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晋行程的第六段

7月7日那天,我们就向山西夏令会的一班朋友和风水极好的凤凰山告别,从太原到太谷容易,从太谷回太原却发生了困难。铁道虽有两条,我们在前两星期的通讯里说过,一条只有土方,一条还没有照常通车。汽车呢,从南边开来的都是拥挤不堪,无立足之地;所以只得另想法子。加上那几天里刚下过一次大雨,山洪照例地暴发(这在整个的北方,是夏秋两季的例行公事,故曰照例),公路所必经的一条潇河,本来没有多大水的,现在平白地泛滥起来,即使有车可坐,怕也走不过去。幸亏六日七日两天都是晴的,水落了不少,从太原来的人都说大车因为轮大身高,已经可以过去,小车却还难说。但到了7日上午,我们费了许多力量才向太谷医院雇的车子来到以后,我们一行二人——还有一位是江先生——就毅然决然地走了。

我们一面鼓着勇气,一面却也怀着鬼胎。要是过不了潇河的话,那就得半路改坐人力车到榆次,再搭正太路至太原,那其间的麻烦,不知道要加上多少倍。到了潇河一看,情形还好,正在涉水和准备着涉水的车子很多,大的有好几辆,小的也有;尤其多的乃是一般帮同推挽的苦力。原来涉水的时候,最好是把引擎按住不动,否则水一进去,就要发生问题;所以要有人推挽。这些苦力却有趣,他们虽不是羲皇上人,至少可以教我们回想到比《诗经》更早的一个时代。《诗经》时代的人褰裳涉溱或褰裳涉洧,他们却不但无裳可褰,并且比在海滨浴场或游泳池以内的“摩登”人物以及到中国来献技的西洋歌舞团的团员,还要坦白得多。我们的车子少待以后,也就请他们如法炮制地把我们送了过来,我们把车门关得紧紧的,车夫也按兵不动,所以一滴水都没有进来。河的这边早就有另一辆小车候着摆渡。要是寻常在河边上的诗境之一是“柳边人歇待船归”,到这里便变做“柳边车歇待人归”了!人就是推挽的苦力。这辆小车里的人物,却好是一位姓孙的军官,是十多年前的老同学,是到太谷去看孔部长的。

我们原定的计划是,假若能过潇河,我们便先到晋祠,再回太原,否则因为时间上支配不过来,只好留待下次再到太原的时候去了。如今居然如愿以偿,我们是11点钟光景离开太谷的,下午1点钟我们过太原南关走上到汾阳的公路,跨过汾河,一点半钟便到了晋祠。晋祠在太原城西南五十里,是省城附近的第一个名胜。它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古庙,背山面水,山叫做悬瓮山,水叫做晋水,祠即因此得名。祠中的庙宇,沿着山坡建筑,正不知有多少,张庆亨和卫聚贤的两本《晋祠指南》都记载得很详细,但对于初次观光的人,来去匆匆,似乎也不能有多大帮助。相传这祠里的主庙是替周成王的兄弟唐叔虞建的,但据现在的形势看来,主庙实在是圣母庙,规模最大,地位也最居中。汽车从北边的延厘门进,过了一座小桥叫做太山桥以后,便是一片场地,可以停车。场地的中间是一座戏台,叫水镜台,台的对面,向西,又是一条石桥,叫铁汉桥。两条桥所跨的水叫海清河,就是晋水所从流出的一条小河。那水是清到十二分,水底下的碧绿的草一根一根的可以数,并且不住地在那里颤动,好像顺风招展着的头发一般,真是幽美极了。桥的那边是金人台,又叫做古莲花台,上面有四尊铁像,比活人还大得一些,是镇水用的,可知以前的晋水比现在大,也许有时候会“暴发”,而成“山洪”,所以有镇压的必要,要是像现在那样幽静的一泓,就绝对用不着镇压了。我们如今望望台上的铁人,再看看桥下的一股水,真觉得有些太不配称。铁人的年代很老,有两个是宋朝的,在西南角上的一个最老,胸口还铸着一篇记,说:“维大宋太原府故绵州魏城令刘植、县君张氏、男元吉、新妇谢氏、房弟延昌、侄万、孙男应乡贡进士世安、世臣、世顺、进士重孙莹,谨卜绍圣四年三月朔日,立此金神,彰阴报;一人积德于百年,后裔承恩用于四世;常修祖业,望盛昌于无穷,献尔丹诚,庶永期于不朽。外甥乡贡进士张鉴记。”我为什么把这篇记抄下来呢?铁人的用处虽在镇水,但捐铸的人的目的却在彰显祖宗积德之报,足见中国人的宗教信仰,无往而不以家族血统的维持做一个归宿!金人台后,过了一座牌坊,一所献殿,又一座十字形的桥梁,便是圣母殿了。圣母究竟是谁,有两说,一说是唐叔的母亲邑姜,一说是晋水的女神,所以以前也叫做“晋源神祠”,到了明朝,才另外造了一座水母祠,于是邑姜的地位乃确定。从圣母殿朝北,循了石级向西向上走去,便是一些零星的小庙,没有什么可逛,不过石级下面的一棵柏树却古怪得有趣,相传是周柏,但据卫聚贤氏的考证,也许是六朝柏。随后我们就出去喝茶吃饭,茶叶是我随身带的,水当然是晋水的了,味道之好,不减于虎跑。饭后由当地志勤图书馆的聂先生等领导着回到祠中,在白鹤亭上坐了一会,买了两三种碑帖,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唐太宗写的那本《晋祠之铭》。我们离开晋祠,已经快四点钟。

在太原又耽搁了一夜。在太阳落山以前,我们又到市上去逛了一次。在靴巷的书业城买了几种书,其中最有价值的要算抄本的《寿阳祁氏家谱》。又到了剪子巷,但没有什么书可买;以前出名的“并州剪”,现在连影子也看不见。又驱车到一处名四道巷,是太原娼妓的隔离区域。太原采用欧洲大陆的隔离与检验制,到今已逾十年;当它初创的那年我记得还写过一篇反对的文章,始终没有发表;所以这次非来观光一下不可。但所见也没有什么特别,检验所是有一所的,在第四道巷里,但究属检验得多么小心,有几分卫生的效用,就不得而知了,无论如何,就西洋的经验而论,此种制度实在是要不得的。

山西的任务完毕以后,我还要到趟北平。原定由同太公路打大同走,可以看看云冈的石佛,所以8号起了一个大早,到北关赶汽车,不想前几天的大雨,把一座桥冲毁了,于是只好退回,改搭午刻的正太车,由原路出山西省境。濒行以前,又到民众教育馆参观了一下,望了一望不久以前在万泉出土的陶器。馆址本来是孔庙,又正在整理中,所以这些陶器暂时堆在两庑之下,完整的几乎没有,但想起它们的年代,已经是弥足贵重了。

此行一路受了许多人的照拂和招待,尤其是开封和太原两处的青年会里的中西同工。这是我很感激的。

(选自《华年》1934年8月25日第3卷第34期)

明陵纪游

到明陵原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走法,一是趁平绥路车到南口,由南口骑驴到天寿山,有三十多里路程,很吃力。一是由汽车直达,省力得多。我们采取的是后一种走法。4月14日晨,我们从清华园出发,西行,过圆明园、颐和园,到青龙桥;过桥路分为二,西南行可达玉泉山及西山诸名胜,北行便是我们要走的路。穿红山口,过法国教士所办的拉丁学校,经西北旺、后厂、土井、邓家庄、范庄、小牛房等村落,以达于沙河镇。费时约四十分钟。

沙河镇或沙河店是从北平到明陵必经之地。明代帝后和百官上陵祭扫,总要经清河,沙河,以达昌平,详见顾亭林先生的《昌平山水记》。现在的平绥路也是一样,在这三处都有车站。汽车至此,便得越过铁路。前进是南沙河,上有大桥,叫安济桥,过桥便是沙河镇,出镇又是一条大沙河,叫北沙河,上也有大桥,叫朝宗桥;都是明正统十三年造的,工程很是巨大,桥上堆沙深至两三尺,做沙河中平日有沙无水的见证。镇东有明代帝皇的行宫,四围又有小城,嘉靖十七年至十九年筑,系出诸严嵩的建议,我们在车上可以望见。

过朝宗桥,路又分为二,折而东可以到阳山;但我们仍继续北进,约半小时,便到昌平县城,由东门入,东门叫雪耻门,想是最近才改的。城内墙上有“建设新昌平”的大标语,照例是蓝地白字。我们当时第一深刻的感想是,建设新昌平,应从填平城内外的街道始。进城向西,穿鼓楼,出西门,叫定远门,不知是旧名,还是新改,无论如何,和雪耻的名称很不相配。出定远门,再折而北,是上陵的大路。约五六里,便到达明陵的第一道关口,是一座五道门的大石牌楼。

从青龙桥到这里的汽车路,是四五年来万福麟氏的军队所筑的。以前原是一条小路,可以走驴车,因为军用关系,把它放宽了些,又种上树,有几段很好,有的很坏,正在修理。全路沙土极大,在沙河附近,几乎有漠北的气象。从昌平县城到陵门一段,是在很高的黄土中间挖出来的,沙土之大,更不用说。好在全程并不很长,不上两小时,就到了。

那五道门的白石牌坊气象真好,建筑得极坚固精致,似乎一点也没有坏。从此前进,直达明成祖的长陵,原有一条大路,又长又直,中间有河流的地方,还有两三座大石桥,每座自三空至五空七空不等。如今路已不成样子,河也只剩河床,全都是沙砾,没有一滴水,桥也等于没有,有一座还留着桥堍和两个半空。汽车由石牌坊西边绕进,约两里,到大红门,门有三道,东西又各有角门,现在已经倾圮,汽车由西角门的原址前进,约一里,到碑亭,正在修葺中,没有能进去细看。但知中有大碑,《昌平山水记》中说它高至三丈余,上有“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字样。亭外有华表两对,刻交龙,极精。过碑亭再进,便遵原有的大路,约两里的距离中间,两旁罗列着很多的雕塑物,计:石柱一对,作六角形,上刻云气,大小和碑亭外的华表相仿;石兽十二对,狮子、獬豸、骆驼、象、麒麟、马,各两对,一立一蹲,蹲的在外,立的在内;石人六对十二个,四武臣、四文臣、四勋臣,坊间流行的十三陵图作“殉臣”,耳食之误,不问可知。明代宫人有从葬的规矩,但到英宗末年,即明令废止,从未闻有殉葬的官员。这些雕塑都很完整,骆驼、马和象的形态,也逼真,最好的是四只象,大约那种臃肿粗大的躯干四肢,比较最不费雕琢的功夫。四勋臣的后面是棂星门,俗名龙凤门,作简单的牌坊式,也有门三道,门际的砖墙已坍去一半。汽车到此,又得向西略绕,经过了一段满铺着沙砾的河道以后,终于到了长陵的殿门和神道。自大红门到此,以前原有松柏数十万株,但在明清鼎革之交,早就砍伐干净了。

汽车过大红门后,便可以远望明陵的全部。这全部山地最初叫黄土山,大概因为黄土特多的缘故。永乐初年,成祖为皇后徐氏营葬,由看风水的江西人廖均卿等择定了这座山;当时成祖也虽曾亲看过,并且替它起了一个封号,叫天寿山。从此以后,明代的帝后,死一个,便在这里葬一个,后来把所有的山头葬满的时候,明代的气运也就差不多了。

从大红门向北望去,但见四围全都是山,从长陵的殿门向南望去,也是一样,山势东西各向南合抱,南口又有小山一二座,合并了看,假若风水先生一定要说这是二龙弄珠之象,大吉大利,怕谁也不免要信他几分。在这范围以内,一起共十三个陵,大约不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去,总可以看见八九个,每一个的标识总是黄的殿顶,红的围墙,绿的松柏,建筑可以有大小,但是颜色的配合,却全都是一样。此外便是一大圈的土黄色,一半固然由于山坡的深厚的黄土,一半也因为时当暮春之初,许多花草还没有繁荣。目前唯一的点缀,是一些已经开过花的杏树,正在开花的梨树,花叶全无的柿子树。原来各陵以外的余地,早经农民开垦,而主要的产物,便是柿子、杏和鸭梨。十三陵的杏子又大又白,是有名的,叫“陵水白”。

十三陵要一天走完,个个看到,事实上既不可能,论道理也无此必要,除非是像亭林先生,以天际孤臣的资格,不胜其故国君父之思,到此徘徊凭吊,骑蹇驴,策短杖,走得越慢,看得越细,当时所觉发的情绪越深刻,事后所以留与后人的记载也越周密。他那两卷《昌平山水记》显而易见是有为而作的,把它当做寻常的史地作品看,就失诸浅薄鲁莽了。

我们今日凭吊十三陵,我以为最经济也最合理的办法是挑选三个。两个是非看不可的,一是成祖的长陵,二是思宗的思陵,一头一尾,在头可以看开国时代(靖难后明鼎北移,可作开国看)的规模,在尾可以看末朝皇帝的际遇。要找世态炎凉,人事兴替的实例,再也没有大于此的了。第三个陵可以在其余十一个中任择一个,它们的规模想来是差不多的。

我们因为出发得迟了些,只来得及看了两个。一是当然是长陵,一是世宗的永陵。非看不可的思陵只好留与下一遭了。长陵在天寿山中峰之下。汽车到殿门为止。殿门有门三道,又有东西二角门;我们从东角门入。稍进又有重门三道及二角门,有顶,是享殿的前殿,叫祾恩门,榜尚完好,唯祾字缺一角。由东角门续进,过一个大院落,便是享殿,叫祾恩殿;殿前有神帛炉二,东西各一,很完整。享殿有檐两层,外观雄伟,内部也极阔大,共九开间,据说全部是用安南、暹罗运来的金丝楠木造成的;因为要显出木料的巨大和文理细腻,所以殿中所有的柱子,都没有上漆。大约柱子的木料确是极好,围圆也真大,两人合抱,怕还不够;不过后半说是不确的,《昌平山水记》里说:“中四柱,饰以金莲,余皆髹漆”,可见当初并不是不漆的。殿中有龛,中有成祖神位,极小,当是后来添补。殿后有门三道,后又是一大院落,中有石坊,仅存二大石柱。坊后有石台,上有白石錾成的大香炉一个,花瓶、烛台各一对。再进便是陵寝所在的宝城,前部为明楼。下有甬道,长和阔都不及南京的孝陵。甬道后分为二,一东一西,由此可以上达明楼。明楼作碑亭式,也有檐两重,楼中穹起,中树一大碑,碑头篆书“大明”二字,碑身有“成祖文皇帝之陵”,七个径尺的正书大字,系颜真卿字体,《昌平山水记》说“用隶字”,当是误记。全碑涂朱漆,据说和皇室的姓氏有关。大约也是一种想当然的说法。明楼檐头原有榜额一块,书“长陵”二字,今不见。

长殿全部正在修葺中,各建筑的黄琉璃瓦取下的很多,堆积满地,准备把屋顶修好后,再行铺砌。我们出来的时候,各捡了一两块不能再用的琉璃瓦片,作为此行之纪念品。

在长陵外野餐后,沿小径向东步行,约一里有半,如再折而向北,可以到宣宗的景陵,如东南行,又一里有半,便是世宗嘉靖帝的永陵。我们想避免周折,决意舍景陵而趋永陵。永陵的山头叫做阳翠岭,坊间地图作“阳翠岭”。又是耳食之误。陵园的围墙已坍去一半,墙砖多被乡民移作范围田畴之用。田在山坡,为保留土壤不下溜计,每隔若干距离,不能不有一条堤防,于是坍下的墙砖便找到了一个新的用途。砖的尺寸极大,质地极坚细,上有烧制年份和属烧窑户,年份有嘉靖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不等,窑户亦有黄、张、胡、庞等数家,字迹依然很清楚。我们曾用铅笔拓下一块,作“嘉靖十六年春季窑户张钦正人○○造”,读去虽很模糊,但就墨色而论,实兼擅“乌金拓”和“蝉衣拓”之长,未便小看。从这砖头、年份上,我们可以推想到,以前的陵墓工程,往往是在帝皇生前,早就预先造好了的。永陵以外,其他各陵恐怕也是如此,唯一的例外是思陵,是仓卒由一个贵妃的坟改造的。光宗的庆陵,虽也是临时改造,但原先是景泰帝的寿宫,不能说是全无准备。

我们由小径直达永陵的髹园,园门三道,全都锁着,东边一门上贴着纸条说,游陵的人须向永陵村小学索取钥匙。后来不知怎的,就有人来开了。陵园内部的规模远不及长陵,神帛炉似乎只有一个,并且很小;亭殿只七开间,已破坏不堪,明楼下没有甬道。但有几点很特别,就是,明楼亭殿,全都用一种大理石砌成,频经游人抚摸的地方,真是光洁无比,《昌平山水记》以为壮丽精致,为孝、长二陵所不及。明楼上的永陵二字也还存在。石台上白石花瓶里的石花,也还插在中间;陵园中长青的树木,也较长陵为多,其中还有好几棵很难得的白松;长陵虽大,树木不很多,其中也只有一株躺在地上的龙爪松值得一提。永陵有这几个特点,我们此行也就不枉了。

出永陵陵园,改由神道直趋长陵前的大路,中间也经过一所碑亭,亭虽倾圮,碑仍屹立,上面空无一字,不知其他各陵碑亭中的碑又怎样。坊间地图几乎全都注上“有碑无字”字样。这倒也是很有趣的一点,大约有明三百年间,能够得上写此种碑文的大手笔本不可多得,再加上一再的因循,待得要补刻,宗祚已便是不保了,《长陵神功圣德碑》是洪熙元年写的,到宣德十年才建立起来,已在成祖崩后十一年,第一块碑既不免迁延如是其久,其他更可想而知了。

对于这篇记载,同去的人都有几分贡献,一部分的观察是由各人拼合起来的,一部分的意见是车中闲话的结果。亭林先生《昌平山水记》的贡献最大,它是我们的游览指南。

(选自《自由评论》1935年12月6日第3期)

《鸡足朝山记》序

三十二年二月,借了讲学的机会到大理的,一行有十个人:燕树棠召庭,蔡维藩文侯,曾昭抡叔伟,孙福熙春台,罗常培莘田,张印堂,张文渊,陶云逵,费孝通和我。更进一步到鸡足山的是十人中的一半:叔伟,春台,莘田,孝通和我。伴我们同去的,又有约我们讲学的主人等。我们于2月5日下午从大理东门出发,当晚留才村,睡在船上。6日清晨渡过洱海,到宾川的挖色;近午从后山登山,当晚与7日午前先后到达金顶。7日午后从前山下山,夜宿山半祝圣寺。8日中午后续程,近暮出“灵山一会”坊,回到平地,夜宿炼洞。9日近午经牛井,到宾川县城,夜宿宾居。10日越乌龙坝山,方志称五福山,舆图称黑龙山,午后到凤仪,夜经下关回大理。孝通这篇游记的做法,近乎“纪事本末”,我不得不替他补上几句“编年”的话。

十人中何以只有一半到鸡足山呢?对于游山玩水,各人兴趣不同,当然是最简单的一个答复。不过我们十个人是都喜欢游览的,专诚讲学,不做别事的人,大概一个都没有,只是喜欢的程度与方式似乎不很一样,这其间不妨分为三派。第一派最持重,愿意山水送上门来,不愿迁就山水;召庭,文侯,文渊属之。第二派甘心迁就,但是有条件的,就是附带的要做些学问。莘田所好为语言,以及一般的史料古迹,如果境属洪荒,丝毫没有人文的迹象可寻,他是不会去的。印堂喜欢观察山水的来龙去脉,凡属地理,无分文野,也都在探本穷源之列。云逵有似从前所称的 轩使者,到处采风问俗。叔伟的兴趣最博,对任何比较有意义的景物,都要做细密的端详,翔实的记载,到一处,记一处;我相信如果他生在三千年前,能和周朝的旅行家姬满结伴同游,而合写一本游记,结果一定比徐霞客的还要周到。这四个人可以归作第二派。第三派最莫名其妙,好像是最想学“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六一居士,但若说真“为游览而游览”,却谁也当不起。他们不事学问,但似乎未尝没有别的作用。以我的推测,春台的作用有二,一是搜集绘画的题材,二是为主编的刊物张罗稿件。我呢,也许在弗洛伊德一派的所谓补偿心理学里可以找到一些解释。孝通倒像属于这第三派的正宗。他的惰性最大,每次出行,无论远近,都要有人推动;我相信他也决不反对有人把山水送上门来;在各种游览的方式中,最合他胃口的,我相信是“卧游”;我又相信,如果没有人和他同行,他可以百里半于一十,或至多二三十,可以随时打回头,可以“乘兴而往,兴尽而归”,并没有一定的目的地,有了,到不到也是不关宏旨,在事实上,一路晓行夜宿,“先天下之睡而睡,后天下之起而起”的也总是他。

三派之中,不用说,第一派是最奈何不得的。要他们看鸡足,除非鸡足真会走,在洱海面上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第二派里,印堂以前到过鸡足;云逵在西南边疆游迹最广,是一个“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的人,加以当时恰好是旧历年关,他认为看民家过新年,比自己过洱海要有趣得多;所以他们两人不去,去的是叔伟、莘田。莘田和我去年到过大理,此行我们事先有过一番默契,就是要到丽江看玉龙雪山,如果丽江之行不成,至少要登鸡足;不过一到大理,他又被学问绊住了脚,传述边区的各种语言,至于整天不出门;最后还是经我再三敦促,才动的身。第三派的春台和我最不成问题,即使迦叶尊者派人挡驾,至少我也是要去的。孝通到大理不满一星期,已经是兴尽思归,倦游知返,一心依恋着回家过新年,满腔满脸表现着思乡病的症候;他和莘田一样,也是经我一番推挽,才决定参加的。孝通在这篇《记》里,神话说得多,人话说得少,我又只好替他补上这么几句。

上文不说孝通属于第三派游历家的正宗么?不过我一经想到他是一个社会学者,并且属于所谓功能论的一派,又疑心他也许不是;如今看了他这篇《朝山记》,更恍然于他的确乎不是。他也是借题发挥,他也正复别有作用。在他,游览山水是名,而舒展性灵是实。为学问而事学问,为艺术而事艺术,为游观而事游观,在功能论里是没有地位的。孝通最近为文评论他的老师马林诺夫斯基,若说“师死而后倍之”,他却没有。孝通的感觉很锐敏,情绪更浓厚,而想象最强烈。所谓性灵,无论别人如何讲法,我以为想象应该是最中心的主人,情绪属于比较的外围,而感觉更是处于一个奴仆的地位。对于孝通这样的人,感觉显然地是一个奴仆,是供情绪与想象差遣的。外缘的刺激,无论景物事理,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不容易唤起直接的反应,绝对的判断,客观的设词;景物事理自有的真假、美恶、是非等等的辨别,他不是不理会,而是理会了别有用途,就是,转而荣卫他的情绪与想象,作为情绪想象的刍豢。这在《朝山记》里是极容易看出来的,《朝山记》有七个分题,其中大部分的笔墨,不是抒情的自白与追怀,便是一派一半依据传说而一半自己虚构的神话。一、三、四三题都可以说属于前者,第五题是后者的最好的代表,只有二、七两题中写景与叙事的话比较多。换一个古老些的说法,孝通这篇游记,所重的决不在“赋”,也不在“比”,而在“兴”;“赋”的一道,他实在很瞧不起。我以为他这种比较新鲜的尝试是成功的。

第四、第六两题都含有一部分的讽刺。第四题里的讽刺和我个人还有一些瓜葛,言下颇有“何夫子之不惮烦”的意味。第六题中讽刺的对象是整部的人类文化,孝通写到“长命鸡”的最后可能的归宿时,更无异否定了一切的“不惮烦”,不过我以为孝通的想象力到此似乎受了“不惮烦”的限制。否则,岂不知游鸡足山是“不惮烦”,退而为之记,记事不足,加以记感,实境无多,益以诗境,灵山会上,乱坠天花,华首门前,凿空结构,是进一步的“不惮烦”;记成而索序于我,我亦率意为之,更是“不惮烦”之尤?“不惮烦”产生了文化,也产生了文化的讽刺。苟卿在《天论》篇里说到神文之辨,“舍身前的一餐”,“小人以为神,君子以为文”,孝通既想象得到,描写得出,也似乎已经了解得透辟,所谓“不惮烦”也者,原是宇宙人生的一大事实,所由支持宇宙人生的一大力量。就是硬要否定他,也正复是“不惮烦”的一个表示。

我承认,孝通和我都是因不惮烦而吃过大亏的人;这在熟朋友们大都知道。不过吃亏虽大,并没有真叫我们“惮烦”。创深痛巨,抱残守缺之余,我们两人还是朝了鸡足山,并且走的是徐霞客两次上山都没有走过的后山。孝通要我做这篇序,于“不惮烦”之外,若要再寻别的理由的话,这大概是一个吧。

三十二年四月,昆明

(选自1943年5月8日第24期《生活导报》

黔游一月记

6月下旬,在安顺的军医学校约人演讲,一起约了四个人,冯友兰,萧孝嵘,曾昭抡三先生和我:冯萧两先生因事没有能去。曾先生和我于6月24日从昆明出发,28日到安顺,中间在平彝玩了两天。军医校的演讲会以7月5日开始,10日结束,共一星期;如果把在兽医学校,黔江中学,化学会,药学会,妇女会,军医校附属医院的护士团体,以及县中各界欢迎会的零星演讲都算上,那就要跨到十一天。7月15日离安顺到贵阳,先在花溪玩了四日,顺便在贵州大学和青年会的夏令会各演讲一次。回省城候车三日。23日首途归来走了六天,在平彝休息一日,29日回到昆明。

一周的演讲会是借安顺大戏院举行的。曾先生和我各凑一脚,也是凑得合式,他唱武戏,我唱文戏,他的题材离不了“物”,我的题材离不了“人”。其他的零星演讲也复如此。我说凑得合式,因为两个人讲的东西,不但不冲突,并且不重复,不但不重复,并且还有不少相须相成的地方。

不过从我们自己的立场看,重要的不是演讲,而是参观、游览和许多新旧朋友的接触。在平彝我们参观了光华化学公司的总厂,看他们开煤矿,炼汽油,吹玻璃,烧火砖……最教我们欣佩的是这班朋友们刻苦耐劳与力求自给自足的精神。在制造某一种工业品的过程中,如果发见有某种东西欠缺,或某种条件不具备,他们便就地想法把这种东西拼凑出来,把这条件补充起来。辛苦是真辛苦,但成功后的愉快也非同小可。到了安顺,我们参观的时间更多,军医学校本部而外,我们参观了北门外的血清疫苗制造研究所,小梅山的药品制造研究所和它附属的各种工厂,例如玻璃厂,武当山的药圃;虽都在艰辛缔造之中,却也都已经有不少的成绩。军医校本部也办理得很完善,这完善二字的标准当然是相对的,一和抗战的时期相对,二和其他大学或同性质的学校相对。我们自己也是从事于大学与专门教育的人,参观以后,在不少的方面,不免感觉到自愧不如。在贵阳,曾先生又参观了好几个工业机关,我是完全外行,兴趣不大,没有去。

一路游览的地方也不少。在平彝玩了清溪洞,出水洞,和龙海沟,在龙海沟又看到了平彝最高的山峰白马山。清溪洞的外景比内景好,真是一个桃花源似的区处,虽逼近城郊,却似乎完全可以和世间隔绝。滇黔接界处的胜境关真是一个胜境,土色分红紫,气流分燥湿,还是余事;可惜近来不大太平,走过的时候,总不免有几分提心吊胆,我对曾先生说,胜境关三字,我们在这种心态之下,只分得到一个关字,其余两个字只好交给因经济压迫而铤而走险的老百姓们,他们卤获愈多,这地方愈成为他们的“胜境”,而难关以至于性命交关之“关”则显然属于我们!

白水铺(俗名黄果树)的瀑布,我以前看过两次,但这次因为正当大雨之后,壮阔的程度要大出两三倍,远闻不电之雷,近接不云之雨,真叫人惊心动魄;司机知趣,特别为我停车半小时,让我看一个饱。在安顺十七天,城内外的风光,欣赏了十之八九。城内的塔山,县学宫的雕龙石柱,老紫薇树,地藏庵的老黄杨,都瞻仰到了。城外,东郊的金钟山,螺蛳山,南郊的读书山,华严洞,北郊的武当山,小梅山,都有过我们的马蹄足迹:武当、小梅原都是一片荒山,军医校西迁,稍加人工整理点缀后,亦复楚楚可观。我们也逛过一两次街子,目的不在买东西,而在看“嵌花裙履当头髻”的花苗女子。

至于花溪风景之好,久已脍炙人口,无须赘说。值得说的是两年以来,布置得更好了,特别是溪南一路,到处可以看到一部分负行政责任的人的匠心。

不过此行最值得依恋的究竟不是山水,而是许多新知旧雨。安顺人文称盛,有一位黄尧承老先生,正在修志,仍以安顺府属做范围,他主张修志必先实地调查,然后下笔:即就植物一门而论,黔南一路,他曾经派七个青年学者出去搜集标本,其中四人,染瘴不治,一人亦几濒于危;目前收藏到的标本已有二千多种,即存华严洞中。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是最值得效法的。黄老先生原是一位革命的前辈,民初曾任国会议员,归乡十年,在地方行政上建树极多;乡治不能不仗廉明公正的绅耆,这是很难得的一例了。

(选自1943年8月15日第38期《生活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