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晋行程的第四段
到了太原,还不能算到了我的目的地,我的目的地是太谷。所以身心两方都还不能十分安顿下来。同时因为只有一宿的耽搁,又不能多玩。在青年会把住处确定以后,和两位干事先生谈了一会话,在积极方面,算是打听一些本省最近的情形,好拿来做通信的材料,在消极方面,也有一些入国问禁的意味。记得在正太路上,从石家庄上车以后,就有过三次穿军装的人上来问尊姓大名、到省做何贵干,所以知道这边的政治是很有统治的力量的。但统制到什么程度,却不知道,所以不得不向本地人求教了。在晚饭以前,又到市街上绕了一周,到山西书局买了一种《山西沿革图考》。山西书局是一个官书局,但书不多,翻看它的书目,十分之七八是江浙一带三十年前所通行的书,现在却已经是古董了。小时候读过的一种地理歌诀,叫做“地球韵言”,居然在这里还可以找到,并且还有不少的存货。傅兰雅、林乐知一班人译的木板的科学书籍,当然也不在少数,但买的人多不多,却是一个问题了。那部《沿革图考》原是《山西通志》的最前头的四本,刻得很细,前两本完全是图,讲沿革的许多图全都用套版印出,极其明晰,旧式的方志有此种成绩,也是不容易了。
7月2日,坐公共汽车到太谷。太谷离太原一百三十里,汽车要走两点多钟。路并不很好,搭客也非常拥挤,因为这原是纵贯南半省的一条大道,由此可以直达西南角上的解州,所以搭客是不会少的。沿路有一种有趣的现象值得在这里一提。公路从太原南关出发,最初有一大段是和一条铁路并行的。这就是同蒲铁路了。它是一条轻便铁路,近来工程进行得不慢,从太原向南到介休一段,最近已告完工,虽还没有正式通车,通车的典礼却已经行过,就是我到太谷的前一天。我因为在开封多耽搁了一天,否则便可以赶上这第一次的通车,十年八年之后,也可以向人说句老话,同蒲路的处女车,我还坐过的咧!本来约定同行的一位江先生,却真坐着了,他在开封并没有停顿。不过听说那天从太原到太谷足足走了六个钟头,没有车站,所以不卖票,没有客车,所以没有座位,似乎连篷子都没有,所以受了六个钟头的罪。这种轻便铁路,看来轻则轻矣,便还有待。
公共汽车走了一阵,似乎便和同蒲铁路越离越远,终于望不见了。但不知怎的,公路的附近,又来了一条铁路似的东西,其路基,所谓土方也者,也筑得很整齐,将到太谷附近,又有很好的车站似的建筑,有月台,有票房,票房外面还有邮政信箱,却独独没有铁轨!汽车到了太谷,我们又坐了一节人力车,那人力车就在路基上拉了一大段!这真奇了。同蒲路不是已经一直可以开到介休了么?何以这一段连轨道都没有?人家告诉我同蒲路没有车站,这里不是一个很整齐的车站么?中国的事真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原来这是另一条铁路,叫同成铁路,起点和同蒲路相同,都是大同,而终点则比同蒲路要远,就是四川的成都。从大同到潼关的一大段,这两条路不但并行,并且是完全重复的。同成路一向是国有,路基和车站等,在民国初年,便已经建筑好了一部分,后来便停顿了。同蒲路最初是山西商办,动议得也很早,民国二年,由省办议决改为公有,民三又让归国有,由交通部接收。当初接收的理由,大概为的是要免去叠床架屋的弊病。但近年以来,不知如何省方又忽然把同蒲路的建筑,自己担任了下来,并且进行得很积极。所以有这一番转变的理由,我们在局外猜测,大约不外两点,一是中央政府没有钱完成同成路,耽误得太久了,二是省政和国政,历年以来,也有许多貌合神离的地方,谈不上有多大的合作。省方到不能再等待的时候,乃毅然重提旧事,把同蒲路自动地兴筑起来。这其间当然多少还有一些争气的意味。有趣的是,在中央的同成路方面,最近似乎把以前建筑的路基和车站,加过一番整顿,所以看去像是新造的一般。但这一些委曲,住太谷一带的老百姓们又怎会知道,他们只觉得太谷真阔,西关外有条铁路,东关外又有一条铁路,一条是有车无站,一条有站无车!
我到太谷的任务,和到开封一样,是参加山西省的学生夏令会。夏令会的地点在铭贤学校。铭贤学校是山西第一个规模完全的中学,从幼稚园起,到高中止,应有尽有,最近且有添设大学的动议,但大概不会成事实,实际上也无此必要。它也很注重职业教育,所以有工场,有农场,规模都很大,我们在那里睡的铁床和床上的草垫子,都是学生自己做的,并不仰给予外。它也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原是一个教会办的学校,和美国的欧伯林大学(Oburlin College)有些渊源,所以它在美国,也有“欧伯林分校”的称呼。它的发展和孔庸之先生有很密切的关系。校长便是孔先生,但下半年起改由梅贻宝先生担任。
夏令会的会期是7月1日晚上到7月8日。我是2日晨到的,7日中午告别的。在这六天之间,有过三次比较正式的演讲,参加过七八次的讨论会,会余饭后,还和一部分的与会代表做过一些个人的谈话。演讲、讨论、谈话的资料总不脱思想、社会问题、青年生活等三四个题目的范围。参加的学校除铭贤以外,有省城的山西大学、法学院、教育学院、商业专校、新民中学;女学校则有毓德妇校和汾阳的铭义中学;代表虽以太原、太谷为多,但也有来自极北的大同的,也有来自极西南的永济的,一起也有六七十人。山西的青年,在思想上虽没有在北平、上海、广州一带的活跃,但其中很成熟的也还不少;有的怕是太成熟了些,已经快到了一个不发生问题的阶段。山西是一向以早婚著名的省区,在中学时代已经成婚的,为数便已不少;这一点和他们成熟之早,当然不会没有关系。我们讨论会中最有生气的时候,也就是讨论到早婚问题的时候。山西青年的思想并不急进,在别处时常听到的那一套社会革命的口头禅语,在这里是不大听见的。这一半大概是由于当局统治的力量,一半也许根本因为山西的青年比较成熟、稳定,他们的思想行事虽不很活泼,却也不浮躁。这当然是就一般的情形而论,其中行为很敏捷,观察力很周到细密,而对于社会与国家的问题亟切想找一些解答的分子,也自大有人在。
(选自《华年》1934年8月12日第3卷第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