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晋行程的第三段
6月29日晚上大雨以后,天气转凉。30日晨起,向外眺望,不但天空澄碧得可爱,就是市街上也有一尘不染之概。这在别处也许并不稀奇,但不要忘记了,这是在郑州,在逼近黄河的郑州,在车马喧阗而道路又并不太整洁的郑州。
不过好景是不常留的。那天七点多钟光景,我就上了平汉路的慢车。车开得不久,天就刮起风来,起初不过是风,后来便夹上沙,风越来越大,沙越来越多。火车过黄河桥的时候,本来就慢得像老太太走路,去年我在此经过,计算走了有十三分钟光景;这次加上风沙,自然不能不慢上加慢,也许走了有二十分钟吧。从车上向西望去,那种光景的黯淡,真是难以形容。我想以前造作地狱神话的人,一定没有刮风的日子在黄河上摆过渡——自然不会有,黄河是一个天堑,风平浪静的时候,全线也只有像风陵、茅津等六七个渡口,有风的日子便连飞渡都不行。但假设有这作神话的人真摆过渡,而能够瞧见我那天所瞧见的光景,我以为他一定要在十八重地狱之外,再添上一重第十九重的“黄沙地狱”。
黄河的沙可真不得了。在陇海路上,我们就碰上它碰一个满鼻子。从徐州到兰封,和铁路并行的,就是黄河故道,故道里水虽没有,沙却尽多,越往西越多;轨道的两旁,起初看得见的,只是一些小块的不毛之地,到后来就成了堆了,堆与堆相连,便居然成脉,微风起处,便令人隐然兴西渡流沙的感慨。兰封以西,情形就不用说,因为积沙日多,开封城已经比黄河床为低,这是大家知道的。在开封时听人家说,最近两三年是很难得的一个例外,这一带居然不大刮风,天朗气清的日子要比往年为多。但就我今天过黄河的经验而论,我觉得一年只要刮上两三次,就已经够我消受了。今天的风还算是很小的,所以过了武陟县的詹店,就只有风,没有沙。
一路上真是太没有东西可瞧的。沙,依然是极普遍的东西。火车的经行的区域原是大平原的一部分,本来就很少变化,可以教人瞩目;河道是尽有,但十条里总有三四条就名实相副地叫做“沙河”,其余虽无沙河之名,却都有沙河之实。这些沙河其实在形式与性质上都是黄河的徒子徒孙,一样的有沙无水,一样的和平地不分多少高下。临洺关脚下的洺水便是最好的一例。那“洺”字当初真起得不错,它不但是一个谐声的字,也是一个会意的字,有水之名,无水之实,斯曰洺水!火车经行的区域,也是文化极老、古物极多的区域,汲县、安阳一带,尤其是考古学家的宝藏所在,但对于火车上连走马看花都说不上的客人,这些是等于没有,火车经过的时候,你最多只能做一些遐想,什么商代版筑的宫室呀、卫国的陵墓呀、石器陶器呀、甲骨文字呀,一时都会涌上心头,很模糊地成为你的遐想的资料。但我是一个不大会做白日梦的人,遐想纵不免,却不会持久,一会儿便被现实给逼走了,逼走以后,眼前所呈露的又无非是一片青白相间的天,大块黄绿杂糅的地。过了淇县以后,算是可以看见太行山脉的边缘,虽只是一些边缘,至少教你在极目西望的时候,你的眼光可以有一个着落、一个安放,不像以前那样的彷徨无主了。
30日晚上又有大雨,又把一天的尘浊苦闷冲洗了一个干净。月光再从云间透露的时候,车子就到了石家庄。下车后即投正太饭店住宿。
7月1日搭正太铁路车到太原。到太原去的客人,在石家庄是非过夜不可的。正太路是一条很别致的国有铁路,它不能和别的铁路联运,这其间有物质上的理由,就是轨道比较狭小,也有人事上的理由,就是山西的闭关政策。不能联运的结果,当然是便宜了客栈,吃亏了客人。每天正太客车只开快慢各一班,都在上午,过此,不客气,就得请你在石家庄屈留一夜。不走正太路,插了翅,你也过不了娘子关。
我是第一次到山西,第一次走正太路。这路却真不错。上文说它不和别的铁路联运,虽欠圆通,却也有方便处。车辆的干净划一,工程的整齐坚固,运输的恪守时刻,虽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却还是新簇簇的——推原其故,又何尝不是因为上文所说的两个理由呢?中国的事情真难说,我们谁都盼望把全国的事打一笔统账来干,像别的国家一样,但总账打好后的好处不容易见,而打不好的坏处却时常可以发生。于是便有人以为与其打不好而得到更大的坏处,还不如暂时不打而安心守着一些原有的小的好处。二十年来山西省的政治,似乎是根据着这条原则做的。就正太路的管理一端而论,我们不能不承认会有相当的成功的。
沿路的风景也好。山西是一个多山的省区,甚至于可以说全部是山。即在汾河流域里最低的地段,离海面也必在二百公尺以上,其他地面,则十之七八在一千公尺以上。车行过河北的获鹿县以后,便到达太行山的山麓,过井陉县,便进娘子关而入山西省境。过关后第一个大站是阳泉,是平定煤产所由运出的总枢纽。听说煤在平定本地只卖一块多钱一吨,到太原卖四五元,到北平便须十三四元,相差如是之大,真是骇人听闻;这其间显而易见除了火车上下的水脚以外,又大有上下其手的人事在内,但是消费的人却苦了。到寿阳,山势最高。车行山岭间,迂回曲折,时而绕过岭头,时而穿过山洞,时而入两山的夹道,时而傍溪涧的边沿。有过前一天平汉路上的旅行经验以后,觉得这一天的真不平凡,真能引人入胜。车到榆次,才终于算下了坡,过此直趋太原,便全都是平地了。在车上遇见一位姓林的本路段长,知道全线共有二十五六个山洞,又有大小桥梁一千七八百座,即此一端,也可以见得此路工程的伟大了。沿路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黄土层的普遍与深厚,有时候火车所穿过的实在不是山,而是很高大的黄土堆。
当日下午四点多钟便到了太原。先投山西饭店,随后太原青年会的总干事来,邀我到会中居住。
(选自《华年》1934年8月4日第3卷第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