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念鲁年谱》·序例

读《章氏遗书》且半载,思以研究所得,撰为《章实斋之史学》一书。自信性情相近,功力易施,日夜寻绎,指顾成就。不谓资质钝愚,光阴迅速,虽有一二新解,无由融贯为篇。乃知读古人书,心知其意,亦复不易。而渊源所自,不为搜讨,尤非治学者之所宜。以章实斋之卓荦千古,其先为之基与夫后为之辅所以成其造诣者,是其人必自有其不朽之质在,为吾人所不可不与知也。实斋史家,于其所以成学,得力所在,自知甚明。故其示子书有曰:“子女之生,必肖父母;虽甚不似,而必有至肖者存,此至理也。学问文章,亦有然者。吾于古文辞,全不似尔祖父。然祖父生平极重邵思复文,吾实敬仰邵氏而愧未能及者也。盖马班之史,韩欧之文,程朱之理,陆王之学,萃合以成一子之书,自有宋欧曾以还,未有若是之立言者也。而其名不出于乡党。祖父独深爱之。吾由是定所趋向。其讨论修饰,得之于朱先生,则后起之功也。而根柢则出于邵氏。亦庭训也。”其所谓邵思复文,盖清初邵念鲁著《思复堂文集》;其所谓朱先生,盖同时人朱笥河;一则为实斋根柢所自出,一则为实斋讨论修饰所从得,吾人治实斋之学者,宜知所从事矣。

学而至于有成,非易事也。迨其已成,以漠不相干之人。从千百年后,欲知其所以成学之故,其事之非易,较成学不甚轩轾焉。史家之得成为专门学者,其机盖胎于此。推之,凡百事物,莫不欲知其所以发展至此之故,斯非史学无以善其事矣。章实斋之所以成学,吾已略知端倪。更溯其源,则邵念鲁之所以成邵念鲁,吾乌可以不知?吾欲知之,吾乌从知之?有个性焉,有境遇焉,有家学焉,有师传焉,……纷然杂出,吾将何以真知之?年谱之作,非得已也,应种种需求而为之也。

时间之叙次,史之第一要义也。而于年谱尤为密切。故当时正朔,天干地支,西历纪元,谱主年岁,以次叙述于每年之第一行。

次行低一格,叙述谱主之性情,志愿,行为,思想,著作,境遇,家教,师傅,友箴,……等等,分条别载,不必混淆,亦不限长短。其事迹之纪载,有各书互异者,有同一书而各篇互异者,有同一人而自相出入者。征信之标准,大抵取谱主之自述,而弃他人之代言;取当日之书篇,而弃后人之纪录;取谱主少年之作品,而弃其晚年之追记。

时辈事迹,国家理乱,直接间接,有关谱主者,择要叙述,次于谱主事迹之后,另行标写,亦低一格。时辈之生没,亦择要叙述,并概其生平于其没年之下,但必低二格。

征引谱主言论著作,悉存原文,并标篇目,删繁录要,低三格写。

事迹每取裁多种书篇,陶镕变化,非尽一端,虽仍标明出处,但非悉抄原文,读者切勿误会。其去取之征,有非诠释不可者,则别作《考异》,附系该项事迹之后,低四格写,冠以考异二字。

事迹之无可系属者,或系之于近似之年,或以类附,皆以疑词述之。其最无可属者,则存之于谱后。又有事之真实与否,尚未可知者,亦用疑词。并附录《商榷》于其后,如《考异》例。

先作谱前,叙述谱主未生以前而又有关之事。并及其学术之渊源宗派,先世之名字生平焉。末作谱后,叙述谱主已死以后而又有关之事。而谱主之儿孙及著作亦著录焉。所以穷源治流,其法莫善于此。视昔人年谱以谱主生前死后之事入诸谱内,有乖体例者,似有进矣。

凡兹创例,悉以义起,求适如其事而已。计自念鲁之没,距兹二百一十五年,相隔日久。书阙有间。兹谱之不能概念鲁生平于无遗,势也。然即此五万余言,倘尽系念鲁之真,而无一言之或讹或滥,则区区乾惕之心,亦庶几稍得安慰矣夫。

民国十五年二月十二日在清华研究院作

(《邵念鲁年谱》初载于《国学论丛》第一卷第二号;单行本作为何炳松主编《中国史学丛书》之一种,1930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论史学

柏丞先生侍右:

一月赐书及惠寄《民铎》,早经拜读。适值草创《邵念鲁年谱》,稿册三更,昕夕勿懈,以是无暇置复。顷稍就绪,特拨冗肃此,幸垂察焉。

章实斋之史学,根柢于邵念鲁,而邵学,则又出于刘蕺山。刘则本王阳明致良知之教,发诚意慎独之说,而集宋明诸儒之大成者也。故欲穷章氏史学之渊源,非追求邵刘之哲学不为功。胡适之作《章实斋年谱》,未尝道及其学之渊源,故似有不能彻底了解之处。名达之作《邵氏年谱》,盖有鉴于胡先生之失也。

承示章实斋曾谓凡人不能无气,不能无情,气与情,即人也,断不能免,唯本诸性之情,合乎理之气,则人而近乎天者也云云:有合于现代主客观念之分,诚系卓识。然亦有所本。刘蕺山指归之精微有四,其一曰太极为万物之总名。意谓“《易》画一奇,太极之象;因而偶之,阴阳之象。太极即在两仪四象八卦中。理因形气而立其要归之慎独,人心径寸间,空中四达,是为太虚。虚故生灵,灵生觉;觉有主,是曰意。寂然不动之处,唯恃此不虑而知之灵体,故举而名之曰独。少间见闻情识纷起,杂而非独,慎之无及矣。可知独即意,意非念也。气即理,非理生气也。”邵念鲁谓“人伦有五,天命之性,生来有此五者,所以异于禽兽而为人也。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尽此五者之性也。经纶天下之大经,经纶此五者之大经也。亲义序别信,要而言之,止是一诚。诚者,天之道,乃天命之性,思诚者,人之道,则复性之功也。人有性,有情,有才。性善则情亦善,才亦善,愚夫愚妇,皆有性之人,即皆有才情之人。但人之才情,当用之于忠孝节义,不当用之于词章藻绘。诸葛武侯、郭汾阳王、岳忠武王、文文山丞相,有才情之人也。施全、补锅匠、东湖樵夫,亦有才情之人也。何也?忠孝节义,各率其性,无大小一也。是数人者之丰功烈行,与愚夫愚妇之与知与能,一而已矣。是真有才情之人也。举邵、刘之说,以与章实斋《史德篇》参较,则线索瞭然矣。

章实斋“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一语,名达已有殊异之解释,仍目胡先生之解释为误,将诠入拙著《章实斋之史学》中,今兹不欲轻露其璞。

史学之究竟,厥为求事物之所以然而得其是,知其所以然而不得其是,与知其是而不得其所以然,厥失维均。任公先生因果关系之说,近经接谈,始悉三二年来渐屏不言。事剧,不遑改定原稿,另有新解,亦未及发表。先生追溯源流之论,有契于求其所以然,倘再进而求得其是,则史学之能事毕矣。

大著《五代时之文化》及其附论,名达与任公先生同其赞仰。盖以治史为作史,深得章实斋之遗意,虽资料辑纂非难,而义意贯穿不易,非具史识而知史义者不能,而先生倡创之功为甚伟也。然以此谓尽作史之良法,则似未可。二十四史之中,岂字字不苟,事事可信?倘一无稽,便陷讹误,此非博征他籍,务得其是,则新史之基,如植沙上,不可为法。故谓“第一步总应以从正史入手为主”,则可;谓“行有余力,再采其他资料以补充之”,则似未安也。倘能于正史剪裁之史料,先征取该史料他见□□□□以考证,存其是而汰其非是;然后诠次成篇。史料不出于正史,而史之本身确系当时之是,不仅系正史之文,则新史其庶几乎!

清华研究院,非纯粹研究史学,承望其有慎搜现代史料之一种工作,盛意可感。任公先生深谓有然。俟研究院之基础益固,史学之同志益多时,当致力及之,不敢怠也。公余尚希裁答。

姚名达拜启二月十八日

(原载于《民铎》第七卷第三号,1926年3月出版)

《清华周刊》和史的意义

余之生也晚,而来清华也迟,所认识的朋友又不多。今天刚好逢着这位少年——清华——满十五岁,许多人都来和他做生日。假如有来宾猝然问我:十五年的清华,究竟怎么样?他为什么发展到这么样?那么,请你恕我,我是答不出来的。因为我和他结合在一起,才满七个月,而和他关系很深的人,我又不认识许多。

莫说来宾要发这样的问,便是我自己也常常很想认识十五年来的清华,究竟怎么样;也常常很想知道这可爱的少年,为什么发展到这么样。这种心思,我料想在清华的人,谁都不免的。

十五年来的清华,已经过去了,我们欢欢喜喜的在这儿和他做生日。假如我们能够再有三十五年的寿命,那时鹤发癯颜,拄杖携童的,来和清华做五十岁生日,要追想今天的情况,要根问十五周年以后的清华究竟是怎么样,为什么发展到这样,一来,不免有今昔之感,二来,有似一部二十四史,从那儿说起呢?

由上面种种综合起来,《清华周刊》实负有重大的使命,这个使命,我叫他“史的使命”。

假如我们具有史的眼光,我们应该知道人生是流水似的,截不断,捉不住,只有过去,没有现在。我们濯足溪流,污垢才离足,马上逐水去了;我们以手堵水,手才提起来,水又结合了。人生在世,也是这样。你说上古中古近古时代的事是史,你却不知道你刚才说的话已经是史;你懵懵懂懂勤勤恳恳的做你的工作过你的生活,自以为这是现在,其实早已成过去;你要想划出某时某刻以前是过去,属史的境界,某时某刻以后是现在,不属史的境界,那你真是梦想!

容许我说一句大胆的话吗?“人生只有过去,并没有什么现在。”更进一步说:“人生都是史的境界。”倘若你不相信,请你把你的现在捉住,送给我看!

这么一来,倒有些使我难为情了!假如我是一个史家,我真麻烦极了!人生只有过去,人生都是史的境界,那么,史家的“奚囊”,那能容纳这许多“牛溲马渤,败鼓之皮”呢?一千人做的工作,过的生活,要另有一千人把他记下来,那怎么能够做到呢?既不能,何必要有史家!

但是,譬如我们今天在这儿和清华做生日,要知道十五年的清华究竟是怎么样,要知道清华为什么发展到这样,我们便不得不想一个法子使我们能知道。使我们能知道的法子,除了口口相传以外,唯一的便是文字,纪载文字的人,便是史家,能够纪载文字使我们知道十五年来的清华究竟是怎么样,清华为什么发展到这样,这便是史家的责任。我们不能说不知道便罢了,我们要知道,便不能不要史家。

史家不能不要,而史家又不能把人生的一切都用文字纪载下来,那么怎办呢?难道随随便便纪载些便罢了么?假如随随便便纪载些,谁亦能够纪载,何必费史家的心呢?况且,随随便便的纪载,便能够显人生的全部么?如其不能,那便不若随随便便。

接着,“史的意义”,便不能不赶紧提出了。

说起史的意义,便联到中国古话“史以纪事者也”,便发生了疑问:事固当纪,难道理便不必纪么?难道言便不必纪么?不然,不然。言,理,事,是分不开的。你说的话,也许是跟着你做的事来;你做的事,也许是跟着你想的理来,紧连密接,分截不开,糖溶乳化,影响极切,和流水是一样的。换句话说:人生是整个的。中国古话“史以纪事者也”,事字也指整个的人生,不可误会啊!

史的境界,弥满在人生,而史的意义,钟郁在有意义的人生。这话怎么说呢?人生有二部,或是有意义的,或是没有意义的。就一个人的单独行动而论:食饭,穿衣,睡觉,便溺,天天如此,视为当然,这差不多可以说没有意义的了。没有意义的人生,便不合史的意义。反之,若这许多人食这种饭,穿这种衣,这样睡觉,这样便溺,而别的许多人却不是如此,这地方如此,别的地方不如此,这时代如此,而别的时代不如此,互相比较,互相影响,却又是有意义的了。有意义的人生,便合于史的意义。就多数人的共同行动而论:车儿往东,马儿往西,农夫耕田,商人做生意,各走各的,各做各的,这差不多可以说没有意义了。没有意义的人生,便不合史的意义。反之,若一个人发现了一条新路,一块新地,发明了一个新道理,一样新东西,这虽然是他一个人的行动,而足以影响许多人,却又是有意义的了。有意义的人生,便合于史的意义。

史家的责任:要在全部的人生,挑出有意义的人生,用文字纪载下来,留给当时此地以后的人看,使他们知道:人生究竟是怎么样?人生为什么发展到这样?能够保存有意义的人生,能够使人知道有意义的人生,这便是史家的成功,这便是史家唯一的目的。

空论也好,细事也好,互相攻击的文章也好,布告周知的条告也好,依例是可以登入《清华周刊》的。但是我们应该问一声:这是不是有意义的?这合不合史的意义?换句话说:这配不配占《清华周刊》的篇幅?

我们应该明白:《清华周刊》不是游艺园的剧单,不是大公司的广告,更不是捏造新闻的晚报,也不是有闻必录的日报;《清华周刊》实在是纪载清华有意义的工作,有意义的生活——有意义的人生——留给落笔这秒钟以后的我们看的,使这秒钟以后的我们,知道这秒钟以前的我们。《清华周刊》的执笔者,应该具有史家的眼光,怀抱史家的态度,去纪载清华有意义的人生,使清华有意义的人生,全部活现,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赓续无穷,使清华的史,昭垂万古。

十五年的清华的人生,随着我们过去了。我们要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他为什么发展到这样,除了问和他关系很深的人以外,我们只有去看十五年来的《清华周刊》和同类的刊物。能不能使我们尽情知道,这很难言。我们要使十五周年以后的清华,留给以后的我们看,便不能不把周刊成为纪载清华有意义的人生的刊物,使他可以当作清华的史看。我们应该努力做有意义的工作,过有意义的生活,使我们的人生,有史的意义。我们也应该努力纪载清华有意义的人生,使我们的周刊,有史的意义。

(原载《清华周刊》第二十五卷第十号,总第三百七十七期,1926年4月30日出版)

史记·田敬仲世家》中驺忌的三段话

《史记·田敬仲世家》是一篇糊涂账,是一卷神话故事集,在全部《史记》里头,几乎应该位置在下下等。大概也许因为司马迁生地距齐太远之故,所以对于神话和故事,不曾细加择别。(虽然他也曾“讲业齐鲁之都,”却是旋又“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了。虽然他说“择其驯雅,”却是“整齐百家杂语”“述故事”之事业,总脱不了故事杂语之樊笼。)所以后来考史诸家,各能指出他的疵病,如遗却田悼子、侯剡二代,不叙齐宣王伐燕等事,前人都已说过了。可是还有一大段谬误话——甚至可称为荒唐无稽的话——从来没有人发现,倒也可怪。我现在把他抄写在后面:

第一段

(1)桓公午五年——B.C.三八〇——秦、魏攻韩,韩求救于齐。

(2)齐桓公召大臣而谋曰:“早救之,孰与晚救之?”驺忌曰:“不若勿救。”段干朋曰:“不救,则韩且折而入于魏,不若救之。”田臣思曰:“过矣,君之谋也。秦、魏攻韩,楚、赵必救之,是天以燕予齐也。”桓公曰:“善。”乃阴告韩使者而遣之。

(3)韩自以为得齐之救,因与秦魏战。

(4)楚、赵闻之,果起兵而救之。

(5)齐因起兵袭燕国,取桑丘。

第二段

(1)威王二十六年——B.C.三五——魏惠王图邯郸,赵求救于齐。

(2)齐威王召大臣而谋曰:“救赵孰与勿救?”驺忌子曰:“不如勿救。”段干朋曰:“不救则不义,且不利。”威王曰:“何也?”对曰:“夫魏氏并邯郸,其于齐何利哉?且夫救赵而军其郊,是赵不伐而魏全也,故不如南攻襄陵以弊魏。邯郸既拔而乘魏之弊。”威王从其计。

(3)其后驺忌与田忌不善,…于是成侯(即驺忌)言威王,使田忌南攻襄陵。

(4)十月邯郸拔,齐因起兵击魏,大败之桂陵。

(5)于是齐最强于诸侯,自称为王,以令天下。

第三段

(1)宣王……二年——B.C.三四——魏伐赵,赵与韩亲,共击魏,不利,战于南梁。宣王召田忌复位,韩氏请救于齐。

(2)宣王召大臣而谋曰:“早救孰与晚救?”驺忌子曰:“不如勿救。”田忌曰:“弗救则韩且折而入于魏,不如早救之。”孙子曰:“夫韩魏之兵未弊而救之,是吾代韩受魏之兵,顾反听命于韩也。且魏有破国之志,韩见亡,必东面而愬于齐矣。吾因深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弊,则可重利而得尊名也。”宣王曰:“善。”乃阴告韩之使者而遣之。

(3)韩因恃齐,吾战不胜,而东委国于齐。

(4)齐因起兵使田忌、田婴将,孙子为师,救韩赵以击魏,大败之马陵,杀其将庞涓,虏魏太子申。

(5)其后三晋之王,皆因田婴朝齐王于博望,盟而去。

这三段话,几乎是一个模型造出来的;而最奇妙不过的,尤其是驺忌的三段话。驺忌真是一个大傻瓜,而又撞霉头,偏偏齐国起三次兵,打三次胜仗,事前的会议,老是他说“不如勿救”。观察错误了一次,不算,还要一而二,二而三。自己无军事学识,装做哑子,不说便罢了,偏偏要说,偏偏要说“不如勿救”。这种人不是傻瓜是什么?

但是只要我们稍为用心考究一下,便知道驺忌是遭寃枉。《史记》本篇不是明明说:“齐威王九年,……齐国大治,……二十余年,驺忌子以鼓琴见威王,……驺忌子见三月而受相印,……居期年,封以下邳,号曰成侯”吗?《史记·六国年表》不是明明说:“齐威王二十一年,驺忌以鼓琴见威王”,“二十二年,封驺忌为成侯”吗?怎么驺忌会在二十二三年前在齐威王的父亲桓公面前说“不如勿救”?难道他在桓公时已有在君前议事之权吗?难道他以布衣见威王,却先已做桓公时的官吗?随你怎么样说,总说不通。由此可见第一段驺忌的话,本来是没有的了。第一段话既可不信,二三段也不能不考察一下了。

自然作史总是有来历可凭的,我们试考这一段的来历在何处。

战国策·齐策二》第一条:

(1)韩齐为与国,张仪以秦、魏伐韩。

(2)齐主曰:“韩,吾与国也,秦伐之,吾将救之。”田臣思曰:“王之谋过矣,不如听之。子哙与子之国,百姓不戴,诸侯弗亲,与秦伐韩,楚赵必救之,是天以燕赐我也。”王曰:“善。”乃许韩使者而遣之。

(3)韩自以得交于齐,遂与秦战。

(4)楚、赵果遽起兵而救韩。

(5)齐因起兵攻燕,三十日而举燕国。

据《史记·六国年表》和《燕世家》,这件事是在B.C.三一四——齐湣王十年,(其实若照《竹书纪年》,应在宣王七年,当B.C.三一六,我们姑且不管,因其无甚关系。)上距齐桓公午五年,已六十七年了。《齐策》并没有插入驺忌,可是从田臣思的话看来,从秦、魏伐韩,楚、赵救韩,齐因攻燕诸事看来,只觉得完全是一件故事分化出来的二篇文章,和《史记·田敬仲世家》第一段本出一原。不过《史记》把他移前六十七年,又改“举燕国”为“袭燕国取桑丘”罢了。其实《齐策》所记,真实不诬,(《史记》《年表》、《世家》皆可作证。)而《史记》作移改的,反因毫无旁征,陷于不可征信之列了。

我们再看第二段的来历。《战国策·齐策一》第六段:

(1)邯战之难,赵求救于齐。

(2)田侯召大臣而谋曰:“救赵孰与勿救?”邹子曰:“不如勿救。”段干纶曰:“弗救则我不利。”田侯曰:“何哉?”“夫魏氏兼邯郸,其于齐何利哉?”田侯曰:“善。”乃起兵曰:“军于邯郸之郊。”段干纶曰:“臣之求利且不利者非此也。夫救邯郸,军于其郊,是赵不拔而魏全也,故不如南攻襄陵,以弊魏。邯郸拔而承魏之弊,是赵破而魏弱也。”田侯曰:“善。”

(3)乃起兵南攻襄陵。

(4)七月,邯郸拔,齐因承魏之弊,大破之桂陵。

似乎和《史记》本篇第二段无甚差异了。但细心一察,亦有可疑。《齐策一》连有数段叙驺忌,姓名都全,独此段只说驺子,不说名字,而《史记》却断定为驺忌,已不十审慎;却又认定田侯为威王,加上驺忌与田忌不善一段,更嫌冒昧。而《孙膑列传》叙伐魏救赵,南攻襄陵之计,出自孙膑,与此段所云出自段干朋又相矛盾。真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所以这第二段的话,我们也不能十分相信。

第三段也出自《战国策》。《战国策·齐策一》第七段:

(1)南梁之难,韩氏请救于齐。

(2)田侯召大臣而谋曰:“早救之孰与晚救之便?”张丐对曰:“晚救之,韩且折而入于魏,不如早救之。”田臣思曰:“不可。夫韩魏之兵未弊而我救之,我代韩而受魏之兵,顾反听命于韩也。且夫魏有破韩之志,韩见且亡,必东愬于齐。我因阴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弊,则国可重,利可得,名可尊矣。”田侯曰:“善。”乃阴告韩使者而遣之。

(3)韩自以专有齐国,五战五不胜,东愬于齐。

(4)齐因起兵击魏,大破之马陵。

(5)魏破韩弱,韩魏之君,因田婴北面而朝田侯。

这明明和驺忌无关系,《史记》却偏要加上“驺忌子曰不如勿救”几个字,并且改张丐的话为田忌的话,改田臣思的话为孙子的话,又认田侯为宣王。而《孙膑列传》说因魏赵攻韩,齐乃攻魏救韩,又与《田敬仲世家》第三段说魏伐赵韩,齐乃伐魏,显然差异。真令人莫知所从了。

以上所说,繁征博辩,已嫌凌乱,其实全是废话。我们要知道:从战国以前,并没有著述之事。除了王公大臣的事实,有人给他记下些短简残篇以外,一切古事,一切同时代的事,都是口耳相传,一传十,十传百,由一个地方传往各地方,由一时代传下一时代,互相渗透,互相交换,互相传递。其中愈恢奇,愈轰烈的,流传愈久,散扩愈广。其中不合众口的脾味的,不足令人惊异的,便落伍了,便渐渐的消灭了。一直到了春秋战国之交,各国间的交通方便了,货物流通了,言语了解了,文字通用了,加以孔子墨子之徒,记取其师言行,载往他国,又渐用文字,发表自已意见,那才有著述之事。而历古相传的故事,外国发生的时事,才有人笔记为篇。只要耳有闻,心所喜,便成了腕底的物,简上的文了。我们试一看先秦诸子的著书,那一部没有故事的记载?那一部不是凌乱残缺的记载?我们更一考各部子书,同载一事,常常有事实无异而人名不同,此以为甲,彼以为乙。又有同载一事,人事都同,而此则甚略,彼则甚详,此或平淡无奇,彼或恢奇恍惚。又如《韩非子·内外储说》明叙一事,既已完毕,下面却又有“一曰”怎样怎样,往往事同人异,或事人皆同又有微异,或一记其言一记其行,《韩非子》皆两载了。这里头的消息,我们应该明白,我们应该彻底的了解。他明明告诉我们:“我耳所闻,心所喜,手所记的,都说社会流传的故事,这些故事原有详略同异,我们不可取一舍一,所以我把两说都记下来。”我们再一看《史记》的原本——《战国策》,何尝不是如此?或则一事两载,事同人不同;或则又大同而微异。只因为他原来是故事时事的汇编,原来是凌乱残缺的竹简,经过刘向的校雠抄辑,才成为一部书。后来不知来历,却认为生成如此,其实错了。

我们又要知道:无中生有,张冠李戴,是传说故事的长技。这也难怪,他们原来是变动不居,最易渗透的。而说故事的人,想张大其事,层累堆垛,又所不免。就是现存古书的故事僵石,仍旧可以探出些消息来。即如《韩非子·初见秦》一文,《战国策》以为是张仪的作品了,其实也不是。这文里头明引B.C.二六〇年的事,而张仪已于四十九年前——B.C.三〇九年——死了,不及见了。又如《史记·苏秦列传》后太史公明明说“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我们一看《战国策》记苏秦之言行,真令人惊奇不置。毫无关系:距苏秦死后几十年的事,都附在他身上了。

由上所论,我们再来看《史记·田敬仲世家》中驺忌的三段话,便不必惊讶,更不必辩论了。顾颉刚先生说的好:“这些事情,我们用了史实的眼光去看,实是无一处不谬;但若用了故事的眼光看时,便无一处不合了。”“所以我们对于那时的古史,应该和现在的故事同等看待。”他原是一件故事分出来的。

我为什么要单引驺忌的三段话来说,只因为《史记》这部书,在史学界,有莫大的权威,有“不废江河万古流”的尊称,虽然有人志疑纠谬,却是不能动摇一般人的信仰,若说和故事一样的看待,更没有人敢于如此了。顾先生说:“汉以后向来流动的故事,因书籍的普及而凝固了”,的确不错。但是由流动而凝固,也有先后之不同,有的在战国时已凝固了,有的到汉代才凝固。(如《说苑》、《新语》之属)我们对于先秦诸子的记事,要当作口耳流传的故事看待;我们对于两汉以后的记事,也要当作口耳流传的故事看待;我们对于稗史小说,要当作口耳流传的故事看待;我们对于高文典册,也要当作口耳流传的故事看待。司马迁对于百家杂语,要择其驯雅,自以为去取得宜,不刊之典;我们偏要把他百三十篇,从高敞宏丽的藏书阁,移到街头巷尾的破书摊上同等看待。(虽然他的好处尽多着,但是另当一论,我们此处只说史实的价值。)若谓不然,那么,《田敬仲世家》中驺忌的三段话当怎样去解释呢?

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北京

(原载《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月刊》第一卷第四号)

章实斋之史学

一章实斋与其先世

章氏之先,有文叔者,于宋光宁间,卜居浙江绍兴称山之阳,是为道墟。五百年来,族姓大盛,负海阻山,回环十里之内,比户万家,烟火相接。地僻人众,力耕每不足以自给。清康熙时,有徙居绍兴府城者,实斋其苗裔也。祖某,字君信。惇行隐德,望于乡党,尤嗜史学。父鏕,字骧衢。少孤,勤苦攻书,乾隆壬戌成进士。辛未知湖北应城县。丙子罢官,贫不能归。戊子卒。实斋之史学,所以成其绝诣者,骧衢实有以开之于先。考厥丝迹,约有四端:实斋于古文辞,全不似骧衢。然骧衢极爱重邵念鲁《思复堂文集》:是乃合马班之史,韩欧之文,程朱之理,陆王之学,而成一家之言者也。实斋渐染庭训,遂定所趋向,笃志史学。此其一也。实斋十五六岁时,尝取《左传》删节事实。骧衢见之;乃谓:编年之书,仍用编年删节,无所取裁。曷用纪传之体,分其所合?实斋于是力究纪传之史,而辨析体例,遂若天授神诣,竟成绝业。此其二也。骧衢喜作札记。尝得郑氏《江表志》及五季十国时杂史数种,欲钞存之。嫌其文体破碎,随笔删润,文省而意义更周。仍其原名,加题为《章氏别本》。又尝辨《史记索引》“十二本纪法十二月,十表法十干”诸语,斥其支离附会。实斋时未弱冠,即觉邓氏《函史》上下篇卷分配阴阳老少为非,特未能遽笔为说耳。实斋于史学,贵其著述成家,不取方圆求备,拘牵类例,有同比次之书;少年启悟,盖已基之。此其三也。骧衢评点古人诗文,以授学徒,多辟村塾传本,胶执训诂,不究古人立言宗旨。实斋二十岁时,购得吴注《庾开府集》,有“春水望桃花”句,吴注引《月令章句》云:三月桃花水下。骧衢抹去其注而评其下曰:“望桃花于春水之中,神思何其绵邈?”实斋便觉有会,回视吴注,意味索然矣。自后观书,遂能别出意见,不为训诂牢笼。故于训诂考质,多所忽略;而神解精识,乃能窥及前人所未到处。所谓高明有馀,沉潜不足者,实实斋之定评。此其四也。实斋弱冠以前,性绝滞;弱冠以后,骎骎向长;迥然若出二人。所以然者:骧衢启教育之功,为不可没矣。

二章实斋与邵念鲁

邵念鲁名廷采,清顺治康熙间浙江余姚一老诸生也。始吾攻实斋之学,昧其渊源所自。嗣屡于实斋书中见其称引念鲁《思复堂文集》,亦既悚然异之;而曲终奏雅,实斋竟自道其根底出于念鲁。则觅取《思复堂集》,再三研绎,而恍然其间条贯,固有可寻也。念鲁父祖,皆明遗民。故国之思,所禀于先天前甚厚。既不能得所藉手,以图恢复;则眷胜朝遗事,搜罗稽考,冀成一史,以垂永久。此则当时遗逸共抱之怀,而念鲁亦其中一人也。观其十六岁时,见马画初《皇明通记》,即知悦而录之,戏为编次,立中山、开平、曹国诸传。十八九两岁,抄录明代史料,无间昼夜,则知其天性然矣。观其二十四岁,仿《史》《汉》论赞,著《读史百则》。四十二岁著《西南纪事》,五十岁著《东南纪事》,六十岁著宋、明《遗民传》、《治平略》、《史略》。则知其致力于史,为甚至矣。实斋之于史学,专精一志,若贞妇之不贰其夫然者,殆服膺念鲁,拳拳勿懈,有以致之欤?

实斋遗著,述及念鲁者,凡十余处。其表示最明显之家书有曰:“祖父生平极重《邵思复文》,吾实景仰邵氏而愧未能及者也。盖马班之史,韩欧之文,程朱之理,陆王之学,萃合以成一子之书,自有宋欧曾以还,未有若是之立言者也。而其名不出于乡党;祖父独深爱之。吾由是定所趋向。其讨论修饰,得之于朱先生,则后起之功也。而根底则出邵氏。亦庭训也。”与邵二云书有曰:“君家念鲁先生有言:‘文章有关世道,不可不作;文采未极,亦不妨作。’仆非能文者也,服膺先生遗言,不敢无所撰著。”又曰:“维持宋学,最忌凿空立说。诚以班马之业而明程朱之道,君家念鲁志也,宜善成之。”又尝曰:“《思复堂集》辞洁气清,……雄健谨严,语无枝剩。……全书止如一篇,一篇止如一句,百十万言,若可运于掌。”综此数端,则实斋之学,导源于念鲁,从可见矣。

念鲁复李恕谷书有曰:“弟于明儒,心服阳明外,独有蕺山。”实斋亦称念鲁“发明姚江之学。”念鲁,实斋,实王学之后起也。念鲁论学,最无门户之见。其分辨朱王之异同,至为清晰。曰:“阳明之所云致知者,摄于约礼之内,始学即审端一贯。朱子之所云致知者,散于博文之中,铢铢而称,两两而积,其后乃豁然贯通焉。此同归中有殊途之别。”王学之始学即审端一贯,与念鲁之“凡论学当提撕本原,使人知用功下手处,”实斋之“欲进学于学,必先求端于道,”无二旨也。故实斋之宗主,实在阳明、蕺山,若以其有“维持宋学”之言而目为程朱之徒,则误矣。

念鲁学说,祖述发挥于实斋者甚多。当以次阐发,兹不具言。

三章实斋与浙东学派

念鲁、实斋,皆浙水以东之人也。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乡土关系,盖亦学者自得宗主之一道,为吾人所不可不研究者:“浙东之学,虽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陆氏。而通经服古,绝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朱子之教。至阳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复与朱子抵牾。蕺山刘氏,本良知而发明慎独,与朱子不合,亦不相诋也。梨洲黄氏出蕺山刘氏之门,而开万氏弟兄经史之学;以至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宗陆而不悖于朱者也。”“虽源流不异,而所遇不同;故其见于世者,阳明得之为事功,蕺山得之为隐逸,万氏兄弟得之为经术史裁:授受虽出于一,而面目迥殊;以其各有事事故也。”“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实斋于是拜乡土学风之赐为不少矣。

“南宋以来,浙东儒哲,讲性命者,多攻史学。”“元、明两史,其初稿皆辑成于甬东人士。”“史馆取为衷据,其间文献之征,所见所闻所传闻者,容有中原耆宿不克与闻者矣。”实斋受先贤之熏育,睹遗产之丰厚,发愤向学,卒以有成,固有自哉!

四章实斋与朱笥河

实斋一生亲炙受益之师,仅有一人;即第二章所云之朱先生也。朱先生,大兴人,名筠,字竹君,又字美叔,号笥河。以文章为当时泰斗。自实斋初入都门,迄笥河之殁,前后二十年间,德艺讲贯,衣食营谋,实斋之得之于笥河者,生平一人而已。尝称之曰:“自两汉以来,学者无专门师授。南宋以后,有志之士,始得以资之所近,掇拾于残编断简。于此专其业而名其家者,于今为盛。而攻取既深,见闻为囿,则入主出奴,势不能一。先生兼收并蓄,有以窥乎其大而略其锱铢杪忽之微也。”又曰:“文章自唐宋以来,言八家者,多不究其立言之宗旨。而选青妃紫,饰色作态,又多溺于时文家风。先生独谓有意于文,未有能至焉者。不为难易而为其是,庶几古人辞达之义矣。而平心迎拒,侔色揣称,其余事也。而其要乃在于闻道。不于道而于文,将有求一言之是而不可得者。”“以谓有所述作,心契乎理,手请乎心,如不得已,懔于所奉承而布之。不可意为加损。余力所至。神明变化,绚春拭秋,纤镂巨拓,陶冶万象,不为一律。并能令气之至,符心之初。呜呼!至矣!有宋欧阳氏以来,未有能媲者矣!”又曰:“近从朱先生游,亦言甚恶轻隽后生,枵腹空谈义理。凡所指授,皆欲学者先求征实,后议扩充。所谓不能信古,安能疑经,斯言实中症结。”“至于文字、训诂、象数、名物、经传、义旨,并主汉人之学。以谓与作聪明,宁为墨守。惟文章经世,闻见猥陋,不足成家,精专又不可旁涉。”又曰:“先生之言,经纶用世,远矣;而疏未试于事也。山水诗酒宾客文章,情所托矣;非其性也。坚忍有执,弗为势力转移,得所性矣;非其所自命也。先生盖以无用为用者也。人弃我取,独为于举世所不为,将以矫世励俗,而恶天汲汲于为名者也。虽时有所过;然闻其风者,往往若消其鄙吝焉。”读者识之:凡斯四者,笥河之自得,即实斋得之于笥河者也。实斋自谓因其父生平极重邵念鲁文,吾由是定所趋向;即继之曰:“其讨论修饰,得之于朱先生,则后起之功也。”吾故发其端绪于此。而关系所在,具见于篇。

五章实斋与戴东原

章骧衢、邵念鲁、朱笥河之外,影响实斋最切者,以吾蠡测,首数戴东原,而邵二云犹其次也。微抉其蕴,略部其别,盖有七焉:方实斋二十九岁时,致其族孙汝楠书曰:“往仆以读书当得大意,又年少气锐,专务涉猎。四部九流,泛览不见涯涘。好立议论,高而不切。攻排训诂,驰骛空虚,盖未尝不悯然自喜,以为得之。独怪休宁戴东原振臂而呼曰:‘今之学者,毋论学问文章,先坐不曾识字。’仆骇其说,就而问之。则曰:‘予弗能究先天后天,河洛精蕴,则不敢读元享利贞。弗能知星躔岁差,天象地表,即不敢读钦若敬授。弗能辨声音律吕,古今韵法,即不敢读关关雎鸠。弗能考三统正朔,周官典礼,即不敢读春王正月。’仆重愧其言。因忆向日曾语足下所谓‘学者只患读书太易,作文太工,义理太贯’之说,指虽有异,理实无殊。充类至尽,我辈于四书一经,正乃未尝开卷卒业,可为惭惕,可为寒心!”征斯言也,则实斋之不致屏弃征实之学空谈义理者,盖有由矣。实斋又曰:“戴东原之于训诂,能识古人大体。……南宋儒林诸公,撷长校短,未易优劣;元、明数百年来无其人也。”“凡戴君所学,深通训诂,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观是则实斋固不排斥训诂,所贵持大体而略琐屑尔。又曰:“时人方贵博雅考订,见其训诂名物有合时好,以谓戴之绝诣在此;及戴著《论性》《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前人所未发者,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固不知戴学者矣。”又曰:“其《原善》诸篇,虽先夫子(朱笥河)亦所不取,其实精微醇邃,实有古人未发之旨,鄙不以为非矣。姚姬传(鼐)并不取《原善》,过矣。”实斋诚知戴学者也。其《原道》诸作,盖与戴学有契合深微处。吾当一发其蕴于篇,兹特微引其端尔。实斋又曰:“戴东原云:‘郑学微而始以郑氏名学。’其说洵然。时文兴而文辞始有古文之名,同一理也。”他日又曰:“自史学亡而始有史学之名。”其解释“道”“学”也,亦一准斯意而言之。谓实斋为未尝受戴学之启悟者,观此当可释然于心矣。以上四项,皆实斋表同情于东原者,吾人不可不先为研索者也。

世咸称东原、实斋各标异帜,积不相能,固矣。然以吾窥探,仅有三端。盖因趋向不同,故主张有殊;其实东原、实斋乃知己,非绝对不能相容者也。实斋目学为求道之资,而非人人可得而自私。探求义理,考订名数,闲习文章,皆求学之一事。途辙不同,而同归于道则一,不应妄生轩轾也。东原不然。自尊所业,以谓学者不究于此,无由闻道。故实斋论之曰:“不知训诂名物,亦一端耳。古人学于文辞,求于义理,不由其说,如韩、欧、程、张诸儒,竟不许以闻道,则亦过矣。”此二家冲突之点一也;实斋论学,最重专精,非涉文史,少加评议。故其所得,卓荦古今。东原于学无所不窥,自命太过。久享盛名,耻其有所不知,故往往不善趋避,而昧于交相为功之义。记传文字,非其所长;纂修志乘,亦非其素习之业。其修《汾州府志》,乃谓僧僚不可列之人类,因取旧志名僧入于古迹。实斋深不谓然。当三十六岁遇东原于宁波论修方志,即已不合。东原尚古,谓修志贵考沿革,其它皆可任意。实斋知今,谓修志宜重文献以备史裁。此二家冲突之点二也。实斋史家,最重史德。其论学术,善探渊源。故于心术未醇,昧其所自者,不惜痛绝而深恶之。东原学术,实自朱子道问学而得之。故戒人以凿空言理,其说深探本原,不可易矣。故以训诂名义,偶有出于朱子所不及者,因而丑贬朱子,至斥以悖谬,诋以妄作。其笔于书者,犹未公然讥刺;而口说恢恡,习成风气。后辈自命通经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则不得为通人。此实斋之所以致憾而为二家冲突之点三也。戴东原者,名震,休宁人。

六章实斋与邵二云

邵二云者,念鲁从孙,名晋涵,号与桐,实斋生平第一知己也。实斋从子廷枫,受业二云,尝曰:“叔父尝自谓生平蕴蓄,惟先师知之最深。亦自诩谓能知先师之深,与世殊异者三:先师以博洽见称,而不知其难在能约守。以经训行世,不知其长乃在史裁。以汉诂推尊,不知宗主乃在宋学。”斯三者,足以蔽二云之全体矣。然皆得之于实斋。何以征之?实斋尝谓二云“史学不求家法,则贪奇嗜琐,但知日务增华,不过千年,将恐大地,不足容架阁矣。”二云抚膺叹绝。故于《宋史》主于约驭博也。实斋三十四岁时,与二云同客太平。二云辄据前朝遗事,俾朱笥河与实斋各试为传记,以质文心。其有涉史事者,若表志记注世系年月地理职官之属,凡非文义所关,覆检皆无爽失。由是二云与实斋论史,契合隐微。后在武昌,有同修《宋史》之约,又有私辑《绍兴府志》之订。二云于学,本无所不通,其得稍用力于史者,实斋箴促之功也。实斋尝谓“宋学流弊,诚如前人所讥;今日之患,又坐宋学太不讲也。”二云深以为然。故作《宋史》之宗旨为维持宋学也。

二云当四库馆开,最负时誉,亚于戴东原。而其成就,乃不若举世所弃之实斋,则泛与专之效也。故实斋亦谓“邵长于学,吾善于裁”焉。然二云实实斋知己。实斋著《文史通义》,时有别识心裁,不知者或相讥议。二云每见其新著,辄谓如探其怀中之所欲言。间有乍闻错愕,俄转为惊喜者,亦不一而足。其所以慰安实斋者,亦不可谓少也。天性本敏,家藏宋元遗书最多,而世有通人,口耳相传,多非挟策之士所闻见者。及入馆阁,肆窥中秘,遂如海涵川汇,不可津涯。其博综盖十倍于实斋,用功之勤,亦十倍于实斋,故实斋恒欲仰其助。尝致书曰:“《宋史》之愿,大车尘冥。仆亦有志,而内顾枵然,将资于足下而为之耳。足下如能自成一史,仆则当如二谢、司马诸家之《后汉》,王隐、虞预诸家之《晋书》,亦备一家之学。如其未能,则愿与足下共功。其中立言宗旨,不侔而合,亦较欧宋《新唐》,必有差胜者矣。”最可恨者,各觅一枝之栖,未能同室而处。二云碌碌京师,既劳顿于应酬;实斋仆仆风尘,亦惫困于奔走。非特未尝各有成书,即片楮残籍,亦失散不可复聚。而榛芜之《宋史》,仍然于人间。斯则吾侪治史者所为痛惜者也!

七章实斋与其它诸友

实斋一生,最不为时人所知。知之者。邵二云、朱笥河及笥河之弟石君三数人耳。此外若朱少白、史余村、章琥脂,则实斋所属望为继起者也。若钱竹汀、曹慕堂、严冬友,则实斋所敬仰为先进者也。若梁瑶峰、毕秋帆、冯君弼,则实斋所依庇为宾主者也。若周筤谷、沈既堂、张吉甫、裴振,则推重实斋者也。若汪龙庄、章逢之、章守一、胡雒君,则服膺实斋而有所作述者也。此皆有关于实斋之史学,为吾人所不可不知者。当是时,正乾嘉朴学全盛之际,巨儒若王怀祖、段若膺、任幼植、周书昌等,皆接迹实斋,而实斋对之无贬辞。其论怀祖,则谓与己有同志,皆欲谢名。其言若膺,则谓见余《通义》有精深者,亦相与叹绝。而幼植、书昌,交往尤密,影响亦深。幼植之学,“淹通于礼,尤长名物。初欲荟萃全经。久之,知其浩博难罄。因思即类以求。一类既贯,乃更求他类。务使遍而后已。……”实斋论之曰:“学者能推君意,扩充其所未尽者,不骛远而遽议全经,不矜名而好为独断,博征其材,约守其例,各尽所长,以穷类之散,然后徐俟其人以会经之全,庶几哉经学其有昌乎!”知类为求学之要,实斋最重视之。未始不启发于幼植也。书昌尝患学之不明,由于书之不备,书之不备,由于聚之无方。故竭数十年,博采旁搜之力,弃产营书,积卷殆近十万。不欲自私,以藉书名园,有图书馆之意。实斋论之曰:“群书既萃,学者能自得师尚矣。扩四部而通之。更为部次条别,申明家学,使求其书者,可即类以明学,由流而溯源,庶几通于大道之要,而有以刊落夫无实之文辞,泛滥之记诵,则学术当而风俗成矣。”此亦知类之法也。实斋求学之初步在此,而明道之究竟,亦不外此。幼植、书昌,固实斋所许为可与微言而心折之者,则平居讨论,其所津润开悟而有以裨益于实斋,虽未见有确征,吾敢断其非浅鲜矣。幼植名大椿,兴化人。书昌名永年,历城人。

八章实斋境遇之困踬

准斯七章,以测实斋其所得之于家乡师友者,既如此其丰且挚。则其成就造诣,转以饷我后人者,宜不止于一部《文史通义》数部方志而已。然卒止于此者,则贫实为之也。然亦当时上下交困,时势所趋,无可奈何者尔。当实斋十九岁,其父罢官应城,即已贫不能归,亟望实斋进取科第。迨三十一岁,父卒,移家京师。惟仰馆谷所资,以赡衣食。日有饥寒之忧。奔走四方,不能宁处。迄于没齿,仍萧然一穷进士,未尝拜一命官,受升斗粟也。以朱石君、毕秋帆之显赫,而又深知实斋,竟不能庇其身家,俾得潜心学业,以成绝诣;即秋帆之《湖北通志》《史籍考》,亦皆功败于垂成。吾实不能不致憾于二君。倘非周筤谷、裴振诸君扶持将助于其间,则实斋绝学,竟无由以贻于后世,未可知也。虽然,亦不能独怪朱、毕。当是时,清帝屡用兵于塞外,不恤民生。国库竭蹶于上,墨吏胥索于下,而循官良民,反受牵累,日即于憔悴。“设法”之弊,卒种清亡之根。故实斋当五十岁,进士开选时,试往投牒,官已垂得,而自揣迂拙,决意舍去,甘老其身于道途馆局而无憾也。朱、毕书生,清廉自守,其不能赡裕实斋也,固宜。吾于是深有恨于乾嘉时代之外强中干矣。

九章实斋与当时之学风

抑清初诸帝,对于学术,不无足纪者,则提倡奖励之功,亦未可没也。凡人之情,固不能无所歆而动,则希势揣形,以定趋向,中人以下,所不能免者也。虽然,达者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隽之所奔赴,趋时而好名,徇末而不知本,虽有其利,而弊亦在其中矣。惟有定识者不然。因其心性之所安,而不必为世之所尚也,用其天质之所近,而不必为时之所趋也,故善为学者,必顾及当时之风气焉。今请继兹而言实斋时代之学风。

实斋之时代,正乾嘉朴学全盛之时代也。风气所趋,争为考订。对于古书之研究,前无古人矣。然乾隆以前,所由渐开渐成,固非一日之功,有为吾人所不可不追溯者。当明之季叶,王学末流,入于狂禅。理障,殆不可救。东林诸子,矫之以气节,已宗朱子而掊阳明。刘蕺山取长弃短,集宋明诸儒之大成,本良知而发慎独。入清而有黄梨洲、邵念鲁相为羽翼。顾朝廷方崇尚朱学,士子从科第以猎取功名,不遵程、朱章句,无由出人头地。久之,则相与沆瀣,不复有言天人性命者矣。至此,学者精神,乃作骤忽之移换。惟攻取古人之书以为学。自顾亭林、阎百诗引其绪,又值清初特开博学宏词科,招致儒硕。康熙六十年间,纂修钜籍三十余部。兼之,史馆需人,待以不次。学者非闲习古文辞,多览典籍,擅长考订,则不能致身上第。识者知乾嘉朴学当康熙时已自骎骎向长矣。顾自雍正至乾隆初年,康熙所修诸书及《明史》,皆以次告成。一时士子,舍举子业无以干禄利也。于是桐城方苞、长洲何焯、宜兴储大文、金坛王汝骧、淳安方婺如、会稽徐廷槐之流,以工四书文为学者所宗仰,名重一时。而攻取之过,至目著述文辞,谓之杂作,通经服古,谓之杂学。非攻四书文艺,则不谓之通人。几与明代制义盛行,如出一辙;而朴学之风,日即于微。及乾隆十许年以后,形势又一变。《三通》《四库》诸馆,以次而开。词臣多由编纂超迁。而寒士挟策依人,亦以精于校雠,辄得优馆;甚且资以进身。通儒硕学,磊落继起。朴学于是可谓极盛。而馆阁搜罗,文献大备,遗藉[籍]秘册,荟萃都下。乡会试程,增添诗律。风气所趋,大抵全尚名数。王伯厚《玉海》及《杂纂十三种》,皆为后学师范。才智纷纷,争言考订。熊、刘变调,亦讽《说文》《玉篇》:王、宋别裁,皆考容金篆石。其间凿灵缮性,专门名家,以其性情诣力所极,蔚为卓然不朽之业,固已有功学术矣。而进取之士,承流向风,骛名媚世,好逞繁博,不求心得。学识未充,亦强言考订。有如桑蚕食叶,而不能抽丝,有如工匠聚铜,而不解铸釜,更无论织锦缬缯之功,炊黍芼羹之用矣。其讲求史学,非如马端临之所为整齐排比,即如王伯厚之所为考逸搜遗,只和研索襞绩,而不复知更有进于斯者。实斋具家学师傅之素禀,深有窥乎学术之渊源,而知一时之风气,不足以该学术全体也。其论为学,首贵乎专。各就性之所近,而用其力之能勉焉,即类以明学,由流而溯源,庶几以有通夫大道之要,而刊落循环之风气也。时人不知其意而强为考订者,以谓舍此无以自立,故无论真伪是非,途径皆出于一。实斋所为,则举世所不为者也。故最为一时通人所弃而弗道。而实斋未尝有憾于心。且未尝不知诸通人所得,亦自不易。不敢以时趋之中,不无伪托,而并其真有得者,亦忽之也。实斋之所深恶,乃趋风希势之徒,贪多务博,胸无伦次,于一切撰述,不求宗旨而务为无理之繁富者尔,非一味抹杀置考订之学于不齿也。故于乾嘉朴学之钜儒,若王怀祖、段若膺、钱竹汀、任幼植诸君,皆互相推重,无贬辞焉。

十章实斋之志趣及造诣

“惟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能勉,”实斋求学之先决问题。则吾人治实斋之学者,亦首应察其性情功力,倾注何所;然后知其所以卓有成立,盖有以也。实斋自知甚明,其自述亦最信允。但读其自述之词,已自了然于吾心矣。

其言曰:“吾十五六岁时,虽甚滞,而识趣则不离乎纸笔,性情则已近于史学。塾课余暇,私取《左》《国》诸书,分为纪、表、志、传,作《东周书》几及百卷。”“二十一二岁,骎骎向长。纵览群书,于经训未见领会;而史部之书,乍接于目,便似夙所攻习然者。其中利病得失,随口能举,举而辄当。人皆谓吾得力《史通》,其实吾见《史通》,已二十八岁矣。”“廿三四岁所笔记者,今虽亡失;然论诸史于纪、表、志、传之外,更当立图,列传于儒林文苑之外,更当立史官传,此皆当日之旧论也。惟当时见书不多,故立说鲜征引耳。其识之卓绝,则有至今不能易者也。”二十六岁时则曰:“章子于文事,初无所能。泛览涉猎之余,闲有以窥见古人所用心。第内不加充,而外无所励。又性好持论,贵识大体。不欲求工于文字语言,以为末流。此其所以历年老大,终不能磨光刮垢以抵于成也。”二十九岁时则曰:“闲思读书札记,贵在积久贯通。近复时作时辍。自少性与史近。……尝以二十一家义例不纯,体要多舛,故欲遍察其中得失利病,约为科律,作书数篇,讨论笔削大旨。而闻见寥寥,邈无成书之期。”三十四岁时则曰:“出都以来,颇事著述。斟酌艺林,作为《文史通义》。书虽未成,大指已见辛楣先生候牍所录内篇三首。”又曰:“学诚从事于文史校雠,盖将有所发明。”三十六岁时则曰:“日月倏忽,得过日多。检点前后,识力颇进,而记诵益衰。思敛精神,为校雠之学。上探班、刘,溯源《官礼》,下该《雕龙》《史通》,甄别名实,品藻流别,为《文史通义》一书。草创未多,颇用自赏。”三十九岁时则曰:“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刘知几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义》所为作也。《通义》示人而人犹疑信参之,盖空言不及征诸实事也。《志隅》二十篇,略示推行之一端。能反其隅,《通义》非迂言可也。”四十岁时则曰:“余不解为举业文艺,畏其困人法律如牛毛。”四十四岁则曰:“学诚:妄自诩谓,稍辨菽麦,不甘自弃。又自以为迂拘不合世用。惟是读古人书,泾渭黑白,差觉不诬。若不逼于困苦饥寒,呼吁哀号,失其故态,则毛生颖故投囊,张仪舌犹在口,尚思用其专长,殚经究史,宽以岁月,庶几勒成一家。其于古今学术,未必稍无裨补。”五十一岁时则曰:“鄙性浅率,生平所得,无不见于言谈。至笔之于书,亦多新奇可喜。”五十二岁时则曰:“吾读古人文字,高明有馀,沉潜不足。故于训诂考质,多所忽略。而神解精识,乃能窥前人所未到处。”又曰:“《文史通义》专为著作之林,较雠得失。”又曰:“所著《文史通义》弹劾古人,执法甚严。”又曰:“仆困于世久矣!坎坷潦倒之中,几无生人之趣。然退而求其所好,则觉饥之可以为食,寒之可以为衣,其甚者直眇而可以能视,跛而可以能履。已乎!已乎!旦暮得此,所由以生。不啻鱼之于水,虎豹之于幽也。”又曰:“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几。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至论学问文章,与一时通人,全不相合。盖时人以补苴襞绩见长,考订名物为务,小学音画为名,吾于数者,皆非所长,而甚知爱重,咨于善者而取法之,不强其所不能,必欲自为著述以趋时尚,此吾善自度也。时人不知其意而强为者,以谓舍此无以自立。故无论真伪是非,途径皆出于一。吾之所为,则举世所不为者也。如古文辞,近虽为之者鲜,前人尚有为者。至于史学义例,校雠心法,则皆前人从未言及,亦未有可以标著之名。爱我如刘端临,见翁学士询吾学业,究何门路,刘则答以不知。盖端临深知此中甘苦,难为他人言也。故吾最为一时通人所弃置而弗道,而吾于心未尝有憾。”又曰:“近日撰《亳州志》,颇有新得。视和州、永清之志,一半为土苴矣。……此志拟之于史,当与陈、范抗行;义例之精,则又《文史通义》中之最上乘也。世人忽近贵远,自不察耳。后世是非,自有定评。如有良史才出,读《亳志》而心知其意,不特方志奉为开山之祖,即史家得其一二精义,亦当尊为不祧之宗。此中自信颇真,言大实非夸也。”五十九岁时则曰:“拙撰《文史通义》,中间议论开辟,实有不得已而发挥;为千古史学辟其蓁芜。”六十岁时则曰:“诗与八股时文,弟非不能一二篇,差强人意者也。且其源流派别,弟之所辨,较诗名家时文名家转觉有过之而无不及矣。然生平从不敢与人言诗言时文者,为此中甘苦未深,漆雕氏所谓于斯未能信耳。故其平日持论,关文史者,不言则已,言出于口,便如天造地设之不可摇动。此种境地,邵先生(二云)与先师(朱笥河)及君家尚书(朱石君)皆信得及。此外知我者希,弟亦不求人知。足乎已者,不求乎外也。”遍察实斋生平,知其性情近于史学,功力施于史学,志趣注于史学,造诣系于史学,览兹自述,可确然无疑义也矣。

十一章实斋为学之次第

实斋为学之层次,亦有可得而言者。自幼多病,一岁中大约无两月功。资质椎鲁,日诵方百余言,辄复病作中止。十四岁时,《四子》书尚未卒业。若以天姿观人,则实斋宜若无可造就者矣。幸从父之官,常得其父之启诱。虽二十以前,性仍滞,读书日不过三二百言,犹不能久识,学为文字,虚字多不当理。然渐染父教,好泛览群籍,喜纂类书史。尝取《左传》删节事实,父见之,乃谓编年之书,仍用编年删节,无所取裁,曷用纪传之史,分其所合。于是密从其妻,乞簪珥,易纸笔,假手在官胥吏,日夜钞录《春秋》《内外传》及衰周、战国《子史》,辄复以意区分,编纂《春秋》家言,戏为纪表志传,作《东周书》几及百卷。自命史才,大言不逊。三年劳碌,卒未得成。馆师发觉,呵责,中废闲又耽诗、赋,亦皆不成。受课举子业,意不肯贴贴如所教。中无张主,而心顾不甘与俗学伍。此其少年之可述者也。二十以后,纵览诸书,未曾有独立之见。立志甚奇,而学识未充。文笔未能如意之所向。其精神所注,悉在史籍。喜持议论,常作札记。浮沉国子监,屡应乡试。二十八九岁,受业朱笥河,始得一大转机。多识当时贤哲与其所习业,渐有志于著述。然所见未大,仅云欲遍察二十一家得失利病,约为科律,作书数篇,讨论笔削大旨而已。迨三十一岁,丧父。三十四岁,出都。适清廷诏求遗书,笥河谓必人用专长,书明识职,然后沿流溯本,可得古人大体而窥天地之纯,因上书具言条例,请开馆校书。又值邵二云同客笥河使院,时举前朝遗事,俾各试为传记,相与论史,契合隐微。兴会所至,遂从事于文史校雠,冀将有所发明。自云思敛精神为较雠之学,上探班、刘,溯源《官礼》,下该《雕龙》、《史通》,甄别名实,品藻流别,为《文史通义》一书。后此数年之间,和州修志,得实行其理想。学识方长,而文笔亦纵横能达。然英年气盛,不免有意矜张也。三十八岁,复入都门。学问已渐具雏体。经前此十年从事较雠之努力,至是乃得一结论曰:“群书既萃,扩四部而通之。更为部次条别,申明家学,使求其书者,可即类以明学,由流而溯源。”较雠之效见,而学问于是发轫矣。四十以后,三年中,成进士,修《永清县志》,著《校雠通义》。较雠之业,已告全功。对于道法学术之渊源流别,益了然如观火。四十四岁,遂有求学方法之揭橥曰:“惟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能勉者,因以推微而知著,会偏而得全,斯则古人所以求通之方也。”后此数年,历聘京畿主讲书院。用功方面,渐渐转移。向之见解,仅反诠释人言者,今且进为坚决之主张矣。故四十六岁自谓“近日……补苴《文史通义·内篇》,撰《言公》上中下三篇,《诗教》上下二篇,其言实有开凿鸿蒙之功,立言家于是必将有取。……较之《史例》《校雠》诸篇,似有进矣。”此际所作,虽亦斐然可观,然而犹未达乎通变。至五十一岁,因毕秋帆之见招,而发《史籍考》之宏愿。检阅秘书,益多感会,增长新解。蕴积久之,悉发泄于《通义》一书。翌年暂馆太平,与张小兮、左良宇昕夕比屋而处,皆有文字之役。暇则聚谈,谈亦不必皆文字;而引机触兴,则时有所会。自四月十一至五月初八,得《通义》内外二十三篇,约二万余言。生平为文,未有捷于此者。而卓荤千古之著作,即诞生于其间。实斋前此学问所得,至是乃如双流汇合,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之怪论,已觅得健全之根据,不惧摇撼矣。是年清乾隆五十四年也。实斋之史学,既告成立。则继此而作之《亳州志》,尤为精采所聚。彼亦自知之,故曰:“此志拟之于史,当与陈、范抗行;义例之精,则又《文史通义》中之最上乘也。……不特方志奉为开山之祖,即史家得其一二精义,亦当尊为不祧之宗。此中自信颇真,言大实非夸也。”《亳州志》成之年,实斋正五十三岁。厥后五年之内,在湖北编摩《史籍考》,主撰《湖北通志》,参议《续资治通鉴》,又与修各府县志。《史籍考》之功程,既已十之八九;而《通志全稿》亦已蒇事。实斋于史学之贡献,可谓甚钜。而不料毕秋帆因事左迁,实斋失所庇,功亏一篑,深可惜也。然《方志立三书》之议,幸得保存。于方志学中,又增新得。而论史诸作,若《史德》、《州县立志科议》、《史篇别录例议》、《书教》,皆成于此时。实斋史学,实至是始发挥尽致。则五年心力,亦不可谓枉费也已。五十七岁,归里以后,奔走近郡,仍未遑将息。稍有余暇,则补修《史籍考》。其成书否,无从考证。直至晚年,功程犹未间。六十二岁时,尝上书执政,于当时政治,有所论列。六十三岁,病瞽,犹事论著,翌年卒。残岁颇有意创造新史规模,勒定新史义例,篇名已取《园通》,竟未成就,亦遗憾也。

十二章实斋之史学观(上)

治章实斋之史学者,首须了解史学一词之意义如何。今日常识所谓史学,每通指研究历史的学科而言。此吾人之所知也。而在实斋之观念,殊不尔尔。彼虽未明标史学之定义,而意旨所在,苟于其遗书三五钩稽,辨别识趣,亦未始不可得其指归。所贵夫寻绎研究者,凡以此耳。

未知其主张何若,则就其所否认者,加以反测。此论理通则之所许也。吾于实斋之论史学亦然。彼之言曰:“夫《通鉴》为史节之最粗,而《纪事本末》又为《通鉴》之纲纪奴仆,仆尝以为此不足为史学,而止可为史纂史钞者也。”又曰:“整辑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学。”又曰:“世士以博稽言史,则史考也。以文笔言史,则史选也。以故实言史,则史纂也。以议论言史,则史评也。以体裁言史,则史例也。唐、宋至今,积学之士,不过史纂史考之例;能文之士,不过史选史评;古人所为史学,则未之闻矣。”其不以通常所谓史学为其心目中之史学也,昭昭甚明。此吾人所应了解者一。

实斋意中,盖谓自唐以后,我国已无史学。一则曰:“史学亡于唐而史法亦莫具于唐。”再则曰:“史学至唐而尽失。”三则曰:“至唐而史学绝矣。”其言坚决。举凡后人所为,在彼皆以为不足道。不独不认研究历史之学科为史学而已也。此吾人所应了解者二。

彼虽不认唐以后人所为为史学,而其作《史籍考》复有史学专部,收容唐以后人所为,分考订、义例、评论、蒙求四门。且从而为之言曰:“自史学亡而始有史学之名,盖史之家法失传,而后人攻前人之史以为学,异乎古人以学著为史也。”彼本不认攻取前人之史以为学,遂可称史学;而世人既习而称之,则无可奈何,亦沿而称之。其实与彼平日意中口中之史学,含义实有不同。此吾人应了解者三。

由上三条,可得三义。整辑排比,参互搜讨,皆非史学。以博稽文笔故实议论体裁言史,皆不得为史学。则真正之史学,必有进乎斯数者。此一义也;至唐而史学绝,则自唐以前,我国固自有其真正之史学在。此二义也;攻取前人之史以为学,乃后世之所为,异乎古人以学著为史。则实斋意中,殆认以学著为史始得当史学之称。此三义也。三义既明,然后可以一觇实斋心意中之史学观念:

才学识各有所长,然皆人之所自具,其属于史者,当有史才、史学、史识之称。此所谓史学,既异乎研究历史之学科,更异乎实斋心意中之史学。虽属附义,亦吾人所应先了解者也。

我国史学之起源,果何所昉乎?实斋以为“古无史学,其以史见长者,大抵深于《春秋》者也。”故曰:“史学本于《春秋》。”春秋非限于经,盖包举《左传》《国语》之相与为终始发明者而言之。故以欧阳修之作《五代史记》,自命笔削折衷《春秋》,而实斋谓“欧阳所见之《春秋》,乃是村荒学究之《春秋讲义》,非《左》《国》经纬,贾诂杜解之春秋。”“而于春秋马、班诸家,相传所谓比事属辞宗旨,则概未闻也。”吾人所应亟须明白者,史学本于《春秋》,非本于《春秋》之经文,乃本于《春秋》属辞比事之教耳。此非先了解学与教之关系,则殊难言之。所以下文各章,不得不就教学二义加以诠述也。

真正之史学,非能著几部之史而已。必先有精深之造诣,学问已卓然成家,然后出其心得,著述成书,庶几或有当也。故实斋曰:“古人史学,口授心传,而无成书。其有成书,即其所著之史也。马迁父子再世,班固兄妹三修,当显、肃之际,人文蔚然盛矣,而班固既卒,《汉书》未成,岂举朝之士,不能赞襄汉业?而必使其女弟曹昭,就东观而成之,抑何故哉?正以专门家学,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必须口耳转授,非笔墨所能罄。马迁所谓藏名山而传之必于其人者也。”又曰:“古人著书,必有授受。史迁之所谓传之其人,班固之所谓待其女弟讲授,盖文字足以达其所著,而不足以达其所以著,故家学具存而师传不绝,其势然也。”又曰:“至于史事,则古人以业世其家,学者就其家以传业,盖以域中三大,非取备于一人之手,程功于翰墨之林者也。”实斋心意所许,惟司马迁之著《百三十篇》,班固之著《汉书》,足当史学之称而无愧耳。夫上下万千年,纵横万千里,事事物物,皆史学之对象也,作史者,欲以数卷之书,罗无穷之象,是固非先有卓绝之学问,未有得允当其任者也。《春秋》比事属辞之教,所以示学者以自知其适当其可而无过与不及之准,马迁、班固,深明其旨,故实斋以为“纪传之史,自迁、固以迄梁、陈,皆《春秋》家学。”斯言得其本矣。

马、班而后,于学深造有得而后作史者,实不多觏。故实斋谓“子长、孟坚氏不作而专门之史学衰。陈、范而下,或得或失。”又谓“陈、范以来,律以《春秋》之旨,则不敢谓无失矣。然其心裁别识,家学具存。纵使反唇相议,至谓迁书退处士而进奸雄,周书排忠节而饰主阙;要其离合变化,义无旁出,自足名家学而符经旨;初不尽如后代纂类之业,相与效子莫之执中,求乡愿之无刺,侈然自谓超迁轶固也。”又谓:“虽沈约魏收之徒,去之甚远,而别识心裁,时有得其仿佛。”盖自姚思廉以前,皆一家著述;虽学有深浅,要非毫无所得。故实斋犹目史学为未亡,职斯故耳。

万事万物,悉数难穷,非可尽以入史,亦非能尽以入史。惟具精深之造诣者,或详人之所略,或异人之所同,或重人之所轻,或忽人之所谨,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著述成书,遮几得以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而非绳墨之所可得而拘,类例之所可得而泥也。史学之所以可贵,与夫马、班之所以有合乎史学,凡以此耳。自唐以后,集众修史,粗识文字、通籍馆阁者,人人得进身班、马之堂,掉臂陈、范之室,不必先有史学之素养矣。故实斋谓史学亡于唐,而唐以后之史皆为纂类之书也。其言曰:“马、班、陈、范不作而史学衰,于史书有专部,而所部之书,转有不尽出于史学者矣。”“至唐人开局,设监,整齐晋隋故事,亦名其书为一史,而学者误承流别,不复辨正其体。于是古人著书之旨,晦而不明。”“《晋书》《隋书》以下,凡集众官修之书,非专家之学,不过整齐故事以备要删。”又曰:“获麟而后,迁、固极著作之能,向、歆尽条别之理,史家所谓规矩方园之至也。魏、晋、六朝,时得时失。至唐而史学绝矣。”“后史失班史之意,而以纪表志传,同于科举之程式,官府之簿书,则于纪注撰述,两无所似,而古人著书之宗旨,不可复言矣。史不成家,而事文皆晦,而犹拘守成法,以谓其书固祖马而宗班也,而史学之失传也久矣。”“汉、魏、六朝史学,必取专门,文人之集,不过铭、箴、颂、诔、书、表六檄诸作而已。唐人文集,间有纪事,盖史学至唐而尽失也。及宋、元以来,文人之集,传记渐多。史学文才,混而为一。于是古人专门之业,不可问矣。”综其意旨,不外以自唐而后,无复有专门潜心于史学者,历代史书,皆杂凑例修,不能显事物之象,通古今之变,虽史书形式,无异马、班,而不足以言史学,则昭昭矣。

统绎诸条,则实斋之所谓史学,必先有学而后有史,始得称史学,彼有学而不作史,固不得当此称。即有史而不本于学,亦不得当此称。其观念既已如此,则吾人进而求史学之意义,亦庶几可以准斯以求,不致迷惑也矣。

十三章实斋之史学观(中)

欲真正了解实斋意中史学之意义如何,非读遍实斋之遗书不可。然谁能耐此?则掇取大纲,发明要旨,以免棼杂无绪,是吾人所有事也。史学一词,组织于史学二字。兹且析其词而究其字,视实斋将有何见解。

史字本谊,乃官名也。以史官所掌之文字为史,以史家所作之书籍为史,以治史之学科为史,以过去之事实为史,皆其后起之谊。故究史字之意义,当溯其最初,或问实斋“《周官》府史之史与内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之史,有异义乎?”实斋曰:“无异义也。府史之史,庶人在官,供书役者,今之所谓书吏是也。五史则卿大夫士为之,所掌图书纪载命令法式之事,今之所谓内阁六科翰林中书之属是也。官役之分,高下之隔,流别之判,如霄壤矣。然而无异义者,则皆守掌故,而以法存先王之道也。史守掌故而不知择,犹府守库藏而不知计也。……五史之于文字,犹太宰司会之对财货也。……五史以卿士大夫之选,推论精微,史则守其文诰图籍章程故事,而不敢自专。然而问掌故之委折,必曰史也。夫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王道法,非有二也。卿士大夫能论其道,而府史仅守其法,人之知识有可使能与不可使能尔。非府史所守之外,别有先王之道也。”又曰:“余仅能议文史耳。然议文史而自拒文史于道外,则文史亦不成其为文史矣。”其意以为史之所载,皆人事之实迹,古来之法存焉,古来之道存焉,道寓于法,非有二也。道法存于史,非史载之外别有道法也。人之知识,有可使能不可使能,故或能论其道,或仅守其法,而善言史者,不仅当守其法,且当进论其道。非然者,不足与言史矣。

学字本谊,乃言人之功力也。以国家制度名学,以一人之品诣名学,以对象之性质名学,皆后起之谊。故究学字之意义,亦当溯其最初。实斋尝谓学为求道之资,又引子贡之言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从而断曰:“‘入太庙,每事问,’则有司贱役巫祝百工,皆夫子之所师矣。问礼问官,岂非学于掌故者哉?”又曰:“古人之学,不遗事物。盖亦治教未分,官师合一,而后为之较易也。”“自官师治教分而文字始有私门之著述。于是文章学问,乃与官司掌故为分途。而立教者,可得离法而言道体矣。”“学者昧今而博古,荒掌故而通经术,是能胜《周官》卿士之所难,而不知求府史之所易也。故舍器而求道,舍今而求古,舍人伦日用而求学问精微,皆不知府史之史通于五史之义者也。”“道隐而难知,士大夫之学问文章,未必足备国家之用也。法显而易守,书吏所存之掌故,实国家之制度所存,亦即尧、舜以来因革损益之实迹也。故无志于学则已,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必有用也。”“夫三王不袭礼,五帝不沿乐,不知礼时为大,而动言好古,必非真知古制者也。……若夫殷因夏礼,百世可知,损益虽曰随时,未有薄尧、舜而诋斥禹、汤、文、武、周公而可以为治者,……后世之去唐、虞三代……远矣。要其一朝典制,可以垂奕世而致一时之治平者,未有不于古先圣王之道得其仿佛者也。故当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于《诗》《书》六艺之所垂。而学者昧于知时,动矜博古,譬如考西陵之蚕桑,讲神农之树艺,以谓可御饥寒而不须衣食也。”“所谓好古者,非谓古之必胜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于因革异同求其折衷也。古之糟粕,可以为今之精华。非贵糟粕而直以为精华也,因糟粕之存而可以想见精华之所出也。古之疵病,可以为后世之典型。非取疵病而直以之为典型也,因疵病之存而可以想见典型之所在也。”夫然。则无古无今,学之对象,乃为人生之种种事物。学之目的,乃在于人生之种种自然法之中,思其所以然而求其是。所谓求道也。人生只有过去,今古绝无分界。知时博古,初非截然冰炭。且惟能知时者,始可与言博古。就当代典章官司掌故人伦日用而溯流别、穷本原,则可以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学本公共之名,当其始也,但有见于当然而为乎其所不得不为,浑然未有定名。其分条别类,而名某学某学而不可合并者,皆因偏救弊,有所举而诏示于人,不得已而强为之名,以定趋向尔。后人不察其故,而徇于其名,以谓是可自命其流品,而纷纷有入主出奴之势焉。是皆昧其本原而逐于风气者也,斯固不足与言学矣。

十四章实斋之史学观(下)

章实斋之言史学之意义也,盖本其言史与学之意义而言之。故曰:“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经皆史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盖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则典章事实,作者之所不敢忽,盖将即器而明道耳。其书足以明道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君子不以是为琐琐也。”又曰:“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经同出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学者不知斯义,不足言史学也。”又曰:“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也。故司马迁本董氏(仲舒)天人性命之说,而为经世之书。……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是实斋意中,固以为必先有学而后有史,始可谓之史学矣。

史之要素有三:实斋曰:“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夫子因鲁史而作《春秋》。孟子曰:‘其事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自谓窃取其义焉耳。’载笔之士,有志《春秋》之业,固将惟义之求,其事与文,所以藉为存义之资也。……作史贵知其意,非同于掌故,仅求事文之末也。”夫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则史氏之宗旨也。”又曰:“此《春秋》之所以经世也。”又曰:“史之大原,本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故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又曰:“欲为良史者,当慎辩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又曰:“学业将以经世也,如治历者,尽人功以求合于天行而已矣。”又曰:“道,公也。学,私也。君子学以致其道,将尽人以达于天也。人者何?聪明才力分于形气之私者也。天者何?中正平直本于自然之公者也。”又曰:“人失其道,则失其所以为人。犹无其身,则无所以为生也。”“道不远人,即万事万物之所以然也。道无定体,即如文之无难无易惟其是也。”“道之所在,学以趋之。学之所在,类以聚之。”“即类以明学,由流而溯源,遮几通于大道之要。”“求资之所近而力能勉者,由渐而入于中,得究其所以然,所谓道也。又由是道扩而充之,隅而反之,所谓大道也。”“夏礼能言,殷礼能言,皆曰无征不信。则夫子所言,必取征于事物而非托空言以为明道也。”“儒林列传,当明大道散者,师授渊源;文苑列傅,当明风会变迁,文人流别;此则所谓史家之书,非徒纪事,亦以明道也。”夫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斯固非具卓绝之造诣者不能。而史学之目的,端在于此。所谓经世,所谓窃取其义,皆指此也。以万事万物之杂出而比处,岂寡学浅闻者所能仓卒得其道法所在?则著述成书,亦已不足观矣。故“左、马不世出而掌故不绝于天下,则整齐故事以待神明于左、马之才者笔而削焉,此则自然之理。”实斋所以“以圆神方智定史学之两大宗门,而撰述之书,不可律以记注一成之法”者,凡以此也。

《易》曰:“筮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实斋“窃取其义,以概古今之载籍。”谓“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易》曰:“神以知来,智以藏往。知来,阳也。藏往,阴也。一阴一阳,道也。”实斋谓:“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决断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文章之用,或以述事,或以明理。事溯已往,阴也。理阐方来,阳也。其至焉者,则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范焉,则主适不偏,而文乃衷于道矣。”撰述通称著述。“学问成家,则发挥而为文辞,证实而为考据,比如人身,学问其神智也,文辞其肌肤也,考据其骸骨也,三者备而后谓之著述。”著述又通称著作。“著作必本乎学问,”非人人所得而能者也。记注通称纂类,或称比类,或称比次。“比次之道,大约有三:有及时撰集以待后人之论定者,……有有志著述先猎群书以聚薪槱者。……有陶次专家勒成鸿业者。”著述比类两家,“本自相因而不相妨害,”“盖著述譬之韩信用兵而比类譬之如萧何转饷,二者固缺一而不可,而其人固易地而不可为良者也。”著述之中,实斋又分为二类:一曰独断之学,一曰考索之功。谓“由汉氏以来,学者以其所得托之撰述以自表见者,盖不少矣,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若夫比次之书,则掌故令史之孔目,簿书记注之成格,其原虽本柱下之藏,其用止于备稽检而供采择,初无他奇也。然而独断之学,非是不为取裁;考索之功,非是不为按据;如旨酒之不离乎糟粕,嘉禾之不离乎粪土,是以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书,不可轻议也。……古人云:‘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为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难以萃合而行远也,于是有比次之法,不名家学,不立识解,以之整齐故事而待后人之裁定。”所以比类之业,得与著述同为史学之两大宗门也。

于此有一义为吾人所不可误解者,比类之业,乃所以为著述之资,而非可即为著述。故真正之史学,惟著述足尸其尊焉。实斋曰:“若夫君臣事迹,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综核前代,纂辑比类,以存一代之旧物,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正当用其义例,守其绳墨,以待后人之论定,则可矣。岂所语于专门著作之伦乎?《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史才不世出,而时世变易不可常,及时纂辑所闻见,而不用标别家学,决断去取,为急务,岂特晋、隋二史为然哉?班氏以前,则有刘向、刘歆扬雄、贾逵之《史记》,范氏以前,则有刘珍、李尤蔡邕、卢植、杨彪之《汉记》,其书何尝不遵表志之成规,不用纪传之定体?然而守先待后之故事,与笔削独断之专家,其功用足以相资,而流别不能相混,则断如也。溯而上之,百国宝书之于《春秋》,《世本》、《国策》之于《史记》,其义犹是耳。唐后史学绝而著作无专家。后人不知《春秋》之家学,而猥以集众官修之故事,乃与马、班、陈、范诸书并列正史焉,于是史文等于科举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变通矣。”惟比类之书,与独断之学,其功用足以相资,而流别断不可以相混,故唐以后集众官修之史书,不绝于世,而实斋始终认史学为已亡。盖有比类之书而无独断之学,则繁文缛节,纷然杂陈,事物之象未必能尽网罗,道法之髓未必能得仿佛,犹之糟粕不可以实彝尊,粪土不可以登簠簋,理至明也。若以今语译之,则实斋所谓比类之书,正吾人所谓史料。史虽不离乎史料,而史料终不可以尸史学之称。而胡适之先生著实斋年谱,释实斋“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一语,为“一切著作,都是史料。”则于史学史料之分际,尚未能深察。读古人书,心知其意,固若是其易易也耶?

十五,五,三十,清华研究院

(原载《国学月报》第二卷,第一、二号,1927年1月31日、2月18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