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战事爆发以来,将近两月,全国精神为之一振。“恐日”流行病,即“八一三”之前夕,犹似群医束手,至今日乃如沉疴之去体。国人对敌态度,日臻坚强。虽刻刻在暴力威迫之下,而不挫不挠,措置裕如。前方将士,忠勇无伦,固已褫逆寇之魄,博举世之誉,而共为国人所感激雪涕者矣。后方民众,亦临难镇定,致力援助工作。盖近百年来,神州华胄,对外之壮志毅力,未有如今日者。五千年泱泱大国之风,沉消已久,忽焉再现于世,如千树万花之齐放。夫吾国自处,与他人所给予之地位,在历史上本为至高。乃自鸦片而经甲午庚子之屡败,渐失其自信力,卑让不遑,劣等民族心理,深入膏肓而不可拔。语曰,“物极必反”,或者今其时乎。

若言论界,虽以战事影响,或缩短篇幅,或暂时合并,或竟至停刊。然自所发布者观之,亦已祛去旧时悲闷状态,而以健康之思想,兴奋之情绪,贡献于国人之前。其对于国人,取激发而不取裁抑,取抚慰而不取谴责。曩之以言论救国自命者,如老吏断狱,遇国人如囚犯,惟恐不致之于罪,今则如共患难之家人亲友矣。夫言论家,为民众之喉舌,亦民众之领袖。使数十年来,言论家真能明于中华民族之本质本色,而尊视其数千年积累不可磨灭之光荣,则民族自信力,不至丧失,劣等民族心理,不至造成。而今日之国难,亦可不作也。国难作而民族之热烈强悍精神,经久郁滞而不宣者,一旦勃然舒泄,震天地,撼山岳,使强暴为之气沮,举世为之色变,此盖出于一般言论家意料之外也。语曰,“既往不咎”,请释言论界之新使命。

今日言论界所首当认定者,则在此次抗战,富于历史意义,而中国民族之复兴,亦从此历史意义中可以推测。或曰,昔者一朝一姓之兴亡,以至蒙古满洲之猾夏,其死节疆场,或与城同尽者,皆职守所在,忠臣不事二君者之所为,与齐民实少关系。今之全民抗战,在中国历史上为第一次,官吏与齐民,同抱决死之心,似与历史上惯例,大有差异。政府当局,数年来之国防设备,民众训练,其成效卓著如是,吾人当表示万分敬意。应之曰,是言诚然,而未尽然也。此种爱国精神,非短小时期所能创造,尤非漫无根据,必待积之以渐,养之有素,其源远,其流长,而后一旦有事,则风起潮涌而不可抑止也。吾再三寻绎,其故盖有五焉,(一)夏夷之别也。“尊周攘夷”,“戎狄豺狼,不可亲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中国人之轻视外族,已成为第二天性。(二)重纪律,守秩序也。西人常称中国人民,为世界最守法之人民。故每值国家多难之秋,除少数奸民乘机思逞者外,一般社会,不呈纷扰之象。若得强有力之政府,处以镇静,纪纲不乱,则人民可安于无事。(三)守土之责也。曾文正曰,“夫有守城之责者,城破则死之,有领军之责者,军覆则死之,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故“临难无苟免”,“效死勿去”,早为吾国有官守者之宝训。(四)负气不屈也。吾国人所最重视者,曰“特立不惧”,曰“不顾利害死生”,曰“气节”,曰“孤愤”,曰“孤忠”。凡此皆以行其心之所安,而甘刀锯鼎镬如饴者。故或引颈受刃,颜色自若。或赋绝命词,从容就义。或骂贼而死。或冲锋陷阵而死。当其计穷力竭,以身殉国,则以国运已终,回天无术,对于本人之成仁取义,固早具有决心。而其视侥幸成功之仇虏,实狗彘之不若,安屑于屈膝以事之乎。(五)明耻教战也。“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止戈为武”,“好兵者必亡”。故以“化干戈为玉帛”为美事,而好大喜功劳师丧财如秦皇汉武者,引为后世之戒。然此可论于盛世一统之君主,而非可论于强敌压境之国家也。故“忘战则危”,孔子深薄亡国之陈人曰,“国亡而不知,不智。知而不争,不忠。争而不死,不廉”。自古中兴之主,当国破家亡,则素服郊次,洒泪誓师。临阵则躬冒矢石,为士卒先。此其所以能灭敌复仇,再造河山也。宋靖康以后,明万历以后,士大夫之忠贞忧国者,无不主战,盖非战无以图存,且割地输款,廉耻道丧,更无以为国也。凡此诸种美德,数千年来相传不绝。其能以身作则者,尤代不乏人,二十四史及私家之记载,与夫学者之谈论,诗人之歌咏,舞台之扮演,通俗小说之传播,莫不取资于此。故自士大夫以至贩夫走卒,莫不习见习闻,受其无形感化。虽“汉奸”、“贰臣”,与夫肉袒舆梓、青衣行酒之天子,亦往往而有。然吾国之模范人物,则为李纲、宗泽、岳飞、文天祥、陆秀夫、史可法、瞿式耜等,而张邦昌、刘豫、吴三桂、洪承畴之徒,则为万世所不齿者也。近数十年,一以科学未兴,屡经战败。一以政制蝉蜕,中枢失其权衡,武人便其割据。外战则力不敌,内战则义不明。故人称中国兵士,外战则见敌辄逃,毫无斗志。内战则朝秦暮楚,唯利是图。中国兵士之为世界笑柄者,已数十年于兹,且西人之轻我者,以为吾国兵士,自有史以来,无不如是。东倭少壮军阀,未读吾国旧籍,其侮弄我也,尤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吾国号称智识阶级者,亦因洋化毒深,妄自菲薄,于本国忠义节烈可歌可泣之奇人伟绩,未尝闻知。而于本国兵士之见敌辄逃、朝秦暮楚,亦视为固然。岂知此次抗战,一鸣惊人,开甲午以还之新纪元。吾人若归功于执政当局之国防准备,毋宁归功于其利用吾民族之固有美德,为之阐扬光大。近年之尊孔,及敬礼历史上之民族英雄,实皆可谓此次抗战之精神总动员。即最近军会所颁之军律,亦为吾国向来军人所共知者。且前线健儿,极少曾读西书,或出国留学者。特以吾国固有之军人美德,耳濡目染,深入其骨髄,加以统帅得人,为之表率。故能力拒强虏,万死不顾。而中华民族在国际之名誉与同情,亦日益隆起。谓此次抗战为中华国魂复活之凭证,为中华民族复兴之关键,不亦可乎。

当此民族复兴之始,言论界之唯一新使命,则在对于其意义,如何以历史眼光,为之解释。吾人可断言曰,此民族之复兴乃“先王之泽”,而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凡民族之根基愈厚,过去生命愈悠久者,则其所积蓄之美德必愈多。世界有史以来,伟大民族与其文明,由盛而衰而亡,早成历史陈迹,徒供吾人之书本材料者,数已不少。中华民族,不但其精神生命,其内体生命,犹健在也。西人常谓“今之希腊人非苏格拉底时代希腊人之后裔。今之意大利人,非恺撒时代罗马人之后裔。独今之中国人,犹是孔子时代中国人之后裔”。希腊、意大利民族,久已血统混乱。故其文字典章性情习惯,皆不同于古代希腊、罗马。独中国人血统,向以汉族为本位,虽以匈奴、女真、蒙古之掺杂,而无大损其纯粹也。故中国文化数千年之中,未尝失其本来面目,更未尝中断也。中国民族之巍然独存者,岂徒偶然。特因中国民族魄力之雄厚,远过他族。五千年生命,何时不在战胜之中。文化上之侵入如天竺佛教,不久成为中国化佛教。武力上之侵入,如匈奴、女真、蒙古,其民族亦不久成为中国化,且失其独立存在性。我祖我宗,本其优越之奋斗力量与夫大无畏精神,不但打破一切难关,且版图日扩,文物日盛,以有今日之中国。而此种力量精神,固犹流荡于吾人为子孙者之血液中。祖宗之所能为,子孙有何不能为乎?

历史意义,即因果意义也。语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佛家轮回之说,全恃人力,不由天命。儒家亦不言命。因果虽有定律,而皆根于人之自为,所谓“自作自受”。民族生命,亦如个人生命,不能逃出因果范围。中国今日,皆我祖我宗惨淡经营智勇卓绝之赐。故人欲知现在,当先知过去,现在者,过去之产物也,亦即过去之化身也。使吾人过去,大多数皆“汉奸”、“贰臣”,见敌辄逃,唯利是图之流,则中国民族,早已淘汰尽净,成为历史上之空名词矣。惟其特具奋斗力量与大无畏精神,故能战胜一切他族。至今犹为东方之主人翁。有好祖宗,乃有好子孙,更进而有子孙之好子孙,绵延不绝,以成无穷之历史,以成无穷之民族生命。近代学者,对于其本国历史相传之美德,莫不阐扬尽致,以珍惜其民族之本原,以策励其民族之迈进。吾国民族,在今日一致抗战争存、患难相共之中,舍此亦无他途也。故恢复民族自信力,打破劣等民族心理,以求现在抗战之胜利,以求民族前途之光明。一面在前方将士,对于祖传之美德,以身作则,为实际之表现。一面在后方言论家,对之为精深的宣扬,与热烈的拥护。盖明了过去,而后能解释现在,而后能勖进将来也。

(《国命》创刊号,193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