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各位先生:

我今天有机会在这里讲演,我觉得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所说的很有意义,并不是我在这里讲演有什么特别的价值,而是我能够在此地讲演这件事情有重大的意义。在“抗战”开始的时候,北平有许多教授,随着“抗战”军事的变迁退到后方,一步一步退到西南;胜利以后,又回到北平。我今天能在此地讲演,实在是一件有重大意义的事情。

中国在历史上,遇着重大的外侮不能抵挡的时候,往往退到南方去,在历史上给一个专名词,称为“南渡”。第一次是晋代避五胡之乱,迁到南京;第二次是宋代避金元之侵犯,迁到杭州;第三次是明代避满兵之进掠,迁到福州等地。以上几个朝代,都是因为抵抗不过外侮的侵略而南渡的,历史上各朝代的南渡,都是偏安在一隅,以至败亡,没有一代能再回来的。所以历史上有“东晋”、“南宋”、“南明”等时代,而且都是挣扎的余波而已。

我国此次“抗战”,在开始时,许多败北主义者,都认为又和历史上各朝代的南渡一样。我在离平之前,遇见一位自以为是日本通的人,他说:“中国这次抗日,结果一定很坏。”问他将要坏到什么程度,他说:“幸而亡国。”又问他“假如不幸呢”,他说:“不幸更要灭种。”他以为这是无可逃避的命运。这次中国的胜利,的确是打破历史上的成例,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因为我们不希望以后再有南渡的事情,所以不必说是“后无来者”。

今天所讲的题目,各位在报纸上已经看到了,就是“中国哲学与民主政治”。这一个题目包含两个名词——中国哲学是一个名词,民主政治又是一个名词。我们现在先解释这两个名词。

说到中国哲学这个名词,内容非常的广泛,而且其中的派别又非常的多。但在中国哲学上占重要地位的,只有儒道两家,我们现在就以儒家的孔孟、道家的老庄为代表。

再就“民主政治”一名说,近来报章杂志上,对“民主”或“民主政治”谈到的特别多。民主的意义各人所见不同,解释也非常的多。现在因为时间有限,也没工夫讨论它的定义。简单地说,民主包含有平等、自由等概念,它的含义就是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等等。政治的设施,能使人得到自由平等的,就称为“民主政治”。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比如,有两种以上的政治措施,哪一种越能使人得到平等自由,就是哪一种越比较民主。这是今天所讲的题目简单的解释。

今天所以要讲这个题目的意义,就是要说明中国哲学的思想哪些合于民主政治。许多人以为中国过去是封建社会,中国哲学是封建社会所孕育产生的。由封建社会所产生的思潮,自然是要维护封建社会,而为封建制度理论的根据。这种说法,固然有他的道理;但中国哲学中表现民主思想,而可以为民主政治的根据者,也很不少。这正是今天我们所要讨论的。

一提到中国哲学史上的民主思想,马上就有人联想到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类的思想。把人民看得最重,把国君看得甚轻,的确可以为民主政治的依据。不过这种理论即已为人所共知、所常说,我们也不必再加申述了。

此刻说到本题,我们先说在民主政治的社会里,人对于人应当有怎样的了解,和应该持怎样的态度,然后再研究中国哲学中有没有此种理论的根据。我们对于这个问题分为以下几点来说:

第一点,要有“人是人”的观感,而确实知道“人是人”。一说“人是人”这句话时,一定有人觉得无甚意义,而以为是滔滔逻辑,就等于说建国堂是建国堂,并没有新的意义。可是我们不能有这么浅肤的看法。“人是人”这句话,应有以下两种解释——

“人是人”的第一种解释,就是说,人有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意志,凡人都是彼此平等,决不能拿任何人做工具。这是讲民主政治应有的常识,也是应持的态度。在中国哲学史上,儒家道家都具有这种见解,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又说“尧舜与人同耳”。这些话实在含有人人平等的意思。人人都可以为尧舜,尧舜和一般人相同,这是最平等的思想。如在印度,阶级观念极深,而且看的非常严格,便不能说是平等。至于所谓“人人皆可成佛”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等名言,乃是中国佛家的话,和印度思想显然不同。在中国传统思想中,人们的能力知识尽管不同,而在道德价值上,倒是人人平等,人人可以为尧舜,自然不能以别人为工具。世界上最不道德之事,就是以别人为工具,而达他自己的目的。德国哲学家康德(Kant)也说道:“德就是不能以人为工具。”孟子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这句话乍看起来,似嫌迂阔,以为执政者杀人不当的时候是常有的。如果说不冤杀一人,未免过于理想。不过事实上杀人尽管有杀错的时候,而在理论上,的确不能枉杀一个人。如以杀人为手段而图达任何目的,那就是罪恶,就是不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违反民主,那是绝对不应该的。也许有人要说,军官下命令教部下什么事情,以至于冒险牺牲,是不是以人为工具呢?这倒不然,因为任何一种社会组织,任何一个团体,都要有组织、有纪律。军官命令部下做事,以至冒险牺牲,都是在法定组织中执行的任务,并不是以人为工具,而是他的职权应该如此。

“人是人”的第二种解释,是“人不是神”。有神没有神,我们固不必论。但就神的概念说,神是超乎人的,可以没有过失的。人则不然,人不是超人,不是没有错误的,有错误就可以加以批评。也就是说,人可以受批评,但批评只限于批评其错误,而不应涉及其他事情。人人可以批评别人,人人可以接受批评,这是民主社会里应有的风度。孔门中论人,特别重视改过,而不说人能无过。《论语》里边讲改过的地方很多,比如“过则无惮改”,“过而能改”等都是注意改过,孔子最喜欢颜渊,他称赞颜渊,不像现在人夸奖人完全无过,而说他“不贰过”。有不贰过的改过精神,也就很可贵了,每人都可以有错误,都可以受批评;这种能受批评的容忍态度,在实行民主政治的条件上,是很需要的。

第二点,对一切的事物都有多元论的看法。就是说,天下的事事物物都是多方面的,不能执一种见解而概括一切。我们觉得唯什么论,唯什么论,都是不对的。比如在“抗战”时期,有人特别主张武器的重要,人家就称他为“唯武器论者”;又有人特别注意组织,于是也有人称他为“唯组织论者”。说武器重要,或组织重要,都不算错;但如以一件事项概括一切,那就不对了。他们的意思原不算错,但加上一个唯字,一唯就“唯一”坏了。没有武器固然不能打仗,但仅有武器,也不一定能够打仗。单靠物质不成,单靠精神也不成。所谓“唯物论”,在英文原为Materialism,可译作物质论,原文并无唯字的意思。但译者加上一个唯字,读者望文生义,以为唯物主义者就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终日专在物质享受上过生活。所谓“唯心论”,英文为Idealism,一称观念论,也没有唯字的意思。加以唯字,意义就迥然不同了。如以为唯心者专靠精神生活,什么都不吃、不喝、不用,那也一样的错。所以人们应该持多元论的看法。道家对于此理,特别注意。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特别强调。人如有所不同,最好听其自然发展,各适其适,顺其性情,不必使其整齐划一。比如庄子说:“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去之则悲。”就是,以为鸭的腿短,不够标准,给他接上一点,它就受不了。以为白鹤的腿太长,超过标准,要给它去一点,它也受不了。道家对此等道理,特别重视,例子也多得不可胜举。

有人以为儒家是主张整齐划一的,实在儒家并不如此。主张整齐划一的是墨家,墨家是主张尚同的,一同而无不同,乃是整齐划一的极则。儒家主张“和而不同”,而且特别强调“和”。和就必须有异,就是有所不同。把各种不同的异调和起来,就叫做“和”。比如做菜,同则只有一味,便觉得索然无味;必须加甜、加酸、加辣等作料,使成一种新的味道。这种味道也不是甜,也不是酸,也不是辣;但是也有甜、有酸、有辣,而这种味道,才可以称为“和”,才能好吃。所以儒家不但不反对异,而且主张必须有异,儒家特别重视音乐,也是这种道理。音乐如果只有单音,便无趣味,如拉单弦,只有杀鸡的声音,使人听了,只有聒耳,并不能引起兴趣,必须丝竹合奏,宫商角徵羽,五音六律,男高音,女高音,调和配合,才能翕如纯如,富有意义。英文称音乐的和谐或合奏曲为Symphony,而且以谐和为音乐起码的标准。儒家讲和,还主张“中和”,中则无过不及。仍以厨师做菜为喻,他用盐、用油、用酱等,都应不太多,不太少,样样恰到好处,才能得到中和,才能适口;如某一种或两种过多或过少,那就不是中和,也就不好吃了。所以儒家讲中和,以为任何一种东西能够存在,就是得到和的条件;否则便不是常态,或致不能继续生存。如人体中,某一部分特别发达,就是病态——如扁桃腺特别发达,就必须把它割去。常言称人有病为“身体违和”,天地称为“太和”,都是证明和的必要。民主政治就是政治要合乎中和的原则,容万有不同,而和合的发展。

第三点,要有超越感。就是要站在一切不同之上而有超越之观感,切不可站在自己的观点之上而权衡其他的一切。假如一个人没有超越感,则必以为自己是绝对的,而别人的见解和自己不合之处,便以为是错误的。从前有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向不出门的乡下人,偶尔到一个很远的生地方去,他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别人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以为别人说的话,格里格拉的不清楚,他自己听不懂是应当的;他自己说的话特别清楚,别人硬以为听不懂,就是故意捣乱,实在不应该,他因此非常的生气。其实他自己的话也许很清楚,人家的话也不见得不清楚,对听不懂的话,就认为不清楚,那正是偏见的错误。在现在大家都是常常出门,且常到很远的地方去,对别处听不懂的话,都视为当然,已无生气的感觉了。各地语言不同,本来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在古人的观感,倒并不是这样。孟子称楚人为“南蛮鸡舌之人”;英语称野蛮为Barbarism,本是由希腊语的Barbar变来的,形容一种听不懂的语言为巴巴,深含一种轻鄙之意,所以就变成了野蛮的意思。一个人被自己的狭隘观点所限,便不能有超然之处。《庄子·齐物论》说,“有儒墨之是非……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而互相争辩,那是不对的。他主张“得其环中”,“和之以天倪”,对万物不齐,即以不齐齐之,便是超越的观感。有此见解,彼此互忍相让,才能谈到民主政治。

第四点,要有幽默感。幽默一语,是由英文的Humor音译而来的,古语称为“谐”,也称为“谐趣”,幽默感在实行民主政治上也是很必需的。比如别人批评自己,自己不应因为被批评而难过,而愤恨,至多报以批评就可以了,或者“一笑了之”。此等“一笑了之”,就是幽默感。英美人士都富于幽默感,中国同胞也是如此。“抗战”八年,历时甚久,何以大家能够受得了呢?不得已时也只是一笑了之。战时在昆明,不论教授、学生,或别的人们,都有一条小口袋,装上要带的东西,一遇警报,大家一跑一躲,及至警报解除,大家又说又笑各自回家。这就是一笑了之的态度。如果没有这种精神——幽默感,一遇变化,或许会变成神经病,凭空要添许多痛苦。

不论做任何事情,总是失败的机会多,成功的机会少。因为每做一件事情,都需要许多条件,齐全适合,才能完成,即佛经所谓“众缘和合”。比如我今天在这里讲演,就需要许多条件:假如我不来北平,根本就讲不成,或者临时我生了病,或者是建国堂塌了,我今天都不能在这里讲演。所以凡事成功都不容易,不成功,只好“一笑了之”。如此,就是幽默感。不然的话,不成功就要烦恼发闷,也许会得神经病。如考试不及格、失恋、丢官等都是失败,都可“一笑了之”。过去有些学者,以为古时的圣贤都是终日板起面孔,走四方步,其实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只有宋以后的学者才是那样的。据我所知,孔子就不然。《论语》载:“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忧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尔。’”既能莞尔而笑,就不是整天板着面孔;既然说前言戏之尔,可知孔子也时常作戏言。这一段把孔子的活泼幽默,可以说是描绘入神。由此可以知道,真正的孔子,并不如大成殿里所塑的孔子那个样。

以上四种态度,都是实行民主政治的必要条件,必须大家都具这种见解,抱这种态度,人人尊重此种作风,才能实行真正的民主政治。中国哲学家,实在具有此等见解和态度,对于民主政治的实行,的确是相合的。

194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