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炎热过了，就是秋凉。我现在已近于秋凉状态了，但是我却怕要变成冬天，虽然冬天后头又是春天……』
萧红和萧军六年的感情来之不易，从患难见真情到相互扶持，终于因为各种原因即将分崩离析。萧红，这个一生都在追求真爱却不能得的女人，尽管做了种种努力，但曾经沧海难为水，两人分道扬镳已成定局。
第［1］封 作诗
上海——北京
（1937年5月2日发）
吟：
前后两信均收到了。你把弄堂的号码写错了，那是二五六，而你却写了二五七。虽然错了也收到。
今晨鹿地夫妇①来过，为了我们校正文章。那篇文章我已写好，约有六千字的样子。昨夜他翻好四分之三的样子，明晨我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已搬到环龙路来）再校一次，就可以寄出了。其中关于女作者方面，我只提到您和白朗。
秀珂很好，他每天到我这里来一次，坐的工夫也不小。他对什么全感到很浓重的兴趣，这现象很好。江西，我已经不想要他去了，将来他也许仍留上海或去北平。奇来过一次，你的第一封信她已看过了。今天在电车上碰到了她、明，还有老太太，她们一同去兆丰公园了，因为老太太（过）几天要去汉口。
三十日的晚饭是吃在虹②他们家里，有老唐③、金④、白薇⑤（她最近也要来北平治病了，问你的地址，我说我还不知道）。吃的春饼。在我进门的时候，虹紧紧握了我的手，大约这就是表示和解！直到十二时，我才归来。
踏着和福履路并行的北面那条路，我唱着走回来。天微落着雨。
昨夜，我是唱着归来，
——孤独地踏着小雨的大街。
一遍，一遍，又一遍……
全是那一个曲调：
“我心残缺……”
我是要哭的……
可是夜深了，怕惊扰了别人，
所以还是唱着归来：
“我心残缺……”
我不怨爱过我的人儿薄幸，
却自怨自己的痴情！
吟，这是我作的诗，你只当“诗”看好了，不要生气，也不要动情。
在送你归来的夜间，途中和珂还吃了一点排骨面。回来在日记册上我写了下面几句话：
“这是夜间的一时十分。
“她走了！送她回来，我看着那空旷的床，我要哭，但是没有泪。我知道，世界上只有她才是真正爱我的人。但是她走了……”
吟，你接到这封信，不要惦记我，此时我已经安宁多了。不过，过去这几天是艰难地忍受过来了！于今我已经懂得了接受痛苦，处理它，消灭它……酒不再喝了（胃有点不好，鼻子烧破了）。在我的小床边虽然排着一列小酒瓶，其中两个瓶里还有酒，但是我已不再动它们。我为什么要毁灭我自己呢？我用这一点对抗那酒的诱惑！
吟，我这有过去两次恋爱——一个少女，一个少妇——她们给我的创痛，亲手毁灭了我呀！我真有点战栗着将来……关于黄，我已经不想闻问他们了，只是去过一封信，教他把经手的事务赶快结清。大约过些时日，他们会有信来。
偶尔我也吃一两支香烟。
周处既找不到，就不必找了。既然有洁吾，他总会帮助你一切的，这使我更安心些。好好安心创作吧，不要焦急。我必须按着我预定的时日离开上海的。因为我一走，珂更显着孤单了。你走后的第二天早晨，就有一个日本女世界语同志来寻你，还有一个男人（由日本新回来的，东北人），系由乐⑥写来的介绍信，地址是我们楼下姓段的说的。现在知道我地址的人，大约不少了，但是也由它去吧。
《日本评论》（五月号）载有关于我的一段文章，你可以到日本书局翻看翻看（小田岳夫作）。
花盆你走后是每天浇水的，可是最近忘了两天，它就憔悴了。今天我又浇了它，现在是放在门边的小柜上晒太阳。小屋是没什么好想的，不过，人一离开，就觉得什么全珍贵了。
我有时也到鹿地处坐坐，许那里也去坐坐，也看看电影。再过两天，我将计划工作了。
夏天我们还是到青岛过去。
有工夫也给奇和珂写点信，省得他们失望。
今天是星期日，好容易雨不落了，出来太阳。
你要想知道的全写出来了。这封信原拟用航空寄出，因为今天星期，还是平寄吧。
祝你获得点新的快乐！
你的小狗熊⑦
五月二日
①日本进步作家鹿地亘和池田幸子。②罗烽。③唐豪，律师。④金人，翻译家。⑤白薇，女作家。⑥“乐”，指枭家日宣，上海世界语者协会负责人。⑦萧红给萧军起的绰号，形容萧军笨而壮健。
第［2］封 方法
上海——北京
（1937年5月6日发）
吟：
我想到今天会有你的信来，果然在我一进门，在那门旁的镜台边站着一封信，那是我的。
几乎成了习惯，在我一回来或是一出去，总要掀一掀门上的信柜盖，也明知道有信是不放在那里的，或者已经过了来信的时候……但是总要掀……甚至对于明知不是自己的信，也要拿起看一看。
现在是下午两点三十五分。我将从许那里归来。好容易晴了两天，今天又落起雨来，因为怕湿了这仅有的一双鞋子和新衣服，便坐了一次车。从搬到这里，这还是第一次坐车回家呢。
许有三册书①，由我介绍到一家印刷局付印，我担任校一次校样，还有一点抄录的工作。今天我把珂介绍去了，他正在那里抄录。
珂的世界语算告一段落了，那个报馆据说还有一线希望，不过我的意思如果他不乐意在上海住下去，那就去北平。九江，我想那是用不着去的，那对于他不相宜。现在还没决定。
奇他们很好，民已加入了一个剧团，他已有了角色（《钦差大臣》②中的商会会长），看样子他很满意。金已搬到了他们一起，住在黑（人）住过的那间房子。昨天晚饭我在那里吃的面条。老太太当晚去汉口，莉的职业辞了。黑也去北平了。
自从前封信说给你，我不再喝酒了，现在还是没喝。那剩余的酒还是摆在那里，我对于它们不再感到兴味。现在却偶尔也抽一支烟，觉得抽烟的时候情绪很安宁。
心情已不像前几天那样烦乱！几天来虽没有工作什么，却有一种要工作的欲望，时时刻刻在激动着我。但是我要保留着它们到青岛，现在还不想做什么。
几日来我把整部的精神沉浸在读书里，正在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这真是一部好书，它简直迷惑了我！那里面的渥伦斯基，好像是在写我，虽然我没有他那样漂亮。
如今我已经有了一个治理自己的方法：早晨一睁眼（这时候是一切意念的开端，它会扰乱了整日的安宁！）我就说：“我要健康，我要快乐，我要安宁，我要生活，我要工作下去……”接着毫不拖延地就爬起来，恢复我原先不曾间断过的室内运动。完了就去洗脸，而后去公园（也许八点或八点半钟）。那里水池边新开了一个茶馆，要一杯红茶，也许吃一小包葡萄干，就开始读书或写点笔记了。也有时看跑叫着的孩子们……这样继续到十二点去吃午饭。饭后也许回来睡睡，也许去办办事务。临睡之前洗一个冷水澡，而后再读书到十二点，也是说着：“我要健康，我要快乐，我要安宁，我要生活……”就入睡了。当然有时也想到你……（这是很邪恶的想法！）有时也弹弹那只琴。轻轻唱唱自己所会的歌。弹琴我已不用那个老法了（用一块铁，像瞎子似的摸着），现在我已能试验着手指按弦了。
这样我一天便没了什么波动……当然，我要想什么，我还是尽量想，甚至我的想象力全不愿想了，我还是催迫它想……直到它实在乏疲为止。我知道这不应该压制，压制是有害的。比方一匹马它要跑，就任它跑好了，到力尽的时候，自然它要停止了。我现在的感情虽然很不好，但是我们正应该珍惜它们，这是给予我们从事艺术的人很宝贵的贡献。从这里我们会理解人类心理变化真正的过程！我希望你也要在这时机好好分析它，承受它，获得它的给予，或是把它们逐日逐时地记录下来。这是有用的。
大约在七月十日以前，我是可以离开此地的。还不足两月，我们又可以再见了。注意，现在安下心好好工作吧，那时我要看您的成绩咧。
在这两月中，我要帮同许把纪念册③及那三本书弄完，再读点书，恐怕就没有什么成绩可出了。
有时我也要静静地躺在大床上（我已不在小床上睡了）。从玻璃看着窗外的天和黄杨树，那只要有一点风就闪颤不定的叶子们，心里很安宁。最近报上有人说，女人每天“看天”一小时，一个星期会变得婴儿似的美丽！我并不是想美丽，只是觉得心很安宁、恬静！你也可以这样试试看。也试试每天早晚我所说的那样话，这是心理治疗法，不是迷信或扯淡。
一封信竟写了近乎五页稿纸了，这如果要当文章卖，是可以卖到六元钱呢！
信纸虽然有，但我却不乐意用它，喜欢用稿纸写。这是习惯。
你可以计划你的长篇或“印象记”了。两月之中总可以写一点的。如果你有机会，找一个地方每天运动一两小时，打网球或是什么。运动确是可以治疗寂寞。
这封信是坐在床边小圆桌上写的。因为这里的一扇窗子被我开开了，比较外屋要凉爽。
还是租一间比较好的房子，自己雇一个老妈子，这样比较好些，住公寓是不好的。如果房子比较好，可和他们订合同租一年或半年。多租两间没什么，冬天我们是准备在北平度的。
那几天因为尽喝酒，肝似乎有点不大好，鼻子也烧破了，现在已全好了。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我在学“足声舞”了，就是脚下带响动的那种舞。两月毕业，共十五元钱。学好了，将来好教你。
上海你要买什么吗？
就写在这里了。
你的小狗熊
五月六日下午三时四十五分
①指鲁迅遗著《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集》《且介亭杂文末编》。②俄国作家果戈理的讽刺喜剧。③指《鲁迅纪念集》。
第［3］封 宽慰
上海——北京
（1937年5月8日发）
孩子：
接到你的信，就想写回信，金人来，耽误下了。你的第三封信也收到了，我给你的信（第二封），今天也该收到了吧？收到这封信，我想你的情绪一定会好一些。
前两天寄去的四本书，不知收到没有？今天你要的书，明后天我就寄给你。
我正在校《十月十五日》①的校样，今夜大约可校完。吃过晚饭以后，我预备去看《无国游民》影片。
你不必永在批判自己，这是没有用的，任它自然淹着去就是。如你所说：炎热过了，就是秋凉。我现在已近于秋凉状态了，但是我却怕要变成冬天，虽然冬天后头又是春天……
家，我是不想搬的，住在这里觉得舒服些。
周家，大约许是搬开了，那就不必找了。
临睡之前洗洗冷水浴，想法运动运动，这一定能减少你的骇怕和不安。
对无论什么痛苦，你总应该时时向它说：“来吧！无论怎样多和重，我总要肩担起你来。”你应该像一个决斗的勇士似的对待你的痛苦，不要畏惧它，不要在它面前软弱了自己，这是羞耻！人生最大的关头，就是死，一死便什么全解决了。可是我们要拿这“死的精神”活下去！便什么全变得平凡和泰然。只要你回头一想想，多少波涛全被我们冲过来了。同样，这眼前无论什么样的艰苦的波涛，也一样会冲过去，将来我们也是一样地带着轻蔑和夸耀的微笑，回头看着它们——现在就是需要忍耐。要退一步想，假设现在把你关进监牢里，漫漫长夜，连呼吸全没了自由，那时你将怎样？是死呢？还是活下来？可是我见过多少人，他们从黑发转到白发，总是忍耐地活下来……
因为我不想在这里说我的道理，那样你又要说我不了解你，教训你，你是自尊心很强烈的人。你又该说你的苦痛，全是我的赠与等，现在反来教训你等等。但是我的痛苦，我又怎来解释呢？我只好说这是我“自作自受”，自家酿酒自家吃……我不想再推究这些原因。
前信我曾说过，你是这世界上真正认识我和真正爱我的人！也正为了这样，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的源泉。可是我们不能够允许痛苦永久啮咬着我们，所以要寻求、试验各种解决的法子。就在这寻求和解决的途程中那是需要高度的忍耐，才能够获得一个补救的结果。否则，那一切全得破灭！你也许会说破灭倒比忍受强些，不过我是不这样想的。凡事总应该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这才是人的责任，所谓理性的动物。否则闭起眼睛想要不看一切，逃避一切……结果是被一切所征服，而把自己毁灭了。凡事不能用诗人的浪漫的感情来处理，这是一种低能的、软弱的表现！自尊心强烈的人是不这样的。
我是用诸种方法来试验着减轻我的痛苦，现在很成功了。我希望你不要“束手无策”，要做一个能操纵、解决、把捉自己一切的人。不要无力！要寻找，忍耐地寻找力的源泉。神经过度兴奋与轻躁，那是生活不下去的，要沉潜下自己的感情，准备对一切应战！
我的感情比你要危险得多，但是我总是想法处理它，虽然一时难忍受，可是慢慢我总要把它们纳入轨道前进。
我在人生的历程上所遭到的危害，总要比你多些。可是我是乐观的，随处利用各种环境，增加我的力量，补充我自己的聪明。就是说：我有勇气和力量杀得进，也杀得出，这样，人生的环境所以总也屈服不了我。你有时也要笑我的愚笨，不合理……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能顽强地生活着。
人常常检点自己的缺点是必要的，发展自己的长处也是必要的。人有缺点，我是赞成补充它，如果这个缺点，不真正就是那个人的长处的话。
一个医生尽说安慰话，对于一个病人是没有多大用的，至少他应该指示出病人应该治疗和遵守的具体的方法。最末我说一句，不要使自尊心病态化了，而对我所说的话引起了反感！
洁吾兄处，我不另写信了。请你转告他，待到冬天或秋天，我们会见到的。
专此祝
好！
你的小狗熊
五月八日下午五时三十分
①指萧军的散文、小说集。
第［4］封 来沪
上海——北京
（1937年5月12日发）
吟：
来信收到。我近几夜睡眠又不甚好，恐又要旧病复发。如你愿意，即请见信后，束装来沪。待至六月底，我们再共同去青岛。
即祝
近好。
本欲拍电给你，怕你吃惊，故仍写信。
军上
五月十二日夜
不必要书物，可暂寄洁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