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报载天津伪组织,在敌寇指挥之下,设立所谓“教科书修正委员会”,于中小学教科书,凡有涉及“不平等条约”,“三民主义”,“九一八”等等,以为有碍“中日亲善”,皆删去之,而以经书与日本语为主要教材。日本语由日人自授之,经书则由本地冬烘先生授之。经书教材为“四书注解”之类,故坊间所有经书,皆销售一空云云。日本语不值一谈,兹且谈经书与伪教育,以斥寇贼之荒鄙无识焉。
往者蛮夷之猾夏者,何尝不尊孔尊经,用以收拾人心。然彼以汉法治汉,且自惭荒野,亟欲同化汉人。故吾国历值外祸,虽创巨痛深,而幸以吾国文化之优越,武力征服我者,皆为我文化之被征服者,不久其武力亦随之而尽。盖往者吾国文化为大一统文化,为至高无上文化,任何外族,从未有取而代之妄念也。今则列国环峙,为多数个别文化与对等文化时代。故国家竞争,兼含有文化竞争,灭其国家者,必灭其文化。此乃近代式最残暴之天经地义,来自欧西,吾东方人未之前闻者也。倭日近数十年,受欧化洗礼,非但忘其中国文化本源,不甘为中国文化之附庸,且似负东亚与世界文化使命自诩。其矜浮顽悍,尤甚于欧战前之德皇威廉与其左右武人也。至其利用吾国经书,固非以汉法治汉,欲同化于我。实妄以孔孟根本学说,在尊君亲上,富于服从性,欲汉人处其统治之下者,咸变为“大日本”顺民,而永无抗战抗外思想之发生也。抑彼尤所惧者,乃“左”倾思想,谓思想“左”倾者,即欲抗战抗外。妄以吾国圣哲,只知屈于威力,视亡国破家为当然。吾国民族必待赤化,而后知有人格,知独立自存之可贵也。此不仅厚诬吾国经籍与圣哲,而强作解人,弄巧成拙,其愚更不可及矣。
吾国圣哲精神,与武力侵略者之行为,恰如水火之不相容。若释以现代语,尊君亲上者,爱国与拥护政府也。服从意义更广,孔子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畏天命者,宗教心也。畏大人者,谨守社会秩序,尽公民之责也。畏圣人之言者,以圣人为准则,而完成个人之学问人格也。而吾国圣哲所注重者,尤在个人,个人人格,实有无上尊严。故历来之圣哲贤豪,一言一行,莫不显出独往独来,昂首天外气象。孔子、孟子、荀子之对于当时君卿,以及后儒之涉世规范,立朝风节,皆曾文正所谓“寸衷之所执,万夫非之而不可动。三光晦,五岳震而不可夺”者。故进则“杀身成仁”,退则“处士横议”,安有所谓“顺民”哉。唯吾国先哲精神中,最富有坚强成分,故吾人最所称为美德者,曰“特立独行”,曰“负气忤俗”,曰“奡亢不群”,曰“孤怀自赏”。发之于个人,则为忠烈,为隐逸。忠烈隐逸者,其方式不同,而其不妥协不苟且之精神则同也。发之于民族,则其不妥协不苟且之精神,更有言者矣。
吾国民族对外,向有三大原则。一曰,攘夷。二曰,复仇。三曰,主战。凡皆吾民族精神中坚强成分之所表现,而因以维持吾民族数千年之悠久生命与其优越地位者也。春秋第一大义,为尊周攘夷,内诸夏而外夷狄。诸夏者中国也。周者,中国之政府也。夏夷之别,本于文野之别,春秋时夷狄杂居中国,其劣根性之印入于当时中国之心理者,至多且深,故夏夷之防,毫不放松一步。《左传》所载,如“狄无耻”,“戎狄无亲而贪”,“戎禽兽也”,皆所以警当时人,使知夷狄万不能比于中国,而尤恶其与中国争衡,成为吾族文化之厄也。故孔子深美管仲,孟子许用夏变夷,不许用夷变夏。历代政府,于外族之通朝贡者,皆置诸四夷之列,史家及私人记载,亦不稍假借。盖吾族对于本族文化,自信为大一统文化,为至高无上文化,不容有第二种文化与之并存也。在多数个别与对等文化之今日,夏夷两字,已似毫无意义。然吾人所急需申明者,则凡侵占我领土,危害我主权者,我仍当以夷狄视之,斥为“无耻”,为“禽兽”。盖领土与主权之完整,为国家神圣的条件,断不容其有丝毫损失。况损失之者,为向来同文同种,在我文化熏沐下数千年之邻邦,而其作战方法,又为至残忍至险毒者乎。
《春秋》有“大复仇”,《礼记》称“父之仇,不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孟子亦称汤征葛“为匹夫匹妇复仇也”。今倭贼所滥杀者,皆我父兄子弟,而受害之非战斗人民,动辄数百数千,皆手无寸铁,不能抵抗者,正如葛伯所杀之童子,所谓“匹夫匹妇”也。甲午以还,为时不及九世,而削于藩属,夺我东四省,索我数万万两,侵我路矿工商诸权,以及平日之种种侮辱险恶,更难指数。此次无端开衅,更欲灭我全国,奴隶我整个民族。三月战祸,成焦土者,已有数省,无辜人民惨遭非命者,不知几十万,荡产破家,流离失所者,不知几百万,而其祸方兴未艾,靡所底止。故吾人对倭之深恨积怨,为吾民族永远所不能忘,况九世乎。
吾国素以和平称于世界,春秋晋楚之弭兵运动,孟子、墨子之非战,以及穷兵黩武之为深戒,亦为人所乐道。岂知对外抗战,早已成为神圣信条。诗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孟子引申其义。《春秋》美城濮之战,《通鉴》美淝水之战。宋徽钦以后,文臣如李纲、宗泽、虞允文、陈康伯、陈俊卿、吴潜、文天祥、陆秀夫,武臣如岳飞、韩世忠、吴玠,学者如杨时、胡铨、胡寅、尹焞、朱熹、陈亮,学生如陈东、欧阳激、高登、王炎午,换言之,凡当时与后世所号为正人君子无一不主战者。明末抗外,尤为壮烈,除孙承宗、卢象昇、周遇吉、史可法、瞿式耜,身任冲要,以殉死国者不计外,江阴以一城之小,阎应元以典史之微,抗数十万精锐满兵,而死守孤城者,八十余日。弘光继统以至败死之后,东南书生,愤而起义者,何止数千百人。浙之钱肃乐、黄太冲昆仲以及张煌言,苏之陈子龙、侯峒曾、黄淳耀,皖之金声、江天一、吴应箕、麻三衡皆前仆后继,使清不得安枕者,二十余年。中国人对外抗战之坚决持久,任何他国人,有可与比拟者乎?
吾国数千年立国根本,在先哲言行之见诸记载者,而经籍尤要。近四五十年,吾国思想上起剧烈变化,经籍多束高阁。然大多数人于不知不觉中,仍深受经籍之影响。倭之施行奴化教育,取材于经籍,貌为以汉法治汉,实则厚诬经籍,吾民族最高精神,可谓之不妥协不苟且之精神。而此种精神之养成,皆吾圣哲贤豪数千年熏陶涵育之功,经籍则其教材也。倭如真有聪明,则当焚毁我经籍,以及后代图书百分之九十九,而惟留廿四史中之奸臣佞幸叛逆等传。且重定孔庙祀典,罢黜孟轲、诸葛亮、韩愈、李纲、朱熹、文天祥、陆秀夫、方孝孺、刘宗周、黄道周、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而进冯道、张邦昌、刘豫、秦桧、吴三桂、洪承畴、钱谦益。盖孟子以至王夫之,在其各人当时统治者眼光中,皆可称为“捣乱分子”。而冯道以至钱谦益,乃其所谓“顺民”。倭欲在今日伪满及平津制造多量“顺民”,非将吾国历来相传之人格价值重新估计不可也。或谓倭本不知以汉法治汉,倭在本国之尊孔尊经,已千年于兹。其万世一统帝室,至今犹存,从未有刘邦、刘秀、朱元璋其人,崛起田间,以取而代之者。至于伟大人物如孟子以至王夫之者,更不能在其历史上指出一人矣。今则已千万人民,俯伏于少数军人积威之下,对于此次战争,真确消息且不知,况于批评、反抗乎? 是倭之尊孔尊经于其民族天然之奴性,固毫无补也。故谓倭在平津,以倭法治汉则可,以汉法治汉则不可。吾人只笑其头脑冬烘,且不度德不量力,于吾国立国根本,与吾民族最高精神,所谓“蚍蜉撼大树”,又何伤乎?
(《国命》,1937年11月第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