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晋行程的第二段
6月27日下午我们便在徐州上了陇海路的车子。我说我们,因为那时我和那位徽州的绸业领袖已经谈得很熟,已经默认为旅行的伴当;后来一直到开封下车分手,彼此相互会钞一类的行为也就跟着而来。从徐州到开封,足足走了八个钟头。车进了站,便有两个开封青年会的朋友来接我。一位中国朋友,是一向认识的,初次遇见是在1931年的烟台夏令会。一位美国朋友是第一次会面,但我在开封的寓所却就是他的家,当晚他就把我领了去。
路程算是又走了一部分,但八个钟头里的印象,形形色色,始终在脑子里转着,到睡觉的时候还抛撇不下。这是很难怪的。陇海路,在我还是第一次走。从徐州向西,一路确也有些特殊的经历与此种经历所唤起的联想。徐州西北是丰沛之地,是汉高祖的家乡,迤西的砀山,也是他微时游息和避仇之处,所以历史上有“隐芒砀山泽间”的话。过了砀山,便是河南省境。第一站的马牧集在洪杨乱以前原是很热闹的一个码头,现在是式微了。马牧集属商丘县,就是以前归德府的首县,也是快车必得停留的一站。略知清代人文的人到此,第一个联想一定是宋牧仲(荦)。记得不到一年前在杭州还可遇而不可求地买到了他和他的儿子所手编的《宋氏世谱》,但那时的宋氏虽盛极一时,现在的宋氏又不知衰落到什么程度了。我说它衰落,似乎有些武断,但一面想起许多大族的命运,一面参考归德一带自然环境的变迁,又似乎这是一个几乎无可避免的结论。再西是民权县站,是民十七以后新添的,那民权县也是一个新设的县份。
兰封是陇海路上很重要的一个关节。读者如翻阅地图,可知黄河故道和黄河今道便在此分歧,故道东行经江苏的北部以入于东海,今道——就是清咸丰六年以后的道——则东北行经河北的南端和山东的西北部以入于渤海。去年闹大水的时候,似乎便有一部分水窜进了故道。我说兰封重要,倒不在它的商业的地位或军事的险要等等,而在于此。一过兰封,再停便是开封了。
我在开封耽搁了两天不足。耽搁的目的有二,一是参加豫省的夏令会,二是观光。夏令会的地点在南关豫中中学。28日晨我便在那边演讲了一次,题目是“中国的病象与黄河”;又参加了两次讨论会,一在上午,一在晚上。下午居停驱车伴我到城中游览,经过了那大得很不配称的中山门,便是长而又直的中山街,中山街到底,便是中山公园,公园的画龙点睛处大约就是土人所称的“龙亭”,即北宋宫室的遗址。“龙亭”后面,新建了一个体育场,规模尚大。前面,在中山街底的两旁,还有两个大池,虽则又浅又龌龊,加以想象的渲染后,还可以得到一些当初宫殿池沼的仿佛。我们在“龙亭”后体育场前绕回中山街,折东到平等街、再转北经共和街后,便到了河南大学,弃车步行,在校内巡礼了一周。除宿舍及正在建筑中的大礼堂以外,其余的校舍似乎都是现存的,稍嫌拥挤,但全校的基地甚大,前途很可以扩展。建筑中的大礼堂规模甚大,可容两千人。久负盛名的开封的铁塔,在礼堂附近便可以望见。大学已经放学,但学生住校者尚多;一部分则正在参加新规定的暑期军事训练,听说苦不胜言,其中少数分子竟有对人哭泣的。旅行中于此等事不易明白真相,但论者都说纪律的教育虽然重要,此种一曝十寒的训练方法究有几分价值,还是一个问题。
出大学后便走访在大学里当教授的一位老友。他的夫人不久就要分娩,所以他还候着,没有离校它往,否则便不免相左了。这位老友原是一个文学家,现在还是,但自从到了开封以后,他又添上一种新的兴味,就是考古;两年以来,他已经收集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我和我的居停坐定以后,他便一件一件地搬给我们看,他又说起春假里趁空到过一次西安,也颇有所获。他所花费的钱虽不多,但因为有很好的鉴别力,所以所得的都是一些很有意义的东西。我约定次日上午再去看他。当晚居停主人在寓请客,到了好几位开封政界、学界与交通界的领袖。我和另一位赴夏令会的讲员,顾子仁先生,也在被邀之列;阖座谈笑甚欢;我对于最近河南各方面的进步的状况,也借此知道得不少。
在开封的第三天早上,我又在夏令会讲了一次,题目是“人文思想与民族出路”。讲罢,便进城应昨日的约,同时谢别了我的居停,因为下午便须搭车西进。
那位老友先将我领到几家线装书店里,经过了长时期的讨价还价以后,终于在某一家成交了六七种书,其中最有本地风光的一种是比较新出的《中州先哲传》,凡三十五卷,《中州人物考》出书后的人物,大约都已网罗在内。中州在历史上原是一个最大的人文渊薮,南宋以来,逐渐沦替,到清代中叶以后,便有寥若晨星之概。此书之出,大可以把以前的成绩做一个总结束。今后的形势,一半固然要看河南人直接在文化上的努力,一半也要看他们对于黄河所造的特殊的环境有什么永久的控制的方法了。此种环境一日不改变,人才便一日不能有滋养生息的地盘,不要说对于文化的努力了。28日晚的宴席上,一位本省教育界的领袖便说,现在的河南人是中国人中最愚笨的人,此话虽嫌过火,但人才的零落与一般智力的低下不无相当关系,却是事实。
随后又到博物馆去看不久以前在新郑出土的大批铜器。其他的收藏,自然大约也看了一遍,亏得我于考古一事,完全是门外汉,否则此种走马看花的逛法不但不能增长确切的见识,反而要引起许多精神上的不谧静。对于一种极有兴趣的东西,只能够望一望,而不能安定下来加以仔细的端详,只能够闻一闻香味,而不能吃,那不是平白地添出许多麻烦么?濒行买了两种碑帖,一种是欧阳通写的墓石,一种是刘根《造像》,作为此行的纪念,也借此略存过屠大嚼的意思。
(选自《华年》1934年7月21日第3卷第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