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
一
陳寅恪[1]謂韓退之作《毛穎傳》,為以古文作小說之嘗試[2],乃古文運動中之一重要節目。子厚懼其以俳為人所排,而運動以敗,故極力張之,《後題》之作,絶非偶然,以此為古文運動中韓、柳連鑣[3]並進之證。是說也,頗有見。
《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皆取乎有益於世者也:“有益於世”四字,為子厚律己化人、萬變不離之主旨,蓋不益世用,聖人之道可廢,反之,有益於世,即滑稽亦不為非。惟“有益”云者,須從兩面看始全:一、息游操縵,有拘並有縱,而有益於作者本身;一、六藝百家,大細穿穴,學者得以奮勵,〔文云:而學者得之勵,何義門謂“之”當作“以”,是。〕又有益於斯文全域。
儲同人評此文曰:
韓《傳》、柳《題》,猶伯牙鼓琴,鐘期聽之,宜其踴躍賞歎,不遺餘力也。昌黎俳謔,見許柳州,以此知材分相去,僅若尋常,則其學問、性情、嗜好,必有格格不相入者,觀張水部[4]書可知矣。
張籍致退之書,乃責退之好戲謔[5],與後來朱晦菴《讀唐志》,所責蓋同[6]。同人見到韓、柳性情、嗜好之不同處,眼界高人一等,但子厚為《後題》時,則固於退之之縱恣處,視與昌蒲葅、或芰、或羊棗等,雖蜇吻裂鼻,縮舌澀齒,而亦已曲意許與之矣。
二
韓退之《毛穎傳》問世之後,非議蠭起,即以親退之如裴度,亦復斥責有加。子厚《題序》之作,申言聖人不以戲謔為非,此一以表示對韓氣類之感,一圖挽回變易文字積重難返之勢。吾持此說,足為陳寅恪古文運動韓、柳連鑣之說,添一旁證,且並考見唐時文風概略。請於晉公[7]《寄李翺書》,先徵其辭如下:
前者唐生至自滑,猥辱致書札,兼獲所貺新作十二篇,度俗流也,不盡窺見。若《愍女碑》、《烈婦傳》,可以激揚節烈,教義煥於史氏;《鐘銘》謂以功伐名於器,非為〔去聲。〕立器為銘;《與弟正辭書》謂文非一藝,斯皆可謂救文之失,廣文之用也,甚善甚善。然僕之知弟也,未知其他,直以弟敏於學而至於文,就《六經》而正焉,故每遇名輩,稱弟不容於口,自謂彌久益無愧詞,竊料弟亦以直諒見待,不以悅媚相容,故不惟嗟悒,亦欲商度其萬一耳。若弟擯落今古,脫遺經籍,斯則如獻白豕[8],何足採取?若猶有祖述,則願陳其梗槪,以相參會耳。愚謂三、五之代[9],上垂拱而無為,下不知其帝力,其漸被天地萬物,不可得而傳也。夏、殷之際,聖賢相遇,其文在於盛德大業,又鮮可得而傳也。厥後周公遭變[10],仲尼不當世[11],其文遺於册府,故可得而傳也,是作周、孔之文也。荀、孟之文,左右周、孔之文也,理身、理家、理國、理天下,[12]一日失之,敗亂至矣。騷人之文,發憤之文也,雅多自賢,頗有狂態。相如、子雲之文,譎諫之文也,自為一家,不是正氣。賈誼之文,化成之文也,鋪陳帝王之道,昭昭在目。司馬遷之文,財成之文也,馳騁數千載,若有餘力。董仲舒、劉向之文,通儒之文也,發明經術,究極天人。其餘擅美一時,流鑒千載者多矣,不足為弟道焉,然皆不詭其詞而詞自麗,不異其理而理自新。若夫《典》、《謨》、《訓》、《誥》[13],《文言》、《繫辭》[14],《國風》、《雅》、《頌》,經聖人之筆削者,則又至易也,至直也,雖大彌天地,細入無間,而奇言怪語,未之或有。意隨文而可見,事隨意而可行,此所謂文可文,非常文也。其可文而文之,何常之有?俾後之作者有所裁准,而請問於弟,謂之何哉?謂之不可,非僕敢言,謂之可也,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止至善[15]矣,能止乎?若遂過之,猶不及也。觀弟近日制作大旨,常以時世之文,多偶對儷句,屬綴風雲,羈束聲韻,為文之病甚矣,故以雅詞遠致,一以矯之,則是以文字為意也。且文者聖人假之以達其心,心達則已,理窮則已,非故高之、下之,詳之、略之也。愚意去彼取此,則安步而不可及,平居而不可踰,又何必遠關經術,然後騁其材力哉?昔人有見小人之違道者,恥與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帶以異也,不知其倒之、反之,非也,雖失於小人,亦異於君子矣。故文之異,在氣格之高下,思致之深淺,不在磔裂章句,隳廢聲韻也;人之異,在風神之清濁,心志之通塞,不在倒置眉目,反易冠帶也。庶幾高明,少納庸妄,若以為未,幸不以苦言見革其惑。惟僕心慮荒散,百事罷〔平〕息,然意之所載,敢隱於故人耶?昌黎韓愈,僕識之舊矣,中心愛之,不覺驚賞,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聞諸儕類云:恃其絶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可矣乎?可矣乎?今之作者,不及則已,及之者當大為防焉爾。弟索居多年,勞想深至,窮陰凝沍[16],動息何如?入奉晨昏之歡,出參帷幄之畫,固多適耳。昨弟來,欲度及時干進,度昔歲取名,不敢自高,今孤煢若此,游宦謂何?是不復能從故人之所勗耳,但寘力田園,苟過朝夕而已。然待春風微和,農事未動,或策蹇[17]謁賢士大夫,兼與弟道舊。未爾間,猶希尺牘,珍重珍重,力書無餘,從表兄裴度奉簡。
右文根據《唐文粹》錄取,從而析之,約得數義:一、習之為度從表弟,而韓退之則為度部屬,度不問表弟曾親炙於韓,直對弟子非薄其師,可見晉公、退之之間,以文事論,顯有隔閡。二、晉公斥退之以文為戲,殆指《毛穎傳》等而言;夫退之為《毛穎傳》,柳子厚並不以為非,晉公一面主張文非一藝,一面又指斥此類閒散筆墨,此殆拘泥於“就《六經》而正”之一觀念,固哉度之論文,亦如高叟之為詩[18]矣。三、翺《與弟正辭書》,固顯言文中儷句之不可闕,而度意猶未足,仍排擊翺之非毁聲韻,是殆韓、李當時以古文相標榜,對於所謂“時世之文”,務“以雅言遠致一以矯之”,晉公惡其言偽,故加創痛。四、晉公此書大旨,在“救文之失,廣文之用”,而以文非一藝為究極之理,其襲用《道德經》句子曰:“文可文,非常文”,名理深透,諒非翺所能解。五、度之此書,不止獨攄己見,而實代表唐賢通論,唐人於退之文辭,估價並不太高,可以推知。六、唐人小品文字,短簡挺拔,其例甚多,並不止退之之《毛穎傳》,陳寅恪謂退之以古文試作小說而有成,亦迎其勢而歸功於顯者耳,說雖諦而微佞。
洪景盧《容齋隨筆》載《韓退之》一條云:
《舊唐書·韓退之傳》,初言愈常以為魏、晉已還[19],為文者多拘偶對,而經誥之指歸,不復振起,故所為文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語。後學之士,取為師法,當時作者甚衆,無以過之,故世稱韓文,而又云時有恃才肆意、亦盭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為羅池神,而愈撰《碑》以實之,李賀父名晉,不應進士,而愈為賀作《諱辯》,令舉進士,又為《毛穎傳》,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撰《順宗實錄》,繁簡不當,敍事拙於取捨,頗為當代所非。裴晉公有《寄李翺書》云:“昌黎韓愈,僕識之舊矣,其人信美材也,近或聞諸儕類云:恃其絶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可矣乎?今之不及之者,當大為防焉爾。”《舊書》謂愈為紕繆,固不足責,晉公亦有是言,何哉?考公作此書時,名位猶未達,其末云:“昨弟來,欲度及時干進,度昔歲取名,不敢自高,今孤煢若此,游宦謂何?是不能復從故人之所勉耳,但寘力田園,苟過朝夕而已。”然則公出征淮西,請愈為行軍司馬,又令作碑,蓋在累年之後,相知已深,非復前比也。[20]
《舊書》之評韓文,原不盡公,惟《羅池碑》旨在佞柳,子厚有靈,亦必鄙之,此謚之曰紕繆,固無不當。蓋子厚安於佛說,而不信有神,退之號稱闢佛,乃隨俗迷信,即此可見兩公之優劣,初不必更取他文,細為評騭。獨景盧謂晉公《寄李翺書》,為名位未達時之少作,此於事實無一相合。試觀習之致新作十二篇,包括《愍女碑》、《烈婦傳》、《鐘銘》、《與弟正辭書》等等,幾乎習之一生之代表作咸在。就習之而言,此次與晉公通書,並以文就正,自是晚年鄭重之舉,而晉公譴擿退之以文為戲,不問而為《毛穎傳》之類。夫此《傳》作於元和四年,其時晉公之功名早顯,書中所謂昔歲取名,可能指貞元中進士及第而言。又曰:孤煢若此,律之暮年為牛、李〔宗閔。〕所排,因而治第東都,逍遙於綠野堂,情狀亦相印合。“及時干進”云者,為晉公撝謙語,習之勸其東山再起,如開成中復拜中書令故事,晉公仍得以此類詞氣作答,寘力田園,苟過朝夕,正是下野元老語辭,景盧為護韓而提早晉公作書年月,殊陷心勞之拙,況晉公此書,詞涵老氣,筆挾霜威,進退時流,點定文體,直弟畜翺而教誨之,人非篤老,何能具此氣概?
三
韓、柳同言文以明道,然道在退之以見極為歸,在子厚以得中為衡,於是退之行文,不能一步踰越規矩,子厚斟酌餘地甚廣,此其大略也。退之以《毛穎傳》為人非毁,理有固然,子厚以俳非聖人所棄為理由,奮力迴護,情至而理亦不屈,二公之交固篤,而文亦相得而益彰,有如此者。
退之作《毛穎傳》,子厚服其怪於文,夫子厚服之,誠也,《毛穎傳》祇能有一,不能有二,《〈毛穎傳〉後題》亦祇能有一,不能有二。退之壻李漢編《韓集》,目中有《下邳侯傳》而闕其文,與《柳集》有《韋道安傳》而闕其文等,然《韋道安傳》,可能眞有其傳而文闕,《下邳侯傳》,則似不可能有其文,而目綴焉。姚鉉選《唐文粹》,不知以何因緣,目與文俱見存,稍加察核,即知所謂《下邳侯傳》,自始至終,皆為摹擬《毛穎》而作,退之倘兩傳並為,將不廑不足以起八代之衰,且亦無以聳當世之聽,吾謂宇內至文可一不可再以此。釗案:《下邳侯傳》,《韓集》舊本無此文,至歐陽永叔始錄之,顯為後人偽造無疑[21]。持與《毛穎傳》對勘,覺韓重為革華[22]濡染,直是懸疣附贅,使人望而生厭。
裴瑾《崇豐二陵集禮》序
裴瑾為子厚姊丈,由其人名瑾、字封叔看來,大抵閤戶塞竇,能為舉世不為之學者。永貞元年十月葬德宗,曰崇陵,元和元年七月葬順宗,曰豐陵。
文曰:“自開元制禮,大臣請避去《國恤》章,而山陵之禮,遂無所執。”宋吳曾[23]非之,其說曰:
《舊唐書·李義府傳》:太常博士蕭楚材、孔志約,以皇室凶禮為預備凶事,非臣子所宜言,義府深然之,於是悉删而焚焉。然則義府為相,乃高宗之初,非開元矣,子厚唐人,不應其誤如此。
太凡朝廷有大事件,定制者一時,發議者可能先若干時,唐除凶禮,定於開元,當然高宗時亦能先議及此。開元時自有大臣,如姚崇、宋璟及張說等,何必涉及相高宗之李義府?不謂能改齋論事拘墟乃爾。〔釗案:大臣請避去《國恤》章,諸本“請”多作“諱”。〕
內之則攢塗祕器象物之宜,外則復土斥上因山之制:此三疊字句法,子厚所慣用,《〈毛穎傳〉後題》:“大羹玄酒,體節之薦”句亦然。復土,《漢·文紀》[24]:“張武為復土將軍”,謂穿壙下棺,已而寘之,即以為墳。
與文物以受萬國:陳少章疑“與”是“舉”字之誤,是。釗案:以受萬國,謂使萬國受之也,比逕用“授”字意強。
今相國郇公:案郇公名均,元和二年為左僕射,四年加平章事,出鎭襄陽,故稱相國,使相也,此文乃四年後作。
何義門謂:此文起五行甚有筆力。釗案:何所指,當着重在“禮不執則不行”一句。
柳宗直《西漢文類》集序
一
宗直,子厚愛弟也,子厚左官,宗直即擔簦襥被而往依之,雖曰致恭於兄也,而亦有從而學文之志。觀其聯牀數年,以至於夭折,就中子厚告以志學之道,同時以己所有志未逮之業,殷殷冀收功於宗直,而為之策劃部署,不難想見,《西漢文類》之纂輯,諒是最要之一目也。先是有路子者,曾自贊為此,而中道廢棄,子厚因以舊所作敍移之宗直,即此序前半段文字是。不幸宗直所輯卒不傳,千年以來,曾無人繼志纂述,所謂西漢文者,僅散見於帖括陋儒所謂《古文辭類纂》[25]之中,專著則闃焉無所聞。甚矣吾國古學之荒,而王介甫之功令文,徒開利祿之途,以梏人心志,益使迷途而不知返,以迨於今也,不亦大可惜哉?
路子者,路隨也,隨名兩見於《柳集》,一不足李景儉之《〈孟子〉評》,一欲自輯西漢文而未卒業,蓋隨終是功名中人,曾有志於學而作輟不恆者耳。《先友記》所載路泌即隨父,泌留西戎不得歸,年至八十餘,無為言者,倘隨以憂父而廢業,其孝猶可念。
序結尾“於是有能者取孟堅書類其文”云云,能者即宗直也,以文中宗直名屢見,輒故避之,然由唐至今之窵遠歲月中,宗直以外,亦竟別無能者,繼此鴻業以光文運,吾又奈之何哉?釗案:宗直《西漢文類》,至宋其書亡,有陶氏者,重編纂成之,見晁公武《讀書志》[26]。別有《東漢文類》,五代竇儼[27]編,二書亦迄未有見者。
二
有閩人徐經[28]者,乾隆末造,朱石君[29]督閩學所得士,為朱梅崖[30]私淑弟子,刊有《雅歌堂文集》二十一卷,多疑古揚己之作。有《書〈西漢文類序〉後》一首如下:
柳子自言:貶官後讀百家書,乃得少知文章利病,故於永嘉石文,識其非古,於《鬼谷》、《鶡冠》、《亢倉》諸子,辨其偽妄,乃於殷、周之前,不能精誠,而反謂其簡野。噫!柳子於三代以下諸書,如莊周之博,屈原之哀,孟軻之奧,李斯之壯,馬遷之峻,相如之富,賈誼之明,揚雄之專,皆能以一言定其品,則柳子於文章利病,可謂深矣。殷、周之前,先聖刪訂,僅傳數篇,何柳子不能知哉?今讀虞、夏史臣所紀,《典》、《謨》、《禹貢》,炳如日星,爛若卿雲,蓋天道、人事、地利,莫不備具,後世史官,有數百卷不能盡者,是惟以數言括之,非簡也。蓋元氣中貫,無所不包,有極詳之勢焉,柳惟見其質勝於文,不知其文在中,為天地之大文,有非後世文字所能同其文者,豈可以野目之耶?蘇子謂凡人為文,至老多有所悔,柳子自貶所校定前所為文,應取是言削去之,無當後世譏訕,而今猶列於篇,使人謂柳子直不知文。蓋唐人重《選》學,柳子初亦自《選》入,故不知殷、周以前之書,自至貶所,治《六經》、《論語》、《孟子》,然後知皆經言,此序未及刪,大約後人從柳宗直《類書》採出,以入本集,是則柳子之恨也。
柳子謂殷、周之前,其文簡而野,夫簡、野非惡評也,胡作者病之?夫簡者繁之對,野者文之對,作者如以簡而野為不可,於此輒謂殷、周之前,其文繁而文,作者顧即認為可乎?作者曰:“後世史官,有數百卷不能盡者,是惟以數言括之”,此明明簡也,而曰“非簡”,此雖洨長[31]復作,恐亦無法為平斯獄。作者曰:“元氣中貫,無所不包,有極詳之勢焉”,此作者之體驗如是,而吾之體驗亦復如是。顧雖體驗如是,而文之為簡也自若,且必須文之簡也,而後此種體驗方生,然則何害於柳子之號文為簡乎?惟文與野之辨亦然。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32],作者敢不認殷、周以前之文為質勝文乎?如其然也,則朗朗然野矣,此天下之公言,非柳子一人之私言也。作者自走死衚衕,而欲以誑擿埴索塗[33]之人,豈不大謬?嘗論閩人不論為詩、為文,好以小聰明自矯於世,而實中無所有,即梅崖亦不免。如右文作者,竟坐柳子為不知文,直是斯文罪過,訾之曰陋,尙不足以蔽其辜也。
《楊評事[34]文集》後序
一
《〈楊評事文集〉後序》,在《子厚集》中,是一敍說文章流別極有關係之文字。
讀此文,於初、中兩唐之文事沿革,及文人流派,可得一覽無餘,但以子厚之自負,而並無一語及己,且亦不牽涉退之,事彌可怪。又文中稱著述與比興兼備,三百年僅得陳拾遺[35]一人,而能陪陳君之後者,楊評事之外,不能別有具體人物,其鄭重如此;同時即著悼慕之辭曰:“遺文未克流於世,休聲未克充於時”,聲與實之不相稱復如彼。吾嘗反覆思之,凡子厚之所以美評事,或者皆自道之語,假藉題目而發揮無遺者歟!蓋當時區劃才士,好以文與筆對舉,尊韓者遠與杜並,則曰杜詩[36]韓筆,近與孟偕,亦曰孟詩[37]韓筆,劉夢得《祭退之文》曰:“予長在論,子長在筆”[38],是韓之所工,唯筆而已,一若此人從不善為文者然。輿論中“詞翰兼奇”〔四字本《唐語林》[39]。〕等字,爭錫子厚,而絶不施之退之,此一虛懸之形,默爾之聲,子厚心摹而力追者久矣。緣意中有此一盤計算,輒於描寫一不甚知名之通家舊好,盛譽為梓潼[40]後一人,其殆為無心流露、桃僵李代[41]之得意文章也歟!
諸葛武侯在唐時之聲譽,原甚平平,薛能之詩,雖不合於《三國演義》之筆調,而中唐與薛氏表裏唱和者,當猶有人,子厚及呂化光輩之論魏、蜀時事,即顯與今人之執著有異。子厚稱評事有《諸葛武侯傳論》,號為季年尤善之作,今乃不可得見,大可歎惜。
子厚於評事文,推許甚渥,偶閱《韋蘇州集》,有《寄楊協律》[42]詩,協律即指評事也。因欲略考楊之官歷,而子厚所為《〈文集〉後序》,顧無一語及此,乃歎劉夢得為人敍次集子,不曰《集序》而曰《集紀》,取意甚卓。蓋序者序其文,紀者紀其行,文與行不相合,即無當於論事知人之誼。尋評事文不少概見,獨《韋集》附有《協律奉酬滁州寄示》一首如下:
淮陽為郡暇,坐惜流芳歇,散懷累榭風,清暑澄潭月。陪燕辭三楚,戒塗綿百越,非當遠別離,雅奏何由發?
淡雅頗與蘇州相近,意盡即止,不多著一字,吾為迴環諷誦,頗寄遐想。
二
子厚《〈楊評事文集〉後序》,為裁斷文藝、斤兩甚重之作,茲節錄前半於下:
文之用,辭令褒貶,導揚諷諭而已。雖其言鄙野,足以備於用,然而闕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動時聽,夸示後學,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作於聖故曰經,述於才故曰文。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著述者流,蓋出於《書》之《謨》、《訓》,《易》之《象》、《系》[43],《春秋》之筆削[44],其要在於高壯廣厚,詞正而理備,謂宜藏於簡册也。比興者流,蓋出於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雅》,其要在於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於謠誦也。茲二者考其旨義,乖離不合,故秉筆之士,恆偏勝獨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專美,命之曰藝成,雖古文雅之盛世,不能並肩而生。唐興以來,稱是選而不怍者,梓潼陳拾遺,其後燕文貞[45]以著述之餘,攻比興而莫能極,張曲江[46]以比興之隙,窮著述而不克備。其餘各探一隅,相與背馳於道者,其去彌遠,文之難兼,斯亦甚矣。
此文,人或訾為少作,或又謂須讓昌黎一格[47],皆目論也。文中盛推陳伯玉[48],馬貴與[49]頗非之,謂陳詩雖造語高妙,而文不脫齊、梁卑靡之習,並謂柳稱其備比興、著述二者而不怍,為竊所未諭。清王予中[50]和之,謂此為柳少年工力未到時語,吾別有論列,見他條,不具於此。獨見林畏廬《評〈後序〉》,語尙平允,其語云:
楊評事凌,楊憑弟也,其文不多見。文推陳拾遺,但曰稱是選而不怍,蓋初唐時,得著述、比興二者之具體而已。於文貞、曲江,且多微詞,則柳州之自命可知。其稱評事,亦但曰具體,殆以元兄之故也。
林似意在拾遺、柳州之間,畫一界線,謂陳廑得著述、比興二者之具體,柳則自命高出遠甚。此林於揚陳之外,揚柳更進一階,或林癖嗜柳致然,柳當行文時,未必蓄是念也。至評事之文,未得窮其工,竟其才,則文中已明言,自不待論。子厚《先君石表陰先友記》,楊氏兄弟三人皆著錄,獨對凌下語曰:“凌以大理評事卒,最善文”,而元兄憑,次兄凝,皆未著一字,子厚於評事之月旦,終不得謂非高著眼云。
三
子厚《〈楊評事文集〉後序》,可視為論文之代表作。
序稱文有二道,而二道皆本於經,經有五,《詩》、《書》、《易》、《禮》、《春秋》是也。子厚姑擯《禮》不計,而歧《書》、《易》、《春秋》與《詩》而二之,又統而名之曰文,此似與退之平昔之所謂文者異趣。蓋退之平昔之所謂文,乃指古聖賢人,馴至如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之徒之所為,而《詩》不與焉。子厚以導揚諷諭,本乎比興,為文之一大宗,且為對抗如《書》、《易》、《春秋》各著述之一大宗,顧退之開口言文,獨將此一大宗擯斥在外。己之專集,雖已包括有《詩》在內,而吻合導揚諷諭本乎比興之微恉者,幾乎絶無而僅有。世稱退之以文為詩,實則退之實不解詩,此所謂文者非文也,乃筆也。退之以筆統攝詩、文二大部, 面貌如一,與子厚紬繹文之二道,剖析著述、比興,在簡册抑謠誦之大不相同者,殆不可同日語。
林畏廬嘗評此序,〔詳見本條二。〕頗道著唐文癢處。唐人為文,二道俱通,自陳拾遺外,子厚殆有舍我其誰之概。畏廬曰:“柳州之自命可知”,吾為沈吟此語者久之。吳至父亦有評曰:“具有分寸,不肯為妄歎”,此乃子厚自留身分處,至父不媿知言。
四
畏廬為吾平生尙及接近之老輩,彼為古文,人以桐城派目之,實則畏廬文字,與桐城有逕庭。觀彼所輯《韓柳文研究法》,雖韓、柳平列,不外老生常談,特對柳文觀點,究與桐城老派異趣。《研究法》開卷有云:
劉夢得敘柳州文謂: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此特舉其大要耳,其親切處,累見與書中,夢得蓋深知柳州者也。若《唐史·文藝列傳·序》謂: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翺、皇甫湜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嚴,抵轢晉、魏,上軋漢、周云云。《唐文粹·序》亦謂:韓吏部超卓羣流,獨高邃古,以二帝、三王為根本,以《六經》、四教[51]為宗師,憑凌[52]轥轢[53],首倡古文,於是柳子厚、李元賓[54]、李翺、皇甫湜又從而和之。似柳州者為昌黎配饗之人,雖尊與韓並,初未有發明其文章之妙者。至方望溪,頗有醜詆之詞,不佞於友人馬通伯[55]處,見望溪手定柳州讀本,往往有紅勒者。因歎人生嗜好之殊,如元微之之右杜而左李,而望溪亦正云柳州適可肩隨退之者也。然少陵生前推服謫仙,不遺餘力,即昌黎之於柳州,《祭文》、《廟碑》、《墓誌》,咸無貶詞,當時昌黎目中,亦僅有一柳州,翺、湜輩均以弟子目之,未嘗屈居柳州於翺、湜之列。且柳州死於貶所,年僅四十七,凡諸所見,均蠻荒僻處之事物,而能振拔於文壇,獨有千秋,謂得非人傑哉?
夢得之《報柳州書》曰:“余吟而繹之,顧其詞甚約,而味淵然以長,氣為幹,文為支,跨躒古今,鼓行乘空,附離不以鑿枘,咀嚼不有文字,端而曼,苦而腴,佶然以生,癯然以清。”此四語,雖柳州自道,不能違心而他逸也。凡造語嚴重,往往神木而色朽,端而能曼,則風采流露矣。柳州畢命貶所,寄託之文,往往多苦語,而言外仍不掩其風流,才高而擇言精,味之轉於鬱伊之中,別饒雅趣,此殆夢得之所謂腴也。佶者壯健之貌,壯健而有生氣,柳州之本色也。癯然以清,則山水諸記,窮桂海之殊相,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昌黎偶記山水,亦不能與之追逐,古人避短推長,昌黎於此,固讓柳州出一頭地矣。
柳州之學騷,當與宋玉抗席,幽思苦語,悠悠然若傍瘴花密箐而飛,每讀之,幾不知身在何境也。《石林詩話》謂:“柳州諸賦,更不蹈襲屈、宋一句,似與昌黎皆在嚴忌、王褒之上”[56],眞知言哉!賦學自詞苑窳敗,遂寡問津,然有韻之文,亦治文者不可不講,發源於屈、宋,取範於柳州,斯得矣。
將柳配韓,此唐末以來之謬見,幾於一致。至方望溪輩,且謂柳廑一部分文字能追隨韓[57]。畏廬突破此點,認柳振拔文壇,獨有千古,柳所有苦腴癯清之文,韓亦追隨不上,此乃加桐城家一大棒喝。至對柳文詞句上之玩味,畏廬已自道所得,無取贅敍。
王白田[58]《讀書記疑》,有《讀〈河東集〉》諸條,中二條云:
馬氏謂:“陳拾遺詩最高古,而雜文則未離於偶儷卑弱之習,無以異於沈、宋、王、楊[59]也,而韓、柳皆盛稱道之,私所未解。”按昌黎《薦士》詩所云:“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專以詩言,考上下文可見,未嘗稱其雜文也。柳州則自為禮部員外以前,其文皆沿襲六朝之遺,故於《〈楊評事文〉序》,稱拾遺兼比興、著述之長,蓋其時所見如此,永州以後,則不為是語矣。
《與友人論文書》,此子厚少時作,猶襲魏、晉之遺,然所謂儁傑廉悍者,亦可概見矣。
子厚本色,始終如一,嚮所增積寢饋之騷賦工夫,隨處流露。必分永州前後,妄揣柳文氣骨,此桐城及望風邪許一流之陋習謬論,不値識者一笑。就此一點觀之,畏廬所見,高於白田遠甚。惟陳拾遺亦可類推,拾遺文之高蹈,固不當從詩與雜文之分野,強為低昂,蓋詩自詩,雜文自雜文,難以同一之準繩裁之。陳無己言:“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語見《後山詩話》。〕白田踵馬氏之誤解,直是未通文理,馬氏指馬貴與,語見《文獻通考》。
五
三楊在《先友記》中,皆不署字,茲據《權載之[60]〔德輿〕集》所署,憑字嗣仁,凝字懋功,凌字恭履。
三楊之中,以文章言,權載之偏重懋功,子厚偏重恭履。偏重懋功,見於載之所為《兵部郎中楊君文集序》,偏重恭履,見於子厚所為《〈楊評事文集〉後序》。之兩序者,其所獎藉,非止一般文人用力可到之恆詣而已,而直說成運會攸關,占大唐文藝成就之一重要部分。載之之說曰:
君嘗以為尙氣者或不能精密,言理者或不能彪炳,鏤烝彝[61]、景鐘[62],與緣情比興者,或不能相為用。仲宣[63]體弱,公幹[64]未遒,才難而力不足,從古所病。故懋功於《六經》、百氏之中,如良金巧冶,鍛鍊在手,而又扃防,隳約束,恬然而據上游,坦然而蹈中行。其敍事推理,抗今據古,多而不煩,簡而不遺,彌綸條暢,無入而不自得。
子厚之說曰:
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茲二者考其旨義,乖離不合,故秉筆之士,恆偏勝獨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專美,命之曰藝成,雖古文雅之盛世,不能並肩而生。若楊君者,少以篇什著聲於時,其炳耀尤異之詞,諷誦於文人,盈滿於江湖,達於京師。晚節徧悟文體,尤邃敍述,學富識遠,才涌未已,其雄傑老成之風,與時增加。
最可怪者,載之稱懋功文如彼之高,而子厚為懋功誌墓,廑“君之文若干篇,皆可傳於世”一語,輕輕帶過而外,別無隻字,說到懋功之文字績業。而子厚於恭履極力闡揚,所稱與載之之稱懋功,大抵相去不遠,又特止於單文孤證,他處不見足相映發之迹。《載之集》中,有《答楊湖南書》,謂嗣仁之文“宏麗博厚,坦夷章明,如黃鐘大玉,慶霄天籟,奇采正聲,鏗鏘照耀”,卻對恭履廑廑在草《〈懋功文集〉序》時,稱其捐館一紀,此外別無記錄。要而言之,恍若載之、子厚,交相約定,三楊中嗣仁官高名重,足以自振,文將不脛而流傳於後,惟懋功、恭履二人,身沈下僚,文易泯滅,因各揀取其一,盛為稱道然者,此豈非文壇祕事,大可聳動者哉?
唐人中文、筆兼至之才,其少也如彼,偶一得之,或則廑悟文體,而未卒成其美,或則幸而成矣,亦以官卑年促,不名於世,權、柳兩公言下所為感歎不置,雅不出此。惟然,而兩公文之價値逾重,讀者其可忽諸?
六
文章蹊徑,柳、歐同功,在有明囂騰論域中,亦得到相當陣地。吾見顧仲恭〔大韶〕[65]《復友人書》云:
竊謂文至於秦、漢止矣,韓、柳之於秦、漢,精、粗兼舉者也,歐、蘇、曾、王,得其精而遺其粗者也。然其粗旣遺,則其精者亦不全矣,何者?辭太清而氣漸薄也。吾兄不願為韓、蘇,而願為柳、歐,亦各從所好耳,但謂韓、蘇可假,柳、歐不可假,則似非通論。韓公百世之師也,無可議者,蘇氏父子,惟純於用虛,故使有才無學者,亦得庶幾焉,然亦惟眞才者能之,未見其可假也。且眞、假之分,亦在其人耳,不在門戶,眞人為之,則無所不眞,假人為之,則無所不假,旣已假矣,則自《六經》以至於唐、宋,無不可假也,而又何擇於柳、歐哉?
此區區小段文字,包孕至富,非逐層分析,難於說明。竊謂韓、柳之於秦、漢,領域雖同,卻彼此首尾未臻一貫。何以言之?退之號稱文起八代之衰,己亦自詡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則韓之求達秦、漢,乃跨越八代而為之,子厚則不然。子厚雖以西京為文之近古而尤壯麗之一聖地,但中間璩、瑒在魏[66],機、雲入洛[67],下逮鮑、謝、徐、庾[68]之起齊、梁,都不肯過門不問,一直循塗叩關而抵咸陽。正惟此故,子厚分文為二道,一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號曰筆,一導揚諷諭,本乎比興,始曰文,仲恭所謂精、粗兼舉,大抵粗在筆、精在文。其在他一面,文家創設義法,以駕駛古來述作,尊之者順,背之者逆,此外文辭末迹,非惟無足重輕,而且認作妨礙義法,懸為厲禁,此則前者為精,後者為粗。由是精粗二辭,在文壇中互為主從,勢成水火。雖然,子厚才高學富,無往不通,不論精粗何屬,而皆網羅弗失,退之不克臻此。於是仲恭先以兼舉美柳並美韓,顧韓或則工筆而未必工文,或則拘義法而排詞翰,卒乃不得不擺落與柳行列,而下與蘇比蹤,仲恭之友從而創立柳、歐陣容,使與韓、蘇對峙。何以故?以蘇之偏適與韓近,而歐之全適與柳近故。夫何言乎蘇偏而歐全也?曰:仲恭言歐、蘇得精遺粗,此之精若粗也,在歐、蘇並非同範。而蘇氏父子,純於用虛,其弊與韓同,是之謂蘇偏;而歐九[69]雖以不讀書知名,但文詞斐亹[70],駢、散兼擅,其長不與柳迕,是之謂歐全。
濮陽吳君文集序
此吳武陵之父所為文集也,其文雖經柳子厚過目,認為發言成章,頗有可觀,卒之序存而文終不傳,甚至名與爵亦無可考,從來文人窮老盡氣,有所述作,往往相與汗萬牛,充萬棟,而終於澌滅無聞,抑何可歎!
林琴南謂:“此等文近酬應之作,而蔚然可觀,能稱求者之意,亦難矣”,所見甚是。
“居鄉黨未嘗不以信義交於物,教子弟未嘗不以忠孝端其本”,此僅言:“以信義交於物,以忠孝端其本”,足矣,“未嘗不”三字可略。顧作者必以雙重負號加之,“未”字一負行於前,“不”字一負繼於後,使兩負等於一正,正如湘諺所謂:“何字仍然作可字用”,此乃加倍寫法,以強其文勢,並不含何種陽秋。
《貞符》者,鼓吹人民政權第一號大文字也,而第一行即揭載吳武陵之名,使與該文同永存於天地間,顧武陵為父求文於子厚,文在而父名反泯沒而無聞,天下事始終相與之誼之難測也如此。
王氏伯仲唱和詩序
王氏伯仲何人也?以文中“王氏子某,與余通家,代為文儒”推之,當然以《先友記》所列王紓、王紹輩,最為切近。特紓、紹輩行在先,文所謂“士大夫掉鞅於文囿者,咸不得攀而倫之”,子厚自亦不能例外。則所謂來自南徐之某者,注家謂是以江浙觀察使遷諸道鹽鐡轉運使之王緯,而緯名從“糸”旁,與紓、紹一致,或即是紓、紹同一昭穆之少年族屬,良未可知。陳少章曾詮之云:
況宗兄握炳然之文,以贊關石,廌冠銀章,榮映江湖:按上言“乙亥歲某自南徐來”,乙亥,貞元十一年也。《新史》:貞元十年,浙西觀察使王緯,加御史大夫,兼鹽鐡轉運使,故有“以贊關石”諸語。浙西廉使治潤州,故曰自南徐來。史又言緯與弟奐之、賁之,皆有文,此伯仲或即奐之、賁之耶?
以少章語,合之吾曩所推,大抵不中不遠。
雖古猶今:何義門校“今”作“乏”,是。
必復其始:《左》:公侯之子,必復其始[71]。
何義門謂此作無所取。夫以文言,誠是少作,然於掌故足資考證,亦彌有益。
* * *
[1]陳寅恪(1890—1969):江西義寧人。曾任清華大學國學院導師、中山大學教授。著有《柳如是別傳》、《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等。
[2]《元白詩歌箋證·讀鶯鶯傳》:《毛穎傳》者昌黎擬《史記》之文,蓋以古文試作小說,而未能成功也。見陳寅恪:《陳寅恪先生全集》,里仁書局,1980年,第798頁。此外,陳寅恪還有《韓愈與唐代小說》一文,詳細論述了《毛穎傳》與唐代小說關係。見陳寅恪:《講義及雜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440—444頁。
[3]連鑣:兩騎並接。《世說新語·捷悟》:“時彥同遊者連鑣俱進。”
[4]張水部:張籍。張籍曾官水部員外郎,故稱張水部。
[5]“張籍致退之書”二句:王定保《唐摭言》卷五:“韓文公著《毛穎傳》,好博簺之戲,張水部以書勸之,凡三書。”韓愈《答張籍書》:“吾子又譏吾與人人為無實駁雜之說,此吾所以為戲耳。”韓愈《答張籍書》,見《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326頁。
[6]所責蓋同:朱熹《讀唐志》:“然今讀其(韓愈)書,則出於諂諛、戲豫、放浪而無實者,自為不少。”見《朱文公文集》卷七十。
[7]晉公:裴度。裴度在平淮西後,功封晉國公。
[8]獻白豕:比喻知識淺薄,少見多怪。漢朝朱浮《為幽州牧與彭寵書》:“往時遼東有豕,生子白頭,異而獻之。行至河東,見羣豕皆白,懷慙而還。”
[9]三、五之代:三皇、五帝時代。
[10]周公遭變:《詩經·豳風·七月》序:“《七月》,陳王業也。周公遭變故,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之艱難也。”鄭箋:“周公遭變者,管、蔡流言,辟居東都。”
[11]仲尼不當世:《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孔子年十七,魯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誡其嗣懿子曰:‘孔丘,聖人之後,滅於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讓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茲益恭,故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敢余侮。饘於是,粥於是,以餬余口。其恭如是。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當世,必有達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左傳·昭公七年》:“聖人有明德者,莫不當世,其後必有達人。”孔穎達疏:“不當世,謂不得在位為國君也。”
[12]四“理”字皆代“治”字用。——章士釗原注。
[13]《典》、《謨》、《訓》、《誥》:《尚書》中《堯典》、《大禹謨》、《湯誥》、《伊訓》等篇的並稱。《書序》:“《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
[14]《文言》、《繫辭》:《文言》、《繫辭》,是《易經》中解釋義理的文辭。《文言》即文飾《乾》、《坤》兩卦之言,為《十翼》之一,又稱《文言傳》。孔穎達《周易正義》引莊氏之言曰:“以《乾》、《坤》德大,故特文飾以為《文言》。”《繫辭》指《十翼》中的《繫辭上傳》和《繫辭下傳》,是闡說經文的專論。《周易正義》曰:“夫子本作《十翼》,申說上下二篇經文繫辭,條貫義理,別自為卷,總曰《繫辭》,分為上下二篇者。”
[15]語出《大學》。
[16]凝沍:結冰,凍結。潘嶽《懷舊賦》:“轍含冰以滅軌,水漸軔以凝沍。”
[17]蹇:駑馬,亦指驢。
[18]固哉高叟之為詩:見《孟子·告子下》。
[19]還:《容齋隨筆》卷六《韓退之》原文作“遠”。《舊唐書》卷一百六十《韓愈傳》作“還”。
[20]見《容齋隨筆》卷六《韓退之》。
[21]宋陳長方,明張燧也持此說。陳長方《步里客談》卷下:“又疑《下邳侯傳》是後人擬作”。張燧《千百年眼》卷十:“《下邳侯傳》,世已疑非退之作,而後世乃因緣效仿不已。”陳長方(1108—1148),字齊之,學者稱唯室先生,侯官人。高宗紹興八年(1138)進士,調蕪湖尉,江陰縣學教授。能詩文,有《唯室集》十四卷,《步里客談》二卷。
[22]革華:即下邳侯。
[23]吳曾:字虎臣,崇仁人。生卒年不詳。紹興中以獻書得官,歷工部侍郎、嚴州知州。撰有《能改齋漫錄》。
[24]《漢·文紀》:指《漢書·文帝紀》。中有“郎中令張武為復土將軍”語。《史記》卷十《孝文本紀》有“郎中令武為復土將軍”語。從引用來看,當指《漢書·文帝紀》。
[25]《古文辭類纂》:姚鼐編《古文辭類纂》。後王先謙、黎庶昌各編有《續古文辭類纂》。蔣瑞藻編有《新古文辭類纂》。姚鼐編的《古文辭類纂》和黎庶昌編的《續古文辭類纂》皆收有西漢文。此處所謂“帖括陋儒”,當指姚鼐、黎庶昌。他們皆為桐城派。
[26]晁公武讀書志:《郡齋讀書志》卷二十載:“《西漢文類》,唐柳宗直撰,其兄宗元嘗為之序。至本朝其書亡,陶氏者重編纂之”。見晁公武撰,孫猛校正:《郡齋讀書志校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73頁。
[27]竇儼(?—969):字望之,薊州漁陽縣人。後晉天福六年(941)進士,歷仕後晉、後漢、後周各朝。入宋,任禮部侍郎。著有《周正樂》等。
[28]徐經:字芸圃,號桓生,建陽人。嘉慶二十四年(1819)進士,官翰林院編修。私淑朱仕琇,採其文集中教人為文之說,得四十九則,成《梅崖作文譜》。撰有《雅歌堂文集》。
[29]朱石君(1738—1806):朱珪。朱珪,字石君,號南厓,晚號盤陀老人。順天大興縣人。乾隆十三年(1748)進士。仕乾隆、嘉慶二朝,歷任數省布政使、按察使及巡撫等地方官,又任兵部、戶部尚書等京官。又先後典福建、江南鄉試。卒諡文正。
[30]朱梅崖(1715—1780):朱仕琇。朱仕琇,字裴瞻(斐瞻),號梅崖,福建建寧人。乾隆十三年(1748)進士,改庶吉士。選山東夏津縣知縣,因足疾改福寧府教授。後歸主鼇峰講席者十年。著有《梅崖文集》。
[31]洨長:指東漢的許慎。因許慎曾官洨長。
[32]《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33]擿埴索塗:謂盲人以杖點地摸索道路。常喻暗中求索。揚雄《法言·修身》:“擿埴索塗,冥行而已矣。”李軌注:“埴,土也。盲人以杖擿地而求道,雖用白日,無異夜行。夜行之義,面牆之諭也。”
[34]楊評事:即楊凌,字恭履,柳宗元岳父楊憑之弟,官至大理評事。
[35]陳拾遺:陳子昂。因曾任右拾遺,後世稱為陳拾遺。
[36]杜詩:杜甫的詩。
[37]孟詩:孟郊的詩。
[38]《祭韓吏部文》原文為:“子長在筆,予長在論”。見劉禹錫:《祭韓吏部文》,《劉禹錫全集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537頁。
[39]四字本《唐語林》:王讜《唐語林》卷二《文學》:“又元和以來,詞翰兼奇者,有柳柳州宗元、劉尚書禹錫及楊公。”
[40]梓潼:指陳子昂。陳子昂梓州射洪人。
[41]桃僵李代:原比喻兄弟友愛相助,後轉用為互相頂替或代人受過。
[42]《寄楊協律》:韋應物作於建中四年(783)秋間。見孫望:《韋應物詩集繫年校箋》第343頁。中華書局,2002年版。
[43]《易》之《象》、《系》:《周易大傳》有《象》和《系辭》(《繫辭》)。其中《象》為解釋六十四卦的卦名、卦義及爻辭。
[44]《春秋》之筆削:《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後世稱修改文字為筆削。
[45]燕文貞:即張說。張說封燕國公,諡文貞。
[46]張曲江:即張九齡。張九齡,字長壽,韶州曲江人。唐玄宗開元年間曾拜相。
[47]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予嘗謂子厚詩過昌黎,而文特讓一格也。”
[48]陳伯玉:陳子昂,字伯玉。
[49]馬貴與:馬端臨。馬端臨,字貴與。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百三十一載:“按陳拾遺詩語高妙,絕出齊梁,誠如先儒之論。至其他文則不脫偶儷卑弱之體,未見其有異於王楊沈宋也。然韓吏部、柳儀曹盛有推許。韓言‘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柳言:‘備比興著述,二者而不怍’,不特稱其詩而已。二公非輕意文許人者,此論所未喻。”
[50]王予中:王懋竑。王懋竑,字予中(與中),號白田,江蘇寶應人。
[51]四教:《論語·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52]憑淩:謂登高憑眺,淩駕其上。
[53]轥轢:超過。《隋書》卷七十《楊玄感等傳論》:“又躬為長君,功高曩列,寵不假於外戚,權不逮於羣下,足以轥轢軒唐,奄吞周漢,子孫萬代,人莫能窺,振古以來,一君而已。”
[54]李元賓(766—794):李觀。李觀,字元賓,郡望隴西,後寓家於吳。貞元八年(792)進士,與韓愈同榜。官太子校書郎。
[55]馬通伯(1855—1930):馬其昶。馬其昶,字通伯,晚號抱潤翁,安徽桐城人。
[56]此語不見《石林詩話》中,不知林紓何所據。《石林詩話》,宋代葉夢得著。
[57]方苞:《書柳文後》:“其(柳宗元)雄厲悽清醲郁之文,世多好者;然辭雖工,尚有町,非其至也。惟讀《魯論》、辨諸子、記柳州近治山水諸篇,縱心獨往,一無所依藉,乃信可肩隨退之而嶢然於北宋諸家之上,惜乎其不多見耳。”方苞:《書柳文後》,《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12頁。
[58]王白田:王懋竑。
[59]沈、宋、王、楊:沈,沈全期;宋,宋之問;王,王勃;楊,楊炯。皆唐初時人。
[60]權德輿:(759—818):字載之,天水人,唐代文學家。著有《權德輿全集》。
[61]烝彝:亦作“烝夷”。古時一種青銅祭器。《隸續·晉右軍將軍鄭烈碑》:“昔龔父鏤烝夷之鼎,魯人著《泮宮》之頌。”
[62]景鐘:大鐘。
[63]仲宣:王粲。“建安七子”之一。
[64]公幹(?—217):劉楨。劉楨,字公幹。東平寧陽人。“建安七子”之一。
[65]顧大韶(1576—?):字仲恭,東林黨人顧大章孿生弟,常熟人。著有《炳燭齋隨筆》。
[66]璩、瑒在魏:應璩、應瑒兄弟。應瑒(?—217),字德璉,汝南人。漢獻帝建安時,被曹操征為丞相掾屬。“建安七子”之一;應璩(190—252),字休璉。應瑒之弟。博學好作文,善於書記。魏文帝、明帝時,歷官散騎常侍。曹芳即位,遷侍中、大將軍長史。當時大將軍曹爽擅權,舉措失當,應璩曾作《百一詩》諷勸。曹爽被誅後,復為侍中。
[67]機、雲入洛:陸機、陸雲兄弟。晉武帝太康十年(289),陸機兄弟被征入洛陽。張華以“伐吳之役,利獲二俊”譽陸氏兄弟,二陸名氣大振。時有“二陸入洛,三張減價”之說(“三張”指張載、張協和張亢兄弟)。
[68]鮑、謝、徐、庾:鮑照、謝朓、徐陵、庾信。
[69]歐九:歐陽修。
[70]斐亹:文彩絢麗貌。
[71]《左傳·閔公元年》:“公侯之子孫,必復其始。”此處所引,比原文少一“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