解了。孔子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以立,未可与权。”这几段意思,和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相互发明;为什么可以立,未可以权,因为对于礼没有了解的人,不知道礼随时可以变通,所以未可以权。像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淳于髡问道:嫂子掉到水里,可以用手去拉她么?孟子说:“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所以对于礼没有了解,还未到不惑程度,也就不能有权。孔子四十岁已到不惑程度,对于礼就有了充分了解,其行为就是行义,也就是到了道德境界。

“五十而知天命”,这个境界是由道德境界进步到了天地境界。此所谓命,与世俗所谓命不同。乃是人所遭遇之宇宙间的事变,在人力权限之外,为人所无可奈何者乃是天命。有人把命运和环境混淆不清,常听人说:我要战胜天命,这大概是战胜环境之误,因为天命是人力所无可奈何的,何能战胜?要是人力没有尽到,这不是天命了。孟子所谓“知命者不立于危墙之下”。如果你以为自己的命好,站在危墙之下,不会压死的,结果墙倒终于压死了,这个与天命的命无关,因为人力还没有尽到。知命者,了解人力总有限度,在人力所及之外,余下来的一点才是天命。

“六十而耳顺”,这个耳字很难解,从前大家说:这个耳大概就是我们头上的耳。这样仿佛和境界没有关系了。近来有一个新解释,“耳”大概就是“而已”的急读。像“之乎”的急读是“诸”一样。这样讲来,这一句话就是六十而已顺的意思。顺者,是接着上面的天命,五十知天命,六十而顺天命。因为人力之外,无可奈何的一点,只有付诸天命了。这顺天命的时候,当然是乐天之命了。乐天之命故不忧,到了七十岁可以从心所欲,随便一举一动,统统合乎道了。孔子的修养到此是最高点。

不过我们所讲的天地境界内可以分四个阶段:一是知天,二是事天,三是乐天,四是同天。孔子四十而不惑,达到了道德境界。五十而知天命,达到了天地境界,入于知天阶段。六十而耳顺,入于事天阶段。七十而从心所欲,入于乐天阶段。但是孔子有没有到同天阶段,还不很清楚。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也可以看出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的不同,在道德境界的人,所做的道德事情,出于有意的选择,并需要一种努力才可以得到。像孟子说:“生我所欲,义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不但出于选择,而且舍生取义还是要有一种努力。在天地境界的人,所做的事情也是道德事情,不过不必出于选择,也不必需要努力。可以由于自然。不过,这个自然,并非没有自觉而是可以从心所欲。譬如:此地有糖一块,小孩见了想吃,虽也知道糖不是他的,不能吃,但总想去吃。可是成年人见了,知道糖非己有,不能吃就不吃也没有什么。这是成年人的了解程度比小孩为高的关系。再如:功名富贵,如果道德境界中的人觉得这是不应该得的,决不去要的。也是出于有意的选择。天地境界的人觉得不应该要的就不要,并不要什么努力。此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

孟子的“浩然之气”是什么?为什么他要讲“浩然之气”?因公孙丑问孟子:“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吾乎?”孟子答:“吾,我四十不动心。”公孙丑说:“若是夫子过孟贲远矣。”孟子答:“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公孙丑又问:“不动心有道乎?”孟子说:“有的。”并且告诉他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人养勇的方法。为什么要讲养勇,盖由此可以得到浩然之气。如果不讲养勇一段,浩然之气,很难得其解。这样看来,可以知道浩然之气就是勇气,明显一点说,就是士气。一鼓作气的气,也就是孟施舍的守气。浩然之气与守气,同为勇气,故性质无甚差别。所异者,浩然之气,是大勇。孟施舍等的勇是就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说。浩然之气,是就人与宇宙的关系说。可以说:有了孟施舍的勇,可以堂堂地在社会中间做一个人而无所惧。有了浩然之气,可以堂堂地在宇宙中间做一个人而无所惧。所以说,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塞于天地之间,无疑是天地境界了。

“浩然之气”怎样养呢?孟子说“配义与道,无是馁也”,中间少了一点,就没有勇了。此所谓“道”和“朝闻道”、“志于道”的道一样,也就是对于宇宙人生的了解。“义”即道德行为。所以浩然之气,一方面要有对于宇宙人生的了解,一方面要力行对于宇宙社会所有的义务——道德义务。而且要常行此义。故孟子说:“是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于此可知浩然之气,是许多道德行为相集合自然生出来的。这种养气的方法,和曾子的守义有点相似,他怎样守义,所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所不同者,曾子的守义,是就一件一件的事而言。孟子的集义,是就一种心理姿态、一种境界而说。照曾子说,事情来了,看是不是我有理,如果我无理,我必退避三舍,如我有理,那么虽千万人我往矣。孟子集义的方法,乃是今天做一点道德行为,明天做一点道德行为,集许多道德行为,自然生出的心理状态,就是大勇,也就是浩然之气。再有一点,曾子讲的大勇,还是就人与人的关系而说,孟子的浩然之气,乃是就人与宇宙的关系而言。所以集义与守义虽有点相似,而成就有高低之不同。一个是道德境界,一个是天地境界。孔子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不惑不忧不惧,就是不动心。不过孔子此言,是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说。孟子的勇者不惧,则配义与道,比较要高了一点。所以孟子说:能上下与天地同流,这个和“同天”的意思一样了。

有浩然之气的人,精神上可以塞于天地之间,这点还可引用《孟子》的另一段,以证明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的不同。孟子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照这段意思,所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不能说不大,“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能说不刚,但不过是道德境界的大和刚。而不是至大至刚。浩然之气,是就人与宇宙的关系说,有浩然之气的人,当然也是“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是其意义是不同了。他的精神是塞于天地之间,上下与天地同流。

由上所述,可知先秦儒家亦说到天地境界,道家的批评是错误的。不过其所用得到天地境界的方法,是由于集义。由于实行道德的行为来的,所以他们对于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的分际不很清楚。可以说:他们的高明还差了一点,不能算是极高明。

194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