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于以上所说,都是就文化类的观点立论。我们不说所谓东方文化、西方文化,而只说生产家庭化底文化、生产社会化底文化。我们是从文化类的观点以看普通所谓东方文化、西方文化。从这一观点以看普通所谓东方文化、西方文化,我们只注意于其同,而不注意于其异。或可问:如有两个或几个民族在同一文化类,就其在同一文化类看,它们当然有其同;但在别底方面看,是否亦有其异?我们说:当然有其异。正因有其异,所以有两个或几个民族,虽在同一文化类,我们还可以分别出某民族是某民族。正如两个人或几个人,虽同是工程师,就其同是工程师说,他们当然有其同,但在别底方面他们还是有其异。因有其异,虽他们同是工程师,而我们仍能分别出谁是张三、谁是李四。

从类的观点看,事物所有底性质,有主要底、有不主要底。例如张三、李四,同是工程师,当然俱有其所以为工程师者。此其所以为工程师者,从工程师的类的观点看,这是工程师底人的主要底性质,有之方可为工程师,无之即不可为工程师。至于张三是胖子、李四是瘦子,则从工程师的类的观点看,俱是不主要底。一个人的胖瘦,对于他的是工程师,并无关系。此是就类的观点看。若从个体的观点看,则在张三或李四所有底性质中,我们不能分别哪些是主要底,哪些是不主要底。此点我们于第一篇《别共殊》中已曾提及。现在我们可以说,各个体之所以为个体,正因他们所有底许多性质,各不相同。从类的观点看,除了属于其类底一性质外,其余底这些性质,都是不主要底;但自个体的观点看,则其余底这些性质都是重要底。我们能分别张三、李四,正因一个是胖工程师,一个是瘦工程师;假使两人都是胖的时候,我们或者说:高而胖底工程师是张三,低而胖底工程师是李四。

是高、是胖,对于张三之为工程师,是不主要底。但是高、是胖、是工程师,对于区别张三之为张三,则是重要底。对于区别某类之为某类是主要底者,是有理由可说底;对于区别某个体之为某个体是重要底者,虽重要而没有理由可说。事实上张三已经是高而胖而且是工程师了。是高、是胖、是工程师,对于区别张三之为张三,自然是重要底;但我们没有理由说,张三必须是高而胖,不然即不足为张三。固然我们可以在事实上说明张三何以胖,如说他多吃而不运动等,及张三何以高,如说他的父亲亦是高底等。但这些即令与张三的高而胖有关系,亦只是张三高而胖的原因,并不是他高而胖的理由。此即是说,张三之高而胖是事实。我们不能离开事实,说张三必须高而胖;但我们可以离开事实,说一个工程师必须懂一点算学。我们可举出许多理由,说为什么一个工程师必须懂一点算学,但我们没有理由可以说张三为什么必须高而胖。一个一点算学也不懂底人,决定不能为工程师;但如张三本来即是低而瘦,低而瘦并不妨碍张三之为张三。

人必须吃饭,这是有理由可说底。张三是个人,所以他必须吃饭,这亦是有理由可说底。但张三吃饭,有他特别底吃法,譬如说他用左手拿筷子,这是没有理由可说底。虽没有理由可说,但对于区别张三之为张三,却可以是很重要底。我们区别一个民族之为一个民族,亦是在这些方面注意。人必须吃饭,中国人吃饭,西洋人亦吃饭,此是中西之所同。但中国人吃饭,要吃另成一种烹调底饭,如馒头等,用另成一种底吃饭工具,如筷子等;西洋人吃饭,要吃另成一种烹调底饭,如面包等,用另成一种底吃饭工具,如刀、叉等。这些另成一种方面,正是中国人与西洋人区别底地方。

当然各民族的中间,有人种上底区别,如所谓黄种、白种等。黄种中间,及白种中间,从人种方面说,又可有许多不同底种族。但这些方面,我们不论。我们并不讲人种学,我们现在所要说者,是从文化上来看各民族的异。如有一民族,只人种上与别一民族不同,而在文化上却与别一民族无异,此二民族即是已经同化了。此所谓在文化上与别一民族无异,并不是从文化类的观点看。英国是生产社会化底文化,德国亦是生产社会化底文化,从文化类的观点看,英国、德国在此方面是相同底。但我们并不能说德国已为英国所同化了。因为从文化方面看,德国与英国还有其异在。这些异,从生产社会化底文化的类的观点看,是不主要底,而在区别英国之为英国,德国之为德国,却是很重要底。

我们于上文说,人必须吃饭,而各民族吃的方法可有不同。这些不同,从吃饭的观点看,是不主要底,因为吃饭就是吃饭,无论如何吃、吃什么,只要吃饱不饿即可;但于区别各民族,则如何吃及吃什么,却可以是很重要底。又如人必须住房子,而各民族的房子的式样可有不同;人必须穿衣服,而各民族的衣服的式样可有不同;人必须说话,而各民族所说底话,可有不同。这些不同,从住房子、穿衣以及说话的观点看,都不是主要底。但在区别各民族之为各民族,则是重要底。

艺术文学都是与这些不同的方面有关系底。所以各民族有各民族的艺术文学。而从文化方面以区别各民族,则其艺术、文学是最需要注意底。我们常听说,英国工业、英国科学、英国文学等。说英国工业、英国科学,只能是说英国“的”工业、英国“的”科学,而不是英国“底”工业、英国“底”科学。英国“的”工业、英国“的”科学,只是说,英国人所有底工业,英国人所有底科学。但说英国“底”工业、英国“底”科学,即是说英国底工业,英国底科学,要与别底国的工业、科学,有大不相同底地方。这是不通底。但英国文学,却真正是英国“底”文学,因为它是用英国语言底。它有许多底妙处,是跟着英国语言来底,所以确乎不能翻译。无论哪一民族的文学,都是如此。例如在中国文学中,“对仗”是很重要底。对联、律诗、骈文全靠对仗,以成其一体。但“对仗”是跟着中国语言来底,别底语言,不能有“对仗”。

艺术亦可是某民族“底”,而不只是某民族“的”。我们于上文说,人必须住房子,而各民族的房子的式样可以不同。从房子之为房子的观点看,这些式样不同,是不主要底。但各民族虽同住房子,而却可于这些不主要底方面,玩许多花样。这许多花样,即各民族的建筑艺术。例如有希腊式底建筑,有中国式底建筑。希腊式底建筑是希腊式“底”建筑,中国式底建筑是中国“底”建筑。这些建筑式样的不同,即是希腊底文化,与中国底文化的不同的一部分。

对于有些事物,所谓各民族间底不同,是程度上底不同,而不是花样上底不同。例如就交通工具说,一个民族用牛车,一个民族用火车;就战争工具说,一个民族用弓箭,一个民族用枪炮。此是程度上底不同。交通工具的主要性质是能载重致远,而且快,愈能载重致远且快者,愈是好底,即程度愈高底交通工具。战争工具的重要性质是要能杀敌。愈能杀敌,即愈是好底、愈是程度高底战争工具。火车与枪炮,比之牛车与弓箭,自然更能合乎交通工具及战争工具的要素,所以是更好底、程度更高底交通工具与战争工具。换句话说,自交通工具之为交通工具的观点看,牛车与火车的差别,是程度上底差别;自战争工具之为战争工具的观点看,弓箭与枪炮之差别,亦是程度上底差别。但自房子之为房子的观点看,则希腊式底建筑与中国式底建筑之差别,则是花样上底差别。

一民族所有底事物,与别民族所有底同类事物,如有程度上底不同,则其程度低者应改进为程度高者,不如是不足以保一民族的生存。但这些事物,如只有花样上底不同,则各民族可以各守其旧,不如是不足以保一民族的特色。此点人常弄不清楚。在清末民初,所谓新旧之争中,大部分人都弄不清这一点。所谓新派要用火车代牛车、枪炮代弓箭,同时亦要用洋式房子代中国式房子、洋式衣服代中国式衣服,以为不如此不足以保中国的生存。所谓旧派反对用洋式房子代中国式房子、洋式衣服代中国式衣服,同时亦反对用火车代牛车、枪炮代弓箭(清末确有人如此)。他们以为如果如此,中国虽或能生存,而亦不是中国了。若使他们这两派人,俱能知道,牛车与火车、弓箭与枪炮的不同,是交通工具及战争工具的程度上底不同,而中式房子与西式房子、中式衣服与西式衣服的不同,是房子与衣服的花样上底不同。穿中式衣服坐汽车,中式房子里藏枪炮,并没有什么矛盾。他们若如此,他们即可知,我们可以革新而不失其故;他们亦即可知,他们的争执,有许多实在是不必有底。

我们改造中国,差不多同有些工程师改造中国的建筑一样。有些人想着:非西洋式底房子,不能用钢骨洋灰;非西洋式底房子,不能装电灯汽管。所以我们如想用钢骨洋灰,以求房子坚固,想用电灯气管,以求房子住着舒服,非盖西洋式底房子不可。又有些人想着:中国式底建筑,有一种特别底美,它能使人感觉到端正、庄严、静穆、和平。这是中国的“精神文明”。至于房子的坚固及住着舒适,是属于所谓“物质文明”方面者。若为“物质”而牺牲“精神”,则是一种“堕落”;“堕落”是不应该底。我们不加入所谓精神及物质,或精神文明及物质文明的争论。我们只要说上面所说两派人的争论,实在是不必有底。用钢骨洋灰造房子,房子内安电灯汽管,是现代的办法,并不是西洋的办法。希腊罗马的房子,亦不用钢筋洋灰,亦不安电灯汽管。至于中国建筑与西方建筑的式样不同,乃是花样上底不同,并不是程度上底不同。我们可用钢骨洋灰建造西洋式底房子,于其中安电灯汽管;我们亦可用钢骨洋灰建造中国式底房子,于其中安电灯汽管。现在中国的建筑已经是照着这种方向进行了。我们还可有中国式底建筑,它还能使人感觉到端正、庄严、静穆、和平,但却是钢骨洋灰造成底,里面有电灯、有汽管。这即是新中国底象征。在新中国里,有铁路、有工厂、有枪炮,但中国人仍穿中国衣服、吃中国饭、说中国话、唱中国歌、画中国画。这些东西,都不只是中国“的”,而且是中国“底”。在这些方面,我们看见中国之为中国。

清末人常用“体”、“用”二观念以谈文化。我们于此,可用“文”、“质”二观念,以说明我们的意思。一个社会的生产方法、经济制度,以及社会制度等,是质。它的艺术、文学等,是文。用上所举之例说,一个建筑所用底建筑材料是质,一个建筑所取底式样是文。文是关于花样底不同者。从关于质底类的观点看,文是不主要底。但从一个体、一社会,或一民族的观点看,文却是重要底。

或可说:若果一个国家或民族,照着上所说底办法改革,则这个国家或民族恐怕已是名存实亡了。有些人觉得所谓文质之分,等于所谓名实之分,这是不对底。我们虽不愿用普通人所谓“精神文明”一名词,但我们可以指出,普通人所谓“精神文明”者,一部分实即是我们此所谓文。我们此所谓文,包括普通所谓艺术文学,而普通所谓艺术文学,占普通所谓精神文明的一重要部分。艺术文学,就其本来说,虽不过人的生活中的花样,但人的生活的丰富、有意思,一大部分即靠这些花样。这些花样,能开拓人的心胸、能抒发人的情感、能使人歌、能使人哭,用孔子的话说,“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从这些方面看,即不能不说文是重要底了。因艺术文学只是花样,而即以其为不重要者,正是墨家的“蔽”,所谓“蔽于用而不知文”也。据说,有一个美国人,到欧洲去逛,看了罗马的圣保罗教堂(教皇的教堂),他摇头说:“也不见怎样好,还不如纽约的吴尔窝斯大厦高大坚固。”这位先生即是纯从质一方面,以看此教堂。他只看见这个教堂的质,没有看见这个教堂的文。对于此等人我们必须说:他虽到过罗马,而实没有看见罗马。

再就别底艺术说。人于情感激越的时候,常有大喊大叫,乱舞乱跳的情形。所谓“情动于中”,则“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这些都是质(这些对于人的一般生活说,亦可说是文,文质本是相对底)。在这些声音动静上,玩些花样,使这些声音不是乱叫乱喊,这些动静不是乱舞乱跳。这些花样,即是唱歌、音乐、跳舞等艺术,简言之,即是歌舞。这些艺术取各种情感所发之声音动静而去其乱。不但去其乱,而且为之节,使听之者、观之者,亦能有这种情感,而且感觉一种愉快。这些都是文。

就从情感所直接发出底声音动静说,凡人都是相同底。但就各民族对于这些声音动静所玩底花样说,则可各不相同。所以各民族有各民族的歌舞。一民族的歌舞,不但是一民族的,而且是一民族“底”。在这些上面,我们可以区别一民族之为一民族。

一个民族,只有对于它自己“底”文学艺术才能充分的欣赏。只有从它自己“底”文学艺术里,才能充分的得到愉快。就文学说,一个民族的文学是跟着它的语言来底。一个民族的语言,只有一个民族内底人,才能充分了解。一个民族的语言,是一个民族的整个历史、整个生活所造成。若有一人,对于一个民族语言中底每一个字,皆能知其在各方面底意义,每一个字,皆能用得恰当,此人必须是对于此民族的整个历史、整个生活,皆已有充分底了解。说“知”每一个字在各方面底意义、每一字在每一地方底恰当用法,已是比较简单底说法。因为在这些方面,有些是只能感觉,不能“知”底,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个字的意义,不是全在字典上所能查出底。在这些方面,对于不是生活在某民族的历史底、生活底环境中者,是没有办法底。

就理想底语言标准说,一个字或一个名,应该专指一个观念或概念。但这是不可能底,至少是不易办到底。因为若果如此,则字或名的数目,必定非常底多,在实用方面,要发生极大底困难。所以无论在哪个民族的语言里,一个字或一个名,常指不止一个观念或概念。所以我们于翻译的时候,此语言中的某一个字,有时要翻为彼语言中底某一字,有时则须翻为彼语言中底另一字。若不知此,以为此语言中底某一字,无论在什么地方,皆相当于彼语言中底某一字,则于翻译时,必要闹大笑话。就语言说,这种情形,或是一种缺点;但就文学说,则这种情形,亦是一种方便。在文学作品中,我们所用底字,除传达一个意义外,尚可在读者的心中,引起许多别底意义,使之觉此作品的内容,更加丰富。文学作品所以不能翻译者,因翻译只能翻一字之一意义,而不翻其所附带引起底意义也。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就这一首一般人所熟读底唐诗说,“吴”及“洛阳”可以使读者有许多历史上底联想。这些联想是不知中国历史底人所不能有者。不过这还可以加注解说明。但“冰心玉壶”,对于读者,所能引起底联想,却很难用注解说明。冰玉二字联用,可引起“玉骨冰肌”、“冰清玉洁”等联想。“冰”字可引起“冰雪聪明”等联想;“玉”字能引起“玉润”、“玉颜”、“君子之德”等联想。若翻成别底言语,则冰只是水之成为固体者,玉只是一种矿石。以上底联想俱没有了。如此,这句诗还有什么意味?至于这首诗的音节,不能翻入译文,这是显而易见底。试问不认识中国字底人,如何能欣赏这首诗?认识中国字而不会念中国字音底人(如日本人),如何能欣赏这首诗?认识中国字而不知中国历史底人,如何能了解“吴”及“洛阳”的意义?认识中国字而不是涵泳在中国思想的传统里底人,如何能了解“冰”及“玉”的意义?因此我们可以说:非中国人不能完全欣赏这首诗,非中国人不能从这首诗里得到充分愉快。至于非中国人不能作这首诗,更是不待言底。

音乐、跳舞、图画等艺术,是不受语言的限制底。但一个民族的人初听别底民族的音乐,初看别底民族的跳舞或图画,往往觉得是很可笑底。固然等到习惯以后,他亦渐能知其味,不过他总要等到习惯以后,这是很可注意底。一个人走进有汽管子底房子,他立刻觉得温暖;一个人走进有电灯底房子,他立刻觉得光亮。这并不必等到习惯以后。这可见在这些方面,是没有民族的区别底;而在艺术方面,是有民族的区别底。

人虽必须吃饭,虽必须有饭吃而后可及其他,但并不是饭吃饱了即无事底。不但不是如此,我们并且可以说:人在吃饱了饭以后,他的事更多,所谓“人闲生余事”是也。上文所说种种花样,可以说都是人“吃饱饭,没事干”干出来底。但人生虽必吃饭,而却不是只吃饭即可了事,则这些花样对于人生,亦是极重要底。人必在这些花样中得到愉快,而各民族又必在它自己底文学艺术中,得到充分底愉快,则各民族必须宝贵它自己底文学、自己底艺术。这并不是专为区别它自己,而是因为只有在它自己底文学艺术中,它的生活,才能十分的充实、十分的丰富、十分的愉快。

所以一个民族必须宝贵它自己底文学艺术,必须宝贵它自己底这些花样。说要宝贵这些花样,并不是说要对于它“抱残守缺”,如清末民初所谓“国粹”派者所主张。把一种东西,当成一种死底东西,放在博物院,是一种宝贵的方法。但我们此所谓宝贵,并不是要用这一种宝贵的方法。我们此所谓宝贵,是把一种东西当成活底东西,养育培植,叫它生长发展。我们此所谓宝贵,是如医院保养一个活人,并不是如博物院保存一个“木乃伊”。

从另一方面说:一个民族的本身,若常在生长发展中,则它的文学艺术亦常在生长发展中。有生长发展,即有变化。文学艺术之所以必有变化者,因为人在某种情形下所有底某种情感,在某种文艺中用某种方式,只有一个最好底表示。若此表示已为人所表示,则后人即只可“述而不作”了。例如人在某种情形下所有底某种情感,在用中国言语写成底七律诗中,只有一个最好底表示,即只有一首最好底七律诗。如李白《登黄鹤楼》诗:“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一首最好底登黄鹤楼诗,崔颢已经写了,所以李白即“道不得”了。但李白所说底这个意思,崔颢并没有说,所以李白还可再写,但后如有人再说“眼前有景道不得,李白题诗在上头”,那即味同嚼蜡了。用一种言语底一种文体,用得久了,人在所有底可能底环境中所有底可能底情感的最好底表示,都已表示过了。所以后人再用此文体所作底作品,都难免多少有点“味同嚼蜡”。有些人可以用集句的办法,作许多诗。这即可见,人在各种情形下所有底各种情感,在前人诗中,都已表示过,后人只可以述而不作了。一种文体若已有这种情形,则文学作家,即非用另一种说法,以说人在某种情形下之某种情感不可。此另一种说法,即是一新文体,文学的一种新花样。

在民初,所谓新文学,即是要立一种新文体,文学的一种新花样。就以上所说看,新花样是必要底。不过民初以来,新文学家的毛病,是专在西洋文学中找新花样。他们不但专在西洋文学中找花样,而且专在西洋文学中找词句。于是有些人以为,所谓新文学,应即是所谓欧化底文学。

有些人以为所谓新文学应即是所谓欧化底文学,这是不对底。在新文学运动中,有些改革,并不是欧化,而只是近代化或现代化。例如用新式标点,并不是欧化,而只是近代化或现代化。在欧洲古代及中古时代,书亦是没有标点底。古代及中古底书,没有标点,亦没有引得。在古代及中古,书少,书是预备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底看底,不是预备人走马看花地翻阅底,所以没有标点。在古代及中古,书亦不是预备人查底,所以没有引得。在清朝的《四库全书》中,每书不但没有引得,而且没有目录。在这一点,它颇有点“古意”。有标点、有引得底书,固然亦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但现代亦不免有些人因有标点、有引得,而只翻阅书、查书者。所谓近代毛病,此是其一。

普通所谓文学中底欧化,有一大部分亦不是欧化,而是现代化。在现代,我们有许多新底东西、新底观念,以及新底见解,因此亦有许多新名词、新说法。我们现在底人说底或写底言语中,有新名词、新说法,乃是因为我们是现代底人,并不是因为我们是欧化底人。我们说:坐火车,坐飞机。这些话是从前所没有底,不过这些话,与“坐牛车、坐轿子”等,同是道地底中国话,不是欧化底中国话。我们说:民主政治是最好底政治。这话亦是以前所没有底,但这话与“人为万物之灵”,同是道地底中国话,不是欧化底中国话。这是就所谓新东西及新观念说。就我们现代人的思想说,我们现代人对于事物,观察较清,分析较细,自然有许多分别,以前人所未看到者,我们现在看到了。我们的言语,我们的说法,因此亦较细密。例如我们说:“所谓中国哲学史是中国哲学的史呢,还是在中国底哲学史呢?如果一个人写一本《英国物理学史》,他所写底实在是在英国底物理学史,而不是英国物理学的史,因为严格地说起来,没有英国物理学。”这一段话,有人或认为是很欧化了。其实这一段话,不过是用一种比较细密底说法,以说一个分别,为普通人所未注意到者。若说这段话是什么化底,我们说它是现代化底。

有些现代中国人,并不是因为以上所说底,或类似以上所说底关系,而因为要表示他吃过洋饭底关系,故意将他所说底,或所写底话,弄得特别。例如请人吃饭,他不写“谨订于某月某日某时洁樽候光”,而写“某某先生太太有荣幸(或有快乐)请某某先生某某太太吃饭,于某月某日某时”。又如与人写信,他不写“某某先生大鉴”,而写“亲爱底某先生”。下款不写“弟某某”,而写“你的忠实底朋友”,等等。如此完全改了中国言语在这些方面底说法,而此改并没有什么不得已底理由。这些是真正底、单纯底“欧化”。站在言语的立场说,这种欧“化”是不必要底;站在民族的立场说,这种欧化是要不得底。

不幸自民初以来,有些人以为所谓新文学应即是欧化底文学,而且应即是这一种真正底、单纯底欧化文学。他们于是用欧洲文学的花样,用欧洲文学的词藻,写了些作品,这些作品,教人看着,似乎不是他们“作”底,而是他们从别底言语里翻译过来底。不但似乎是翻译,而且是很坏底翻译,非对原文不能看懂者。我们于上文说,文学作品是不能翻译底。隋唐译《佛经》底人向来即说,翻译的工作,如“嚼饭喂人”,是个没有办法底办法。翻译的东西,向来不能教人痛快,这些似乎是翻译底东西,更“令人作三日恶”。

在新文学作品中,新诗的成绩最不见佳。因为诗与语言的关系,最为重要,于上所举例可见。作新诗者,将其诗“欧化”后,令人看着,似乎是一首翻译过来底诗。翻译过来底诗,是最没有意味底。

因为有这些情形,所以所谓新文学运动,并没有完全得到它所期望底结果。新文学运动里底人本来说,旧文学是贵族底文学,而他们的新文学是平民底文学;旧文学是死底文学,而他们的文学是活底文学。一种艺术或文学,若不能使大众得到一种感动,则这种艺术文学是贵族底、是死底。民初新文学家,从这一点批评当时底旧文学,是不错底。几个词人,抱着谱填词,填成以后,他们互相恭维一阵,但与大众毫无关系。这种文学当然是贵族底、是死底。贵族底、死底艺术文学,并不一定即是没有价值底。博物院里有许多东西,都是贵族底、死底,但仍有它的价值。不过专就是贵族底及死底说,如果所谓文学是贵族底、是死底,则有些新文学底作品,尤其是有些新诗,实则是更贵族底、更死底。因为有些新文学底作品,非学过欧洲文字底人,不能看懂,而中国学过欧洲文字的人,比念过《唐诗三百首》底人,是少得多了。

近来又有所谓普罗文学。所谓普罗文学可以有两种:一种是鼓吹或宣传无产阶级革命底文学,一种是可以使无产阶级底人可以得到一种感动底文学。前一种文学是“文以载道”者,它的价值或在“道”而不在“文”;后一种文学,始真是文学。就后一种文学说,普罗文学即与平民文学无异。《七侠五义》、《施公案》,是中国底平民文学,而满纸“普罗”、“布尔乔奇亚”字眼底文学,并不是中国底平民文学,因为中国的普罗、中国的平民,对于这些文学,并不能得到感动。

无论所谓普罗文学是上所说之哪一种,但既是文学,它总是用言语写底。它既是用言语写底,它必须是用某民族的言语写底。既是用某民族的言语写底,如写得好,即不仅是某民族“的”文学,亦是某民族“底”文学。

中国并不是没有平民文艺。《诗经》、《楚辞》、宋词、元曲,在某一时候,都是能感动大众底文艺,即都是平民文艺。等到这些不是平民文艺的时候,平民不是没有文艺,而是已经不要这种文艺,而已另有一种文艺了。一时代的大作家,即是能将一时代的平民文艺作得最好者,唯因其如此,所以他的作品,才是活底,才是中国底。对于中国人,是中国底文艺,虽不必是活底,但是活底文艺,必须是中国底。只有从中国人的历史、中国人的生活中,生出来底文艺,才是中国底;亦唯有这种文艺,对于中国人,才可以是活底。中国人的生活现代化了,所以中国底文艺亦要现代化。现代化并不是欧化。现代化可,欧化不可。

193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