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曰“士穷见节义”,又曰“疾风知劲草”。大抵盘根错节及一切困苦艰危之境,是以使常人短气,或竟归于妥协,流于软化,正所以鼓励非常人,使愈显其坚强之个性,独立不惧之操守,终能战胜环境而有余也。个人如是,国家亦如是。盖使一国中多此等非常人,则何敌国外患足虑乎? 吾国近百年来,对外者若失败,始则以庞然自大而轻敌,继则以丧权失地之余,志馁气沮,一变而视敌别具神奇,甘于低首下心,不敢自居于侪偶之列。始则由于不知己,而尤由于不知彼,继则由于不知彼,而尤由于不知己。吾国数千年史乘,其间所得于外祸之经验,任何过去或现存之国家,不能拟其充富,而其所记忠臣之谋国,勇士之赴难,丰功伟烈,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而贻吾人亦宝贵之教训者,更不可以数计。世界上亡国灭种之事,随时随地皆有,而禹域华胄,至今巍然独存,虽异族迭兴,而大半仅为患边徼而止,即或雄踞半壁,或抚有中夏,亦因统治无术,不久还我河山,其种族同化于我,消失其独立自存性。故中华数千年来,有亡朝而无亡国。吾人当知此非偶然幸事,实以吾先民奋斗力与无畏精神之伟大,遂产此无上光荣之历史,而使吾人为子孙者,一面感激涕零,厚自策励,以期无负于祖宗之托付;一面奋发兴趣,深觉有以自豪者也。
今则时异势迁,敌国外患之危迫与其所取之方式,固非先民之所逆料,历史所裨益于吾人者,可云有限。然西谚有云“人性不变”,求其外表观之,则人世无两事绝对相同者,求其内质观之,则万事皆有多少相同;否则历史可以不作,每一时代,皆当凭空独创,无所谓人类文化之蝉联性,每一时代人,皆当为原始之人矣。故究史质之相同处,而为今日借镜,乃吾人之责也。
近代式之外族侵略
民族相争,惟恃武力,此世界有史以来之公例。求其症结,不外经济力之所驱迫。昔日匈奴、突厥、辽、金、蒙、满,大抵起于沙漠荒陬,羡于中原之膏腴,其智识愈进者,其物质欲望亦愈高,不甘游牧腥毡之苦,而作钟鸣鼎食绮襦纨绔之梦。今以吾人科学落后,物质生活远逊于侵略我者,实则侵略我者之唯一欲望,亦不过利用我天然富源,以增加其本族人民生活上之享受。今之所谓强国者,其战舰、大炮、飞机,远胜于匈奴、突厥、辽、金、蒙、满武器,然究其纯为肉欲所役使,亦在阿骨打、吴乞买、忽必烈伯仲之间也。又吾人所最习闻者,如优等民族、劣等民族,优等民族对于劣等民族所负文化之责任,尤自欺欺人之滑稽口号。我国史上外族之来侵者,亦会盗用我古先哲王之言,不曰“顺天应人”,即曰“吊民伐罪”,有无名氏著《大金吊伐录》(想以降金汉奸所为),以夸示金人侵宋志功。满洲入关,传檄南方,亦曰“非以富有天下为心,实以拯救中国为计”。彼蛮夷猾夏,何尝不假仁义道德之美名,以逞其子女玉帛之大欲。某方近年在欧美宣传,屡称吾国政治腐恶,不得已本其人道主义,以救四万万水深火热之华人,盖袭用近代化武器,以实施阿骨打、吴乞买、忽必烈之故伎也。
统治者于其对象,唯一秘诀在分化,所谓“分而治之”(divide et impera),罗马帝国主义者深知其诀。现代印度人因宗教种族语言之复杂,时相疑忌攻杀,不能为全国整个之大团结,统治者即利用此弱点而保持其权威,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吾国向来对外,亦有“以夷制夷”之术,夷人用之于我,则为“以汉制汉”。然“傀儡国”之发明者,当推金人,金人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今之“满洲国”,犹是依样葫芦,彼以富于模仿性见称,对于金史,早已熟读深思,多所启发,而以吴乞买之聪明,彼自当奉为大师也。盖使他人自相争杀,己则不劳而获,可谓之取巧。而利用禄位熏心爱国天良薄弱之少数官吏,使之为卖国者,为“贰臣”,予中国全体民族以难堪,可谓之恶作剧。然早已有聪明汉人揭破其谜,岳飞之言曰:“金人所以立刘豫于江南,盖欲荼毒中原,以中国攻中国,粘罕因以休兵观釁。”故“大楚”、“大齐”,经无能为以亡。夫李纲、宗泽、岳飞、文天祥、卢象升、孙承宗、史可法以及灭元之明太祖、逐满之孙中山先生,皆秉一贯之精神,以抗战异族,最后胜利,无一不属于我,此吾民族史上唯一铁案也。虽有千百吴乞买,知道其千百傀儡国,徒见其作伪心劳日拙耳。
近代式侵略之最可虑者,莫如同化一事。盖侵略者以武力造成其统治权,自居于特殊地位,被侵略者非但政治经济毫无均等机会,其文化教育事业,尤失其民族本位之性质。学术思想之自由,全被剥夺,而学校中之教科书,报纸、播音之鼓吹,无处不为侵略者歌功颂德;于被侵略者之本族史乘,及一切贡献人类之伟大遗迹,不使与其脑膜接触。久之则被侵略者认贼作父,爱国情绪无从发生,而其民族本质特点,渐次荡焉无存,只知模仿服从其主人,而乏独立性与创造力。至此乃真如槁木死灰,万劫不复矣。然此种灭国之术,亦非近代所新发明,元世官制,多本蒙古之旧,列儒士于下等。清于薙发易服外,亦强令翰林庶常习满文(即当时所谓国语),各省驻防区域,非汉人所能居住行走,以至焚烧书籍,屡兴文字之狱,其意无非使汉人默认之为优等民族。然终以汉族文化超越,不久彼且同化于我,而汉族文化固毫无损伤也。今则侵略者使被侵略者同化于彼之术,固远胜于蒙古满洲,然其效果亦至难言也。意大利、希腊、波兰,皆为久被征服民族,而卒以本国文字不能为征服者所灭,有志者刻刻不忘以本族历史之光荣,先民之遗烈,唤起国人,竟能恢复其独立自由;印度人亦以复兴固有文化,为民族解放之利器。况吾华文化根底深厚,十百倍于意大利、希腊、波兰、印度,而从未丧失其独立于自由地位者哉?
强敌当前时之措置
综观史乘所载,其应付强敌之法,不外数端,曰战、曰守、曰和、曰逃、曰降。奉表称臣,肉袒舆梓,如晋之怀愍二帝,宋之徽钦二宗,皆亡国之君,无耻苟活之所为卒之青衣行酒,或被杀,或幽死,贻笑天下万世,故降非策也。迁地徙都,暂避敌锋,徐图恢复之计,如周之东迁,宋之南渡,而国势因以不振。古人有言曰:“我能往,寇亦能往。”岳飞亦曰:“中原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众不可。”故逃非策也。输款割地,忍耻以就城下之盟,然古人有言曰:“以地与敌,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止。”又敌人得寸进尺,诛求无厌,“和议误国”,为读宋史者所熟闻。故和更非策也。向来忠诚勇敢之士,当强敌临前,不外战与守,国势方张,不专务大喜功,不欲耗材伤民,则可言和,而非沦于危急存亡之秋也。李纲曰:“能守而后能战,能战而后能和。”此可谓万世不刊之名言。而其根本主张,则在战,盖能战,则最低限度亦可取得平等待遇,并非丧权失地,以求旦夕之苟安也。观李纲当靖康之难,深处围城,力排众说以备战,而金人只得引去,使其不为群奸所忌,稍久于位,则二帝北狩之辱可免,宋亦不至南渡也。宗泽知开封府,召集河北义旅数十万,日夜备战,又屡请高宗北还旧都,使其策行,天又假以年,则宋亦不终于南渡也。土木之变,亦赖于谦力主战守,而也先夺气,英宗卒以生还复位。弘光监国南京,史可法屡请王素服郊次,誓师北伐,其言曰:“偏安者,恢复之退步,未有志在偏安,而还能自立者也。”其专主讨贼之言曰:“舍筹兵筹饷无议论,舍治兵治饷无人才。”使弘光稍有天良,不为马阮群奸所惑,则至少江左偏安之局可成也。吾人展读前史,每谈伟人奇士之多,而此等人士如归,毫无仓皇局促之态。盖非但智勇卓绝,亦血样有素也。所恨者,庸主奸臣,平日既不容此等人士之立朝,而当国势已去之时,偶一擢用,又不肯专其任,尽其才,徒令一死报国,博忠节美名,以供后人凭吊之资。否则吾国史上之亡朝亡代,必不如是之多也。
弱国之硬性外交
“弱国无外交”,为吾人所习闻之语,其意谓外交本于国力,国力者,武力也。实则武力乃国力之一部分,凡对外表现,有关于国家地位者,皆国力也。如工商业、学术、思想以及外交皆是,而外交尤要。吾国外交学之发达,莫甚于春秋时代,列国相争,立于对等地位。谋国之道,内政、军事、外交三者并重,而国家之强弱荣辱和战存亡,皆以外交为之关键。盖世族执政,人才集中,组织单简,事权划一,在一国之中,亦以一人或数人而成政治重心。如晋之中军将,在内政方面,则为首相,在军事方面,则为统帅,在外交方面,则朝聘会盟之事,即为全权大使,而一国之强弱荣辱和战存亡,皆于揖让进退杯酒谈笑之间而定,所谓“折冲樽俎”也。弱国武力不足,尤恃外交。郑之子产,以最小国介于两大之间,执政二十余年,晋楚未尝加一兵,其丰采言论尤到处受人倾倒,非但待为上宾,抑且奉若大师,故子产者乃世界有史以来外交中之圣人也。观其戎服献捷,壤晋馆垣,平丘争承,辞宣子玉环,答晋问授兵登陴,措辞之敏妙,持理智严正,可谓神乎其伎,其折服强邻,犹摧枯拉朽耳。同时晏婴以已衰之齐,当方盛之楚,亦能以片言取胜。战国时代蔺相如使秦,尚存春秋弱国外交家之典型。秦汉统一以后,无对等国家观念,三国六朝,闻由外交能手,然不能与春秋诸贤相提并论矣。清季曾纪泽,在俄廷争回伊犁之地数千里,亦吾国外交史最光荣之一页。然百年来,李鸿章略习苏张纵横捭阖之小智,而未闻春秋诸贤之大道,后起者仅以说洋话为其无上技能,盖每况愈下矣。夫吾国自有春秋诸贤所遗之外交良规,今欲于外交上开新纪元,其第一步,当在外交家熟读《左传》,深通其意乎?
忠孝与爱国
中华以忠孝立国,君臣父子,居伦常之首,故忠孝并提。忠者,孝之广义也。语曰:“移孝作忠。”又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孝经》曰:“战阵无勇,非孝也。”又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亦孝也。”国家土地,为祖宗筚路蓝缕惨淡经营之遗业,将由我以传诸万代无穷之子孙,个人不能保其家产,则为不孝,全国人民不能保其国土,亦为不孝,即为不忠。英文爱国名词(Patriotism)出于拉丁之Pater(父)与Patria(父国即吾人所称父母之邦)。故爱国,即由爱家而生,最合于吾人忠孝并提之意。今则君臣之伦废,然父子之关系及国家与人民之关系不废。爱国者,即爱本国山川之美、物产之饶以及风俗习惯之良善、学术文艺典章制度之光荣。盖凡一切祖宗所传,使吾人今日得有无限物质与精神上之享受者,皆当守护之,宝重之。夫个人入世,赤身赤手而来,丝毫未尝携带,明明如原始之人,荒野独处,何幸有父母所已组成之社会国家,而赤身赤手之握乃得以养以教。年愈长,则所享受愈多。此种“现成福气”,究竟我曾出何代价以得之乎? 再进,则我在此安适环境之下,可用自由方式,充分力量,以发展我之本能,以完成我之人格与灵魂。而此本能与人格灵魂,或托之于学术文章,或施之于政事武功,非但效著当时,或且泽被后世。本国民族与文化之悠久生命即积无数之个人如我而成者也。反而言之,国若不存,则无数之个人如我者,皆无所附丽,重重束缚,遍地荆棘,仰人鼻息,动辄得咎,盖亡国之民,行尸走肉而已。即使侵略者,避残暴之恶名,不为一网打尽之计,或竟冒同化者之责,普施教育,广开富源,亦无非欲造成大多数顺民,以供其驱走而已。民族由衰落而消灭,乃当然之势。近世亡国之惨,盖亘古所未尝闻也。故爱国者,一面为报祖宗之恩,一面为继祖宗之志,不使祖宗遗业,忽由我身而坠,无以传之子孙。盖人有祖宗,而后有子孙,亦犹木之有根本,而后有枝叶。每一时代之人,皆系上承祖宗,下传子孙,其肩任之重何如乎?
自存与自信
国家民族之所以争存者,固在坚甲利兵所由处,无自信心,则虽坚甲利兵亦安所用之乎? 侵略者之在印度,即利用印度人以打印度人,其下级军官与士兵,以及守卫街市之警察,平日动以枪杆打其本国人者,皆印度人也。彼等愚鲁无知,更受崇拜统治者之教育,其所谓智识阶级,亦大多数于其本国之文化,无切实之认识,所说者英语,所读者英史,得充政府机关录事,或中下级文官,则志满意足,以富贵骄其同种人矣。盖彼等于本国民族与文化,早已失其信仰也。故吾人当此非常时期,尤须熟读国史,得悉数千年来伟大奇士可歌可泣之事迹,潜心领会,与之神游,以发吾人忠义之情,以洗吾人临难苟免之习。盖禹稷颜回,易地皆然,使吾千古伟人奇士,生于今日。群族孤愤热泪,当何如耶? 其成仁取义,又当何如耶? 吾人须知中华自有史以来,虽屡为异族暂时征服,然实未尝一旦亡国。盖五胡辽金蒙古清,皆未尝变更我制度、典章、语言、文字,更未尝消灭我民族也。今则西洋灭国新法,传至东土,吾人始不寒而栗,深恐亡国灭种之祸,将及于我。然吾民族史,固最富裕奋斗力与无畏精神之民族史也。此种奋斗力与无畏精神,固由数千年祖宗相传,犹存于吾人之血液中,若吾人永远不忘民族史,即吾人永远有自信心,即吾人永远不至于亡国灭种也。美国之独立,以及希腊、土耳其之复兴,皆以临时召集之民团,而胜久习战阵之政府军,有自信心而肯牺牲故也。韩非子曰:“夫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矣。”吾人当三复斯言!
(《浙江建设》(国防建设专号),193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