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缘起
这本《读书偶译》是撮译我在伦敦博物院图书馆里所写下的英文笔记的一部分。在看书的时候,遇着自己认为可供参考的地方,几句或几段,随手把它写下来,渐渐地不自觉地积下了不少。近来略加翻阅,撮出其中的一部分,随手把它译出来,在一些基本的观点方面,也许可供有意研究社会科学者的参考。
这只是一本漫笔式的译述,不是有系统的社会科学的书,但是也略为有一点贯串的线索。第一节可以算为简单的“导言”或“绪论”(其中偶有补充或纠正的地方,可参看译者的附注);后面接着的是卡尔的生平和理论,附带谈到他的思想所由来的黑格尔;再后的是恩格斯的生平和工作;再后的是伊里奇的生平和思想。当然,这本书对于这些思想家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完全包括他们的一切,乃至某一部分的一切,只是撮述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几个要点而已。
此外还有一点,这本书所撮译的,多为其他作家对于这几个思想家的解释;要作进一步的研究,还要细读他们自己的著作,本书不过是扼要的“发凡”罢了。先看了“发凡”的解释,对于进一步的研究也许不无小补。这是译者所希望能够贡献的一点微意。
每篇来源的原著书名,都附记在每篇的末了,以供参考。
理论和实践的统一
理论和实践是应该统一的,所以我们研究一个思想家,不能不顾到他的时代和生平。尤其是像卡尔和伊里奇一流的思想家。我们要了解卡尔怎样运用他的辩证法,必须在他对于革命运动的参加中,在他对实际问题的应付中,在他的经济理论、唯物史观、以及关于国家和社会的哲学里面,才找得到;关于伊里奇也一样,他的一生奋斗的生活,便是唯物辩证法的“化身”,我们也必须在他的实践中去了解他的思想。
读书尚友
孟子说:“读其书尚友其人。”这句话很有意思。革命的思想家的奋斗生活,常常能给我们以很深刻的“灵感”。我每想到卡尔和伊里奇的艰苦卓绝的精神,无时不“心向往之”。
卡尔于一八三六年在柏林大学时,努力研究哲学、法律、历史、文学等,在他所做的诗里面,为我所最喜诵读的有这样的一段:
"Ne'er can I perform in calmness
What has seized my soul with might,
But must strive and struggle onward
In a ceaseless, resteless fight."
诗是最不容易译的,我现在姑且勉强译出它的大意如下:
我永远不能冷静地做
那些以伟大力量抓住我心灵的事情;
在不断的不歇的奋斗里,
我必须向前努力和斗争。
这段诗的大意是勉强译出来了,但是原诗的精神,——充满着迈进奋斗的英勇精神——是很难传达出来的这不只是一段诗,这实在是卡尔一生的实践生活的象征。
卡尔在伦敦努力著述时的穷苦,只须举一件事,可以概见。他有一次为着要买纸来写关于康敏信徒在科伦(Cologne)被审判的文章,竟不得不把最后的一件外衣送到当铺里面去!
卡尔的母亲说过几句有趣的话,她说:“假使卡尔能得着很多的资本(按指金钱),不是写着很多的资本(按指《资本论》),那就好得多了。”
关于伊里奇,我最感到奇异的,是以他那样的奔走革命的忙碌,还有工夫写了许多精明锐利正确的著作,后来仔细研究他的生活,才知道他有许多著作是在流离颠沛惊涛骇浪中写的;是在牢狱里,是在充军中,是在东躲西匿干着秘密工作中写的!
伊里奇的政敌,看见他的一点不肯退却的奋斗,对他简直无可如何!孟塞维克派的丹恩(在本书里曾提过他的名字)甚至希望他早死!不但存之于心,而且出之于口,被伊里奇的老友克兰诺夫斯基(Kerzhanovsky)听到了,大为不平,质问丹恩说:“怎么一个人就能破坏全党?难道他们许多人都没有能力来对付这一个人,以致要叫‘死神’来做从犯?”丹恩回答得怪有趣,他说:“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每日的全部二十四小时都忙于革命,除了革命的思想以外,没有别的思想,甚至在睡梦中所看见的也只有革命!看你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有什么办法!”
这在伊里奇的政敌,算是恨他骂他的话,由我们读起来,反而觉得是敬他赞他的话!
伊里奇在将被暗刺以前,最后说了一句话值得我们永远的纪念。在一九一八年,当时伊里奇是革命政府的最高领导者,但他在忙于无数的会议,忙于立法、外交、以及军事的种种工作之外,还要常常勉强抽出时间到各工厂去,参加各厂工人的会议,藉此接近大众。他在被刺的那一天下午(一九一八年八月三十日),还到莫斯科的米克尔逊工厂(Michelson Factory)去参加会议,他在这会议里演说词的最后一语是:“胜利或死亡!”(Victory or death)即不向前努力求胜利,就只有死路一条。这里伊里奇当时为革命而奋斗的精神,也是我们今日为民族解放和人群福利而应有的奋斗精神!
他当时说完这句话,刚跑出厂门,将上车时,就被刺客枪击。这事在本书里也提到,这里不多说了。
威尔斯的几句话
最后关于这本书,我记起英国作家威尔斯(H. G. Wells)在他的名著《世界史纲》( "The Outline of History",一九三二年修正本)的《导言》里,这样提到他自己:“这本书的作者(指威尔斯自己)由于他的天性和选择,都还够不上学问家所得的敬意,如同他远够不上得公爵的头衔一样。正因为他有这样的情形,使他能够使大众对历史感觉兴趣,而不致牺牲他的尊严和高贵,不致引起那些被公认的权威所易惹起的敌视的批评——他能够不怕难为情地参考标准的著作和寻常可得的材料。”威尔斯的意思是说他是个小说家,原来不是历史家,不必顾到历史专家的架子,所以他不妨写这通俗的历史。威尔斯是世界的著名的作家(虽则他的关于政治的意见,我却未敢恭维),他的这本书是世界的名著:我无意把他来自比。我所以引这几句话,是在表明我更够不上什么学问家,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新闻记者,我所以要研究一些思想,是为着做新闻记者用的,更不怕“牺牲”什么“尊严和高贵”。或许有些朋友也和我一样地忙于自己的职业,要在百忙中浏览一些关于思想问题的材料,那末这本书也许还可以看看,此外倘若抱着什么奢望,那是要不免失望的。
韬奋记于江苏高院看守分所
被羁押六个月后的廿六年六月二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