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祭使壁記
一
本文主旨,在“聖人之於祭祀,非必神之也,蓋亦附之教焉”兩句上,從而事天地教敬,事宗廟教愛,事有功烈勸善,如是焉耳矣。何義門非之,“謂‘非必神之’者,是其識有所偏,於附之一言,亦自相違反,其失與《䄍說》同”,吾於解釋《䄍說》時,詳哉言之,不復贅也。
視祭祀有司百官之戒具:戒具,牲物也。
《唐開元禮》:開元中,張說以《顯慶禮注》〔顯慶,高宗年號。〕前後不同,宜加折衷,以為唐禮,乃詔蕭嵩等撰述,號《大唐開元禮》。
執簡而臨之:《左》[1]:南史聞太史盡死,執簡以往,簡,謂簡策也。
綴兆之數:《禮記》:綴兆舒疾,樂之文也[2]。綴,謂舞者行列相連綴,兆,謂位外之營兆。《家語》[3]:“行綴兆,執羽籥,作鐘鼓,然後謂之樂乎?”注:綴兆,樂位。
洎執役而衛者:義門云:“‘役’一作‘殳’,言衛則作‘殳’為是”,何說諦。
御史多缺:貞元十九年十一月,監察御史崔薳入臺近,不練故事,違式,流崖州。十二月,監察御史韓愈、李方叔皆得罪。
本文何義門認為謹潔,永州以前文之至者,蓋義門劃定永州為子厚改變文體之一關鍵,前此殆不可能有確守散文規律之謹嚴文字如本記者,是乃此公褊狹之見。
二
王荊石評此文云:“柳記皆本色”,“本色”二字,正搔着子厚癢處。方望溪卻云:“《監祭使壁記》等,是見成文字,俯拾即來,與《永州八記》跳脫能動人者未同。”[4]望溪意謂:此類文字,皆有類書為藍本鈔撮即得,殆說不上著作,此直是望溪顢頇不解文處。為問記監祭使壁,何得使用記鈷鉧潭、記石澗筆法?蓋二者各有其本色,以本色還本色,於是子厚作記,兩體皆恰到好處,顧望溪不解此。望溪為人面無血色,木然寡歡,與山中魚鳥,性不相習,令其試作《永州八記》,彼且哭笑不得,一字也湊不上,因此設想妄通其他,使記石澗與記監祭使壁,聯成一事,可用一套相同筆墨。天下那有如此不通秀才?可歎之至。尋子厚為此文時,正値身為監察御史裏行,位在己上如崔薳,以事貶出,韓愈、李方叔皆得罪,己乃得越次而草是文,此眞偶然之本色事也,苟非然者,子厚自始想不著草此種文。夫有唐何來如後代繁重完整之工具類書?子厚亦何能相應而預作事類編纂準備?特以己之博覽有素,觸類即發,以本色對本色,因無往而不恰如其分已耳,猥瑣陋儒,何足以知之?
四門助教廳壁記
此記大半敘制度,說歷史,允為敷陳一代宏規之高文典册,簡明扼要。與從事鋪張,僅餘膚廓,所謂燕許手筆者異趣。此一例爾,他記類推。
賀祕書由是為博士:賀祕書者,賀知章也,知章舉進士,初授國子四門博士,遷太常博士,改太子賓客,授祕書監。
歸散騎由是為左拾遺:歸散騎者,歸崇敬也,崇敬天寶中舉博通墳典科,遷四門博士,有詔舉才可宰百里者,復策高等,授左拾遺,德宗時遷翰林學士,左散騎常侍。
舊制以拾遺為八品清官:《文苑》、《文粹》“為”作“與”。陳少章云:“‘為’作‘與’是。案《唐·百官志》[5]:四門助教與拾遺,皆八品上,但助教止為清官,而拾遺則兼清要,故由助教除拾遺為美遷,而品秩則一。”少章所銓甚當。
余與立同祖,與武公同升於禮部,與歐陽生同志於文:立者柳立,子厚從姪,貞元十年進士。武公,武儒衡,貞元九年,子厚與之同舉進士。歐陽生,歐陽詹,閩人也,貞元八年,與韓愈文辭同考試登第。陳少章云:“案立為公從姪,故直名之,是也,若武、歐二人,皆公儕輩,不應獨尊武為公,異於歐陽生之稱,‘武公’之‘公’當有誤。”釗案:儒衡為元衡弟,子厚《上西川武相公啓》,甚形尊重。推及烏之義,對儒衡亦不得不略示推崇,同舉之誼,抑為第二。至歐陽詹,韓、柳皆生之,已習為常矣,難於驟改。〔退之有《歐陽生哀辭》。〕武、歐分別稱謂,了不足怪,少章之說未諦。
“《祭統》[6]曰:天子設四學”,張宗泰[7]《所學集》校云:“不知乃《祭義》[8]之文。”釗案:子厚此類疏忽屢見,名家往往如此。
武功縣丞廳壁記
清之縣丞,一佐雜耳,衙署如雞棲,卑下不齒於官曹。而在有唐,則令、丞同為縣之長吏,以職掌言,軍政皆有涉及,丞廳規制崇閎,壁記至煩當世名家執筆,俯仰今古,憮然久之。
武功縣唐屬京兆尹,與清之大興、宛平相類。貞元十五年,丞廳壁壞,官署舊記散佚,後三年,陳南仲居是官,其族子存,持地圖謁子厚求為記,蓋在十八年也,子厚適尉藍田。
子厚為文,皆有一定機局,記官署一類文,大抵崇尙典制,章明史蹟,其文莊雅可誦,固不獨此記為然。
有丘陵墳衍之大:土高曰丘,阜大曰陵,水涯曰墳,下平曰衍。
凡以戰得爵七大夫、公乘以上:秦爵共分二十級,七大夫,公大夫也,爵第七,故曰七大夫,公乘,爵第八。
分禁旅以守縣道:何義門云:“德宗以後,神策軍士倚中官為暴,橫於畿赤,結語微及之。”釗案:此貞元十八年所為文,已與王叔文執政,令范希朝總統京西諸城鎭行營兵馬一事相接近,義門稍稍窺見子厚行文本意。文收筆曰:“吾庸可以慶哉?為之記云”,其味深長,最宜潛玩。慶,吳摯父校作“度”,非。
盩厔縣新食堂記
水曲曰盩,山曲曰厔,縣初屬京兆府,後隸鳳翔。
唐之亂象,起於天寶,逮肅宗以神策軍鎭京畿,其西郊皆有屯營,軍司之人,雜處畿甸,恃強橫暴,民不堪其擾,此記所謂“西郊捍戎”者也。自肅宗乾元二年,數至德宗建中四年,恰為二十六年,是歲李希烈反,十月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反,侵入京師,德宗幸奉天,西郊之屯解散,至此遂成兵去邑荒之境。由是而興元,而貞元,自興元元年〔按建中四年即改元興元。〕直至貞元十八年,又恰為一十九年之久,而子厚執筆作此記。
由是縣之聯事,離散而不屬:《周禮》:祭祀之聯事,賓客之聯事[9],聯事,謂通職也,大抵一事而由諸分司共同處理者,謂之聯事。
惟禮食之來古也:《晉語》:悼公使魏絳反役,與之禮食[10]。禮食,公家招待給食之謂,事非常設,與此記食堂之義,微有不同。
諸使兼御史中丞壁記
此記之壁,乃御史中丞署之壁。緣貞元二十年,武元衡遷御史中丞,子厚時為監察御史執筆,以屬官作此記,欲將以往諸使,曾兼御史中丞名號者,一並記錄,故標題為《諸使兼御史中丞壁記》。
唐初諸使,未嘗加御史之名,自開元來,使之制愈重,故有兼御史者。德宗置東都畿觀察,而以留臺御史中丞為之,建中間又以御史中丞一員為理匭使,故兼御史中丞為使者不一。然非求之詔制,及質之史氏,莫得而詳,子厚當時是否臚列具備,殊無可考。
子厚先友袁滋為册南詔使,曾兼御史中丞,此記所云“使絶域”、“柔遠人”等等,及“總憲度於朝端,樹風聲於天下”,“翼於君而正於人”者也。惟滋之此行,並不勝任愉快,子厚在《先友記》中記曰:“出使辱命,貶刺史”,後出為義成軍節度,恐未依前兼御史中丞云。
館驛使壁記
子厚敍記之妙,在條貫錯雜處,點次明白,如在掌上。茲錄《館驛使壁記》,以資隅反,如下:
凡萬國之會,四夷之來,天下之道塗,畢出於邦畿之內。奉貢輸賦,修職於王都者,入於近關,則皆重足錯轂,以聽有司之命。徵令賜予,布政於下國者,出於甸服,而後按行成列,以就諸侯之館。故館驛之制,於千里之內尤重。自萬年至於渭南,其驛六,其蔽曰華州,其關曰潼關;自華而北,界於櫟陽,其驛六,其蔽曰同州,其關曰蒲津;自灞而南,至於藍田,其驛六,其蔽曰商州,其關曰武關;自長安至於盩厔,其驛十有一,其蔽曰洋州,其關曰華陽;自武功西至於好畤,其驛三,其蔽曰鳳翔府,其關曰隴關;自渭而北,至於華原,其驛九,其蔽曰坊州;自咸陽而西,至於奉天,其驛六,其蔽曰邠州。由四海之內,總而合之,以至於關,由關之內,束而會之,以至於王都,華人、夷人往復而授館者,旁午而至。傳吏奉符而閱其數,縣吏執牘而書其物,告至、告去之役,不絶於道,寓望[11]、迎勞之禮,無曠於日。而春秋朝陵之邑,皆有傳館,其飲飫餼饋,咸出於豐給,繕完築復,必歸於整頓。列其田租,布其貨利,權其入而用其積,於是有出納奇贏之數,句會考校之政。大曆十四年,始命御史為之使,俾考其成以質於尙書。季月之晦,必合其簿書,以視其等列,而校其信宿,必稱其制,有不當者反之於官。尸其事者有勞焉,則復於天子而優升之,勞大者增其官,其次者降其調之數,又其次猶異其考績,官有不職,則以告而罪之。故月受俸二萬於太府,史五人,承符者二人,皆有食焉。先是假廢官之印而用之,貞元十九年,南陽韓泰告於上,始鑄使印而正其名。然其嗣當斯職,未嘗有記之者,追而求之,蓋數歲而往,則失之矣。今余為之記,遂以韓氏為首,且曰:修其職,故首之也。
子厚此記之敍次井井,尤為高手,並不必在他記下,然此記為韓泰作,事以人重,用筆更覺興會淋漓。蓋泰為八司馬之一,以幹濟顯名,王叔文將收宦官兵權,以范希朝節度京西諸城鎭行營兵馬,用其名也,而實以泰為行軍司馬專其事。貶官後十五年,泰守漳州,韓退之自袁州舉代,稱泰“詞學優長,才氣端實,臣之政事,遠所不如”,故泰在叔文黨中,職為綜理微密,他人莫及之大器。子厚與人書簡,事涉安平,〔泰字。〕眉色俱動,中含密契,不言可知。區區館驛使者,不過泰之初政,無甚可紀,而使印之鑄,事在貞元十九年,明年,泰即與子厚同充監察御史,諒泰適以是時兼任使職。此同道諸友拔茅連茹之始基,子厚用事心切,正以太平可立致,焉得不為泰小試其端而喜?夫唐之駕部掌傳驛,為驛千六百三十九,見《新史·百官志》,今此記所載,止四十七驛而止,似細碎不足道,然世無韓泰,記必不作,子厚不記,即四十七驛者世亦莫名,古賢達之號為名世,凡五百年而一出者,此類是也,《壁記》之有重大連誼如是。
子厚於韓氏之交誼極摯,而其由來皆起於安平。蓋安平有二兄,長名愼,以溫縣主簿終,子厚為志墓,其辭曰:“外姻家老謀為之志,季弟泰哀不能文,故託於友焉,嗚乎!生也,以其弟之恭知君之為友;沒也,以其弟之戚知君之為愛。”次兄豐,字茂實,《子厚集》中有《送韓豐羣公詩後序》,詩者,豐將浮游淮湖,觀藝諸侯,羣公出祖於外之所為作也,《後序》曰:“宗元常與韓安平遇於上京,追用古道,交於今世,以是知吾兄,兄敦朴而知變,弘和而守節,溫淳重厚,與直道為伍,嘗著書言禮家之事,條綜今古,大備制量,遺名居實,澹泊如也。”觀子厚二文,其由安平以納交於兩兄,貴重可想。嘗論子厚先友有三楊,摯交有三韓,氣貫百年,誼終歿世,誠中唐之嘉話,世胄之典型已。〔釗案:顧嗣立[12]編《溫飛卿集外詩》有云:千巖萬壑應惆悵,流水斜傾出武關,即引子厚本記作注。〕
嶺南節度使饗軍堂記
一
此文為《集》中鉅製,高文大册,部婁燕許,學者試朗誦一過,一字不許放過,同時賞其音節,觀其藻采,而文之工用畢呈。何義門謂:“文更簡百餘字,則筆力益高”,此意吾殊未曉。
其大小之戎:元戎所乘之車,謂之大戎,從後行者,謂之小戎。
則統於押藩舶使:嶺南節度,兼押藩舶使。
以執秩拱稽:此指軍言。執秩:《左·僖二十七》,“作執秩以正其官”,注:執秩,主爵秩之名[13]。拱稽:《吳語》,“擁鐸拱稽”[14],注:拱,執也,稽,計兵名籍也。
以譯言贄寶:此指賓言,謂譯其言,而代呈其進奉之寶也。
合二使之重:何義門云:“二使豈可並論?鳥獸睢盱,〔此謂其語言之不可解。〕亦不足以言賓也。但欲對舉,使文整贍,亦嘗即押舶之名思其義乎?”義門所見迂誕如此,一直到清同治時,倭仁、彭藴章輩,猶持義門之見,以啓戎釁,可見千餘年前,子厚思想領域之闊大,至足推服。義門謂:但欲對舉,使文整贍,此種頭巾氣語,豈値識者一笑?
勞旋勤歸,以羣力一心:《詩》疏:《出車》以勞旋,《杕杜》以勤歸[15],勞讀去聲,此八字可移作人民政權下之標語。
今御史大夫扶風公廉廣州:元和八年十二月,以御史大夫扶風郡公馬總為嶺南節度使。
列觀以遊目,偶亭以展聲:觀,去聲,樓觀之謂,或如今制屋上平臺,可以眺遠。偶亭,擴大亭之一倍。胡鳴玉曰:凡觀之,平聲,有以示人,使之來觀,去聲。如大觀、奇觀、壯觀、舊觀等,並去聲,杜詩:“先朝常宴會,壯觀已塵埃”[16],此一徵也。宋王景文[17]詩:“直翁自了平生事,不了山陰陸務觀”,放翁見之,笑曰:“我字務觀,乃去聲,如何把做平聲押韻?”說見《訂譌雜錄》,直翁,指時相史浩。
羽鱗貍互之物,沈泛醍盎之齊:“互”一作“牙”,以“互”字俗體作“㸦”而誤。互,謂有甲介者,貍,自貍伏於泥中者,本《周禮·鼈人》。又《酒正》:辨五齊之名,一泛齊,二醴齊,三盎齊,四醍齊,五沈齊,齊,去聲。
二
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七云:
柳州文學《國語》最多,如伍舉論章華之臺[18]云:“問誰宴焉?則宋伯[19]、鄭伯,問誰相禮?則華元、駟騑,問誰贊焉?則陳侯、蔡侯、許男、頓子。”柳州《嶺南節度饗軍堂記》中,“問工焉取”十句全仿之,《義門讀書記》譏其太承襲前規,蓋即指伍語,時文每用以點醒題字,若以入論著,鮮不被嗤矣。
此是平景孫看詳文字、入主出奴之一種幻覺。蓋從來文士料量事物,祗於有限之語言形式,非此即彼,無論柳子厚行文,本深心契合於《國語》也,假定厭惡《國語》,適得其反,而遇兩造紀事核物之偶爾形近,將亦無可避免,而不用毗連語辭;何況子厚記饗軍堂,“問工焉取”十句,律之伍舉論章華臺“問誰宴、誰相禮”云云,以吾觀之,其間有亦步亦趨之軌躅存焉者乎?如景孫以謂此相似而有意摹倣之也,則《論語》排比“德行顏淵、閔子騫”一節[20],其柳文可得模擬之迹相,實比於伍舉論章華臺,有過之無不及,何景孫設想不到子厚之步武《論語》乎?他日,景孫又立子厚模《國語》一說如下:
《國語·晉語一》:《優施教驪姬夜半而泣》篇中云:“今夫以君為紂,若紂有良子而先喪紂,無章其惡而厚其敗,鈞之死也,無必假手於武王,而其世不廢,祀至於今,吾豈知紂之善否哉?”數語巉險可怖,而文則曲折縱橫,峭削奇特,柳州、半山,殆皆刻意模之。
此又全遺跡而取諸神。夫校文而取諸神,以為類似,則正如“飛鳥入池”之無因而至前,[21]天下將無不可類取之物,亦無不可舉似之文,景孫徒拘拘剪剪於子厚《國語》之比,“何許子之不憚煩”[22]乃爾哉?
吾曾於子厚《童區寄傳》“斯亦奇矣”句下,立為說曰:“凡曰某一筆法,從某家出,皆頭巾氣語,蓋文家能使用之筆法,越不過若干種,中有彼此相似處,誠勢不得不相似,所謂文入妙來無過熟,而又何仿焉?”正可與右說參看。
邠寧進奏院記
此文子厚作於貞元十二年,時年二十四歲,殆少作中之平平者耳,何義門猶謂燕許舊規,亦閎壯可喜。
進奏院宋代亦有其制,如蘇舜欽監進奏院,以用鬻故紙公錢召妓樂、會賓客除名。是此院為國家所設,任官監之,為外藩處理進奏事,與有唐外藩自設,如此文號邠寧進奏院,專為朗寧王張獻甫朝覲貢職之用者有異。
文為少年才盛、隨意鋪陳之作,文中如:
公嘗鳴佩執玉,展禮天朝,又嘗伐叛獲醜,獻功魏闕。其餘歸時,事修常職,賓屬受辭而來使,旅賁奉章而上謁,稽疑於太宰,質政於有司。下及奔走之臣,傳遞之役,川流環運,以達教令,大凡展采於中都,率由是焉。
藻采紛披,頗傷對偶,自是子厚騷賦功深,由駢入散之一階段所為文字。
史稱張獻甫以軍功試光祿卿、殿中監,從河中節度使賈耽討梁崇義有勞,德宗西幸,又從渾瑊討朱泚戰多,累遷至金吾將軍、檢校工部尙書,未嘗載其為朗寧王。
皇帝宅位十一載者,乃指德宗建中建元,數至貞元六年為十一載,獻甫帥邠,由六年到九年,不過三年之久。九年獻甫歿後,都虞候楊朝晟繼任,《送邠寧獨孤書記序》所謂“今戎帥楊大夫”是。
興州江運記
興州江者,即嘉陵江也,據《一統志》:“江在漢中府鳳縣北一里,西自大散關來,經兩當縣,與川江合,始通舟楫。”貞元十五年,以興州刺史嚴礪兼御史大夫,為山南西道節度使,文首稱:嚴公牧於梁五年,嗣天子舉周、漢進律、增秩之典,以親諸侯云云,由貞元十六年,算至二十一年,方為五年,時値順宗踐阼,改元永貞,所謂嗣天子,即順宗也。進律者,《禮記》[23]:“有功德於民者,加地進律”,此指進授實官而言,增秩止於虛銜。“進律”用周典,“增秩”用漢典,故曰舉周、漢進律、增秩之典。《新史·地理志》:“興州長舉縣,元和中,節度使嚴礪自縣而西,疏嘉陵江二百里,焚巨石,沃醯以碎之,通溝以饋成州戍兵”,此即採子厚文入《志》者也。惟“元和中”三字,乃子京綴上,於史實不合。文稱“是年四月”,即貞元二十一年、或永貞元年之四月也,憲宗至八月始監國,去改元元和猶遠。而此四月“使中謁者來錫公命”,是對永貞元年以前,即嚴礪牧梁五年中,所為功德治行而有所酬答,於斯時也,如何牽涉到元和中乎?陳少章辨之云:
嚴礪疏江通運,《新史》採入《地理志》,皆本此文,但《志》以為元和中事則非也。記作於順宗踐阼之歲,時礪帥興元已五年,則斯役之興,當在貞元之季。
少章之說良諦。
或謂韓、柳為文,各不相讓,韓有何作,柳必應之,惟柳於韓亦然。於是韓有大序,如《送鄭尙書》[24]等篇,柳則以大記抗之,大記非一,而《興州江運》要為巨擘,是說也,略近是。此記樸茂典實,並深博無涯涘,千年以來,文壇無間言。
文設為嚴礪之辭曰:
吾嘗為興州,凡其土人之故,吾能知之。自長舉北至於青泥山,又西抵於成州,過栗亭川,踰寶井堡,崖谷峻隘,十里百折,負重而上,若蹈利刃。盛秋水潦,窮冬雨雪,深泥積水,相輔為害。顛踣騰藉,[25]血流棧道,糗糧芻藳,塡谷委山。馬牛羣畜,相藉物故,餫夫畢力,[26]守卒延頸,嗷嗷之聲,其可哀也!若是者綿三百里而餘,自長舉而西,可以導江而下,二百里而至,昔之人莫得知也,吾受命於君而育斯人,其可已乎?
美哉言乎!礪能為此言,殆無愧於不朽之目,獨礪官聲並不良,貪沓苟得,士民不勝其苦。史稱其人輕躁多姦謀,以便佞自將,不識子厚何以為之揄揚,至於此度?失人之譏,子厚或終難免,即本文所舉刊山導江之績,人亦不敢遽斷為信詞云。
全義縣復北門記
此一詹詹小文耳,子厚殆託故為盧遵而作。夫遵,子厚內弟也,以子厚棄於南服,仗義來依,觀子厚《送遵序》,謂其來從已達五年,是遵之執誼而固,非同尋常。以子厚善為文,倘始終無一言寵斯人也,於義豈協哉?是固不論所言事之重量何許也。陳少章為講復北門之大略云:
全義桂州屬邑,[27]記首言賢者之興,賢者即謂李衛公,下言衛公城之,南越以平是也。武德四年,衛公為嶺南撫慰大使,檢校桂州都督,引兵下九十餘州,全義之城,蓋在斯時。又據《新書·地理志》,斯縣之置,亦始是年,及唐末馬殷據湖南,攻破全義,遂取桂管諸州,蓋地當桂管門戶重地,衛公建邑築城,審於地利控扼之要矣。
由右觀之,復北門,大於戰略有益,子厚文僅以馬殷據湖南而見增重。文末云:“是而不列,〔意謂此等事而不記錄。〕殆非孔子徒”,以證盧遵為全義,義不得不復北門,遵復北門,子厚亦義不得不作斯記,夫是之謂重。衛公,李靖。
文自“上於大府,大府以俞”而下,用閭、塗、蘇、徒等韻,依聲到底,仍唯恐其不足,可見子厚文學楚體,大有帆隨湘轉、望衡九面之趣。
* * *
[1]《左》:《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大史書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
[2]語見《禮記·樂記》。
[3]《家語》:指《孔子家語·問玉》篇。
[4]語見《與程崟書》,原文不在手邊,字句有出入。——章士釗原注。清補注:《與程崟書》,即方苞的《答程夔州書》,原文為:“柳子厚惟記山水,刻雕眾形,能移人之情;至《監察使》、《四門助教》、《武功縣丞廳壁》諸記,則皆世俗人語言意思,援古證今,指事措語,每題皆有見成文字一篇,不假思索。”見《方苞集》(上),第16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5]《唐·百官志》:指《新唐書·百官志》。《舊唐書》稱《職官志》。
[6]《祭統》:指《禮記·祭統》。
[7]張宗泰(1776—1852):字魯岩,汝州魯山人。嘉慶十二年(1807)舉人。初任修武縣教諭,後擢任河南府學教授。著有《魯岩所學集》等。
[8]《祭義》:指《禮記·祭義》。《禮記·祭義》曰:“天子設四學,當入學而大子齒。”
[9]《周禮·天官·小宰》:“以官府之六聯,合邦治:一曰祭祀之聯事,二曰賓客之聯事,三曰喪荒之聯事,四曰軍旅之聯事,五曰田役之聯事,六曰斂弛之聯事,凡小事皆有聯。”賈公彥疏:“謂官府之中有六事皆聯事通職。”
[10]《國語·晉語七·悼公始合諸侯》:“反役,與之禮食,令之佐新軍。”韋昭注:“反役,自役反也。禮食,公食大夫之禮。”
[11]寓望:古代邊境上所設置的以備瞭望、迎送的樓館。亦指其主管官員。此作動詞用,有接待、招待之意。《國語·周語中》:“國有效牧,疆有寓望,藪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禦災也。”韋昭注:“境界之上,有寄寓之舍,候望之人也。”
[12]顧嗣立(1665—1722):字俠君,號閭丘,江蘇長洲人。康熙五十一年(1712)進士,選庶吉士,補中書舍人。箋注溫庭筠、韓愈詩行世。著有《秀野集》、《閭丘集》。
[13]主爵秩之名:杜預原注作:“執秩,主爵秩之官。”“名”,作“官”。
[14]擁鐸拱稽:出《國語·吳語·吳欲與晉戰得為盟主》。
[15]《晉書》卷二十一《禮下》:“《采薇》以遣之,《出車》以勞還,《杕杜》以勤歸。皆作樂而歌之。”《詩序》:“《出車》,勞還率也。”“《杕杜》,勞還役也。”《出車》、《杕杜》皆在《詩經·小雅》。
[16]先朝常宴會,壯觀已塵埃:出自杜甫《千秋節有感二首》之一。
[17]王景文(1135—1189):王質。王質,字景文,號雪山。興國軍人。紹興三十年(1160)進士。曾入虞允文幕府。
[18]伍舉論章華之臺:見《國語·楚語上·伍舉論臺美而楚殆》。
[19]宋伯:《國語》原文作“宋公”。
[20]《論語》排比“德行顏淵閔子騫”一節:《論語·先進》:“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21]飛鳥入池,語見《公孫龍子》。——章士釗原注。清補注:《公孫龍子·白馬論》:“以黃馬為非馬,而以白馬為有馬,此飛者入池而棺槨異處,此天下之悖言亂辭也。”原文作“飛者入池”,不作“飛鳥入池”。
[22]何許子之不憚煩:語見《孟子·滕文公上》。許子,指許行。
[23]《禮記》:指《禮記·王制》。
[24]《送鄭尙書》:指韓愈《送鄭尚書赴南海詩並序》。《韓愈全集校注》(二),第886頁。
[25]藉,慈夜切。《漢書》:相枕藉,死在下曰藉。下文:相藉物故,解同。——章士釗原注。
[26]餫音運,野饋也。——章士釗原注。
[27]全義本名臨源,大曆四年更名,屬桂州。《集》有《贈遵序》云:來從余五年矣,蓋遵遊桂在元和四年,其為全義,四年後也。釗案:語本廖注。遵治全義,當在元和九年。遵,涿人,子厚母,遵之姑也,故子厚以內弟呼之。——章士釗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