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郡復乳穴記
題有誤,當先改正,蓋零陵屬永州,永州並不出鐘乳,出鐘乳者,乃連州之連山郡也,題將“零陵郡”改作“連山郡”,方合。〔大姚[1]云:“零陵郡”當作“連山郡”,文安禮[2]嘗論及之。〕
元和四年,永州、連州兩刺史皆姓崔,一曰崔敏,一曰崔簡,本文之“今刺史崔公”,簡乎?抑敏也?姚南青[3]云:
崔簡以刺連州為州人所訟,流死驩州,即子厚亦云:餌五石,病瘍且亂,又書與之論石鐘乳,則此記不得謂為信詞矣。
此大姚明明以今刺史崔公為簡,陳少章亦云:“以本集二崔誌文證之,簡刺連州,敏刺永州,韓醇[4]謂元和四年,永州刺史崔簡,連州乃崔敏,殆誤倒二人之名”,說確鑿可信。兩誤廓清,〔一地名誤,一刺史名誤。〕而後文有可論。
崔簡在連州以贓敗,夫官之犯贓,不獨不能證明其治民之無仁政,而且可說:犯贓即由於濫施仁政而來,大姚謂此記非信詞,說乃無據。
本文“君子之祥也,以政不以怪”,與《貞符》“休符不於祥,於其仁”,為子厚一旦當政,輔民及物之兩大號召,響澈中唐,永為政型。
以貢則買諸他部:石鐘乳出連、韶、春三州,而三州分屬潭、廣兩部,連旣告盡,當買之韶、春,故曰他部。又《與崔連州論石鐘乳書》,引《水經注》“始興為上”語,始興即韶也,陳少章云。
甿甿熙熙,崔公之來:來叶釐。
先賴而後力:先裕民力,使有依賴,而後用民之力。惟陳少章謂:“‘賴’當作‘賚’,乃與上‘徒役不貸’,及下‘出不將直’,語脈通貫”,說亦通。
縻繩以志其返:縻,繫也,以繩繫物作誌,不至迷途。
今而乃誠吾告故也:“今”下,各本有“令人”兩字,疑誤衍。今而,猶今也,複用副詞。乃,汝也,故,謂原狀。綜而言之:今汝誠實不欺,我因以原狀奉告也。或曰:“令人”兩字,“人”通“仁”,謂今之令為仁人,我因奉告原狀,此並不削去“令人”二字,而另立新解,是又一說,可共存。
何祥之為? 為,猶“有”也,何祥之為,猶言何祥之有也。《左氏傳》“為”字恆如此用,如《僖三十二年》:“秦則無禮,何施之為?”言何施之有也。《成二年》:“是棄君於惡也,何臣之為?”言何臣之有也,餘不勝舉,柳文中亦習見。
道州毁鼻亭神記
一
《道州毁鼻亭神記》,乃子厚黜邪明教之所為作也,子厚旣不得志於時,平日利安元元之大計,不為其正而為其負。文中“明罰行於鬼神,愷悌達於蠻夷”二語,以信鬼尙禨之楚俗,而昭其慴伏[5],以相傳千年之淫祀,而毁於一朝,事與願諧,聞歌興起,作者實不啻借伯高[6]酒杯,澆自己塊壘云。
文不須解釋自明。“鼻”與“庳”同,君有鼻者,即舜封象於有庳也,有鼻在零陵,或謂零陵有鼻墟是也。翟灝[7]《〈四書〉考異》:鼻與庳,皆從“畀與”之“畀”,音皆讀若庇,故其字得通借。釗案:《左·襄廿三年》,邾畀我來奔,《公羊》作“鼻我”。斥一祠而二教興焉者,二教當指教孝、教弟,對上文“以為子則傲、以為弟則賊”言之也。
袁子才《隨筆》[8]中,有《鼻亭之疑》一條如下:
柳子厚作《毁鼻亭神記》,明象之不當祀也,王陽明作《靈博山象祠記》,明象之當祀也。按靈博山在今貴州,非象所封地,孟子所云有庳,即今湖廣永州府之零陵縣,其險惡非人所居。舜罪四凶[9],流竄皆在中國,何獨象而封之極遠之地?當時舜都安邑,離零陵四千餘里,焉得“常常而見,源源而來”耶?惟《史記》注引《括地志》曰:帝葬九疑,象來至此,後人立祠,名曰鼻亭神,此為近之。
子才疑象不當封於有鼻,果爾,則相隔四千里之地,不得常常見,源源來,於是翻信《括地志》說,象因舜葬九疑而來至,是疑也,姑備一說存之。
旋檢姜西溟[10]《湛園未定稿》,得《鼻亭辨》一首,子才所記悉本於此。《辨》如左:
鼻亭辨(姜宸英)
柳子[11]為薛道州作《毁鼻亭記》,謂象以惡德專世祀,不可,至明王文成[12]為《靈博山象祠記》,以象為已化於舜,故其民至今廟祀之,其識似勝子厚,而兩公皆未及象封邑所在。案靈博山在今貴州境,非象所封地,《孟子》“舜封象於有庳”[13],即今湖廣永州府之零陵縣,《一統志》云:在道、永二州之間,窮崖絶徼,非人迹可歷。愚嘗考之:舜罪四凶,其所誅、流、竄、殛,皆不出今中國之治。幽州在密雲,其地有共城,崇山今澧之慈利,即岳州境,比零陵尤近,三危在沙州,漢燉煌縣東南三十里,羽山在萊州即墨古不其縣南,所謂投之四裔者,以其為東、西、南、北之界也,其實皆中國版圖所隸。當時舜都安邑,若封象在今零陵縣地,則陸踰太行,水絶長江,延迤三、四千里,然後得至。又有洞庭不測之險,俗與椎髻為伍,而驅其愛弟使披箐篁,涉風濤,犯瘴癘於此地,此與四凶之放何異?而猶以為仁人之親愛其弟,吾不信也。漢文帝弟淮南王長廢徙蜀,袁盎諫,以為淮南王素驕,而暴摧抑之,帝必受殺弟之名,後淮南王果道死,而帝悔不用盎言。象之凶傲,甚於淮南,有庳之險遠,不啻巴蜀,使舜避放弟之名,而封之以險遠必死之地,是何漢文之所終悔者,而舜行之不疑也?孟子曰:“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14],越湖絶江,踰河涉嶺,以至京師,比歲一至,則往返萬里,其勞已甚;數歲而數至,則日奔走於道路之中,且時有登頓之憂,風波之患;若三年五年一朝見於天子,如周之制,又不可謂之常常而見,源源而來也。以此推之:則零陵必非象所封地,象所封地,必近帝都,而今不可考矣。柳與王之說雖善,然祠廟之建毁,均於象無與。《史記》注引《括地志》曰:“帝葬九疑,象來至此,後人立祠,名曰鼻亭神”,此為近之。然世俗之附會古蹟,名似而實非者多矣,予誠不敢穿鑿以求之也。
試將湛園此文,移核隨園[15]所記,即知後者為前者之縮本,篇幀異而內容全同。查湛園以布衣知名於時,晚年一第,而旋坐法謝世,天下寃之。因而文集收入《四庫》者,早為北平黃叔琳[16]全部刊出,隨園鄉里後輩,斷無不加瀏覽之理。夫後輩取材於前輩著作,以成短書,文人惺惺惜惺惺,亦自合之兩美之事,顧隨園不出此,而甘尸剽賊之名,為識者齒冷,殊不可解。
姑即姜文繩之,藹然仁人之言,史實究不無可議。《論衡·書虛》篇稱:“傳書言舜葬於蒼梧,象為之耕”,據此,《括地志》九疑之說,先未必確。王充“傳書”云者,未識何書。所謂象,人耶獸也?誰能實之?夫充,東漢產也,較之唐人蕭德言等[17],去古稍近,此一筆訟,未易理平。於是零陵象忽來至,來至而即應為之設祠,湛園此說,似終難於徵實。要之象者象也,“以為子則傲,以為弟則賊”,二語鐡案如山,無從爬梳。由是言之:唐元和中薛伯高刺道州之剷象祠,視作清初湯斌撫蘇之毁五通祠,不問某一通來從何來,某半通去何處去,[18]其可。子厚之識,於何勝之?
二
王陽明《象祠記》冒頭即曰: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事之。宣慰安君[19],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於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遡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舉之而不敢廢也。
查明安姓,世居水西,管苗族,世代襲貴州宣慰司,萬曆、天啓間,有安疆民及弟子位,先後為宣慰司,正德間,與王陽明同時。不知宣慰司為安氏先輩何人。要之事關苗族信仰,政出苗管主司,此與薛伯高刺道州時之轄治本族民衆,得以黜邪明教、利安元元之策,敷和於下,導致歌頌之所為,形勢迥如氷炭之不可入。子厚《峒氓》詩云:“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倘子厚處於王陽明之時代,對苗夷尊奉之祀典,兼以苗管執政之請求,順之差安,違之立亂,語有之,“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20],斯時也,子厚不願為顏子,而堅持非仿禹、稷披髪纓冠不可,將時中之謂何?吾恐賢者未必迂錮乃爾。姜西溟遽於兩公之間,妄測其識之誰為勝負,陋已。
評者曰:“薛伯高好立意見,甚愎而迂,其毁象祠未必是”,此狃於伯高於祀文宣王時,排十哲,引沙門,而推論如是,其說亦未為無見。〔此評不知出於茅坤抑儲欣也[21],吾已忘之。〕其曰毁象祠未必是者,亦以靈博山為例爾,鼻亭非靈博山,究何不是之有?徐日知評《象祠記》曰:“柳子厚有《毁鼻亭神記》矣,此獨另闢一解,奇想出人意表,有此識力,方許作翻案文字。”吾誠不解陽明曾從何處翻案,凡文家不能在情節之不同處,力規其通,說不上有何識力。
孰羨淫昏?俾我斯瞽:“斯”猶“是”也,凡言“由是”或“於是”皆統此。如本文:乃謂誰立鼻亭?使我由是而瞽,如《詩·公劉》:“於京斯依”,又“于豳斯館”,則謂于京依於是,于豳館於是也。
吾得而更之,況今茲乎:袁枚《隨筆》稱:此用董仲舒《高廟災對》:“苟違於禮,雖尊如高廟,吾猶災之,況其他乎?”摹仿痕迹未化。
永州龍興寺息壤記
《永州龍興寺息壤記》,子厚隨筆小文耳,而可見子厚之唯物觀,居信鬼之地,而不為邪說所動。其文云:
永州龍興寺東北陬有堂,堂之地隆然負甎甓而起者,廣四步,高一尺五寸。始之為堂也,夷之而又高,凡持鍤者皆死。永州居楚、越間,其人鬼且禨,由是寺之人皆神之,人莫敢夷。《史記·天官書》及《漢·志》,有地長〔上聲〕之占而亡其說,甘茂盟息壤[22],蓋其地有是類也。昔之異書,有記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帝乃令祝融殺鯀於羽郊,其言不經見。今是土也,夷之者不幸而死,豈帝之所愛耶?南方多疫,勞者先死,則彼持鍤者,其死於勞且疫也,土烏能神?余恐學者之至於斯,徵是言而唯異書之信,故記於堂上。
南方多疫,勞者先死,此憑借物理以為斷,何等斬截!而息壤不經之說,遠起於子厚之先,而遂流衍於子厚之後,後來文士所見,都遜子厚一籌,即此已見子厚之偉大。
宋鄱陽張世南《游宦紀聞》[23]有云:
柳子厚《息壤記》云云:秦甘茂盟息壤,乃在秦地,非此也。龍興舊址,今在永州太平寺,息壤不復可見。查江陵城內有法濟院,今為地角寺,聞昔是息壤祠。《圖經》引《溟洪錄》云:江陵南門有息壤焉,隆起如伏牛馬狀,平之則一夕如故,前古相傳,不知其始,牛馬踐之立死。唐元和中,裴宙牧荊州,掘之深六尺,得石城,與江陵城同制,中徑六尺八寸,棄徙於牆壁間,是年霖雨不止,江潦暴漲,從道士歐陽獻之謀,復埋之,祭以酒脯,而水止。厥後凡亢旱,徧禱無應,即詣地角寺欲發掘,必得霶之雨,遂為故事,詳見皇祐辛卯刑侍王子融《息壤記》。二郡大率相類,而秦地之息壤,則未詳也。
世南字光叔,曾官永福,除著錄本書外,他事無可考,殆一當時好記醜而博者爾,談不上有何物理見地。凡子厚遭逢物異而有斷制,在唐、宋文人中,最為突出。子融字熙仲,王曾[24]之弟,祥符進士,其人熟於典禮,頗有述作[25]。
《義門讀書記》云:甘茂盟息壤,息當為滋息之息。釗案:鯀竊息壤事,出《淮南子》[26],又《山經》、《啓筮》[27],亦載其說,子厚所謂異書,殆指後者。
《史記·天官書》及《漢·志》,有地長之占:長上聲。釗案:《天官書》云:“水澹澤竭,地長見象”,《天文志》云:“水澹地長,澤竭見象”,中間所用字,位置有顛倒。或謂《漢書》次第是,吾意不然,蓋此八字,共說地長之象,以水澹澤竭為其總因,若依《漢書》所列,則地因水澹而長,澤竭又見何象乎?[28]又案《史》、《漢》兩書注家,未標“長”字音讀,並別無詮釋,柳州此文,可補兩注之失。
豈帝之所愛耶:謂帝愛是土而不肯夷也,凡用愛、惜、愼,或用重,以限制動詞,即使其動作包含否定意,《左氏》:“若愛重傷,則如勿傷”[29],最為代表例。
而唯異書之信:“之”猶言“是”,此類句子,屬造句提頓法,他條有說明。釗案:鈕琇[30]《觚賸》載:康熙乙丑春,晤太康王鈿稱:曾從父官荊南,根據《續博物志》[31],及東坡《詩序》[32],掘息壤,致暴雨,亦異聞也。
永州龍興寺東丘記
廖於題下注云:“公謫永州十年,凡為記、序,其年月有不可得而考者,此其一也。”釗案:永州司馬,原無固定廨宇,子厚初至,即以龍興寺為經始之地,公私合沓,了無秩序,書史、米鹽,于焉雜陳,藏焉、脩焉,息焉、遊焉,皆不得越此雷池一步,如鳥營巢,銖積寸累,東丘其鷇[33]音也。子厚厝意種種區劃,應是莅臨初計,決非晚期。
不可病其敞也,邃也:王世貞曰:“其敞其邃未妥,不識更有佳字可易否?”釗案:此元美故掉書袋,以矜博雅,以子厚搜索不着之字,責之人人,明人之狂,大抵帶妄,率如此。何況子厚之用敞、邃二字,有許多相輔之語,以為襯託,字義躍躍紙上, 縱不十分貼切,亦不中不遠。元美之妄,何止一言以為不智!
又將披而攘之:子厚好用“披攘”字,將兩字拆開,惟見於此。披而攘之,猶言離而散之也。
林琴南云:“用曠奧二義,形容寺中物狀,合目揣之,情景躍然,體物之妙,可謂窮形盡相,末數語若歌若謠,讀之令人神往。”琴南強作解人,似高元美一等。
永州法華寺新作西亭記
子厚嘗為《始得西山宴遊記》,記得西山之所由來,乃因偶坐法華寺西亭,望西山而指異之,時元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也。然則西亭之作,先於元和四年,殆無疑問。
子厚永州山水之遊,應分作兩箇階段,而以西山之得為樞紐。前乎此者,亦嘗遊矣,而細核之,如未始遊然,所謂始遊,則發軔於西山之怪特。西山怪特之忽爾發見,又兆端於法華寺西亭之宴坐,然則此一記也,實為管領子厚一生遊運之神經中樞。因而假借住持僧之法號,於何者為覺,何者為照處,盡量抒寫,以圖改造向來挈挈於通塞有無之方之狹義人生觀。此記所貢獻於子厚思想轉變之重要性,有如此者。
薪蒸篠簜:粗曰薪,細曰蒸。《書》:篠簜旣敷[34],篠,小竹,簜,大竹。篠音小,竹箭也。
余時謫為州司馬,官外常員,而心得無事:余時謫為州司馬,絶句。官外常員,與下“心得無事”對文。官外常員,一本“外”字下有“乎”字,官外乎常員,更能說明眞實意義。蓋州司馬不管民社,非國家常置之員,故曰外。此就官言官,與子厚為禮部員外置同正員,了無關涉,注家牽連作釋,顯有誤解。
永州龍興寺西軒記
此記應與《法華寺西亭記》,等量齊觀。吾曩作《西亭記》解釋,謂子厚假借覺照法號,以圖改造己身嚮來之狹義人生觀,此里程碑也,而目的地即為:“轉惑見為眞智,即羣迷為正覺,捨大闇為光明。”圖經宛在,發足即至,故吾謂二記如連雞之棲,不可闕一。
巽上人者,重巽也,此僧與子厚交往極密。子厚曾為《巽公院五詠》,今曰“其一以貽巽上人”者,乃手指禪室,而儆告其中之忘機客,期於實踐曩記“夫其地之奇,必以遺乎後,不可曠也”之諾言。〔語見《法華寺新作西亭記》。〕然後所為“鑿大昏之墉,闢靈照之戶,廣應物之軒”者,可得攜手並進,而不必沾滯於誰為誰之徒。
本篇以“永貞年”開始,夫永貞者何?即順宗踐祚之新年號也,此一短短年號內,凡子厚由勤政而遠貶,具於篇中和盤託出,可算全集獨一無二時代性文字!
柳州復大雲寺記
大雲寺者,武后時之所置也,天授元年,有東魏國寺僧法明等,偽撰《大雲經》,言后乃彌勒下生,當代唐為閻浮提[35]主,后大悅,因令諸州各置大雲寺。
此記說明神道設教之有扶持生產意義,即無神絶對論者,亦不能不予相當同意,以不如是為之,將見神道進一步墜入奇衺,以致戶耗田荒,畜字不孳,甚且人類瀕於絶滅也。推而言之,此種重大意義,即在歐西景教,亦不能例外。蓋歐洲蠻族,原主多神,多神唯有以一神救之,而吾越人之巫師雞卜,亦神道也,此種信祥易殺之教,姑以《大雲經》之閻浮提主救之,於是以神濟神,成為最後無神之中間必經階層。子厚自始反對推天而引神,至此則不得不慨然宣於衆曰:“庶乎教夷之宜也”云。
神不置我已矣:置,釋放也,謂神不肯釋放我,留在世間。
唯浮圖事神而語大:釗案:“大”疑“天”字形誤。子厚嚮言引神推天,此則易言事神語天,或曰:“語大”出《中庸》[36],亦有所本。曰:《中庸》之“語大”,與本記無涉。
廣大逵,達橫術:九達謂之逵,邑中道曰術,術音遂。三國袁術,字公路,“術”亦應讀作遂。
林紆云:柳州素佞佛,然此記卻說得堂皇有關係。
永州龍興寺修淨土院記
子厚非自發佞佛之人,唯《集》中有關禪師或寺院之文字特多,不免授人口實,如《永州修淨土院記》,即其一也,而退之則否。《退之集》內,此類迹相顯著之紀載,不少槪見,於是即以不才而論,亦不得不認兩家之有事於佛,距離絶遠,何況退之有《佛骨》一表[37]為張目哉?不謂此意殊大謬不然。
明都穆《聽雨紀談》,有《柳韓言佛》一則如下:
柳子厚《記永州淨土院》云:中州之西,有國曰身毒,釋迦示現之地,彼言西方有世界曰極樂,其國無三惡八難,衆寶以為飾,其人無七纒九惱,羣聖以為友,有能誠心念力具足,則往生彼國。韓昌黎《弔武侍御所畫佛文》曰:有為浮屠之法者云:極西之方有法焉,其土大樂,能相為圖是佛而禮之,願其往生,莫不如意。二公非佞於釋者,但直述彼之言耳。
吾因都穆此紀,輒出退之《弔畫佛文》而細按之:
御史武君,當年喪其配,斂其遺服櫛珥鞶帨於篋,月旦、十五日,則一出而陳之,抱嬰兒以泣。有為浮圖之法者,造武氏而諭之曰:是豈有益耶?吾師云:人死則為鬼,鬼且復為人,隨所積善惡受報,環復不窮也。極西之方有佛焉,其土大樂,親戚如能相為〔去〕,圖是佛而禮之,願其往生,莫不如意。武君憮然辭曰:吾儒者,其可以為是?旣又逢月旦、十五日,復出其篋實而陳之,抱嬰兒以泣。且殆而悔曰:是眞何益也?吾不能了釋氏之信不,又安知其不果然乎?於是悉出其遺服櫛佩,合若干種,就浮屠師請圖前所謂佛者,浮屠師受而圖之。韓愈聞而弔之曰:晢晢兮目存,丁寧兮耳言,忽不見兮不聞,莽誰窮兮本源?圖西佛兮道予懃,以妄塞悲兮慰新魂,嗚呼奈何兮?弔以茲文。
吾按題為《弔武侍御所畫佛文》,注:“或無‘弔’字”,此可能“弔”字為編者妄加,以奉佛而招人來弔,無是情,亦無是理也。果爾,文中“韓愈聞而弔之曰:”此“弔”字並可能是竄改,又結尾“嗚乎奈何兮?弔以茲文”,全兩句可能是竄入。
依上推測,此文乃退之自動為之,並非出於武少儀或武儒衡之請求,與子厚作禪師碑銘,由僧再三謁請者異致。試將三處“弔”字削去,全文宣揚佛力,不含一絲弔誄意味。為問退之以排佛為職志,為何有此適得其反之外形表見乎?有人能說文為無所為而為之者乎?吾揣“聞而弔之”之“弔”字,原本是一“讚”字,退之讚佛,能與《毛穎傳》之善戲謔視同一例乎?
或曰:退之明言“以妄塞悲”,是批判佛說之為妄也,謂韓讚佛,毋乃矛盾?曰:儒家詮妄為妄,而佛家則否,凡五尺童子之稍解佛理者,無不知觀自在菩薩宣稱色即是空,即空即色,或妄即是眞,即眞即妄,以退之之明,寧不了然?子厚本記:“通假有借無之名,而入於實相”,亦在釋明妄義。都玄敬曰:“二公非佞於釋者,但直述彼之言耳”,述人之言,當然不排除表己之見,二公對佛有通解,能洞達其“最上乘或第一義”,吾敢深信而不疑。
由此言之,從來判定韓、柳一排佛,一佞佛之輕率爰書,應須推翻重整。[38]
永州鐡爐步志
一
子厚此作,明有所諷,蓋唐世重門第,好誇張,子孫冒祖、父之名與位,以震駭流俗,所在多有,子厚或親遇其事而惡之,故借鐡爐而揭其事於此。唐人有詩云:“自從元老登庸後,天下諸胡悉帶令”,[39]子姓並非同族,尙不恤謂他人父以張其勢,讀義山句:“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由得再窺”[40],詩人為子以父貴寫照其事,更不足貴矣。
嘗見桐城諸子,為“起家”二字發生爭執。望溪云:“起家,自家起而尊用也,自荊公誤用,而明代人遂有云以《尙書》起家,以《毛詩》起家者。”姬傳云:“按在家曰居,出仕曰起,非為尊用,荊公《蘇君誌》[41]曰:起家三十二年,猶云仕三十二年,其義自為可通,不必以明人之誤,追貶荊公”,說見方植之《書林揚觶》。望溪“尊用”二字,意殊模糊,桐城習氣,好節省用字,往往造成朦混,荊公與明代人用法之別,亦未具體說明,此訟難於驟解。姑妄引之,以證子厚所標冒名自大之習,延緣至千數百年,猶未少減云爾。[42]
永州北郭有步,曰鐡爐步:此文讀法,當“永州北郭有步”絶句,其下“曰鐡爐步”四字,獨立成句。如讀成“有步曰鐡爐步”為一句,則顯出最後“步”字為贅,參看《愚溪詩序》簽釋。
余乘舟來,居九年:“余乘舟來”絶句。居九年,猶言居頃之,居無何,“居”作副詞用,與下“嘗有鍛鐡者居”,“居”字作動詞用者異趣。
二
清王之績,字懋功,宣城人,著有《鐡立文起》,泛論文章體例,鐡立者,其齋名也,中有一條,言柳州山水諸記如下:
記之名始於《戴記·學記》等篇,記之文《文選》弗載,後之作者,固以韓退之《畫記》,柳子厚遊山諸記為體之正。然觀韓之《燕喜亭記》,亦微載議論於中,至柳之記新堂、鐡爐步,則議論之辭多矣。
由鐡立之言,記有正、變兩體,記何物即專記何物者為正體,記物而兼帶議論者為變體。實則此讀者強為之辭,以子厚言,彼落筆時,未必有所容心於其間。
《義門讀書記》引任昉[43]云:“吳、楚間謂浦為步,語之譌耳”,但“浦”為輕脣音,惟“埠”為重脣,與“步”適同,不知“埠”字在齊、梁間已通用否?《丹鉛總錄》[44]云:“《青箱雜記》:嶺南謂村市為墟,水津為步,罾步,即漁人施罾處也。張勃[45]《吳錄》:地名有龜步、魚步,揚州有瓜步。羅含[46]《湘中記》:有靈妃步。《金陵圖志》:有邀笛步,王徽之邀桓伊吹笛處。”升菴歷舉諸步,都未有通用作“埠”者。
世綵堂本題下注云:
《志》云:余乘舟來,居九年,此當作於元和八年。古者姓氏,特以別生分類,賢否之涇渭,初不由此。尊尙姓氏,始於魏之太和,齊據河北,推重崔、盧,梁、陳在江南,首先王、謝,至江東士人,爭尙閥閱,賣婚求財,汩喪廉恥。唐家一統,當一洗而新之,奈何文皇帝[47]以隴西舊族,矜夸其臣,以房、魏之賢,英公[48]之功,且區區[49]結婚於山東之世家?貞觀之世,冠冕高下,雖稍序定,然許敬宗以不敍武后世,李義府恥其家無名,復從而紊亂。黜陟廢置,皆不由於賢否,但以姓氏升降去留,定為榮辱。衰宗落譜,昭穆所不齒者,皆稱禁婚,民俗安知禮義忠信為何物耶?子厚憫時俗之未革,故以子孫冒昧者,取況於鐡爐步之失實,誠有功於名教歟!
右論不謬,唯失之迂,蓋子厚流連山水,偶有感觸,亦如《鈷鉧潭記》,末綴“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一語足矣,何必連篇累牘,申述不已,如《鐡爐步志》者乎?是必事在眼前,變生意外,公私運會,同遭隳敗,甚深怨毒,息息難忘,一有所感,輒下筆不能自休如所云云也。查中唐韋、杜,去天尺五,其勢殆過於魏之崔、盧,梁之王、謝,而永貞政變,王叔文自感勢孤,亟推韋執誼置之相位,深相倚重,期於不敗,直由韋為望族高門,足資號召,執誼諒亦侈言先德,懾服同僚之故。不料執誼為德不卒,隙末兇終,子厚涉筆至“由不推知其本,而姑大其故號,以至於敗,為世笑僇,斯可以甚懼”等語,誠不知其追懷往事,痛切於心果至何許也!吾之所揣如此,雖無證左,要自去題非遠。
嘗論天下事無不有對立面。蓋世之託大其世族者,誠有之矣,而己並不託大,由人之失眼,以致於錯著者,亦往往而有,如唐詩云:“主司頭腦太冬烘,誤認顏標作魯公”[50],其著例也。此正如人懷價以求釜錡錢鎛刀鈇,而卻不識己所求之釜錡錢鎛刀鈇為何種,一遇燕石[51],而遽妄以為瑾、瑜[52],欣然懷挾以往,從不肯去而之他,別求符其所欲望,是殆又子厚擲筆後所無可如何者已,噫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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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姚:指姚範。姚範為姚鼐伯父,稱為大姚,姚鼐為小姚。
[2]文安禮:南宋人。曾作《柳先生年譜》。
[3]姚南青:姚範,字南青。
[4]韓醇:字仲韶,臨邛人。生平不詳。曾先後注韓愈、柳宗元文集。
[5]慴伏:亦作“慴服”。因畏懼而屈服。《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籍所擊殺數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
[6]薛伯高也,為子厚先友,名見《先友記》。——章士釗原注。
[7]翟灝(?—1788):字大川,號晴江,浙江仁和人。乾隆十九年(1754)進士,官金華、衢州府學教授。著有《無不宜詩文稿》、《〈四書〉考異》、《〈周書〉考證》等。
[8]《隨筆》:指袁枚的《隨園隨筆》。《鼻亭之疑》,見《袁枚全集》第五集,鳳凰出版社,1993年版,第343—344頁。
[9]舜罪四凶:《尚書·舜典》:“流共工於幽州,放驩兜於崇山,竄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10]姜西溟(1628—1699):姜宸英。姜宸英,字西溟,號湛園,浙江慈溪人。康熙三十六年(1697)進士,授編修。兩年後,充順天鄉試副考官。因事被劾,病死獄中。
[11]柳子:它本作“柳子厚”。
[12]王文成:王守仁。王守仁,號陽明,諡文成。
[13]《孟子·萬章上》:“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
[14]《孟子·萬章上》。
[15]隨園:指袁枚。袁枚晚年自號隨園主人、隨園老人。
[16]黃叔琳(1672—1756):字宏獻,號昆圃,學者稱北平先生。直隸宛平人。康熙三十年(1691)進士,官至刑部、吏部侍郎。著有《史通訓故補》、《〈文心雕龍〉輯注》、《硯北易鈔抄》、《〈詩經〉統說》等。
[17]《括地志》,唐魏王泰命著作郎蕭德言、秘書郎顧胤等撰,凡五百五十卷,書今佚。——章士釗原注。
[18]湯斌毁五通祠後,蘇州祗賸半通之謠,事見《聊齋》。——章士釗原注。清補注:《聊齋志異》中關於五通的故事有兩篇,一篇題為《五通》,一篇是《又》。
[19]宣慰安君:即時任貴州宣慰使的安榮貴。《大定府志·水西安氏本末》:“自洪武以來,安氏世為宣慰使”。
[20]《孟子·離婁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今有同室之人鬥者,救之,雖被髮纓冠而救之,可也。鄉鄰有鬥者,被髮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
[21]此評出儲欣:《河東先生全集錄》卷四。
[22]甘茂盟息壤:事見《史記》卷七十一《樗里子甘茂列傳》。
[23]張世南:字光叔,鄱陽人。生卒年不詳,為南宋寧宗、理宗間人。《游宦紀聞》成書於理宗紹定年間。其書多記雜事舊聞。
[24]王曾(978—1038):字孝先,青州益都人。宋仁宗時曾兩度拜相,卒諡文正。
[25]頗有著述:王子融著有《禮閣新編》、《唐餘錄》等。
[26]《淮南子》卷四《墬形訓》:“禹乃以息土填洪水”。
[27]《山經》,即《山海經》;《啓筮》,即《歸藏·啓筮》。《山海經·海內經》:“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歸藏·啓筮》:“滔滔洪水,無所止極,伯鯀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見王寧:《傳本〈歸藏〉輯校》。
[28]徐仁甫認為:“班固用史遷之文,顛倒其序,既可叶韻,又可互文以見其義,要在交互中讀之。”見徐仁甫:《讀〈柳文指要〉劄迻》。
[29]此語出自《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30]鈕琇(?—1704):字書城,號玉樵,吳江人,清康熙十一年(1672)貢生,曾任河南項城、高明等縣知縣。著有《觚賸》、《臨野堂集》等。《觚賸》系筆記,多記明末清初雜事。
[31]《續博物志》:南宋李石著,补张华《博物志》所未备。李石,号方舟,南宋绍兴、乾道间人。
[32]東坡《詩序》:蘇軾《息壤詩序》:“《淮南子》曰:鯀湮洪水,盜帝之息壤,帝使祝融殺之於羽淵。今荊南門外,有狀若屋宇,陷入地中,而猶見其脊者。傍有石,記云,不可犯。畚鍤所及,輒復如故。又頗以致雷雨,歲大旱,屢發有應。予感之,乃爲作詩。其辭曰:帝息此壤,以藩幽臺。有神司之,隨取而培。帝敕下民,無敢或開。惟帝不言,以雷以雨。惟民知之,幸帝之恕。帝茫不知,誰敢以告。帝怒不常,下土是震。使民前知,是役於民。無是墳者,誰取誰干。惟其的之,是以射之。”
[33]鷇:須母鳥哺食的雛鳥。
[34]出自《尚書·禹貢》。
[35]閻浮提:梵語,指人世間。
[36]“語大”出中庸:《中庸》:“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
[37]退之有《佛骨》一表:指韓愈的《論佛骨表》,見《韓愈全集校注》(四),第2288頁。
[38]記云:今刺史馮公作大門,馮刺永州,在元和二、三年,記當在是時作。釗案:上語題下廖注,馮名未詳。——章士釗原注。
[39]此言令狐父子相繼顯貴,天下姓胡者,姓上亦加“令”字,“令”平聲讀。——章士釗原注。清補注:此溫庭筠詩。錢易《南部新書·庚》:“令狐相綯以姓氏少,族人有投者,不恡其力,繇是遠近皆趨之。至有姓胡冒令狐者。進士溫庭筠戲為詞曰:‘自從元老登庸後,天下諸胡悉帶令。’”
[40]孫光憲《北夢瑣言》卷第七《李商隱草進劍表》:“彭陽(令狐楚)之子綯,繼有韋平之拜,似疎隴西,未嘗展分,重陽日,義山詣宅,於廳事上留題,其略云:“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郎君官重施行馬,東閤無因許再窺。”又見李商隱:《九日》,《全唐詩》卷五百四十一。
[41]荊公《蘇君誌》:指王安石《廣西轉運使屯田員外郎蘇君墓誌銘》。《臨川先生文集》卷第九十二。
[42]吾湘大家有婚喪事,動將家存不屬於己之官銜牌,雇乞丐分肩,簇擁塗路,亦即踵此冒名自大之習。——章士釗原注。
[43]任昉(460—508):字彥升,小名阿堆,樂安博昌人。
[44]《丹鉛總錄》:為考辨群書異同之筆記彙編。明代楊慎著。楊慎,字用修,號升菴。
[45]張勃:晉朝人。所著的《吳錄》,約公元265至289年成書,已經失傳。
[46]羅含(292—372):字君章,號富和,耒陽人。官至長沙相,卒後加封為中散大夫。其史地代表作《湘中記》,又名《湘中山水記》,東晉穆帝永和元年(345)問世,共三卷。專記湖南的山川、特產、民俗、古跡等。已經失傳。
[47]文皇帝:唐太宗李世民。
[48]英公:李勣。李勣因功被封為英國公,故稱英公。
[49]區區:謂奔走盡力。區,通“驅”。
[50]王定保:《唐摭言》卷八《誤放》:“鄭侍郎薰主文,誤謂顏標乃魯公之後。時徐方未寧,志在激勸忠烈,即以標為狀元。謝恩日,從容問及廟院。標,寒畯也,未嘗有廟院。薰始大悟,塞默而已。尋為無名子所嘲曰:‘主司頭腦太冬烘,誤認顏標作魯公。’”
[51]燕石:《太平御覽》卷五十一載:宋之愚人得燕石於梧台之東,歸西藏之以為大寶。周客聞而觀焉。主人端冕玄服以發寶,華匱十重,緹巾十襲。客見之,盧胡而笑曰:“此燕石也,與瓦甓不異。”主人大怒,藏之愈固。
[52]瑾、瑜:二種美玉名,泛指美玉。《左傳·宣公十五年》:“諺曰:‘高下在心,川澤納汙,山藪藏疾,瑾瑜匿瑕。’”後用以比喻美德賢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