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读近代史或留心时事者,莫不知有帝国主义,帝国主义者,大一统主义也。然帝国主义,原于民族主义,盖极端之民族主义,即为帝国主义。十九世纪以来,各被压迫民族之解放运动,如德意志之反抗拿破仑,意大利之反抗奥地利,皆以求民族之生存而抗战,而独立,皆民族主义之实现也。及其国势浸盛,则藉口于人口多余市场扩张之需要,与夫文化优越者对于文化落后者之领导责任,进而争取殖民地,以逞其侵略之雄心。而于本国当年所受之压迫苦痛不惜转施之他种民族。已有自由,不许人有自由,已有独立,不许人有独立。今之希特勒,固梦想以武力征服全世界,使全世界文化,成为德意志文化者。今之墨索里尼,固亦梦想以武力征服全世界,使全世界文化,成为意大利文化者。两人皆为大一统思想所迷惑,昭然若揭。然试以此种大一统思想,与欧洲旧有之大一统思想相较,则有绝异之点焉。不可不证诸往史,而为一辨之。

欧洲自中世纪以至文艺复兴,千年之间,有两大文化传统,支配社会一切。曰基督教,曰罗马帝国。自文艺复兴以至法国革命,三四百年间,更有第三文化传统,即复兴之希腊罗马文化,所谓古典主义者是也。基督教本自视为世界宗教,无国家界限,虽经十六世纪路德等之改革,分为新旧二派,然在社会上之势力,犹不稍衰。罗马帝国,几占欧洲全部,又兼亚非两洲之一部,亦以世界帝国自视。第八世纪西罗马亡,又有“神圣罗马帝国”起而代之,东罗马都于君士坦丁,至一四五三年始亡,自罗马帝国衰微至文艺复兴,欧洲新起民族,犹在草昧混沌时代,智识阶级,占社会上之极少数,其所习者只《圣经》,所用者只拉丁文。立国方式,纯为封建。其所藉以战争者,只各国王位继承问题与雇佣之军队而已。文艺复兴以后,学者醉心古希腊罗马文化,益鄙视其本国文化。至其国语所产生之通俗文学,尤为学者所不齿。十七、十八世纪,学者犹多用拉丁文著书。培根、洛克、奈瑞,皆然。密尔顿亦有拉丁文诗歌。十九世纪之初,牛津大学诗学教授,犹用拉丁语讲述。他若教皇之谕告,国际之咨札条约,其用拉丁文,更无论矣。(教皇之谕告,至今犹用拉丁文)往者欧洲本不知有东方文化,亦犹中国之不知有欧洲文化,欧洲人之所谓世界,未尝包有东方,亦犹中国人之所谓天下,未尝包有欧洲。彼此固各以其所谓世界或天下,指全地球而言,外此则皆化外之夷狄,不足道者也。

欧洲人民,经此三大文化传统之熏沐,直至十八世纪之末,犹少民族与国家思想,一般众庶,未尝读书识字,足迹不出乡里,不知有国家也。僧侣式学者,梦想未来世,蔑视现世,或缅怀往哲,谓古胜于今。对于人生一切事业,漠然视之,亦不知有国家也。文艺复兴以后,义国大师,首倡绝学,竭千百人之智力,使纪元前之希腊罗马文化,复光显于世。十七世纪,法国人才特盛,成为欧洲古典主义之中心。英德后起,更奉法人为宿学先进。盖欧洲十七、十八两世纪文化,法国文化也。法国文化之所以特盛者,以其为古希腊罗马文化之继承者与化身也。故当时欧洲学者,除拉丁文外,兼通法文。此两世纪,可谓之为法国文化大一统时代。而在古典主义之下所产生之学术思想,皆以人类与世界为对象,而不计及各个民族之特殊问题。所谓“自‘支那’至秘鲁人心皆同”也。如理智哲学,为十八世纪最盛之哲学,其源出于希腊,而为近代科学之先河。此派欲纳人生一切于理智之中,而尤喜以理智批评当时政治社会之弊端。文豪佛尔德等,往往揄扬中国文化,谓其合于理智,远胜欧洲文化,而奉孔子为大哲。论者或称孔子为法国革命元勋,实非虚语。当时欧洲人,只有世界思想,无国家思想,于此益显然矣。

欧洲智识阶级,属于大一统派,而绝无民族与国家思想者,尤以德国为甚。德国犹在封建制度之下,一国之内,分为一千八百余小国,各自为政,不相关涉。故德国者,地图上之名词,实无所谓国家也。其小朝廷与贵胄人士,皆以德国为耻,而文字、学术以至饮食、服饰、狗马声色之好,莫不仰给于巴黎。普鲁士王菲力得力克,生平不说德语,不读德文书籍,以为德语者,乃舆夫婢子之语,不足登大雅之堂。其文学侍从之士,皆法国名流,欲宏奖风雅,仿法国通儒院制,亦立普鲁士通儒院而以法人领其事。院中官用文字亦法文。又卑辞厚币以延致佛尔德。朝夕以自作法文诗歌请业。当时德国学者,尤以无国家观念为荣。常自称为“世界公民”,故视本国之存亡,无足轻重。拿破仑提师入境,大诗人歌德以震世之名,垂白之年,谒之于行宫,而致敬慕之忱。大哲海格尔,在其私人函札中,且喜拿氏之胜与普鲁士之灭。诸小朝廷,则更纷纷投表称臣,而拿氏之击胜德军,遂如摧枯拉朽,而夷德意志为法之附庸矣。此种无民族与国家思想之德人,颇似吾国之贰臣汉奸。然其行为,亦有相当理由可言。论古者不可不知也。盖彼以欧洲文化,本于希腊罗马与基督教,为欧洲共同文化,为大一统文化;当时法人为此文化之领袖,德人本无文化可言,故于德之亡国,无所痛惜耳。

歌德闻法军高呼“法国万岁”,称之为“新纪元之开始”。法国文人雷纳在十九世纪中叶,犹云“民族情绪之发生,至今不及百年”,民族情绪者,法国革命之产物也。而法国革命者,又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之共同产物也。而浪漫主义所贡给之成分为多。法国革命所标之三大原则,自由、平等、博爱,本于古典主义中之理智哲学,而以浪漫主义之情感熔成之,化为轰轰烈烈震天撼地之群众运动。而同时浪漫主义,正在高唱个人天才与特性,更推之于民族之天才与特性,由民族之天才与特性,而研求民族史,民族英雄,民族歌谣,以及民族之特殊风俗习惯,溯源于中世纪现代欧洲各民族之袓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之坚强朴诚之本质。凡此皆所以攻破古典主义之服从希腊罗马之恶习,与其所标示之大一统人生观,大一统文化观,皆所以使各个民族却去其依赖性,回复其本来面目,而利用其天才与特性以创造其特殊文化。故在西洋自浪漫主义兴,而个人在宇宙中之地位骤高,各国民族在宇宙中之地位更高,虽希腊罗马文化,犹具有极大之潜势力,然各个民族心理中,皆以本国文化,至高无上,万古永存,绝不能使他民族问鼎也。

法国革命所标三大原则,本以人类为对象。未几君后被戕,建立共和,政争无已,流血成渠,法人困于“恐怖宰制”之下者数年。他国帝王,更生兔死狐悲之感,深恐革命思想之蔓衍而危及本身,于是联军入法,欲以平定此空前之政变。法人为自卫计,为拥护革命计,全国奋戈而起,共赴国难。现代世界通行之征兵制,实法人于是时首创之。然外寇压境,而政争依旧,社会秩序荡然,拿破仑乃崛起田间,以挽内忧外患交迫之危局。及大功告成,而拿氏之雄心以启,十余年间,铁蹄横踏欧非二洲。法国革命,本以解放人类为其宏愿,所称为“各国中之耶稣”者也,而变解放为侵略,拿氏僭登大宝,且毁灭列国,以建宗藩,遂至引起全欧之联合反抗。同时德国志士,如哲学家费希脱,文人亚尼脱、雅尼,目睹亡国之惨,以爱国精神、民族思想灌输于德人之麻醉头脑中,而德人乃知有祖国。德意志之灵魂,乃死而复苏。不久“解放战争”发动,拿氏所称无敌之雄军,被逐出境外,德意志恢复其独立,而新德意志联邦统一国家,亦自此定其基焉。近代西洋民族主义,为最有力之学说,为天经地义之立国原则者,德国志士之功,盖不可没。而当时歌德、海格尔之大一统思想,不认有祖国者,在现代西洋人视之,真觉出乎情理之外矣。

然由自卫的民族主义,变而为侵略的帝国主义,为拿氏一生事业所代表者,盖已为现今国际关系上之普通状况矣。拿氏个人虽失败,然法国亦已成为侵略国家,在中国边部,掠有广州湾与安南,在南美与非洲,亦有多处殖民地。德国更野心勃勃,睥睨一世,卒酿成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之欧战。希特勒登台后,且欲继兴俾斯麦,威廉第一、第二之霸业。意大利自爱国志士玛志尼等之努力,脱奥而独立后,亦急于开拓疆土,墨索里尼尤凶狂不可向迩,并以再造罗马帝国为其志望。希特勒与莫索里尼,盖皆小型之拿破仑也。而近代民族主义之发生,与其渐变为帝国主义,盖皆与浪漫主义息息相关。浪漫主义,由尊重个人天才与特性,进而尊重各个民族之天才与特性,由尊重个人之天才与特性,而崇拜超人。拿破仑之雄才大略,超人之首出者也。故在西洋浪漫派文人中,多受瓣香。法之莎托布里奥、嚣俄,英之摆伦、韩士立、卡莱尔,德之尼采,其尤著者。由尊重各个民族之天才与特性,而倡优胜民族说,法国文人戈宾诺,于一九五三至一九五五年,著《民族优劣论》,谓世界各人种,智愚不齐,只有白种能创造文化。同时而比较语言学,比较宗教学,比较道德学,及其他类似新说,喧腾一时,皆以鼓吹白种优胜,他种卑劣为其主旨。(我国严复氏,不明欧人学术源流,辄以其一时流行者,介绍国人。如所译之《社会通诠》,中分社会进化阶级,为图腾、宗法、军国。其影响于吾国当时思想者至大。吾国人之自甘居于文化落后民族者,实此书作之俑也)而白人对于“有色人种”之“领导责任”,白人之“文化使命”,及他类似之谬说,皆习闻于欧美人之耳,积久成为信条。野心政治家与军事家,既得时髦之学说,为之根据,为之后盾,更放胆横行。十九世纪百年之间,非洲全部,为白人瓜分,太平洋、印度洋群岛,亦皆为白人攫去,亚洲弱小国家,悉被蚕食,中国受创亦巨。吾人只知帝国主义者之行为,乃武力侵略,抑知其有强有力之学说,为其背景耶?

日本素以善于模仿著称,其对于吾国,亦事事步欧洲帝国主义者之故辙。自战胜中俄以后,气焰日张,早自命为亚洲之主人翁。欧战以后,彼自信已窥见欧美人之弱点,益毫无顾忌,视吾国如其囊中物,更进而侈谈“日本之大使命”。日本之大使命者,以武力征服全世界,使全世界文化,成为日本文化,而征服中国,乃此大使命之初步也。近年法西斯潮流,澎湃而至,正迎合岛民之偏隘心理。法西斯主义者,又最新式最蛮横之帝国主义也。观其各种法西斯团体所宣示之政纲,不曰“侵略的白人势力之驱逐,新兴亚细亚之建设”,即曰“期日本精神之世界的光辉”。其所谓“大亚细亚主义”,“大日本主义”,“中日文化提携”,皆同此意旨。欧洲之法西斯主义,起于浪漫主义派之超人论,优胜民族论,及强权论,卡莱尔、尼采两家思想,为其重要素因。卡莱尔著《英雄与英雄崇拜》,又著普鲁士王《菲力得力克传》,早受德国军阀之赞誉。最近爱丁堡大学文学教授古利尔孙著《卡莱尔与希特勒》。尼采哲学,集德国哲学自康德以来个己论之大成。日本维新以来,最钦仰德国文化,而受卡莱尔、尼采两家思想之影响亦深,故法西斯主义,除德意外,独盛行于日本,盖早已有思想上之准备也。

帝国主义,即极端的民族主义,而法西斯主义,又为极端的帝国主义。在学说与事实上,皆证据确凿,无待多辩也。民族主义,本出于自卫,孟子引成问见之言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又引颜渊之言曰,“舜何人也,子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左太冲之诗曰,“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个人志概,犹须如是,况于民族。而在异族蹂躏之下,无时无地,不足使人心灰意沮。盖异族统治者之唯一目的,在打破被统治者之自重自信心,久之主奴之优劣,强弱智愚之歧异,成为习惯,成为传统观念,而使被统治者甘居下流,万劫不复矣。故有志之士,激于义愤,呼天吁地,椎胸顿足,以挽垂危之民族生命,以振已丧之民族精神。此乃神圣职务,凡属含生之伦,皆当百死不辞者也。而帝国主义者,则决然相反,自居于统治者之地位,而居他人于被统治者之地位。自认其文化为大一统文化,而不容任何他文化之并存。其性质为独占的,为无同情的,为盗贼的,为疯狂的,夫中国古昔,为大一统思想所支配,其理由绝对充分。因中国本自成一世界,中国所知者,只有中国文化,故非但中国人以中国文化为统治之具,即异族之入主中国者,亦一以“汉法治汉”,不以蒙古、女真法治汉,既无灭我文化之妄想,又无灭我民族之阴谋。罗马人灭希腊后,以习希腊文字、哲学、艺术为荣。日耳曼人灭罗马帝国后,亦尽量吸收罗马文化,拉丁文为欧洲智识界公用之文字者,且千余年。中国文化与罗马文化,在昔中西未通时代,各自成为世界,皆大一统文化也。今则情异势迁,而多数对等文化时代,犹作大一统之迷梦,真所谓“开倒车”矣。在昔中国、罗马,言大一统文化,不可谓夜郎自大,且除中国、罗马本身外,异族之与发生关系者,无论其为侵略,为被侵略,亦皆公认之为大一统文化,今人仍欲言大一统文化,而亦知事实完全相反,故造作“优胜民族”、“民族使命”之种种邪说,欲以武力侵略,独享全世界主人翁之大乐,真可谓不知天高地厚者也。民族主义,在适当范围中,为现代国家独立自存之唯一条件,人人当爱惜珍宝之,发扬光大之,若超出范围之外,则为帝国主义。欲借武力以实现其大一统之迷梦,是人类公敌也。近者大阪每日新闻社,在北平召集所谓“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有号泷川博士者,谓实行“中日文化提携”,首须打倒“国民政府那个唯我独尊式的民族主义”(见文摘第十九号)。完全帝国主义者口吻,彼日本有极端的民族主义,然不许中国有适当的自卫的民族主义,“讲蛮理”,乃岛人惯伎,吾国人士于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之区别,多已了然,无须与此等蛮子强辩也。或云岛人正患神经病,于各种主义之美丑是非,实无审择之力,故其见诸言论行事者,无一不荒谬绝伦耳。

(《国命》,1938年5月第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