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真君故事的起原和概略

大禹这个人,究竟有没有,自从顾颉刚先生提出来讨论以后,渐渐有人注意了。但是观察一般人情,仍旧相信有的更多,而相信无的却甚少。这也难怪,旧习惯是不易打破的。我不愿说相信有禹的人不该,我只希望多找证据,证明无禹之说为不谬。禹平水土的传说,现代几乎不流行于低级民众了。但是学士大夫,保存着从高文典册得来的似实似虚的知识,咬牙切齿,认定大禹确曾平水土,奠民生于洪水滔天之中。却不知道我们民众,早已讨厌大禹之相距太远,另外找着了一个替人。“新鬼大而故鬼小”,大禹的其人的事,早已不在民众脑中;民众脑中,充满着一个伟大神妙的人物,而一般缙绅先生,却又从而颂之曰:“功侔大禹”。

错了错了,我上面说的民众二字,太无范围了。我是南方人,我是江西人,我没有走遍中国,我没有全部知道民众的传说,怎么可以说我们低级民众早已另外找着大禹的替人呢?那么应该先声明:我这文是江西人作的,这文说的是江西的事,请大家别要误会。

第一:我们要知江西是一个有水患的区域。北部的鄱阳湖,汇合全省的水在一处,还不算,长江水涨,走不赢了,却也要挤进湖里来。因此除非长江流域不下雨,若是下了雨的话,鄱阳湖边数百里内,马上一望汪洋,房屋变成水面的孤岛,甚至变成水底的暗礁,田地农产,更不必说,由有收变成绝粒,是常有的事,不能免的。若遇水势汹涌,风波激荡,更是覆舟倒屋,人财两空。往往有全家淹没,全村荡析的事情发生。所以一般民众,虽然善会玩水,却亦最为怕水。水患之由来,已非一朝一夕了。江西南部,地势较高,又非平地,又无大湖,应没有这种忧患了。可是丛山叠岭之中,常有一二处,忽然绽裂,洪水涌出,蛟龙随之,由高至下,所过成墟。山居之民,每建宅于两山之间,若上流地水涌下,未有能避免的。水入河流,势急河小,常溢渗两岸,破堤荡家,年年不绝,不见于此,必见于彼。我是江西南部人,我家便常受这种灾患。所以江西全省,几乎没有一处没有水患。

第二:我们要知江西除了萍乡、寻乌、安远、瑞昌、九江、湖口、彭泽几个边县以外,其余各县的水,都汇归于鄱阳湖。河数将近一百,湖面有数百里,每当百川皆涨的时候,天水一色,见者疑为大海,不知陆地是否已沉。这也是鄱阳湖周十余县的民众所同具的惊讶。

第三:我们要知,穷则呼天,危则思救,愤则思启,仇则思报,是人类的同情。江西民众,年年代代,有洪水之忧,有蛟龙之恐,如何不想所以处置他对付他?那么,筑堤引渠浚湖导河造舟种种常备的工程,都由此一念而见之实行了。又见洪水蛟龙,同时并出,便疑心水由蛟发,恐恨交生,渐渐有募人入水斩蛟之事发生。然而这二种事情,都在民智开通之后,尚且不能绝患,何况当未见及此之时,民众之痛苦畏惧,真不知到了什么程度。痛苦畏惧之久,便不得仰求天助,希望神仙来救苦救难了。神仙想不到,便不得不想像出一个神通广大的神仙来安慰这种需求之情了。

因为有此三因,所以江西民众便发生了许真君故事。我可以说:凡是生长在江西的人,没有一个不知这个故事的。

这个故事,我在做孩儿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同我说过,现在还记得一些。可是近年以来,反而较少人传说了。据我记忆的大概是说:从前有一个龙,生了九个儿子,一同来到江西境内,分在各处开河,因此江西的河,渐渐加多。而洪水泛滥,年年不绝,漂没人畜,浸害农产,日盛一日。看看已经给龙开成九十九条河了,若再开一条,江西陆地,马上变成大海,任凭你什么生命财产,也保持不住。老百姓愁苦连天,要走也走不开,眼见得大家同归于尽了。那时激动了一个仁慈的神仙,不服龙的猖狂,发了善心,下凡救难,到水里找龙斗法,这神仙便是许真君。许真君神通真广大,一连把八个小龙都杀了,最后把老龙和最小的龙也捉住了。老龙哀怜乞命,真君不许。老龙再三叩求,情愿永坐天牢,留此残生,不敢再去作恶为非。真君仁慈不杀,便把他加上锁练子,贴上符录,打下离南昌六十里生米镇的一个眢井里。这个眢井,是许真君用法术制用的,无论会六甲,会五遁,都逃不了。井旁栽了一株铁树,和老龙约道:“等到铁树开花,河水倒流的时候,你便可以出来了。”一面又要杀小龙,小龙也哀求勿杀,真君想一想:“若把他杀了,天下岂不是无龙兴云作雨了吗?”于是提起刀来,把他斩了一节尾巴,和他约道:“每年只许你在清明节后,来看你母亲一次,余时可不许来了!”便放他去了。真君也就回仙界去了。后人感激许真君救命之恩,就在生米镇囚龙眢井附近,起造庙宇,四时享祀不绝。到了八月初八日,真君生辰,凡是江西省人民,不论远近,都来虔诚进香。后来各县各村,也各各起造庙宇,都叫做许真君庙。后来得了皇帝的上谕,赐名为万寿宫。后来江西人到外省去,万寿宫三字便取来代表会馆名字了。每逢清明节后,必有大风雹一次,这便是那个斩了尾巴的孽龙去看他的母亲。一个龙一年过一次,尚且如此厉害;若是老龙和他八子,至今仍在,江西纵不成海,也不知怎样遭祸哩。

我少时所闻,大概如此;今年暑假前,在顾颉刚先生处见《铸鼎余闻》,也有一段许真君斩蛟故事,可是完全不同。我回里后,征访所及,也没有和《铸鼎余闻》全同的。只有许真君和蛟斗法时,一个变黄牛,一个变黑牛,这段却相同。可是江西南部民众都认定这事是在与广东大柘县交界地方发生的。的的确确,指实是寻乌县的牛斗岗。并且还说:“当二牛斗法的时候,有一个广东妇人看见了,叫道:‘看呀,黄牛斗出黑牛屎呀。’许真君是黑牛,连忙说道:‘广东妇人忙至死。’所以广东嘉应州一带的妇人,至今仍是耕田负重,代男人的劳,忙得要死,只因为神仙点破了呵。”我想书本上写的,和口耳间传的,只此二篇,已不同如此;若更能广为搜集种种书本上的,口耳间的,汇在一处,加以深切的研究,必定可以使我们彻底了解许真君故事之起原和变化,必定可以助我们彻底了解大禹故事之起原和变化。据我的浅见,大禹就是许真君的前身,许真君就是大禹的替人。别省民众有没有许真君故事的传说,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说我江西民众确已承认许真君是唯一的信仰对象,唯一的中心人物,尊之为江西福主。江西的陆地,所以没有沉为大海,全是许真君之赐。和上古的人说大禹是平水土的人,说山是“维禹甸之”,水注是“维禹之绩”,后人“缵禹之绪”,“设都于禹之绩”,几乎毫无二致。研究大禹的人们,请你们注意这点罢。

十五年一月二十日北京清华学校

(原载《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月刊》第一卷第五号)

《章实斋遗书》叙目

右《章实斋遗书》,整篇三百一十五,附录九十四,析录二十六,节录一百五十五,别录二百四十三,为目共计八百三十三,为字约在五十万以上。

按章实斋名学诚,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乾隆三年(西历一七三八)生,嘉庆六年(一八〇一)卒,享寿六十有四。生平大节,详见拙著《章实斋先生传》。

其著书之愿,发于二十九岁(一七六六)。自谓“读古人之文字,高明有余,沉潜不足,故于训诂考质多所忽略,而神解精识乃能窥及前人所未到处。”“而史部之书,乍接于目,便似夙所攻习者然,其中利病得失,随口能举,举而辄当。”“尝以二十一家义例不纯,体要受舛,故欲遍察其中利病得失,约为科律,作书数篇,讨论笔削大旨。”三十五岁(一七七二),“检点前后,识力颇进而记诵益衰,思敛精神为校雠之学,上探班、刘,溯源官礼,下该《雕龙》《史通》,甄别名实,品藻流别,为《文史通议》一书。”为校雠之学而以《文史通义》为书名者,校雠为著述之先事,著述为文史之异称,言文史即已概校雠矣。故其言曰:“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刘知几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义》之所为作也。……诚得如刘知几、曾巩、郑樵其人而与之由识以进之学,由学而通乎法,庶几神明于古人之意焉,则《春秋》经世之学可以昌明。”郑、曾,实斋所认为校雠之才者也;刘,实斋所认为记注之才者也:校雠记注不足以得古人之意,不足以当经世之学;其能得之当之者,惟文史之才,著述之业耳。故又曰:“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所谓《文史通义》者,即文史的普通意义,亦即史意,是乃实斋性命之文所尽萃,可概校雠而不可相与对立者也。

然自讨论校雠,篇章日富,四十二岁(一七七九),遂定著为《校雠通义》四卷,先《文史》而成书。盖其生平精力蕲向,于兹岁为一分野。兹岁以往,读史而外,学为古文于大兴朱筠;著《和州志》《永清县志》,后来所谓“一半为土苴”者也。其绝大志愿,实为荟萃群书,“扩四部而通之,更为部次条别,申明家学,使求其书者,可即类以明学,由流而溯源,庶几通于大道之要,而有以刊落夫无实之文辞,泛滥之记诵”,冀有当于学术而成风俗,苦心孤诣,著为《校雠通义》一书,凡以此也。兹岁以后,始笃志于文史著述。无论平日札记与涉世之文,倘有精义,辄追求究竟,深入渊丛,撰为专篇,锡以嘉号。而自五十一岁(一七八八)草创《史籍考》,观览益博;编撰《亳洲志》《湖北通志》,经验益丰:其所发明,精造神诣,历年所得,十倍于四十二岁以前。所谓“前此少壮,或身有可为,未可遽思空言以垂后世:后此精力衰颓,又恐人事有不可知:是以约计吾徒著述之事,多在五十六十之年。且阅涉至是,不为不多,中间亦宜有所卓也。”然《文史通义》迄未成书,而《校雠通义》在《诗教》篇注中已改名《外篇校雠略》。《诗教》作于四十六岁(一七八三),出《校雠通义》之后,是实斋实有意并《校雠》于《文史》。特以《文史》尚未成书,而《校雠》早有钞本,是以五十一岁(一七八八)校改《校雠》时,仍《通义》为名,而后来刻本,遂以《文史校雠》并称《通义》耳。观实斋四十二岁以后,著书稿册,有《癸卯通义草》、《庚戌钞存通义》诸名,其各篇皆隶文史:而一切单称《通义》者,又皆指《文史》而言:则《文史通义》实为实斋著书唯一之名,益可知也。

实斋秉性僻懒,又不解书。生平撰著,皆不自脱稿,而委人缮写。又惮于往复诘问。故所为草稿,皆先为空白书册,随时结撰其上,以备散佚。字画亦必明朗可辨。涂撺多者,则用粉黄拓之。钩勒之笔,朱绿错出。款面皆按年甲子,统题为流水草,盖不分类而随时接续者也。将满一册,率得二三万言,则略以类序先后,录为一卷。作文之勤,多在秋尽冬初,谓“灯火可亲,节序又易生感也。”涉世之文,常与著作之文相间为之,谓可“使其笔墨略有变化”。流水草每篇之下,必注撰时月日风雨阴晴,谓“他日覆阅,则知撰时兴会”,“而日月居诸,岁不我与,则及时勉学之心,亦可奋然以兴。”其名称有《壬癸尺牍》《辛丑年钞》《辛壬剥复删存》《癸卯通义草》《癸卯录存》《甲辰存录》《戊申录稿》《戊申秋课》(又名《戊申仲秋序记杂文》)《申冬酉春归仂草》《姑孰夏课甲编》《姑孰夏课乙编》《酉冬戌春志余草》《庚戌钞存通义上》《庚戌钞存通义下》《庚戌钞存杂文》《庚辛间草》《辛亥草》《癸春存录》《甲乙剩稿》《邗上草》《丙辰山中草》《桐署偶钞》《戊午钞存》《庚申杂订》《庚申新订》……诸种,又不题甲子者,《碑志》、《传记小篇》、《杂订》、《杂俎》四种,皆各已成篇,未尝编目。有精构成章,已锡嘉名者,如《易教》、《诗教》、《原道》、《原学》,是为文史通义之既成稿。有新解偶发,即记为文,或人世应酬,半涉辞费,虽有深义,未著专篇者,《跋丙辰山中草》所谓“他日录归《文史通义》当去芒角而存其英华”者也。

流水草单篇文章之外,平日札记,所为尚多。今存《乙卯札记》《丙辰札记》《信摭读书随札》皆其类也。而专书之已脱稿者,《和州志》《永清县志》《校雠通义》之后,五十一岁(一七八六)著《庚辛之间亡友列传》,五十二、三岁(一七八七——八)著《亳州志》,五十五岁著《纪年经纬考》,五十五至五十七岁(一七九〇——二)著《湖北通志》,五十一至六十一岁(一七八六——九六)著《史籍考》,生平工作,此为最钜。

《文史通义》虽未成书,然同志之爱实斋文者,多请钞存副墨。嘉善周震荣、山阴史致光、大兴朱锡庚钞藏尤多。而《永清县志》二十五篇,《庚辛之间亡友列传》一卷,先后由震荣刊行。《通义》中《易教》上、中、下,《书教》上、中、下,《诗教》上、下,《杂说》上、中、下,《评沈梅村古文》……等篇,亦于嘉庆元年(一七九六)刻板。自谓“《文史通议》中间议论开辟,实有不得已而发挥,为千古史学辟其蓁芜。然恐惊世骇俗,为不知己者诟厉,姑择其近情而可听者稍刊一二以为就正同志之质,亦尚不欲遍示于人也。”《和州志》以与安徽学使秦潮意见不合,遂未付梓,后刊其志例二十篇。《亳州志》脱稿之翌年,知州裴振罢去,亦似未刻,今仅存例议二种。《湖北通志》以众谤弗腾,置其遗绪以去,事后以笈中存稿及凡例序目往复驳议分次二十四卷为检存稿。《史籍考》之功程于去湖北时已什八九,而主其事者——毕沅以苗顽稽讨,竟废前功。毕沅既没,实斋乃假谢启昆之力足成之(一七九八)。凡三百二十五卷。惜亦不传,谨存例目。

嘉庆五年(一八〇〇),实斋病瞽,犹日事著书,倩人写草。翌年(一八〇一)遂卒。临没,尽以生平撰著,寄萧山王宗炎,乞编次。宗炎复书,以“稿本丛萃而半无目录,卷帙浩繁,体例复杂,必须遍览一二过,方能定其去取。”“拟分内外两篇,内篇别为子目者四;曰《文史通义》,凡论文之作附焉。曰《方志略例》,凡论志之作附焉。曰《校雠通义》。曰《史籍考叙录》。其余铭志叙记之文,择其有关系者,录为外篇,而以《湖北通志传藁》附之。”然实斋不置可否,殆已不及见此书。宗炎所拟编法,殆亦非其本意也。实斋本意,《文史通义》实为其著书之总名:举凡平日所为文章,悉加甄别镕铸,编排定著为一首尾完具篇章清晰之大著作。内篇录著述之文,外篇录校雠比次之书,一以求意,一以治书。细察其著书微意,实不欲苟以文辞传,而所存必有益于人世。天不假年,不能卒其所业而自编为书,惜哉!

道光六年(一八二六),实斋长子贻选寄出实斋全稿与王编目录与其二弟华绂,录得副本十六本,未竟,其四弟馆邓州者,言其居停易良俶相为刊刻,诓寄邓州,主之以为利。十二年(一八三二),华绂刻钞本于开封,竟无全本,仅校定为《文史通义》内篇五卷,外篇三卷,《校雠通义》三卷,而总名为《文史通义》,篇次一依实斋原草而不从王编,外篇内容亦与王编迥异,即今坊间之通行本也。全稿沉沦,竟百余年,世之知有实斋者仅,而知《文史通义》为实斋著书之总名,为未成之书者,更无人矣。

继华绂刻《文史通义》者,咸丰三年(一八五三)南海伍崇曜,四年(一八五四)嘉善周尔墉,光绪四年(一八七八)实斋曾孙季真,篇次皆无增减先后,惟季真于字句稍有校正耳。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元和江标得庐江何氏钞本《文史通义》,无卷数,以校华绂刻本,互有多寡,因刊钞本之多于刻本者为《文史通义补编》一卷,入《灵鹣阁丛书》。又明年(一八九七))出版。明年(一八九八),丰城余氏遂并刻入《宝墨斋丛书》。观钞本之以《文史通义》为总名,则文史不特可以包方志,且可以包校雠,抑又明矣。

选刻实斋单篇于大部书中者,嘉庆□□年(一八□□),其友南汇吴省兰刻《妇学》篇于《艺海珠尘》;道光六年(一八二六)邵阳魏源刻《妇学》三则《言公上》于《皇朝经世文编》;咸丰元年(一八五一)华亭姚椿刻《史注》《义门列传序》《上执政论时务书》《上尹楚珍先生书》《兵部侍郎巡抚云南富都御史斐公家传》《周书昌别传》《书孝丰知县李梦登事》《祭汉太尉杨伯起先生文》于《国朝文录》;嘉庆十年(一八〇六),王昶辑《言公上》于《湖海文传》;——同治五年(一八六七)王绍基刻——光绪二十九年(一九〇三),贵池刘世珩刻《丙辰杂记》于《聚学轩丛书》;□□□年□□汪如澜刻《论课蒙学文法》于《小方壶斋丛刻》;宣统中(一九〇九——一一),邓实辑《丙辰札记》《乙卯札记》《信摭》于《风雨楼丛书》;——神州国光社印——□□□□年,国学扶轮社印《言公上》《章格庵遗书目录序》《邵与桐别传》《徐汉官学士传》《朱先生墓志铭》于《国朝文汇》:大都出于刻本《文史通义》之外。此外则光绪八年(一八八三)长洲彭祖贤刻《湖北通志凡例》及《辨例》;宣统二年(一九一〇)霍邱王潜刚刻《湖北通志未成稿》及《凡例》《辨例》《序传》为《章实斋遗书》;皆单行于世,不与选刻者相同。

然此皆零篇,尚非整部。整部之出现,实始于嘉庆十一年(一八〇七)陶山唐仲冕刻《纪年经纬考》,但误题其姓为张。□□□□年(□□□□),□□□□□印《禹域丛书》,中有《章实斋文集》八卷——缺第五卷——,《外集》二卷,凡一百八十六篇。嗣后民国元年,邓实又得《章实斋文钞》□卷,凡□□□篇,国粹学报社印入《古学汇刊》第一集。二者相校,互有多寡,盖非出一本也。民国八、九年,浙江图书馆印《章氏遗书》二十四卷,较前二本益备,多有出于前此所未刊印者。

然此皆不与《文史通义》合为一编,而实斋遗稿钞本之藏于私家与方志之僻处下邑者,尚未有人为之搜印,欲睹实斋学问之真,犹非可能。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吴兴刘承干得实斋全稿及王宗炎所编目录及《永清县志》《和州志》于嘉兴沈子培家,又获购《庚辛之间亡友列传》,益以已刊未刊诸单篇,略依王编目次,刻为《章氏遗书》四十八卷。计《文史通义》内篇六、外篇三,《校雠通义》内篇三、外篇一,《方志略例》二,《文集》八,《湖北通志检存稿》四,《外集》二,《湖北通志未成稿》一,共为内篇三十卷。《信摭》一,《乙卯札记》一,《丙辰札记》一,《知非札记》一,《阅书随札》一,《永清县志》十,《和州志》三,共为外篇十八卷。前有序例,后有补遗附录校记,又各自为篇。十年(一九二一)出版于上海。实斋遗稿,于是始称最备。

方书籍之未完备也,惟恐无人博搜多刻。自书籍之既完备也,惟恐无人精研实用。《章氏遗书》自刘氏搜刻,可云备矣。然若《亳州志》,若《史籍考》,皆实斋已成之专著;若《论学十规》,若《圆通》,若《诸子》,若《家史》,皆实斋已成之单篇:今皆不传而或有钞本潜晦未见,是则吾人所宜百方访购者。以余寡陋,实有不能。然余读实斋之文,爱其学,爱其人。愿用吾思之所至,发明其意;愿用吾力之所能,传播其书。其治学治书作史作文之所以诏示于余者,余既穷究而实践之,信为无弊,将著《章实斋之史学》以为读其书者之一助焉。而所以传播其书之法,顾未得也。始余读《章氏遗书》,星纪一周,往复诵读不下二十余遍。试有人叩余以某篇有何主张,某种见解在何篇,随口能答,辄无差误。然是如满地皆钱,无绳以贯,欲件系而时用之,徒枉想耳。转念实斋欲研文史,先究校雠。所谓“道之所在,学以趋之,学之所在,类以聚之。”不解类聚而泛泛然以求通,其无所成就,必矣。则吾人之求学而不得者,盍反而为类聚之功,可乎?

实斋之于学术也,溯其源,能知其浑然本一;析其流,能知其厘然有异:所谓“为学之要,贵乎知类,”实斋实已握捉要领,擒纵自如。故其论编次文集也,不可拘于文体之形貌而贵能求作者之意指;而其所以讨论校雠,乃欲使求其书者即类以明学,由流而溯源;最后目的,乃欲刊落夫无实之文辞,泛滥之记诵,而创造醇固之风俗,经世之学术。倘实斋而延寿数年,得卒所业,则其著书总名必为《文史通义》,而以精心著作之文为内篇,随事发明之文为外篇,其他因请而给无有新解者不予收录:此可自其论校雠编次之原则而推知之者也。世之编次实斋之书者,则亦太不究思矣。《文史通义》与《校雠通义》本是一书而分题为二,犹可委曰“实斋之子实名之,其言必有所受。”若“某某某文集”“某氏遗书”之称,曰集曰氏,乃实斋所深恶者,顾举而加之其书,何为也?既题名为《章氏遗书》矣,文史校雠文集各有内外篇,而皆隶于内编,方志有略例有通志稿有州县志而分隶内外编;谓以文体分乎?则序跋传记诗信同隶一卷;谓以文义分乎?则家谱之论,可附校雠;古书之辨,可附文史;同样书信,或隶文集,或隶外集,或隶文史外篇:语其乖谬,累纸难穷。而名姓标题,亦有不可解者。同一邵晋涵也,忽名邵二云,忽名邵与桐;同一朱珪也,忽名朱中堂世叔,忽名朱大司马,忽名石君先生。或一人数信,毫无异称。或空录官衔,不记名姓。或论学而称论文,或与书无殊面辨。欲一览而得其指归,鲜有不大失所望者矣。

所以然者,《文史通义》实未成之书,《章氏遗书》乃后来所集。施类聚之法于编次标题,实斋既未及用,后世又不解用。无怪乎读实斋之书、治实斋之学者,不数数觏也。吾人读其书而知其学,用其学以治其书,则类分篇系,绳贯沟通,俾系统秩然,部别了然,而读者依次以求,豁然有得,庶几无遗憾矣。

然读《章氏遗书》者少而读《文史通义》则[者]多,以谓《文史通义》足以窥实斋之学,而《章氏遗书》又非有巨资不办也。余以此惧!夫《文史通义》固实斋精心著作之文,举凡实斋平日所为,倘有深义,无不结撰为篇,归诸其书;而惜其书未成,外此所遗深义尚多,不足以尽实斋学问之真相:则世之读《文史通义》而不读《章氏遗书》者,其于实斋之学犹无与耳。然《章氏遗书》既非人人所能得,而必责人人以必读,非有善法不可,有能示我以善法,余将搴裳以从之矣。

抑古书之不易读,非仅意义艰深,骤难了解已也。即句读专名之辨,费力已自不鲜。稍涉困难,未有不废卷者。近人好取古书标点印行,非无故也。《文史通义》,坊间已有标点本,顾仍华绂本之陋,即《灵鹣阁》本之《补编》亦不为插入,仅一举手之劳,于实斋之学犹无功耳。《章氏遗书》,印本刻本,皆出版于最近,而犹笃守旧风,不为标点,则其陋也。

时间,地点,关系于吾人思想极深。一言,一念,有非当时此地不发者。实斋最能解此,故所为文稿,月日早晚阴晴风雨无不备记于其篇末。后人不解,编刻其书,即年月亦不为保存。居今日而欲考定其某篇系何年何月,实有为难。然吾人不应以其难而不为,则潜心探讨,从旁文微露,他事相关处,以得其时,更由其时以得其地,于了解篇内文义,与[于]研究实斋思想发展之程序者,不无小补也。

注古书者,每重文义。然非学有素养,必不能研读古书,而有素养者,又不待注而已明也,况注者常有失作者之意旨者乎?至于字句之讹脱,专名之含混,事物之牵连,时地之隐晦,则虽博雅不能不费考辨之功。倘为注明,省人精力不少。实斋盖深明此义,而其书顾无人作注,宁非憾事?

综此数端,而迫切之要求,不能不发自吾心。吾既不惜以一年之力读《章氏遗书》,又何惜以半年之力为之整理以利读者。自十五年秋,一月辨别去取,一月标点句读,一月分排部类,一月考定时地,一月校正文字,一月编写标目,至是大体略具。将以后此时日,搜集与是书有关之文章,以年代次为附编而一一考辨其是非,庶读是书者足以了解实斋学问之真相而无须他求,则吾心庶以稍安而可告无罪于作者。

吾今将告读者以吾整理是书之例:

一、书名使实斋而自编其书,必名曰《文史通义》。然书实未成,后人编辑,实自各钞本拉杂得之,更不可遂仍旧名。文集有异于著作,以渎斯书,实斋所不甘。而以一人独掩一姓,称曰某氏遗书,更为实斋所反对。用彼编《章格庵遗书》之例,称为《章实斋遗书》,颇觉有当,而王潜刚猥以《湖北通志未成稿》尸此称,嫌无分别。今定名为《章实斋遗著》,著字表示非无实之文辞,遗字表示非作者之自定,似不甚谬。

二、节本翦截篇章,去彼取此,本非读古书者所宜为。然为便利学者计,挑取精心著作,选事发明之文,剔去因请而给、无关学问之文,使读是书者足以得作者学问之真相,又免耗精神金钱于无用之地,似亦无过。区区之心,惟蕲读实斋之书日多,即知实斋之学者日多,而于我国史学,相当的有影响,则节本或有胜于全书矣。兹编于各方志皆取叙例而附录纪传图表考略之大概,俾未见各志而可知其内容。于各传记则取与作者关系密切者,俾读者知作者交游影响浸润之情状。札记则取其有议论者。诗歌则取其有自述者。序跋则取其有发明者。书信在所必取。祭文在所必弃。寿序哀辞碑表志铭概从传记之例。驳议评辨书后例论说皆在收录之篇。凡录一文,概不删节。以全篇之大意为主,而旁文之他涉为轻也。

三、部类以一篇为单位,细察其主旨何在,如论学论文论史之类。更汇各篇主旨相同者为一部。依其篇义之自然衔接,编次先后。计得十二部。各部亦厘然成一系统,不能变换,亦不能分合。一部之中,又有篇幅过多,篇义微异者,则更为分类。部对全书而言,类对本部而言,故各部之类,其计数不相联属。

四、整篇所录整篇凡三百一十五,章节完整,皆无残缺割裂。其篇数系对全书而言,不以异部中断。附录析录节录别录皆然。但彼必明标某录而此则无须,为不同耳。

五、附录凡讨论一义,不甚重要,仅可附于某篇之后而不能独立者,与方志中之纪传图表考略,原非议论文者,标名附录,不与整篇相混。

六、析录《说林》《杂说》本非成于一日,更非仅有一义,若贸然任入某部某类,殊嫌不切。今以一条为单位,察其意义可与某部其类某篇相发明,即系之于后。而书信之前后显议二事者,亦仿其例。概名析录。

七、节录整篇虽不删节,而札记实难以已。盖札记虽似一篇,而实系数年积成,且其所含有精有粗,不伦不类,非甄别去取,无以严其体例。今以待整篇之一篇者待札记之一条,去取皆以一条为单位,名曰节录。而整篇之被屏弃者,其中间有作者自述之词,史料所关,不容不为保存,则亦节录之。然此皆隶自述之部,自述部外,不为章栉句爬也。

八、别录一篇之主旨,既有所在,而隶之某部某类矣。其旁文斜缀,关涉他部类者,所在多有。实斋所以立互著之法,以济其穷也。今善循其例,如某篇意在论学,间又论文,则录其文于论学之部,名曰第几篇,而于论文之部,另标其题上曰别录第几,而不录其文,但注曰见第几部。亦有录某部某篇之一段为他部之别录者,则注曰全文见第几部。凡整篇附录析录节录俱得有别录。

九、标题凡实斋自定之篇名,概不变易。惟书信关涉时人,原多尊称;且钞本发现,后人每私加标题,致有一人数名,或有官衔无名字之弊。今于一人数名者,改为一律;有衔无名者,为之补题;徒涉尊称而非现任官者,为之删削,以清眉目。又有一人数信,所言各异,而标目相同者,察其内容而缀以新号,庶几不陷读者于迷惑也。

十、注各篇著作之年地有可考者,悉为注明于篇后。篇内言及之人地,倘有异号,悉注本名。文字之经校改者,亦必昭揭于后。作文之动机,倘有可考,亦为推定。

十一、标点实斋著书,原自有段落句读。今段落可考而句读不存,不得不凭己意为之标点。而书信序跋之本无段落者,则亦仍之以保原状。

凡此经营整理,实半年来昕夕孜孜之结果,其于读是书者,是否便利,尚不可知。而倘有以割裂颠乱前哲之书见责者,吾其无辞。吾觉如是而吾心始安,愿读者之谅解耳。编辑既竟,谨序大意如右。

十六,二,九,清华研究院

附注一:章实斋遗著在数月内可以出版,书名或有变更。

附注二:篇中□□,因手边未有原书,无从查考,倘蒙读者赐教,无任欢迎。

(原载《国学月报》第二卷第三号,1927年3月31日出版)

会稽章实斋先生年谱

引言

胡适之先生在五年前著了一部《章实斋先生年谱》,使我们知道十八世纪的中国有这样一位史学大家,实在有功于学术界。但是当时嘉兴刘嘉业堂刻的《章氏遗书》尚未出板,适之先生著书的时间亦未免不很充裕,所以仍有些错误和许多遗漏。去年六月我看见适之先生,他叫我把他这本书修补一番。我暑假回到故乡——江西兴国——去,依了他的话,把这本书的空白都写满了。无法清理,只好依着自己的别裁,重新改造一部《章实斋年谱》。

我做的和适之先生不同的地方和理由,现在要说个明白:

一,适之先生做的有议论解释和批评,我做的只有纪述。因为我觉得年谱是纪述的体裁,不容著者参加己见。又觉得我的学问不够,还不配说评论古人的话。纵使要说,也尽可在别一篇论文里去说,不应该在年谱里说。适之先生自有他的见解,我不能阻止他参加己见,但我已见得有好几处,适之先生的解释或批评失了章实斋的本意。

二,适之先生做的多引实斋论文,我做的多引实斋自述的话。适之先生想拿一本年谱表示实斋学问的变迁和大略,所以多引把原文抄下许多。我们看完了先生这一本年谱,还不能达到先生这种希望。其实要知道某人学问的变迁,只须把某人的文章,一一考定他的年月地点,做一个表格,自某人初做文章一直到某人绝笔,顺次排列题目,注明时地,读者循表读文,自然能得十二分的了解。若某人有自评自述的话,把他依着年月抄入年谱,那便更加清楚了。何必说明某种主张或见解在某年如何在某年又如何呢?一个人的学问,我们要想知道他的大略,至少须翻他的书籍一遍。若想在全书中抄撮数段,恐怕不容易吧?我在我做的《章实斋年谱》,尽录他自述自评的话,另外做了一个《章实斋生平成绩一览表》以见他学问进步的历程。而于实斋论文,少所征引。想知道实斋学问的大略的,可看我编的《章实斋遗著》,那部书把实斋的论文都收入了,纪事文也有些,比较《章氏遗书》虽然分量较少,却很有系统或线索。《一览表》也编在内。

三,适之先生做的注明了某事根据某书某篇,我却没有。这有二个缘故:一因适之先生做的是独立的书,我做的打算附在《章实斋遗著》后面,年谱本来有离集附集二种。二因注明出处,实有不便。一段话常从三四处凑成,一件事常有三四处并见,写起来太麻烦了。还有种种的不便,清儒焦里堂《与伊墨卿书》已说得很明了。

四,适之先生做的有遗漏或错误处,我都已补足或改正了。这没有什么理由,都是根据可靠的史料才不得已而动笔。

我这部书大约有一万多字,比较适之先生做的才四分之一,但纪述的事实,差不多增了一倍。我想使读实斋书,求实斋学的,在适之先生做的实斋年谱之外更得一种帮助,所以特地先给《国学月报》发表了。再过二三月,在《章实斋遗著》的后面,还打算再印进去。

虽然经过了我的父亲——舜生——和我的先生——梁任公的校阅,但错误或遗漏仍或不免,希望读者不弃,把所发现的告诉我,以便再板时改正。

十六,三,四夜。清华研究院

会稽章实斋先生年谱

清乾隆三年戊午(西历一七三八)先生生于绍兴府城。先生姓章,名学诚,字实斋,籍浙江绍兴会稽县。父,名鏕,字骧衢,号励堂。母,颍州知府史义遵第九女。

清乾隆四年己未(一七三九)二岁

生二三年,从叔衡一公每提携过邻居沽酒朱叟索饮,叟辄欣然饮以勺酒,啖以少许下物不索钱。非有他故及大风雨率如此。先生每闻衡一公足音,则踊跃攀附。衡一公亦柔色抚之,于群弟子中尤为钟爱。

乾隆七年壬戌(一七四二)五岁

父成进士,罢归。聚徒授经,十年不出。

乾隆十六年辛未(一七五一)十四岁

读书中表杜秉和凌风书屋,学于王浩,四子书尚未卒业。

受室某氏

自幼多病,一岁中铢积黍计,大约无两月功。资质椎鲁,日诵方百余言,辄复病作中止。老父课徒,尚嬉戏于侧。闻经史大义,已私心独喜。决疑质问,间有出成人拟议外者。

父谒选,得应城知县。先生从父母挈家室,至应城。

乾隆十八年癸酉(一七五三)十六岁

知识渐通,好泛览。父以业患不精,屏诸书令勿阅。而嗜好初入,不忍割置,彷徨久之。

父延柯绍庚课先生经义,先生不肯为应举文。好为诗赋,不得其似。于文字承用,转辞助语,犹未尝一得当。

春秋佳日,宾从联骑出游,归必有记述,同人相与贸贸然叹赏。

中无张主,心顾不甘与俗学伍,喜纂类书史。虽甚滞,而识趣则不离乎纸笔,性情则已近于史学。尝取《左传》删节事实,父见之,乃谓“编年之史仍用编年删节,无所取裁,曷用纪传之体分其所合?”先生于是力究纪传之史。

官舍无他书得见,乃密从内君乞簪珥,易纸笔,假手在官胥吏,日夜钞录《春秋内外传》及衰周、战国子史,辄复以意区分,编为纪表志传,凡百余卷,名曰《东周书》。三年努力,未得成就,后为馆师所觉,呵责,中废。

乾隆十九年甲戌(一七五四)十七岁

秋冬间,购得朱崇沐刊《韩文考异》,匿藏箧笥,灯窗辄窃观之,初不尽解,顾爱好不忍释手。

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一七五六)十九岁

父自辛未知应城县,不枉民狱,不撼警兵。母撙节日食,室椷一匮,有余金辄以投隙,曰:“吾以养福也。”至是,父罢官,负债累累,贷者苛责,母发千金尽偿之。曰:“惟妾知君,无我负人。君以一毡来,以一毡去,吾藏此非无故也。”竟不能归。

乾隆二十二年丁丑(一七五七)二十岁

购得吴注《庾开府集》,有“春水望桃花”句,吴注引《月令章》句云“三月,桃花水下。”父抹去其注而评于下曰:“望桃花于春水之中,神思何其绵邈!”先生便觉有会,回视吴注,意味索然矣。自后观书,遂能别出意见,不为训诂牢笼。

乾隆二十三年戊寅(一七五八)二十一岁

纵览群书,于经训未见领会,而史部之书,乍接于目,便似夙所攻习然者,其中利病得失,随口能举,举而辄当。

戊寅己卯间,父主讲天门。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一七六〇)二十三岁

道过河南汜水县署,访陈执无,款留旬日。抵北京,主从兄垣业家。应顺天乡试,不售。时章氏寓京者近百家,而族子汝南族孙文钦颇好学,可与论文,欢然若兄弟,剧谈养气炼识之旨,且有“学者只患读书太易,作文太工,义理太贯”之说。

喜作笔记,尝论“诸史于纪表志传之外,当立图,列传于《儒林文苑》之外,更当立史官传。”惟见书不多,故立说鲜所征引。

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一七六二)二十五岁

自京师返会稽。不久,北过山东滕县,访任肇元。抵京,再应顺天乡试,不售。

肄业国子监,意气落落,不可一世,不知人世之艰。试其艺于学官,辄置下等。每大比,科集,试至三四百人,所斥落者仅五七人而先生每居五七人中。祭酒以下,不先生齿。同舍诸生视先生若无物。而以先生意视祭酒以下,亦茫茫不知为何许人也。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一七六三)二十六岁

二月,始识曾慎、甄松年于国子监。于时学力未充,所言大抵鲜所征引。本其意识,则亦与后有不甚悬远者。曾慎辄加首肯,且箴先生稍洽于时。

夏,给假省亲应城。自是往复监中几二十年。

壬午癸未间,与同志士往反论文,积稿烂然盈箧笥。是年季秋朔,题曰《壬癸尺牍》。自谓:

章子于文事初无所解,泛览涉猎之余,间有以窥见古人所用心。第内不加充而外无所励,又性好持论,贵识大体,不欲工于文字语言,以为末务:此其所以历年老大,终不能磨光刮垢以抵于成也。

《壬癸尺牍》有《与甄秀才论文选义例书》二。《答甄秀才论修志书》二。后书自谓:

丈夫不为史臣,亦当从名公巨卿执笔充书记而因得论列当世,以文章见用于时。如纂修志乘,亦其中之一事也。

主张(一)志为全书总名,分内外纪年谱考传四部。(二)艺文考但序书目,文章散入考传。(三)修志者当续前人之记载,不当毁前人之成书。(四)欲使志无遗漏,平日当立一志乘科房。(五)据事直书,善否自见。(六)加意采辑有裨风教之事迹。(七)成文宜标作者。(八)传体宜归画一。(九)论断宜守谨严。(十)典章宜归详悉。(十一)自注宜加酌量。(十二)文选宜相辅佐。(十三)列女宜分传例。

秋杪,自应城启程,一游陕西。

戴震著《原善》成,凡三卷,先生读而善之。

乾隆二十九年甲申(一七六四)二十七岁

父主天门县讲席。冬杪知县胡君议修县志,先生为作修志十议。(一)职掌,(二)考证,(三)征信,(四)征文,(五)传列,(六)书法,(七)援引,(八)制裁,(九)标题,(十)外编。胡君延先生父主修,先生为父作《五行考序》,《艺文考序》,《学校考序》。全志不久告成,中间为俗人所改,所存方十之六七。

乾隆三十年乙酉(一七六五)二十八岁

三至京师,仍居国子监舍中,伥伥无俦侣。应顺天乡试,沈业富为同考官,荐其文于有司,不录。业富惋惜,馆先生于其家,俾从事铅椠,益力于学。

是年始得见《史通》,始学文章于朱筠。筠一见许以千古,为言于众。然谈及诗文,则云“足下于此无缘,不能学,然亦不足学也。”先生曰:“家贫,亲老,不能不望科举。”筠曰:“科举何难,科举何尝必要时文?由子之道,任子之天,科举未尝必得。即终不得,亦非不学时文之咎也。”先生信其说。

是时立志甚坚,而学识未充,文笔未能如其意之所向,识力稍进而记诵益衰。

乾隆三十一年丙戌(一七六六)二十九岁

仍挂籍国子监,并寄居日南坊李铁拐斜街街北朱筠家撷英书屋。友邱向阁、吴兰庭、程晋芳、吴烺、冯仲匢、蒋雍植、冯廷丞、张燮君、邵晋涵等。朱筠甚恶轻雋后生,拐[枵]腹空谈义理,凡所指授,皆欲学者先求征实,后讲扩充。

四月,得应城家书,知内君去秋又举一子。

与书族孙汝楠论学,谓:

学者祈向,贵有专属。博详反约,原非截然分界。及乎泛渟滥蓄,由其所取愈精,故其所至愈远。……尝以(史部)二十一家义例不纯,体要多舛,故欲遍察其中得失利病,约为科律,作书数篇,讨论笔削大旨。而闻见寥寥,邈然无成书之期。况又牵以诗文,迫以生徒课业,未识竟得偿志否也。他所撰著,归正朱先生外,朋辈征逐,不持甘苦无可告语,且未有不视为怪物诧为异类者。

族兄垣业在京编辑本支宗谱,往复商榷于先生。

戴震写定《绪言》三卷。

乾隆三十二年丁亥(一七六七)三十岁

旅困京师,不能自存,侘傺无聊甚。然由是得见当世名流及一时文人之所习业,而偶过邵晋涵、周永年,辄忘患苦,能作竟日谈。

久居国子监,贫不知名,博士助教中号知名者亦视先生若无物。去岁,欧阳瑾摄国子祭酒,初莅监,首擢先生名第一,六馆之士一时至惊诧而嘻。瑾独谓“是子当求之古人,固非一世士也。”由是益厚遇之。是年秋,先生拟屏摄一切,发愤为决科计,而国子监修志,瑾令专司笔削。适朱筠被诏撰《顺天志》,亦属先生等经纪其事。

乾隆三十三年戊子(一七六八)三十一岁

二月,徙寓族兄垣业僦斋。四月,暂卸书局,槐夏洛诵,以待秋闱。

秋,应顺天乡试,中副榜。同考官朱棻元于邻座见先生对策,言国子监得失,惊叹不已,怪六馆师儒安得遽失此人。于是先生名稍稍闻。冬,父骧衢公卒于应城,讣闻,贫困不能奔丧,犹暂寄兄垣业家。作垣业妻荀孺人行实,以第三子华绶为垣业后。

戊子以前,未有家累,馆谷所入,自人事外,铢积黍累,悉以购书。性尤嗜史,而累朝正史,计部二十有三,非数十金不能致,则层累求之,凡三年而始全。其书之函册大小,楮板新旧,刻画工拙,参差不一。

乾隆三十四年己丑(一七六九)三十二岁居父丧,为秦芝轩(字)校编《乐典》。

始友任大椿、汪辉祖。

举家扶柩,附湖北漕艘,自应城北上。书箧为漏水所浸,先人随身之数千卷失三分之一。既至京,冯廷芬分所居宅安先生老幼,早夕论学,相得甚欢。

任朝除国子监丞。先生方以国子生与修监志,诸学官多与抵牾,独朱棻元主之。任朝与先生言,尤有深契。

乾隆三十五年庚寅(一七七〇)三十三岁

仍居北京柳树井冯廷丞宅。

乾隆三十六年辛卯(一七七〇)三十四岁

过山东,吊从女于滕县。冬至安徽,从朱筠于太平。筠官学政,顾九苞、王念孙、庄炘、洪亮吉、黄景仁、邵晋涵等皆从游。先生方学古文词于朱筠,苦无藉手。晋涵辄据前朝遗事俾筠与先生各试为传记以质文心。其有涉史事者,若表志记注世系年月地理职官之属,凡非文义所关,覆检皆无爽失。由是与先生论史,契合幽微。先生盛推晋涵从祖廷采(念鲁)所著《思复堂文集》,谓“五百年来罕见”,晋涵甚谦挹。先生正色曰:“班、马、韩、欧、程、朱、陆、王,其学,其文,如五金贡自九牧,各有地产,不相合也。洪炉鼓铸,自成一家,更无金品州界之分,谈何容易?文以集名而按其旨趣乃在子史之间,五百年来,谁能辨此?”晋涵敬诺。

乾隆三十七年壬辰(一七七二)三十五岁

先生自出都以来,渐事著述,检点前后,识力颇进而记诵益衰,思敛精神为校雠之学。上探班、刘,溯源官礼,下该《雕龙》《史通》,甄别名实,品藻流别,为《文史通义》一书。草创未多,颇用自赏。曾录内篇三首呈政钱大昕、曹学闵,并致书言志。

夏,自太平返会稽,访冯廷丞于宁波道署。宾客过从,辄言古人学问文章。人负畸长,家矜独得,出入主奴,未有一定,廷丞莫能决其是也。先生于宾客中最与蒋五式相知。

秋有《候朱春浦先生书》。

幼子生于北京侨寓。

辛卯壬辰之间,都门凡再迁家,藏书颇有散失。先人札录多袭巾箱,偷儿不知为书,负之而去。幸先人著述草稿,别置一箱,幸得仅存。

壬辰癸巳之间,屡道故乡省祠墓,且访先人旧所交游,类多凋落。

朱筠锐然以兴起斯文为己任,适清帝诏求遗书,欣然谓得行其志。且曰:“此为非常盛典,必当人用专长,书明识职,然后沿流溯本,可得古人大体而窥天地之纯。”因上书,请开馆校书,具言条例:(一)旧本抄本尤当急搜,(二)中秘书籍当标举现有以补其余,(三)著录校雠当并重,(四)金石之刻,图谱之学,所在必录。清帝嘉纳,次年遂开四库全书馆。

乾隆三十八年癸巳(一七七三)三十六岁

春,客宁波道署。正月初旬,访邵晋涵于余姚。晋涵谓曰:“近忆子言,熟复先念鲁文,信哉如子所言。乃知前人之书,竟不易读。子乃早辨及此,至今未经第二人道过,即道及亦无人信也。先念鲁得此身后桓谭,无憾于九原矣。”因属先生校定《思复堂文集》,将重刻以行世。先生郑重其事,因循不果。

过会稽至和州,应知州慈利刘长城聘,编摩州志。先作《和州志例》,略分《皇言纪》《官师表》《选举表》《氏族表》《舆地图》《田赋书》《艺文书》《政略》《列传》八种。《舆地图》又分《舆地》、《建置》、《营汛》、《水利》四种;《列传》之末,又有《阙访列传》、《前志列传》二种。

仲夏,过会稽遇戴震于宁波道署。震经术淹贯,名久著于公卿间,而不解史学。见先生《和州志例》,曰:“夫志以考地理,但悉心于地理沿革,则志事已竟。侈言文献,岂所谓急务哉?”先生曰:“方志如古国史,本非地理专门。……考古固宜详慎,不得已而势不两全,无宁重文献而轻沿革耳。”

由宁波返和州,过杭州,闻戴震与吴颖芳谈次痛诋郑樵《通志》。其后学者颇有訾謷,先生因假某君叙说,辨明著述源流。其文上溯马、班,下辨《通考》,皆史家要旨,不尽为《通志》发。取名《续通志叙书后》,嗣又易名《申郑篇》。在和州病时,诸史列传人名错杂,令人将《明史》列传人名编韵为书。初意欲取全史人名通编为韵,更取诸篇人名重复互见者,遍注其下。后以功稍繁,先将列传所著人名,编为一卷。

四库全书馆开,纪昀为总裁,戴震、周永年、邵晋涵等五人入馆编校,授职翰林。

乾隆三十九年甲午(一七七四)三十七岁

撰《和州志》四十二篇成。因采州中著述,有裨文献与文辞典雅,有壮观瞻者,辑为奏议二卷,征述三卷,论著一卷,诗赋二卷,合为《文征》八卷,凡若干篇。

上《和州志稿》于安徽学使秦潮,潮以州辖含山一县,志但详州而略于县;且多意见不合,往返驳诘,志事中废。

季夏,名《和州志》为《志隅》,作《志隅自叙》。

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刘知几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余《文史通义》所为作也。《通义》示人而人犹疑信参之,盖空言不及征诸实事也。《志隅》二十篇,略示推行之一端,能反其隅,《通义》非迂言可也。

秋自和州泛姑溪,渡高淳钜浸,晓浮鹦脰之湖,乘月夜过虎丘,沿嘉兴归杭州,应浙江乡试,不售。过会稽至宁波道署。

乾隆四十年乙未(一七七五)三十八岁

春,冯廷丞迁台湾道,宾客云散。先生返会稽,初与宗人春社。

秋自浙江北上道过涿州,止从女夫家赵氏,返北京。

家计益贫,迁居金鱼池,僻处穷巷,门不能迎长者车。四方怀才负异之士,多见于朱筠宅。

邵晋涵丁内艰,治装归里,先生为其母作墓志铭。

任朝为官四库馆总校,僦第开馆,延名流分司雠勘,广聚书籍,先生因时与过从。

周永年尝患学之不明,由于书之不备;书之不备,由于聚之无方;竭数十年博采旁搜之力,弃产营书,久而始萃,以藉书名园。先生为作《藉书园书目叙》。谓“群书既萃,学者能自得师尚矣,扩四部而通之,更为部次条别,申明家学,使求其书者可即类以明学,由流而溯源,庶几通于大道之要而有以刊落夫无实之文词,泛滥之记诵,则学术当而风俗成矣。”

冬初,往涿州视从兄桓业之女。仲冬又往,至则已死六日矣。

是时学识方长而文笔亦纵横能达,然不免有意于矜张也。

乾隆四十一年丙申(一七七六)三十九岁

困京师,将近游畿辅。朱筠属先生于张方理,方理为约车访梁梦善于蠡县。梦善资以行李,持朱棻元书,访周震荣于曲阳县署,以文谒周,徐芗坡取文一再阅,矜言于周,周始有意于先生,一见如故。(其后屡馆畿辅,至于携家自随,中历悲欢离合,且有死丧疾病患难之遭,周与休戚周旋于其间者十有二年。)

援例授国子监典籍。

乾隆四十二年丁酉(一七七七)四十岁

春,周震荣为先生位置定州主讲定武书院,既萃诸生而课以文,复进邦之颖秀童子而授以小学。榷其塾师之日课而参酌施之,诸童颇用斐然。

周震荣移知永清,延先生主修县志。六月,先生去易州至永清。

秋初,自永清入都,应顺天乡试。主试者山阴梁国治,恶经生墨守经义,束书不观,发策博问群书条贯,杂以史事,以觇宿抱。先生既试,出所试文,科举之士皆大笑为怪,陈世忠见之特嗟赏,谓:“久与子交,不知子乃能此。”榜发,先生中式,谒国治,国治谓曰:“余闱中得子文,深契于心。启弥缝,知出吾乡,讶素不知子名。询乡官同考者,亦曰‘不知’。闻知久客京师,乃能韬晦如是!”

旋返永清。

戴震写定《孟子字义疏证》三卷。五月二十七日,卒。先生评之曰:

凡戴君所学,深通训诂,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时人方贵博雅考订,见其训诂名物,有合时好,以为戴之绝诣在此。及戴著《论性》《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先人所未发。

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固不知戴学者矣。

乾隆四十三年戊戌(一七七八)四十一岁

春初,冯廷丞获罪,逮刑部,先生自永清来省之。于冯邸遇罗有高。是时京师士大夫讲梵学者,以周永年最为渊奥,而独契有高。先生尝难有高,有高不能答,而甚惜先生不信其言。

应礼部会试,赐戴衢亨榜进士,归部待铨,自以迂疏,不敢入仕。同年周启、张维祺与巢世御并为先生世外交。

仲夏返永清。

六月十六日,朱筠五秩生辰,先生为作屏风题辞。

修《永清县志》,具车从,橐笔,载酒,周历县境,以尽人事地域之委备。

数赴期集京师,周震荣置酒行馆,招待一时同人,若邵晋涵、周永年、任大椿、王念孙、顾九苞、吴兰庭、刘台拱、史致光、章廷枫、陈以纲与先生等宴会甚欢。先生家无宿舂粮,而意气若五陵少年,及时行乐,腾踔不自禁也。

是年,母史夫人卒,朱筠作文祭之。

乾隆四十四年己亥(一七七九)四十二岁

在永清志馆,尝遇危疾。

七月,撰《永清县志》成。凡二纪:(一)皇言,(二)恩泽。三表:(一)职官,(二)选举,(三)士族。三图:(一)舆地,(二)建置,(三)水道。六书:(一)礼,(二)吏,(三)户,(四)兵,(五)工,(六)刑。又有政略列传两体。列传之末,又有阙访前志二传。志外另辑《文征》四卷,分奏议,征实,论说,诗赋四种。

同月,周震荣、周启、张维祺于役顺义,先生由京往视。震荣置酒为会,出《永清县志》示坐客。二君色然若不肯让震荣独步者,争延先生。先生已就梁国治之聘,未之允诺。二君乃各就所治采缀成书。

秋,馆梁国治家,教其子仲将(字)读。

著《校雠通义》四卷成。

乾隆四十五年庚辰(一七八〇)四十三岁

仍馆梁国治家,困极思游,岁暮辞馆。

第三女痘殇。

乾隆四十六年辛丑(一七八一)四十四岁

春,图事辄蹶。三月,去游河南,投□海度,不为所礼,失意而归,中途遇盗,尽失囊箧与生平撰著。狼狈衣短葛,走投张维祺于肥乡县署。维祺方远出,尊甫介村(字)款待甚殷。维祺归,聘先生主讲清漳书院。落魄依官舍,凡半年余。

中夏,访邱向阁于南乐县署,作《通说》以题其通达轩。

凡人之性,必有所近,必有所偏。偏则不可以言通。……薄执其一而舍其性之所近,徒泛骛以求通,则终无取得矣。惟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能勉者,因以推微而知著,会偏而得全,斯古人所以求通之方也。然则学者不患不知通之量而患无所以致通之原,盖欲自得资深,然后可以取资左右而无所眩也。

长子贻选从学于邵晋涵于北京。

张维祺时与先生论史志。冬,移官大名,先生从之。岁杪,辞归北京。

一家十五口,浮寓都门,嗷嗷待哺,秋尽无衣,困苦最甚。而师友知交,凋落多故,亦莫甚于庚子辛丑之间。六月二十六日,朱筠卒于北京日南坊,先生评之曰:

先生之言,经论用世,远矣,而疏未试于事也。山水诗酒,宾客文章,情所讬矣,非其性也。坚忍有执,弗为势力转移,得所性矣,非其所自命也。先生盖以无用为用者也。

乾隆四十七年壬寅(一七八二)四十五岁

春,主讲永平敬胜书院,自京师移家远赴边关。从此偶客京师,多依甄松年为主。

山府近边,学者鲜可与语,僻处辄不自聊。而邻县官吏凌书巢、乔钟吴、刘嵩岳、蔡薰等顾以文字纳交,蔡且欲属先生撰辑《滦州志》,乔则令三子请业焉。

校定《叶鹤涂文集》,作叙。

季妹病死。

官修《四库全书》告成。钱大昕撰《廿二史考异》成。

乾隆四十八年癸卯(一七八三)四十六岁

卧病京旅,邵晋涵载至其家,延医治之。沈困中辄喜相与论学,每至夜分。晋涵有志改造《宋史》,先生因谓“俟君书成后,余更以意为之,略如《后汉》《晋史》之各自为家,听决择于后人。”晋涵因询先生方略,先生谓“当取名数事实,先作比类长编,卷帙盈千可也。至撰集为书,不过五十万言,视始之百倍其书者大义当更显也。”因请晋涵立言宗旨,晋涵以维持《宋学》为志。先生曰:“维持宋学,最忌凿空立说。诚以班马之业,明程朱之道,君家念鲁志也,宜善成之。”

病后返永平。

朱沧湄省父映榆于永平府署,晨夕数过论文。

秋,生徒散去应顺天乡试,荒斋阒然。自七月初三日讫九月初二日,补苴《文史通义·内篇》,撰《言公》上中下三篇,《诗教》上下二篇,又二篇共分八十九章,另三篇不分章,合计字二万有余。用五色笔逐篇自为义例,加之圈点。性不善书,生平著作,皆倩人缮录。其草稿更改多者,则用粉黄涂灭旧迹,改书其上。逐日结草,一章甫毕,即记早晚时节风雨阴晴气候。九月初二日,名为《癸卯通义草》,作《书后》。

九月九日游阳山九莲寺,有记。

十月,乾隆帝归自盛京,过临榆。先生适访客过凌书巢公署,论及刘歆《七略》与后世著录诸家同异,商榷流别,弹劾利病,娓娓不绝。

周震荣治道临榆,招先生同游。观乡田秋获,则羡归耕;览山海边关,相与慷慨怀古。其夕,宿边海寺,闻海潮如殷雷,势挟风雨,震撼庭户,凄清不复成寐。夜半登高,见海日出,意惝怳思神仙。数日之间,随所见闻,心境屡化。

周震荣驳先生《诗教》篇“三代之盛未有著述文字”之论,先生不答。

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一七八四)四十七岁

癸卯甲辰间,为永定河道陈琮撰河志。旋主讲保定莲池书院。家口自永平携赴保定,此后渐增至二十人。

乾隆五十年乙巳(一七八五)四十八岁

正月尝一到北京。

仍主讲莲池书院,意不自得,为生徒作《论课蒙学文法》。

张维祺撰《大名县志》成,凡图说二,表二,志七,传五,共十六篇,叙例目录列于卷首,杂采缀记附于卷末。先生为作序。

冬,暂至北京,馆兴化寺潘庭筠家,与任大椿过从甚欢。留旬日,又出都。

是时所作斐然可观而犹未通变。

乾隆五十一年丙午(一七八六)四十九岁

仍在莲池书院。十二月有《月夜游莲池记》。

尝为布政使梁肯堂校定其师叶君遗文。

乾隆五十二年丁未(一七八七)五十岁

春,辞莲池讲席,进退无门,尝道交疏,至典史背议为写白字。闻戊戌进士开选,因赴京投牒。遇宵小剽劫,生计索然,困京师几一年,寄食邵晋涵、甄松年、金光悌诸友之家。

力偿文债,撰述志传,动成卷轴。

家室居保定旅舍,长孙女及第五子皆殇。

仲冬,己将得县,心惴惴不愿,决意舍去。周震荣为介于毕沅而促其行役。残岁出都,过保定,抵开封,上书毕沅,贽以旧刻《和州志例》二十篇,《永清志》二十五篇。沅延见病榻恨相见之晚。

乾隆五十三年戊申(一七八八)五十一岁

二月初旬,与洪亮吉、武亿、凌廷堪等为毕沅编《史籍考》,泛览典籍,每有长进。

二月二十三日至归德主讲文正书院。三月一日为始,排日编辑《史籍考》。检阅《明史》及《四库子部》目录,中间颇有感会,增长新解。

春杪,家口自保定旅店南迁至归德。

接到章宗源寄来所辑逸史。屡与书邵晋涵,且呈政《史籍考》条例,求其相助。

五月二十三日遣儿子入都,赴顺天乡试,并致书孙星衍谓

愚之所见,以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六经特圣人取以垂训者耳。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别,故于天地之间,别为一种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种门户矣。

起八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十六日,得诸体古文词十三篇,题为《戊申秋课》。

秋,得《通义》十篇。又撰《庚辛之间亡友传》一卷。

自辛丑遇匪,尽失生平撰著,后从故旧家存录别本,借抄十得四五。自是每有所撰,必留副稿。而故人爱先生文者,亦多请抄存副墨。有无互校,未必遽全,然亦十可八九。惟《校雠通义》第四卷竟不可得。索还诸家所存之前三卷,则互有异同,难以悬断。遂仍讹袭舛,一并抄之。是年别自校正一番,又以意为更定,与诸家所存又大异。

十月游亳州。逾月移家州廨,依知州裴振。岁暮抵武昌,谒毕沅于督署。

乾隆五十四年己酉(一七八九)五十二岁

辗转当涂怀宁之间,厄甚。三月之杪,下榻太平,为安徽学使徐立纲校辑宗谱。丹铅之余,出去冬今春所撰著,俾佣仆钞之,题为《申冬酉春归初草》。四月十五日,作跋。

左良宇、张小兮一时名俊,早夕比屋而处,皆有文章之役,暇则聚谈,谈亦不必皆文字,而引机触兴,则时有所会。起四月十一日讫五月初八日,得《通义》内外三十三篇,约二万余言。生平为文,未有捷于此者。其推原道术,以为文史缘起,新著十二,旧稿一篇,题为《姑孰夏课甲编》。其专论文史,新著十一,旧作二篇,题为《姑孰夏课乙编》。各有小引。

冯秋山(字)方辑宗谱于安庆,亦以谱例例正于先生。

四月,周震荣书《庚辛之间亡友传后》而刻之。

六月,自太平道扬州访沈业富,款留几一月。七月,返亳州,有儿妇之丧。为裴振修《亳州志》。借居民家,房舍逼仄。鸡犬图书,杂置三楹。箱箧累骈,无可展卷之地。八月,去游武昌。十月,回亳州。

长子贻选自京归亳,带到章正甫(字)《后海记事》与《丛书目》。

乾隆五十五年庚戌(一七九〇)五十三岁

《亳州志》成,新增《掌故》一体,与志并行,人物一表,以清列传。裴振雅相信任,不以一语旁参。而文献足征,又较永清为远胜。先生自谓“此志拟之于史,当与陈、范抗行。义例之精,则亦《文史通义》中之最上乘。后世如有良史者出,读《亳志》而心知其意,不特方志奉为开山之祖,即史家得其一二精义,亦当尊为不祧之宗。回视《和州》《永清》之志,一半为土苴矣。”

《和州全志》已亡,删订《叙论》,作为一卷。

《永清全志》删订二十六篇,为《永清新志》十篇。

二月之杪,离亳州,携一妾,于三月望抵武昌,重开书局,为毕沅编摩《史籍考》,并参与其《续通鉴》事。

题是年撰著为《庚戌钞存杂文》。

乾隆五十六年辛亥(一七九一)五十四岁

春,题近作为《庚辛间草》。

冬,题是年撰著为《辛亥草》。

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五十五岁

闰四月著《经纬纪年考》。

与邵晋涵书,论修《宋史》。

著《书教篇》《方志立三书议》《史篇别录例义》。

秋,长子贻选赴顺天乡试,便道嘱访张维祺于巢县馆次。主修《湖北通志》续编《史籍考》。

毕沅《续通鉴》成。

乾隆五十八年癸丑(一七九三)五十六岁

秋,节钞王凤文《云龙纪略》。

亳州家眷是年回会稽,藏书大半随之返里。先生买楠木书箱十二,由鄂寄归。

仍撰《湖北通志》,编《史籍考》。

尝到荆州,助崔龙见修府志。

乾隆五十九年甲寅(一七九四)五十七岁

自壬子撰《湖北通志》,初恃毕沅一人之知,竟用别裁独断。众谤群哄,屹然勿动。

是年三月,毕沅入觐天津,嘱先生于巡抚惠龄。龄不解先生文,无知者益谤议先生。有陈烩者,以先生荐,任职校刊,至是力毁先生。当道凭先入之言,委之磨勘。烩大驳《通志》,谓宜重修。当道赞其议,志局岌岌。会毕沅回省,事乃稍定。沅须先生登复,因著《驳陈烩议》一卷。八月,沅以湖北邪教案奏报不详实,由湖广总督左迁山东巡抚,遂去武昌。谤先生者益众。独陈诗识先生书为不苟作,时客武昌府署。知府胡齐仑请于当道,以通志属诗校定。先生因去湖北。临别,诗谓曰:“吾自有《湖北旧闻》,不与君书同面目。然君书自成一家,必非世人所能议得失也。吾但正其讹失,不能稍改君面目也。”《湖北通志》全书分四大部。一为《通志》,七十四篇,凡二纪,三图,五表,六考,四政略,五十三传。二为《掌故》,六十六篇,凡吏科四,户科十九,礼科十三,兵科十二,刑科六,工科十二。三为《文征》八集。四为《丛谈》四卷。

编《通志》时又撰《常德府志》二十四篇,凡纪二,考十,表四,略一,传七,别有《文征》七卷,《丛谈》一卷。又撰《荆州府志》,《麻城县志》。

楚游五年,《史籍考》功程仅什八九,暂归会稽,省家室。

乾隆六十年乙卯(一七九五)五十八岁

自庚辰始赋远游,于今三十六年,备历崎岖险阻,颠倒狼狈,极人世可悲可愕之境。远道归来,葺居仅足容身,器用尚多不给。而累累书函,乃其长物,为帙五千,为卷五万有余。人事倥傯,不得稍亲笔墨,间有酬酢应人之作,不尽精能,且所作亦无多,因题曰《甲乙剩稿》。

有《乙卯札记》。

十月,离家,游扬州,有《邗上草》。

毕沅回任湖北总督,以苗顽稽讨,不能卒《史籍考》之业。

嘉庆元年丙辰(一七九六)五十九岁

二月自扬州暂归会稽,将有楚行,又因楚事未决,迁延过夏,以至仲秋,决计北上。

编辑《史籍考》。

八月二十一日题近作为《丙辰山中草》。跋曰:

所草多属论文,是其长技。论锋所指,有时而激,激则恐失是非之平。他日录归《文史通义》,当去其芒角而存其英华。

有《丙辰札记》。

宗人修辑家庙。秋,庙成,告祭,适宗老有疾,命先生摄主献酬。祀毕,因与宗人论旧谱荒不易辑,遂试编纂。

九月过杭州。岁杪抵安庆,见巡抚朱珪,识布政使陈奉兹。

嘉庆二年丁巳(一七九七)六十岁

正月,在安庆上书朱珪,谋浙江文墨生涯,欲以卒《史籍考》之功。

汇订箧中《湖北通志稿》为二十四卷,作《辨例》一卷,与书陈诗论史学。

三月,在桐城阅试卷,主沈某。

五月以陈奉兹介到扬州,投盐运使曾燠,入秋得见,岁暮辞归,有《丁巳岁暮书怀投赠秋谷转运因时志别诗》。燠亦有《赠章实斋国博》诗。诗曰:

章公得天秉,赢绌迥殊众。岂乏美好人?此中或空洞。君貌颇不扬,往往遭俗弄。王氏鼻独齇,许丞听何重?话仿仲车画,书如洛下讽。又尝患头风,无风堪愈痛。况乃面有癜,谁将玉璏砻?五官半虚设,中宰独妙用。试以手为口,讲学求折衷。有如遇然明,一语辄奇中。古来记载家,庋置可充栋。歧路互出入,乱丝鲜穿综。散然体例纷,聚以是非讼。孰持明月光,一为扫积霿?赖君雅博辨,书出世争诵。笔有雷霆声,匉訇止市閧。续鉴追温公,选文驳萧统。乃知貌取人,山鸡误为凤。武城非子羽,谁与子游共?感君惠然来,公暇当过从。

是年七月,毕沅卒于辰州军中,先生遂绝意游楚。

嘉庆三年戊午(一七九八)六十一岁

五月在苏州陈奉兹处致书朱珪,兼贡《云龙记略》一卷。

六月以《论文辨伪》呈政朱珪。

为浙江巡抚谢启昆编《史籍考》,就镇洋毕沅家访《史籍考》残余,重订凡例,半藉原文,增加润饰,以成沅志。代谢启昆作《史考释例》,分为制度纪传,编年,史学,稗史,星历,谱牒,地理,故事,目录,传记,小说十二部。

题近作为《戊午钞存》。

冬,游扬州,主曾燠。

嘉庆四年己未(一七九九)六十二岁

嘉庆帝亲政,诛奸臣和珅。先生有《上执政论时务书》《上王杰书》《上尹壮图书》《与曹定轩论贡举书》。

嘉庆五年庚申(一八〇〇)六十三岁

题近作为《庚申新订》。

目废,不能书。疾病日侵,犹事论著。倩人录草。

嘉庆六年辛酉(一八〇一)六十四岁

夏,为汪辉祖作《豫室志》,中有数字未安,邮筒往反,商榷再三,稿甫定而疾作,遂成绝笔。

十一月,先生疾卒。前数月以生平文稿请王宗炎编次。

十五年七月在江西兴国衡庐

(原载《国学月报》第二卷第四号,1927年4月30日出版)

纪年经纬考序

刘翰怡先生刻《章氏遗书》,以《纪年经纬考》亦为章实斋先生所著,惟篇首有唐仲冕序,谓作者是张实斋,名同而姓异,且《章氏遗书》中亦从未有言及此者,因不敢刻而仅录章氏原序于篇。兴国姚名达读之而叹曰:《纪年经纬考》实章实斋之作也,章误为张久矣。唐仲冕之刻此书,在嘉庆十二年,距章实斋之卒才六年耳,宜不致有误。其所以致误者,盖因唐仲冕与实斋“素无雅故”,不知其姓张欤,姓章欤,音同而莫辨也。迨见此书,序而刻之,因实斋原序仅署名而不著姓,遂贸然赐以姓曰张。噫嘻!自是而世知章实斋者亦仅矣。钱林、李松皆因之,《文献征存录》、《国朝耆献类征》所载张实斋皆章实斋也。彼《文史通义》《校雠通义》之未被夺以归张者亦几希耳。此书之竟被夺以归张实斋,则唐仲冕之茫昧、卤莽;而百年来,幸犹有一二识者烛照而明辨之:六承如《纪元编序》谓章实斋著《纪元韵编》,谭献《实斋章公传》谓其尝作《读史年谱》,斯其证也。《纪元韵编》即此书之历代《纪元韵览》,《读史年谱》即此书之《纪元年表》,异名同实,盖观谭、六所述之作法与此书相类而知之。疑此书非章实斋作者,宜可释然于心矣。抑又考之,章实斋之序此书也,以乾隆五十七年闰四月之吉,实在武昌修《湖北通志》暨《史籍考》,而胡虔、马绍基皆一时同事,交谊甚笃,序所谓“因即二家之稿,稍加较订,合为一编”者,信乎非他人所能为。而此序文体,精读《章氏遗书》者一望而知为章实斋之作无疑。若谓《章氏遗书》从未言及尝作此书,则其所未言及而别有可考者,以余所知,实斋晚年假馆苏州,为谢启昆编《史籍考》,以竟武昌未成之功,得书三百二十卷,此何等大事。而《遗书》曾无明文,而余乃从百余年后综核群籍,竟考知之。以此而推,则于《遗书》未载《纪年经纬考》之作,又复奚疑焉?或曰:是固然矣。然此书《三元甲子》有“今上皇帝嘉庆九年”之文,《纪元年表》亦叙至嘉庆九年,章实斋则于六年死矣,乌得有是?曰:不观章实斋原序乎?序作于乾隆五十七年,书亦成于是年,则所叙亦宜止于是年耳,后此者,皆刻书所缀也。即曰章氏自续,亦宜迄于嘉庆六年而止。七年以后,非刻书者——唐仲冕——所续缀而何?若谓此足为此书是张实斋所作之证,则古今姓氏偶同者固有之矣;未有名同字同时代姓之字异而音亦同者,况张为章之讹,其证据确凿有如上文所陈也哉?民国十六年五月,翰怡先生假得南陵徐氏藏本,寄示一读。窃叹此书百年隐晦,未尽其用,今既信知为章实斋之遗著,忍令孤本飘零,以致湮没?爰抒私臆,序而归之翰怡先生,庶几重付欹厥,广予流传,则宁独读史者欲先睹为快,区区考辨之诚,亦可谓无负先哲云尔!

(原载《国学月报》第二卷第五号,1927年5月31日出版)

达人史话

小序

我是对于史学很有兴趣而且正在用功的人,自然不免起有种种思想。本来我想精心著几部书来和史学同志讨论——但,一来呢,我的学问还很浅陋,没有成熟:二来呢,想著的书,范围太多了,不是一二年所能脱稿的:所以我从前发表的著作,多是介绍先哲,记载史事,考证疑诬,而自己想要说的话,倒反不曾说一句。

近来得到各种启发,思想越加涌现,但因慎重和懒惰之故,不曾随手札记,如雨落大海,再寻已不见点滴,这种现象还可在[再]因循吗?怕学问不够,几时才能够呢?想说的话太多,难道一定要精心结构,蔚为巨帙?想,想,想,想了着实觉得从前的态度太郑重了。

因此,我决定随时写出我对于史学要说的话来,就叫他“达人史话”。他的文体是札记式,他的内容是多方面,他的生命是赓续的:但归根一句,他是达人对于史学要说的话,史学以外的,非达人自己要说的,恕不花费笔墨了。

末了,还得声明一句,因为这种札记不是我的定论,所以我故意拿做《国学月报》做“补白”,不当做正式的著作。读者诸君,在看了庄重的著作以后,得此一帖“清凉散”,亦许可以清醒清醒脑筋。至于我对于史学说的话对或不对,任凭读者的采用或反对;若是看了一扔,不理会他,读者或不致这样吧。

达人史话之一:史话的史话

史话这个名称,在中国的书名似乎不曾见过。中国向来有所谓诗话,词话,都是关于诗词的短篇札记。我杜撰这史话二字,也就跟着诗话、词话起义。但这里面也有点分别:诗话词话大都属于记述的体裁,说某人生平如何,诗词如何,并且一定要引出一二首,一二句诗词来证明;我所谓史话,据我现在的意思,大概是谈论的体裁,把我心里想到的主张,见解,身历的路径甘苦,凡关于史学的,随时写出来——不过将来也许仿效诗话词话的体裁,谈些古代,现代,国内,国外的史学家的概略。若是这所谓《达人史话》,而能够持续,能够站立的话,它也许成为中国史话的最初试验的第一种;反之,若无价值,读者往下一扔,中国也许不必有史话发生了。

达人史话之二:史学院的需要

倘使一个国家而健实安治的话,史学院是不可不超然的,独立的,由国家的法律,力量,建设在任何学术,政治的机关以外。中国向来的史馆,似乎带有半超然,半独立的性质;但没有经过法律的规定,不由纯粹的史学家主持,所以历代史书,有好有歹。外国现代的史学会,似乎很能代替我所理想的史学院;但私人的力量有限,所以仍旧不能多多的裨益史学。司法独立,教育独立,是经过许多创议,坚持,而渐见实行的;惟独没有人讲史馆独立。我前二年便曾想过,史馆的人员应该受法律保护,地位应和行政机关平等,而且绝对不让非史学家入史馆或侵犯史馆。记得也曾和一二友朋及梁师(任公)说过,友朋虽置之不理,梁师却在今年讲《广历史研究法》时提起了史官独立的需要了。但我经过了数月的思想,觉得沿用史馆的名称和制度仍是不行。因为史馆终究只是做史的机关,不能锻练人才;史官终究只是政府的官吏,不能自由发展。要想镕冶“锻练人才”,“研究史学”,“搜求史料”,“著述史书”等机关于一炉,非有我理想中的史学院不可。我所理想的史学院,和一般大学的史学系,欧美大学院的史学门,又有不同。读者欲知其详,且听下回分解。

(原载《国学月报》第二卷第六、七号,1927年6月31日、7月31日出版)

哀余断忆(五则)

之一

名达始识静安先生,以乙丑年八月十一日,即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八日。午后四时,清华研究院第一次师生茶话会开,出席者达五十余。名达方以是日午前到校,举目无亲,逢人辄询姓名;而又素不识先生。见有布袍粗褂,项后垂辫者,私心骞想,“此岂李济先生耶?”须臾,主席致辞,并一一介绍;始知久仰而素昧者,即为此老。聆其声,望其貌,盖忠厚人,可与语;然面生口涩,终席不敢启齿也。又明日,午前九时,受先生课《说文》,始惊其妙解,而有从学之心。课后,以旧在南方大学所考《孔子适周究在何年》求正于先生。是篇以确实之证据,摧破前人鲁昭公二十年、二十四年、三十一年之语,而断为七年或十年。先生阅毕,寻思有顷,曰:“考据颇确,特事小耳。”随手翻次篇《易之定义》,名达以说未定阻之。因叩读书求学之法,尽兴而别。自是,颇有志于训诂考证,而或奋或衰,迄无毅力以为继,盖二年于兹矣。自以记性弗灵,未能强忆;小学无根,无以便用;而素喜研究史学理法,方致力于章实斋之书:荏苒时日,于先生之学,犹无与焉!迄于今,而先生则已长眠弗起,虽欲就教质疑,将何往矣!以所得于先生者极少,而犹未循径用心焉,则追记之以备后学之取资,亦所以释憾于万一欤!

之二

孔子适周之年,静安先生盖未深考,故偶赞名达之说。过后思之,知非定论。自审于考证之术,尚无所长。而是时方究心史学理法,遂弃此而就彼。当一九二五年之秋冬,实未尝亲炙先生而深叩方术也。翌年三月一日,颇欲研究《史记》,先生谓“规模太大,须时过多,奈何?”对曰:“姑就其一部分以理董之。”先生忽作而言曰:“《六国年表》,来历不明,可因《本纪》、《列传》、《世家》及《战国策》互相磨勘,各注出处于表内作为笺注,亦一法也。”如命而为之半月,并参考先生所著之书,始领会先生治史,无往不为穷源旁搜之工作,故有发明,皆至准确。十七日,问“《六国年表》,每多年差事误,如何?”先生曰:“勿管,但作笺注可也。吾人宗旨,为辑《秦纪》。司马迁序明言‘因《秦记》……表六国时事’,《秦记》不载日月,此篇亦无日月。自秦襄公元年至秦二世三年,依《秦本纪》、《始皇本纪》及此篇皆系五百六十九年,必出一本。别篇与此篇有异同者,殆另有所本。故此篇除去与《左传》、《战国策》及此书诸篇相同者,皆司马迁取诸《秦记》者也。又,《战国策》不纪年,诸侯史记又亡,则此篇所纪年载,亦出《秦记》无疑。”名达遵命,改《六国年表笺注》为《六国年表寻源》,又旬日而告成。统计所辑《秦记》,将及百条,以示先生,先生欣然无语,不知其意何若也。六日十一日,请益之余,先生谓曰:“治《史记》仍可用寻源工夫。或无目的地精读,俟有心得,然后自拟题目,亦一法也。大抵学问常不悬目的,而自生目的。有大志者,未必成功;而慢慢努力者,反有意外之创获。”名达因陈所欲努力之方径,且谓毕业后仍当留院。承先生垂询家况,并勉以读《诗》、《礼》,厚根柢,勿为空疏之学。又三日,辞行于先生家,谈论逾时,所受教益逾繁。其言过多无伦纪,名达亦既受用之矣,不复缕也。——吾初见先生一年内交际之迹止此。

之三

当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二日,名达复见静安先生于清华园。翌日,再问研究《史记》之法,仍谓寻源工夫,必有所获。然名达方编次《章实斋遗著》,谢弗能也。由今思之,悔无及矣。十二月三日,即夏历十月二十九日,实为先生五秩初度之辰。先生方以理长子丧事自南方归未久。仝人展拜于堂,未暇有以娱先生,仅倩贵阳姚茫父绘画为寿。又七日,先生招仝人茶会于后工字厅,出历代石经拓本相示。仝人啧啧嗟赏,竞提问语。先生辨答如流,欣悦异昔。始知先生冷静之中固有热烈也。自是吾院师生,屡有宴会,先生无不与,而最堪永远纪念者,莫如一九二七年六月一日之师生叙别会。斯会之先,则五月十二日史学会之成立亦有足以纪述者焉。先是,名达感于中国史之范围过大而材料特丰也,非通力合作,则人自为战,永无成功之希望。若在外国,则国虽小而学会林立,所以裨益学问者无所不至,而史学会之为用尤显。吾国则他学容有学会,史学会独无闻焉,抑可怪也。间尝语之我师友,以谓吾院治史者众,又得梁、王、陈、李诸先生为师,益以大学部史学系师生,不下四五十人,苟能联络组织,分工合作,其为功效,宜有可期。若更扩之于北京,充之于全国,以大规模之团体,作有计划之事业,则不出十年,中国史学,必当一变昔日之偏蔽而为昂进之发展,可断言也。今年夏,更言之于刘寿民先生。适史学系同学亦有斯意。双方接洽,史学会遂以成立。是日也。梁任公先生、陈寅恪先生与静安先生皆出席而各致己见于众。静安先生则谓宜多开读书会,先有根底而后可言发展。席间议论云兴,最后乃折衷一致,先生微嫌薄之。既散,与寅恪先生同行,颇用怀疑,以为斯会别有用意,而不知其实欲有贡献于史学也。呜呼,于今虽欲得先生怀疑而督进之,将何从矣。

之四

吾今当叙吾院师生与先生诀别之师生叙别会!吾叙至此,吾怀欲裂,吾笔欲坠,吾不知若何而可赎罪于万一也!四五月间,吾院同学以故龃龉,同学会职员之在位者,惟名达一人。学年将满,众咸知同居之不可久也,则思大会师生,以叙别情,而促名达奔走其事。工字厅者,清华学校宴会之所。吾日往注册部问明日工字厅有会乎,必曰“有。非特晚间,即正午莫不然也。非特明日,自今以迄暑假莫不然也。”又一日,侦之,忽有二晚一午无会,晚则五月二十九、六月九,午则六月一。返而询之同学,或曰“五月二十九太早”,或曰“六月九太迟”,向例宴会必在晚间,而主六月九者较众,议遂定。顷之,有急欲离校者,不能待,则日聒于旁,“盍早开叙别会。”因通告师生,改六月一日正午为会。餐前聚坐,谈笑不拘形迹。有与众谈蒙古史料者,则静安先生是也。布席凡四,欢声沸腾。惟先生之席,寂然无声。不知先生之有所感而不乐欤,抑是席同学适皆不善辞令欤。然众方畅谈别情,不遑顾也。肴设将罄,任公先生忽起立致辞,历述同学成绩之优越,而谓“吾院苟继续努力,必成国学重镇无疑。”众皆谛听,静安先生亦点头不语。既散席,与众作别如平时,无异态。呜呼,孰知先生以此时死别诸生,而斯会竟若促先生之死也!别后有顷,名达与同学朱广福、冯国瑞同游朗润园。归途过西院朱君忽问“王师家何在,吾竟未一窥其状。”余谓“盍往访乎。”既至,书室阒然无人,呼侍者电问南院,“在陈先生家否。”则曰:“在,即至矣。”俟之,果至。恳恳切切,博问而精答,相语竟一小时。晚餐已列,起身告辞。先生送至庭中,亦向例也,呜乎!此后先生不复送客庭中矣!

之五

师生叙别会之翌日,晚饭后,名达逆校外溪行,遇静安师母暨师兄师姊于圆明园西院间,且步且谈,未有遽色。日暝,钟八点矣,入寝室,有二人焉,叹声颤语,问之,曰:“王先生死矣!”“何处?”曰:“昆明湖也!”余膝遽吻地板,口呼“唉哟”不置。急询状,二人者亦昧其详。问“王师母知之乎?”曰:“已有人往报矣。”惶惶然,凄凄然,奔走告语,唏嘘之声遍于全院。有顷,群集于校门,急驰汽车,止于颐和园之东。叩门,述来意。门者弗纳,众有怒者,名达至高声詈之。相持有顷,余谓校长,盍以数人入,必见许。试之,果然。余众不得已,衔哀先返。灯将熄矣,燃烛,会于讲堂。名达主席,议决要案多种,新设治丧委员会以执行之。明日,急遽用餐,奔赴颐和园内。睹昆明之水,而深怨其死吾师也。及鱼藻轩,则静安先生遗体在焉。揭席骤观,放声大哭。时方正午,忽彤云四起,雷声隆隆。众督虑尸坏,急切望检察吏来。迟之复迟之,日已夕矣,方得蒇事。钟七点,遗体移出园外,殓于后门老屋。钉声訇訇,从此遂不复得见先生之容矣。九点护棺缓行一小时许,始止于刚秉庙而厝焉。返校,稍憩即寝,晚餐咸未遑也。越四日,仝人公祭先生于庙。九月二十日,复祭先生于墓。迄今抚怀往迹,徙(徒)兴未学之悲;遥企前途,益切失导之痛:斯悲斯痛,何时其已!他人者,身受先生之贶,或竟秘之,甚或宝先生之说为己有,欲其尽述所闻,不可得也。自惟所得弥寡,所以遗憾益深。笔落心酸,不禁吾谁与归之感矣。呜呼!

十一月十六日夜写成

(原载《国学月报》第二卷第八、九、十号合刊,1927年10月31日出版)

友座私语(二则)

之一

成学固不易。静安先生所以有如此成就,固由其才识过人,亦由其凭藉弥厚。辛亥以前无论矣。辛亥以后至丙辰,则上虞罗氏之书籍、碑版、金石、甲骨任其观摩也。丙辰以后至壬戍(戌)则英伦哈同吴兴蒋氏刘氏之书籍听其研究也。癸亥甲子则清宫之古本彝器由其检阅也。乙丑以后至丁卯则清华学校之图书禀其选择也。计其目见而心习者,实至可惊。人咸以精到许先生,几不知其渊尤为有数。返观身后所遗藏书,则寥寥万卷,无以异人,古物尤不数数觏。后以学者,可以省矣。

之二

静安先生,禀二百载朴学昌盛之业,值三十年史料出现之富,其所著作,皆有发明,考证至此,极矣。然对于新出史料,或昧其出土确地。如商三句兵,初以为出于保定清苑之南乡,有跋著在《观堂集林》。嗣又手批云,“后知此三器本出易州。”不知其所据者,何人之言。而竟因此断为“殷时北方侯国之器”,“商之文化,时已沾溉北上。”又谓“盖商自候冥治河,已徙居河北,远至易水左右,……则今保定(后改易州)有殷人遗器,故不足怪。”先生盖已深信其说之不谬矣。然以吾闻之陆咏沂教授,则此三器实出陕西,陕西商人某携之至保定,北京延古斋肆主陈养余君得之,以转售于罗叔言参事,先生则又见之于参事许,盖已见闻授受,至五六次,真相渐昧矣。陈君昨年亲语教授,此器断非保定易州出。教授亦曾以告先生,先生未置可否。此案虽难遽定,然恒农徒隶诸砖,始以为出自灵宝,继知确出孟津,参事已自言之,则史料出土之确地,固不易知。读先生文者,幸留意焉。

(原载《国学月报》第二卷第八、九、十号合刊)

致顾颉刚函之一

颉刚先生:

三月五日手书敬悉。久闻厦大发生风潮,国学院随以停办,心里十分挂念。

前月承寄《国学院周刊》二期,甚感,读了很可以发生一种快感,觉得贵院的进取精神实在不比寻常。

先生质问厦大校长书,想已发生很大的影响。若再加以努力斡旋,也许国学院还可以恢复,那就我们所馨香祷祝的了。纵使不能如愿,而厦大挽留先生甚殷,则先生仍以勿去为宜。一来厦大很有发展的希望,至少我们还可以想法子借他的力量做些整理国史的工作;二来厦门是一个清僻地方,不受政治影响,适宜于学问的研究。

敝院教授李济之先生在山西夏县阴村发掘石器时代的石器数千种,早已运回,正在研究。现所已得的观念,不过知道石器时代在中国很普遍而已。对于洪水问题,却没有什么贡献。

王静安先生批评先生,谓疑古史的精神很可佩服,然与其力辨古史之虚伪,不如从事发掘,研究地质或考古,去寻求古史的真相。换句话说,与其打倒什么,不如建立什么。名达则以为先生的辨古史,只是要叫人别上伪史的当,并不是要马上就解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原是要种种学者帮助才可以解决的,但先生从研究故事和神话的方法去研究,总不失为求真的一条路;况且从这条路还可以有重大的发现哩。

敝同学山西卫聚贤君对于古史的研究颇多特殊的见解,敝院的国学论丛有他的文章,是考证《左传》的。他很想和先生通信讨论古史,曾经做过一篇批评古史辨的文章,寄往上海的国学什么刊了。

名达半年工作,只编成《章实斋遗著》一部,凡分十二部,有三四百篇,约六十万字,占章氏遗书之半,自觉编法和昔人不同。其序目已付国学月报发表,不日出版,即寄呈正。

近日著《朱笥河年谱》。朱学无专门,以其是章实斋的本师,为寻章学的渊源起见,故有此作。字数只有二万五千。为陆侃如先生索去,给《国学月报》发表。

《崔东壁遗书》,当然是中国史学的杰作,尤其是先生的编辑得法。章实斋曾说,凡辑书之体,约则欲其极精,广则欲其极备;精以明专家之长,而备供采择之便;二者交资而不可偏废者也。先生编崔书是用后法,我编章书是用前法。至于崔书本身,我没有彻底的研究,不敢冒昧批评,但觉他说的有对有不对,最好是能够于各段下略注数语,免得读者迷信。他曾说,想替春秋以后的史事考辨真伪,而力不足,希望后人兴起。可是至今百余年,还没人承继他的工作。先生虽很深切的辨古史,却不是承受他的家法。他的考信于六艺的家法,实在也难承受。不过这种捉住一个事,遍考古人古书的说法,从其矛盾疏略处以抉其伪的方法,实在妙得很,似乎至今尚可用。若有人把春秋以后的事也一件一件的审查一番,那真是史界的功臣。先生做序,当在启发一般研究历史的人,用此方式做此工作。

《史学丛书》凡例,有暇属稿,当即呈正。即以《章实斋遗著》为第一部。他日从各文集中辑出史学论文,随时续刊。崔氏遗书,碍于条约,自可勿入丛书,但亦无妨摘录。《史通》则坊本太多,不知有妨消[销]路否。若从便利学者起见,则细心校读,冀成善本,似亦可为。此丛书专收论文,不收考证,或纪载之作,成编似尚不难。

暑假拟不回里。若回,当绕道广州,过厦一访。大约此间环境不变,则去留皆可自由。若途程有阻,当然留京;否则视先生尚留厦大否,国学院能恢复否,以为决。因欲见先生一罄积年之思,并参观国学院之组织。且拟请国学院派一二人同往江西龙虎山,收集调查张天师府之实迹实况,以供先生之研究。非先生在厦及国学院恢复,则不能提起也。

先生身体日健,且能游历各地,真是可喜。此后所经历者望以时见告。

草草布此,敬祝安愉。

小弟名达上。十六年三月二十日

(原载《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二卷第二十二期,1928年)

致胡适函之一

适之先生:

侃如兄来北京,告诉我好些事情,有的和先生有关系——

商务印书馆近来想出《千种丛刊》,把先生的《章实斋先生年谱》收入《国学小丛书》内。我想这次再版应该成定本了,不补订是不好的。现在已依照先生去年告我的话,把《章谱》增改好了;再过几天可以寄给先生校定。至于我曾在《国学月报》第四期发表的《章谱》,原想附在《遗书》后,和先生所作的单行本无妨,随它吧。

《千种丛刊》内又有《国学基本丛书》,该丛书又有《文史通义》。我想单看《通义》不能了解实斋的学问全体,刘翰怡印的《章氏遗书》又太难得,而且编次不很好,所以很愿把我所编的《章实斋遗著》送给商务馆做该丛书的一部。《遗著》的编法是依照科学的性质分类的,凡有主张见解的文章都收了,共六十万字,而且搜罗别人涉及实斋的文章作《附篇》,另外随文附注附表,用了十多个本子精校,许可令读者得一个明瞭的了解。先生在一二月间可以收到这样一部书,现在我先告诉一声。

侃如又要我代他去主幹《国学基本丛书》,他的意思很坚决而且诚恳,使我难于骤然答复。名达在此虽有三年,但学问尚无成就,所以不敢去社会服务。不过期限已满,明年不能再留了;社会上可以同时求学、同时服务的职业,实在难得。像主幹丛书一类的事情,虽非史学专门,却也总可读书结友;虽然职务繁剧,若忍耐些,精细些,也或可胜任。况且名达对于出版事业也有点经验,再加以虚心请教,失败是不会的。所以名达经过考虑之后,就决然允许侃如的要求了——也就忘了顾颉刚兄叫我不要找职业的话了。

先生,现在治国学的趋势渐渐变了。好一些儿的,喜欢主观的发明,厌薄客观的整理;次一等的,走乾、嘉的老路,不知学术的大体;最下的,随便拿起一部古书来标点印行——清华研究院也渐渐向死的方面走了,这种环境是应该离开的。我们几天不读先生的文章,便觉得沉沉欲死;若能常接先生的音吐,岂非多一点生的机会吗?青年学者属望于先生的无穷,先生须得继续努力啊!幼稚学界渐渐走入迷途,先生须得负责指正啊!

名达对于先生的信赖是和对于任公先生一样的,心有所图,学有所得,必告之于二先生而后快。不过很不幸,先生既然素未亲近,而又不曾有一月同居一城;任公先生今年又抱恙不住院,终年讨论,不及挚友一夕之谈。精神上的烦闷比较经济上的煎迫更厉害,不知何日始得解除!所以想就商务馆的职业,也就是这些原因使之不得不然。先生,你能够念及远道向慕的一个青年,使他能够接近先生,做一点学问吗?明说一句,就是不待侃如返沪,即请先生介绍我给王云五先生去主幹《国学基本丛书》,可以吗?侃如在京尚有数日居留,关于此事,或已有信寄给先生,或返沪后再给先生面说。因为他说该《丛书》从十七年一月起工,我恐怕拖延时日,有误时限,所以不揣冒昧,就写信告先生。我在先生跟前是不客气、不遮掩的;虽然写信时,脸有点红,但总觉得找职业是应该的,何必人荐为是而自荐为非呢?先生,请谅解吧!或可或不可,总望给我回信。贫生孤客,岁暮严冬,鹄候好音,其情绪何如,请先生一设想啊!

专此,敬请著安,并祝新禧。

后学姚名达敬上十六年十二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