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晋行程的第五段
在太谷的五天半功夫,倒也不完全花在铭贤学校里和夏令会的身上。“溜达溜达”的机会尽有。铭贤学校自己的环境里,便有可以留连的地方。铭贤目前的校址,一半是从前的孟家花园,一切的建筑和布置,至今还维持旧观。花园虽不大,但它所能引起的感慨却不小。在以前,北方的金融的重心是山西,而山西金融的重心便是太谷;太谷是票号的大本营,山西人在陇秦豫陕、在东三省、在内外蒙古所赚来的钱都向太谷像水一般地灌,把太谷灌成一个锦绣万花之谷(原是一种书名,兹向原作者告罪借用一下)。这孟家花园的主人似乎就是一家票号的老板,这家票号,在一百年前,是很了不得的,在五十年前,也还可以维持,到三十年以前,却已经是不得了了。这座花园里的中心建筑原是孟家的祠堂,中间安放祖宗牌的地方真是雕刻得非常华丽,现在却已经稍稍拆卸改装,变做一座讲台;有一天早上我还在那台上讲了一次家庭问题,我的背正靠着以前的神龛的所在,而我所讲的不免又是“积德垂裕”、“追远扬名”的那么一套!
据当地的人说,票号的所以失败,有外缘,亦有内因。外缘是银行的发达;当初大清银行在山西创设分行的时候,曾经邀请各大票号加入,各大票号却不理会;在那时候,因为时势的推移,生意已经很坏,但它们还是愿意坐守老营盘,死用老法子,一点儿也不想改变,结果,自然是一个自摧上殿!内因是子弟的不争气。听说票号人家的子弟最好是坐享,唯恐他们不肯坐享,所以很早便使他们抽上大烟,使他们进一步地“卧享”;所谓“欲得其中,必求乎上”的道理,票号人家的父兄是极明白的。在票号全盛的时期里,坐享就等于守成,自然不能说全无用处,但可惜全盛的时期是有限制的,而坐享的能力却是无限制的,结果,票号已经倒闭光了,坐享的人数却有加无减,到现在有许多人家已经坐享到窗,坐享到砖瓦,像孟家那样的花园变做校园、享堂变做讲堂的,已经要算是消化力薄弱的了。目前在这坐享的过程里,唯一的合乎经济原则的进步,是黑的鸦片烟已经换了白的海洛因!
因为知道了些太谷已往的繁华,我和另外两位所谓夏令会的领袖便在五号下午进城逛了一次。我不久以前到过扬州,想起今昔相比,扬州和太谷也许有些相像的地方,所以这进城的一举便觉得更不可少了。进城以后的第一个印象并不坏,街道虽不很整齐,街面上的房子却都很讲究,还保全着几分票号全盛时代的气象。太谷的房子,不但造得坚实,并且大门口总有一些镂空和涂颜色的结构。这些,至少在沿街的建筑上,确乎是不像有过什么变迁。内容却不尽然了。一路店铺很多,并且铺面都很阔大,但生意却清淡。最多的铺子似乎是有三种,一是古董铺,二是茶叶铺,三是药材铺;古董铺代表以前的阔绰,茶叶铺代表以前的闲暇,药材铺代表以前的“财多身弱”!古董铺一起总有十多家,我们一个一个都进去了,这并不表示我们的阔绰,不过表示我们的妄生希冀,想沾一点以前别人家的阔绰的余润罢了。听说票号人家的古董现在都出来了,真是便宜得了不得,谁不想拓便宜货呢?结果,最阔绰的我花了不到两块钱,买了两三件小玩意儿,其中有一串古钱,还有一些价值,却是路上摊子上的东西,并不是古董店里的,其余只好算是不虚此行的一些标识罢了。其他两位,今秋都要到美国去,所以就挑了一些镂空的玉的小件,好到那里送人。
在古董店里进出以后,你就完全明白,太谷是一个破落的城池,是全中国的一个缩影,它以前的繁华已经分化为一些零星的玉器,一些破碎的古玩,只合向外边比较不破落的地方散布出去。在这一点上,太谷是无疑地很像扬州。但扬州的绿杨城郭,在这里是连梦境里也不会有的。扬州破落之余,至今还流传着种种教身体舒服的艺术,这些在太谷似乎也谈不到。我们在会里吃了好几天的醋拌面,想到这里来换换口味,结果却是一大失望,醋算是不用了,但见了那菜,胃口也就降到了零度。我们到的那一家菜馆里,有女招待,倒是一种意料之外的新兴的局面!
7月4日那天,我们到凤凰山去了一趟。凤凰山在太谷的北乡,离城有三四十里。平常总得步行,我们那天却是坐了蓝呢大轿去的。那轿子真大,制造得也很讲究,显而易见又是票号文明的一种产物,听说在以前虽是常用之物,现在却只有做媒的人才有偶尔一坐的权利。我们像在太谷城里买古董一样,算又沾了一些以前别人家的阔绰的余润了!但我们这次,倒也并不是毫无名义的。我们到凤凰山,不是去逛,而是赴两个夏令营,一个是少年夏令营,在龙泉寺,一个是少女夏令营,地点是迤西七八里的另一座大庙,本地人叫做“神头”。坐了蓝呢大轿,先奔少年营,后奔少女营,在两次所谈的又是一些青年生活的问题,在少年营里我的专题又是“性的卫生”——这其间不也多少有一些做媒人的意味么?所以我对同行的那位江先生说,我们这次也不能说完全是无功受禄。龙泉寺和“神头”都有泉水,很清冽,在干旱的平地上住了好几天以后,得此也真是一件称心乐事。在龙泉寺的少年营里,遇见一位在山西专做拒毒工作的刘先生,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些山西最近在这一方面的状况。海洛因,本地人叫做“料面”,确乎是很普遍,但省府的查禁,也很严厉,不久以前还枪毙了一向在孙殿英手下当师长的一个姓金的“料犯”,一时舆论为之大快。同时政府方面也出卖一种用鸦片做的“戒烟药饼”,对于这一层,许多人很不满意,以为实在等于鸦片公卖。
凤凰山并不很高,但在本地人心目中,它是非同小可的。他们说,这是一座镇风水的山,在以前钟灵毓秀的时代,可以出天子,现在至少也出了一位孔庸之先生。这见地不错,我希望任何地方的民众,对于本地的山川风土人物,都有这种爱护的看法,稍微带一点迷信,也不妨事;但太谷的民众把以前票号时代的许多领袖人物给忘记了,难道凤凰山的良好的风水,对他们没有影响么?但说也奇怪,以前的太谷虽然是一个经济的重镇,却不是一个文化的重心,文化的重心在迤西南的汾河流域。
(选自《华年》1934年8月18日第3卷第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