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抗战一年半以来,如捉迷藏之英美合作,近始稍露端倪,此后两强更作积极之共同行动,以制止远东之侵略国家,俾吾国抗战自存之使命,早得完成,与夫人类正义,重伸于世,尤在吾人刻刻祷祝之中。然究竟此两强之合作,能否充分实现,则非从其本身国策,历史关系,及最近世界大势各方面,加以检讨,不可妄下断语。

请先言美国。美国之创业,本由于在英被压迫之清教徒,移至新大陆,欲另立一自由平等世界而起。当时新大陆一片荒芜,蛮族猛兽,漫山遍野。故在此草创经营之“殖民地时代”,美国人之风气,实为三种观念所结合而成:(一)厌弃欧洲旧世界及其一切文化社会制度。(二)征服险恶之环境,不暇他顾。(三)欲实现其新兴世界之理想。在十八世纪之末,离英独立,创建合众共和国家后,其国父华盛顿于第二任总统卸职时,对国会作临别赠言,勖其国人以后只宜自保自强,不宜与任何欧洲国家联盟,以免卷入欧洲时时发生之战争旋涡。老成谋国,思深虑远,百余年来,遂为美政府天经地义之传统国策。稍后于华盛顿,有孟罗总统,以欧洲强国,对于中美南美各小国领土,多存觊觎之心,乃提言欧美两洲,当各保其势力范围,不相干涉,暗示合众国对于同洲诸小国,如大哥对于小弟,有护持提携之责任。此即所谓“孟罗主义”者。究亦不过于华盛顿之训示,加以补充而已。欧战后之国际联盟,为美总统威尔逊所发起,而以国会与人民之反对,美国始终未尝加入。即至今所谓孤立派者,亦常自称上承华盛顿之衣钵,忠于美国先达之立国精神者也。盖华盛顿孟罗,犹去清教徒殖民地时代不远,以大西洋沿岸十三州立国,西顾则茫茫大地,幅员之广汉,宝藏之丰富,尽可竭数百年之力以开拓之,而成一世外桃源,其后欧洲各国人民,更接踵而至,求田问舍,以长子孙,犹是清教徒遗意。故美国传统国策,本于其开国前后之特殊环境与思想,不免囿于乡曲自封之见,缺乏世界眼光。然在十九世纪百年间,美国得休养生息,渐次上进,则皆华盛顿孟罗诸先达之功。否则欧洲战祸频仍,若美国每次牵入,则精疲力瘁,国将不国,其危殆可设想哉。

美国之对英态度,亦以独立战争之宿怨,久滋疑忌。终十九世纪,两国邦交,毫无改善之象。一八一二年战争又起,美军屡败,京都华盛顿,全为英军烧毁,国濒于亡。一八六〇至一八六五年,美国南北内战,英犹暗中多方袒南,欲认其为交战团体,合众国之瓦解,几若指顾可待。而两国人著述中,各有其是非,英人多指美国独立战争乃反叛行为。又于其美国游记中,横施讪嘲,大小说家狄更斯,即其显例。大批评家安诺德,更笑美国无文化可言。美国人则指英国为“狡猾之狐狸”,于其文字、风俗、习惯上,每喜与其同文同种之祖国立异,至在世界商业上之竞争,亦愈趋愈烈。英国为自由贸易国家,而美国进口税之苛重,实专为抵制英货而起。欧战发生,经英国在世之努力宣传,美国乃最后参加,又借款于英数十万万。美国人后多有悔之者,谓英国并无重大牺牲,而凡尔赛条约中得利独厚,美国则作毫无收获之牺牲。此皆两国历史上关系之隔膜,至今犹未能尽除者也。

然美国自南北战争结果以来,七十余年间,财源开发,工商业随之而盛,教育早已普及,各省大学之兴,如雨后春笋。海军学名家马翰等鼓吹海军与国力消长密切之说,而海军亦渐可与英争衡。十九世纪之末,欧洲帝国主义,震撼全球,亚非两洲,未曾接受近代式文化或犹在原始时代之国家,多变为欧洲之殖民地或半殖民地。中国国力已充,称雄一世之野心,自亦因之而起。故并夏威夷、菲律宾,培里将军以军舰强迫封建闭关之日本,与美签订通商条约。在华通商传教权利,亦与欧洲各国同时取得。罗斯福总统又调和日俄战争,开巴拿马运河,以联络大西洋、太平洋两岸之舰队。美国遂一跃而为世界强国之一,岸然以太平洋主人自许矣。盖现代美国之政治思想,常徘徊于歧路之间,一面欲保存其孤立之传统国策,一面又欲确立其世界领袖地位。于其开国元勋之闭关主义,以时移势迁,早已不适于用。而人之好胜,乃其天性。美国国力之雄厚与其在国际上之权威,既已登峰造极,正可及时进取,孤立政策,实开倒车耳,又岂华盛顿、孟罗诸先达所许者乎。新美国雄才大略之政治家,如麦坚尼、罗斯福、威尔逊,皆不拘守其传统国策者也。而美国之有今日,此数人之功特多。今总统罗斯福与国务卿赫尔,为民主党党魁,威尔逊信徒,亦且智谋绝人,富于进取思想者。当此远东风云变幻之际,美国举足轻重,安肯坐失时机,不为人类造福,不为美国民族争光,不为其个人作百世流芳之想乎?

英美两国关系,亦日见亲密,盖美国之强盛,早经英国认识,其互相提携之事实,近三四十年来亦渐多。如对以之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之政策,人多认为美国务卿海约翰所倡,实则发于英政府。盖英政府欲增高美国在太平洋上之地位与责任,故由海约翰正式宣布之耳。欧战时英国在美之宣传工作,其所以引起两国同文同种之情绪,与夫两大民治国家在世界上共同使命之认识者,可谓无微不至。欧战以还,两国在文化上之合作事业尤多。如大学交换教授学生,英语人民协会之设立,彼此互派名流至各省市讲演,以沟通两国文化,乃其显例。两国海军之对日本,则为五五三之比,其他种合作之类是者,尤难尽述也。

总之英美两国,必须合作,以维持世界之和平,尤以维持太平洋上之和平,盖有几种基本理由,请略言之。

一曰同文同种。同种之说,里因美国现今民族,由欧洲各民族混合而成,不似二三百年前之确实可信,然撒格逊民族,为其最悠久、最优秀、最富于历史价值之成分,则可断言。现今美国各界领袖人物,多称其祖宗于殖民地时代来自英国,或竟夸其乘最有历史荣誉之“五月花”船而来。欧洲他国移民来美,经一二代后,即同化于撒格逊民族,弃其祖国语言与习尚,而乐为“百分的美国人”矣。西谚有曰,“血浓于水”,每到紧要关头,则英美两民族,常沆瀣一气,以对抗欧洲之他民族。欧战时美以无联盟关系之国,竟起而助英,是其最近之显例。同文更不待说,两国文字语言,完全一致。是以思想学术,以及普通游历交际,最易融洽,书籍报章,更易传播。美国各大学英文系课程,十九为英国文学,而美国文学,以其年代短杰作少,反为英国文学之附属品。故英美两国,真可谓之同文同种,非如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之说,全属牵强附会也。

二曰拥护民治主义。英国为世界上民治主义之策源地,其代议制之实行,已数百年。美国祖宗,本其在英享受代议制之习惯,移居新大陆后,即随处推行地方自治制。对英独立战争,即以十三州合选之议会为其骨干。独立以后,政党式之代议政治,与英国同样稳固,同样为世界各国之模范。故近代真正民治国家,首推英美。而英美人民之爱自由,爱个人主义,早成为第二天性。法国革命,流血成渠,忽君主,忽民主,扰扰至百年乃定。所谓“第三共和国”起于一八七〇年普法战争以后,至今不过六十余年。而党派分歧,内阁寿命尤短,数日或数月,必有阁潮。而极端右派之保皇党,与极端左派之共产党,时时发生巷战,死伤动至千百,而政治暗杀案亦屡起。德意新兴之国,更谈不到民治。铁血宰相俾斯麦,为手造德意志帝国之人,尤嫉视民治。故德意志人民之服从性,为举世所无可比拟者。意大利藐焉小国,其统一复兴,不过六七十年,未闻其民治主义之确立。欧战以后,德意两国政治经济,皆呈崩溃之象。奸雄乘机窃政,以独夫之力,驱数千万人民于樊笼之中。盖两国人民,本无民治经验,故最易受制也。日本维新以来,表面上亦有代议制,然军阀专政,宪法几同具文,政党势力,又等于零。近年以德意法西斯主义,合其封建脾胃,欣然学步。而各法西斯政府,慢侮性成,视其人民既如犬马,即外交方式,国际礼貌,亦所不讲,更何有条约之可言。盖其本以个人或一特殊阶级统治者之意志为意志,他人之意志,无论国内国外,皆所不问。而又欲以武力推行其主义,所最恶者为共产主义,所最鄙者为民治主义。故法西斯主义盛,则人类复归于野蛮,而世界无安全之日。英美民治国家,为其立国精神计,为世界安全计,断不能坐视此洪水之横流也。

三曰保其领土之完整。法西斯国家,为超人主义与优胜民族主义之国家,故对内主专制,对外主侵略。而其在国际上所最仇视者,则为中英美法俄五国,因五国皆比较的地大物博,而英美尤国力雄厚,在在皆足为其侵略之障碍。故日本欲吞灭中国,同时又须威胁英美,使其不能援助中国。吞灭中国后,即可利用中国之人力物力,以征服印度及太平洋英法美各属地,实现其“大日本主义”之迷梦。再进一步,而为成吉思汗第二,则欧洲最所恐怖之“黄祸”,果将临头。德意两国,以种族关系,亦必起而与白种共存亡,黄白大战,两败俱伤,地球上之人类与文化,同归于尽矣。按近世倡黄祸之说者,本为德帝威廉第二,为清季中国之仇外而发。岂知黄祸不在广土众民爱好和平之中国,而在地狭民悍之日本。故中国之存亡,实关世界各国之存亡,而首当其冲者,除中国外,厥为英美。

四曰维持国际信义。国际信义之说,本属渺茫。凡所赖以维持者,如国际公法国际条约与联盟,平日冠盖往来,杯酒交欢,或郑重申明,永矢勿渝,一旦有事,则一张废纸而已。况国际结合,多起于疑忌,捭阖纵横,钩心斗角,终少能相见以诚,《诗》云,“君子屡盟,乱是用长”。然在某种条件之下,国际信义,亦可赖以保障。一则领土已广,再无侵略之必要,故乐得“说公道话”,以正义和平相诏。二则自身利害关系,不可不维持现状。凡此皆所谓“有的国家”,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即其“为富不仁”,原是以往之事。处今日英美地位,对于他国之纠纷,尽可仗义执言,负安定世界之使命。德意日后起,只能自咎命乖,与其祖宗之德薄能鲜,在今日世界局面之下,欲效英美故事,亦已晚矣。

五曰英美强盛犹昔,并未衰落。法西斯国家,好以大英帝国衰落之说惑人,其意谓兼弱攻昧,立国之常,大英帝国本继西班牙与荷兰帝国之衰落而起,世界大局,未有永远不变者。岂知大英帝国,毫无衰落之征。其政治、经济、学术,仍是一世之宗。欧战以后,美国地位,几驾英国而上之。英美人常言,合两国之正义主张与军备,即可无敌于天下。蕞尔倭岛,乃欲与虎谋皮,真是不度德不量力者矣。

以上所举理由,再加吾国抗战以来英美所公同表示之态度,如新加坡军港落成,英国特邀美巡洋舰参加典礼,观察家以为太平洋一有事变,则新加坡军港,将为两国海军所合用。数年来谈判未成之英美商务协约,近已签字。两国对日本之垄断华北与长江商务,仍同时抗议。九国公约之有效,两国政府人员亦已屡次声明。去年九月间,捷克问题吃紧时,香港英人报纸称若欧战果爆发,美国海军,当负起太平洋治安之责。最近两国借款助我,同时告成,更足显示两国对华制日,更趋一致矣。

吾人抗战开始时,对于英美之希望太奢,荏苒年余,失望渐多,今则希望又生。然又嫌其步骤过于审慎,发动过于迟缓。不知世界局势,极形复杂。日本之乘机窃发,即在利用欧局之不稳定,以牵制英国。德意日三个法西斯国家,朋比为奸,每当日本在华战争转紧之时,希特勒或墨索里尼,即有惊人举动。西班牙法西斯党与政府,血战数年,即两国独裁魔王为之作祟。英国鉴于前此欧战各国受祸之烈,若欧人欲保留其近代之灿烂文化,无论如何,再不能有大战。故英国策略,首在安定欧洲局势,而后可竭全力以解决远东问题。年余来各国之信使往还,络绎不绝,张伯伦以七十高年,冒险飞骋欧陆,对强暴者委曲求全。不知者以为英国示弱,实则张氏老谋深算,早已玩粗豪之希特勒、墨索里尼于掌上,其外交手腕之神妙,纯是英国先正典型。英国民族,有极端之忍默与坚强性,准备未足,时机未至,决不轻于一试。此种民族性,不但日本无深切了解,即欧洲他国人,亦常生误会,动以狡黠模棱訾之。而其重实行,轻言谈,抑制感情,喜怒不形于色,及其动也,则操必胜,尤为英人之特色。拿破仑专与英为难,英初则踌躇,及既认定拿氏为其死敌后,则竭十余年之力,联合欧洲诸国,卒以包围方式而亡拿氏。欧战爆发前夕,德帝误以英国态度不明,善于取巧,遂贸然攻比攻法。抑知英竟以保持比利时中立条约之义务而参战,其后又对德取包围之势,而德以败溃乎。今之法西斯国家,以为三角联盟,可横行一世,将来再由英国取各个孤立各个包围之妙策,而以次击破之,亦意中事也。

吾国抗战至现阶段,英国援我之态度,始终不渝,美国态度,亦渐显明,将来合作运动,更趋积极,则日本之败溃,可计日而待。然其合作,究至何种限度,又取何种方式,则难预料。在吾国方面言之,则自力更生,愈战愈烈,究为最后胜利之第一条件。唯吾国自信愈坚,牺牲愈大,战斗精神与力量愈强,则英美之助我者必愈多。国人有谓我是弱国而被侵略者,故得人类之同情。吾谓正为我以弱国,而血战年余,不屈不挠,显出我民族可歌可泣大无畏之灵魂,致使英美人士,不但为本身利害所关,亦且激于义愤,为我振臂而起。若任人宰割,犹是九一八故态,则此种不知耻无骨气之民族,实再不配 颜自存于天地,英美亦将视此种民族无足轻重于世,听其自死自灭而已,助我云乎哉。

(《国命》,1939年3月第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