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許京兆孟容書
一
二王之敗,說不上是一政變,與太和十年甘露之釁,情況完全不侔。當德宗大行,順宗以皇太子依法即位,二王東宮僚寀,乘機預政,並無何種詭謀,先事部署,亦不須剗除何人,取而代之。且其參與機密,期間不過半年,落落幾件大事,如罷斥翰林陰陽、星卜、醫、相、覆、棋諸待詔三十二人;詔黜婪索農夫之宦者,而賜農夫絹十匹;奏禁五坊小兒張捕鳥雀、橫取錢物之暴行;出後宮幷女妓六百人,聽其親戚迎於九仙門,如此種種,類招致百姓讙呼大喜。至用捨方面,第一貶黜徵剝聚斂、蠹政害人之京兆尹李實;其次擬斬試探行賄、求領三川之劍南節度副使悍將劉闢;反之,詔追故相忠州刺史陸贄、郴州別駕鄭餘慶,前京兆尹、杭州刺史韓皋,諫議大夫、道州刺史陽城赴京師,人情大悅;重用宰相杜佑、高郢、鄭珣瑜輩,固無一非先朝碩德,衆望所歸。雖驟起吏部侍郎韋執誼守左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不無私意存乎其中,然執誼為杜黃裳女夫,官已顯美,清望非常,與斜封墨勅、取供使令者,未可同日而語。其餘速進如陸淳、呂溫、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劉禹錫、柳宗元,以及凌準、程异之流,又無一非學有本原,天下知名之士,或在臺聲望夙高,或歷官經驗絶富,數百年後,人爭惜之不衰。綜而言之,此區區五、六月間,不得謂永貞改元,有唐朝廷未嘗顯露全面革新氣象。問何以致此?曰:有忘身報國、發蹤指使之王叔文在則爾,王伾質度遠遜,僅供策應,尙非其倫。
間嘗論之,唐朝閹人之禍,至貞元末,勢已養成。尋叔文之起,樞要在與宦者李忠言,行動合一,事無大小,兩人商定,稱詔行下,外間無從測知。其敗也,則緣范希朝、韓泰總統京西諸城鎭行營兵馬,中人以兵柄見奪為疑,於是中官劉光琦、俱文珍、薛盈珍、解玉等,同心怨猜,從而解體,而叔文勢孤,一紙詔書,直死之而有餘矣。設若叔文從固結中人入手,坐翰林中計事,暫示與彼輩利害一致,憲宗自一時不得闌入,更無從陡起商臣之念,何至定太子位之議一起,叔文竟爾默不發議,徒吟杜甫《諸葛廟》詩[1]末句,以自卜其死期之將至也哉?史稱叔文與其徒黨朝夕聚議,詭謀百出,為問此一要結中人之小小計劃,豈叔文不知?豈叔文之死友不知?顧叔文知而不為,叔文之死友等亦知而不為,徒以吾黨革新國家之絶大懷抱,筮之於渺不可知之未來國運,一遭搏擊,義無反顧,束身司敗,視死如歸,忠矣叔文!醇矣叔文之死友如八司馬等也!
子厚《寄許孟容書》謂:“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懃懃勉勵,惟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彊,其素意如此也。”千載而下,如聞其聲,中正信義,及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乃子厚畢生學問與志願所在。
《書》續云:
末路厄塞臲兀,事旣壅隔,狠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羣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者塡門排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以此大罪之外,詆訶萬端,旁午搆扇,便為敵讎,協心同攻,外連彊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聞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復載簡牘,此人雖萬被誅戮,不足塞責,而豈有賞哉?今其黨與幸獲寬貸,各得善地,無公事,坐食俸祿,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棄廢錮,以希望外之澤哉?
貴近指閹宦,不測之辜及大罪,暗指所造加於王叔文等奪嫡謀逆諸罪狀;素卑賤暴起領事,就叔文而言,非自指;彊暴失職者指韋皋輩;此人仍指叔文,己包括在“其黨與”中,語意甚明。諒當時朝貴如許孟容之流,有為八司馬迴護者,然欲迴護八司馬,必先出脫王叔文罪名,子厚揣情勢必不可能,故有“不足塞責而豈有賞”等語,後人往往追咎孟容不救子厚,並謂子厚此書,乃向孟容請求援手,皆不明爾時朝局說法。試思變後十年,八司馬一體詔追回朝,此明明一合情合理之好消息,子厚內心歆動,情見夫詩,猶且曇花一現,旋就消沈,全體廢員,依舊遣返貶所,可見該案情節重大,死結難解,星光一線,海底終淪。何況作此書時,去變作不過五載,仇人記憶猶新,安有渙然冰釋、遽爾平反之望?此一揣摩形象,細心讀子厚書,入眼即明。至末幅“興哀”、“垂德”云云,雖不能不解釋為迫切望救,然此特就彼箇人,不計時日,姑致顧念宗祀,稍得量移,一極小限度之薄望已耳,說不上慷慨攘臂,自同昔人之疏闊辯解也。此意在書之前文經已釋明,無取覼縷。
何孟春[2]《餘冬敍錄》卷十八云:
柳宗元撓節叔文,竄斥永州,貽書所善蕭俛言情,又貽京兆許孟容書,累千餘言,所以望之者甚至,而二人漠然無應。史稱衆畏其才高,懲刈復進用,故無用力者,春不知畏其才高之云,畏忌其將壓己耶?抑畏惡其恃才,將復為國害也。蕭俛吾弗論,若許孟容,自為給事中時,已與侍郎權德輿,樂挽轂士,號權、許,此其人於宗元之材,當無所忌,而亦不見其有所用力,或者寡不勝衆,抑或不能無所畏焉故耳。噫!宗元材矣,而卒以竄斥死,蓋不善自用有以致之,非不幸也。
依余右所論列,孟春此錄,蓋全不中竅要。尋孟容之於子厚,除見才應推轂外,號稱先友,盛有氣誼,子厚旣以“五丈”呼之,復謝其賜書見宥,微悉重厚,將孟容決無恡力不用之嫌,皎然以明。至孟春不見其有所用力,則孟容當時能救子厚,即逕救焉已耳,不當設想彼且豫留左契,六、七百年後,猶得使人數齒以驗其然否也。夫如是,孟春以己未見,即斷定孟容不救,顯成邏輯之誖。
二
許孟容,子厚先友也,《石表陰記》云:“吳人,讀書為文,口辯,為給事中,嘗論事,由太常少卿為刑部侍郎。”史別記[3]云:“德宗時,累擢給事中,自袁高爭盧杞後,凡十八年,門下無議可否者,孟容數論駁,四方想見其風采。元和中,為京兆尹,神策軍吏李昱,貸富人錢不償,孟容遣吏捕詰使償,曰:不如期且死,一軍盡驚,憲宗詔以昱付軍治之。奏曰:臣為陛下抑豪強,錢未盡輸,昱不可得,帝嘉其守正,許之,京師豪右大震。孟容方勁有禮學,每所折衷,咸得其正”,凡此皆子厚題碑陰後所為。至子厚寓書時,孟容實赫赫尹京,才氣大見開發,此大約在元和四、五年間,情親義憤,兩皆足資論救,而迄未聞孟容於子厚有一言,究為何故?〔釗案:袁高為《先友記》第一人,時德宗將起盧杞為饒州刺史,高見宰相極論杞姦。〕
嘗試論之,蓋有不容孟容張口之嚴重情形在也。近與人論退之《江陵寄三學士》詩,其中“天位不許庸夫干”[4]一語,及牽連類舉董賢、侯景[5]各例證,以為退之迹涉癲癎,儗不於倫,而吾竊疑之,誠以韓詩寫法,咎退之對劉、柳失之澆薄則可,至謂其無的放矢,全憑一己忮心[6]褊量用事,殆未必然也。吾嘗從政變前後公私文書之字裏行間,反覆察之,叔文用事六、七越月,大權在握,令出惟行,內外形勢,日見於己有利,憲宗與俱文珍、劉光琦諸閹宦大懼,計非踵武商臣,驟行大事,一面以弑逆罪名,加之叔文一輩人,芟夷藴崇,絶其本根,將不足以挽回已去大勢。其卒也,事如是行之,在“君親無將”之死條文下,叔文等或死或貶,無從申理,萬目圜視,亦無人敢發一言。劉夢得臨沒前撰《子劉子傳》,所謂“宮闈事秘,功歸貴臣”,若事若功,舉如右述各狀。當其時朝無明令,道有流言,退之事發元不在朝,道聽塗說如此,焉有不假公濟私、濫施憤懣之理?吾理解退之詩意,移以揣稱孟容立朝應有戒懼,其使之不敢重提永貞舊案,以致於人無毫末益,而先於己有邱山損者,乃出於情勢之不得不然。此一情勢,早為子厚默喻,故雖以兩家夙誼,如彼沈深,而函累千言,中並無字稍形怨懟,亦自行所無事,至孟容得此書後,處之泰然,無所於媿,其為了知子厚能諒丈人處境之艱,尤不待言。末幅云:“興哀於無用之地,垂德於不報之所”,何謂無用?何謂不報?文人大抵予以絶望之同情,而並不釋然於莫逆之肯綮。林紆云:“此通篇關鍵語”,誠然誠然,至關鍵何在?吾料畏廬仍未必知之。
子厚《上廣州趙宗儒尙書啓》,亦云“動心於無情之地,施惠於不報之人”,與《寄許孟容書》,詞旨相類。查前幅又云:“頃以黨與進退,投竄零陵,……偷視累息,已逾數月”,《啓》當作於元和元年,時期略前於寄孟容。而所請止於存濟,不求振拔,亦以當時黨與進退之形勢嚴重,萬無貶吏起復之望,故於此一刀斬斷,不作留戀,理由視右文,不更覼縷。
三
馮山公[7]〔景〕有《讀柳子》一首云:
予嘗讀《唐書》,觀王叔文之黨所謂八司馬者,皆天下才子也,而陸淳、劉禹錫、柳宗元為冠,柳子之才尤奇,其位最顯、名最下者,韋執誼耳。韋之才不及柳遠甚,特以早附叔文,最先引用,居相位,後迫公議,時時有異同,遂與叔文敵讐,彼執誼且然,則柳子之不為黨人用,斷可知也,令以柳子之才,肯附叔文,同中書平章事,豈足道哉?史第言八司馬為黨,卒無一事,可實著其黨之罪以斥劉、柳者,柳子旣以黨得罪,尙欲以柳易播,是其同道為朋,不以黨為諱也。且夫叔文固小人,然素自愛,其過在專權自用,欲誅宦官,強公室,反為所勝被禍耳,亦無他殃民誤國之罪。觀《順宗實錄》,如罷宮市、貶李實、停月進、出宮女、禁五坊小兒、遣教坊女妓、焚容州所進毒藥、委常參官各舉所知,及敍用姜公輔、蘇弁、鄭餘慶、陸贄、陽城於貶所,史皆稱其人情大悅。而叔文侍東宮時,自言讀書知理道,乘間常言人間疾苦,順宗將大論宮市事,叔文說中上意,則其人機辯,亦非無深識遠慮者可比,因言某可為將,某可為相,幸異日用之,然則劉、柳無求於叔文,而叔文引劉、柳以自重,此則情之所有也,奈何後世君子不察,遽斥為黨哉?漢楚王英謀逆,陰疏天下名士,顯宗得其錄,繫治數千人,如尹興、陸續、梁宏、駟勳輩之所連及,率一切陷入,無敢以情恕者,凡僉壬[8]將大有為,必陰疏天下名士以自助,事敗而及焉,所謂楚國亡猨,禍延林木[9]者也。幸當時大賢如陽亢宗、陸敬輿,皆未聞詔而卒於貶所耳,設為引用,亦誅二公為黨人否?在當日有所拘忌,不得不深排而力詆之,今已千載猶爾耶?宋子京作《柳子厚傳》,言衆畏其才高,懲艾[10]復進,故無用力者,今讀貶永州後與人諸書,旣不文過,又嘗自訟,此君子引咎傷痛之詞則然,而後世且據以為口實,嗚乎!小人論古無識,亦見其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此也。今其文自有千古,學者果平心易氣,讀其書又觀其行事,沒且為明神,而生肯為姦黨哉?
山公此文,用意自正,惜乎所謂“有所拘忌、深排力詆”之餘毒,千載以下,猶未滌蕩以盡,文乃糾纏迷復,氣不得通也。為問叔文之黨,八司馬外,尙有何人?夫八司馬者,山公認是天下才子者也,又問叔文之黨,天下才子之外,尙有不才子何人?依史實觀之,叔文即八司馬,八司馬即叔文,彼輩並不自承有何區別,山公必從而二之,一面竪叔文曰黨,一面提高柳子,謂柳子斷不為黨人用,於是麻本直也,山公以棼治之,直安可得?柳子有知,讀斯文豈不發噱?又山公先斷定叔文為小人,然後依以立論,卒之所資論證諸史迹,即古今第一流君子,亦未必優為之,此自語相違之誖,抑何可笑?觀於篇末謂人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復以“小人”二字,歸諸論古無識之徒,語無的標,自相瞀亂,何山公胸中擾擾焉小人之多乃爾?至篇中以楚王英謀逆,陰疏名士為比,尤為儗不於倫,不足疏辯。尋山公“行高學博,困諸生,貧病以歿,文章繼韓、柳,炳耀天下”,此依其子壻楊儐所為《墓表》,如是措詞,實則拘墟老儒,學不開展,其《解舂集》,取《易林》[11]中“解我胸舂”一語為名,文凡百餘篇,類瑣瑣無大要義,賴其外孫盧文弨[12]標榜有聲,以康熙五十四年六月,卒於錢唐,如《讀柳子》者,固為《集》中錚錚者已。又山公別刊所輯雜著,取王仲任[13]燔餘幸存意[14],名曰《幸草》,余未及讀。
近見定海黃式三[15]《讀柳子厚集》一文,中有“柳子受羈於王叔文,近馮山公辯之甚詳”二語,則大詫,既不憶山公所為辯,復不敢斷定山公文曾否入目?亟發《解舂集文鈔》核之,得其文,即就所感略下論斷如左,越日,余自發見舊右稿,兩相比勘,余思系中不免稍有動盪,因併存焉,並誌余“神志荒耗,前後遺忘”,如柳子向許公所自白云。
文之主旨,在辯柳子不為黨,此自高著眼論柳子。尋柳子《寄許孟容書》,稱其志在共立仁義,裨教化,共之云者,即展示事非一人所得為,非若而人拔茅連茹,同升諸朝,將不足以舉其實而善其後,此理之無可逃,而亦事之無可諱。於是同一書中,一則曰:“今其黨與幸獲寬貸”,再則曰:“宗元於衆黨人中,罪狀最甚”,於斯而指子厚與叔文為黨,以致同罪貶死,子厚決不以其言為過當,從而追悔其濫交匪人,斷可識也。山公斤斤致辯於子厚之“不為黨人用”,恍若責出門者之不由戶,而必如崑崙奴之出入一品室[16]也,不亦外乎?獨山公謂劉、柳得罪,而直無一事可實其罪,又當日拘忌,不得不深排而力詆之,此似觸着癢處,而惜無麻姑手爪,相與爬搔以出之。嘗試論之:子厚《寄孟容書》,自承“蹈不測之罪”,夫無罪與不測,其間距離何許?諒無人推測得到,而在當時,柳、許二人之間,定能默喻而莫逆,山公所謂拘忌,斷推此種,豈千載下猶無人能發覆耶?至山公詆叔文為小人,韋執誼位最顯,名最下,凡此應皆子厚所不樂聞,然此小節,不足論。
四
子厚《寄許孟容書》:“自古賢人才子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所用“僅”字,人多不解。姚薑塢〔範〕者,姬傳之伯父也,所著《援鶉堂論文》,為說明其義云:
韓、柳文及唐人詩內,凡用“僅”字,每以多為義,《晉書·劉頌傳》:“三代延祚久長,近者五、六百歲,遠者僅將千載”,《趙王倫傳》:“戰所殺害,僅十萬人”,則以僅為多,亦不始唐人矣。
釗案:薑塢以“多”義釋“僅”,乃習用後之歸納如是,非初義即爾也。尋邏輯規律,戒用反語,而初民往往正負不分,一字正焉可,負焉亦無不可,如《詩·文王》:“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毛傳》:不顯,顯也,不時,時也,夫不顯即顯,或不時即時,是正、負兩義,同集一字矣,各國文字之初階,靡不皆然,或謂埃及文中,此類迹象尤著。又如“離”,作去遠解,復作趨近解,實同一字,俗學每於趨近義,讀作去聲,〔如《詩》:魚網之設,鴻則離之。[17]〕矯強可哂,惟“僅”字亦然。僅,少也,而不少亦得曰僅,此與上舉不顯為顯,或不時為時,直同一範,於是子厚“僅以百數”云者,意則曰“不僅以百數”;“僅”旣詁少,“不僅”當然詁多[18],習之浸久,詞趨引申,而多義以成,如薑塢所引《劉頌》、《趙王倫》諸傳,皆云然矣。吾著《邏輯指要》,於論思想律部分,在《毋相反律》一條內,說此綦明,不更縷述。
《與李睦州論服氣書》有云:“然則利害之源,不可知也”,此曰不可知者,猶言可知,一本去“不”字,此緣不解毋相反律之故。又《柳宗直〈西漢文類〉序》云:“是可以為學者之端耶?”此於“可”上加“不”字,《答元饒州論政理書》云:“蒙之說其在可用之數乎?”此於“在”上加“不”字,其意皆同。[19]
古籍中之反義字,用法有兩方面:一加否定字,而確保肯定義,如曩舉“不顯”、“不時”例;一去否定字,而仍持否定義,如“僅以百數”之“僅”是。二例相較,後者比前者少,故讀者往往不覺,如《左傳·泓之戰》云:“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兩“如”字上都應加否定字,固與“僅”例相若也。[20]
陸繼輅[21]《合肥學舍札記》云:
姚謂“僅”字以多為義,而引《晉書·劉頌傳》及《趙王倫傳》為證,非也。《公羊傳》:“是月者何?僅逮是月也”[22],何休注:“在月之幾盡,故曰劣及是月”,此“僅”之本義也,“僅將千載”者,言享國久長,靳之猶將千載,乃反言以見其多,與江文通《別賦》[23]:“暫游萬里,少別千年”,句法相近。又韓文[24]:“初守睢陽,士卒僅萬人”,柳文:“賢人才士,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蓋“僅”與“靳”通,亦借作近也。
姚指薑塢,非姬傳,觀所舉例即明。姚、陸不解邏輯語範,單於“僅”字上求“多”義或“靳”義,皆治絲益棼,無所說明,以近似言,姚猶稍勝於陸。
釗案:《公羊》“僅逮是月”,加“不”字,作“不僅逮是月”,義解即明。蓋是月初一,即逮是月矣,而《傳》意非此,《傳》意必屆滿一月,方稱是月之號,何休注上語“在月之幾盡”,是,下語“劣及是月”則謂不止於及是月而已也。
偶錄《祁生札記》,有關李義山[25]風節一則,末數語曰:“今之君子,偶著一文,賦一詩,反復校勘,懼有觸諱,則如不為之愈矣”,此“則如不為之愈”云者,視《左傳》之“則如勿傷”,有異同否?以此律柳州“僅以百數”,能悟到邏輯語範否?祁生即自己之札記以求其通,如不了然於闢姚之詞費,吾不信也。
釗案:《舊唐書·元稹傳》:“旣以俊爽不容於朝,流放荊蠻者僅十年”,證以稹還朝後,獻文於令狐楚,自為敍曰,“稹自御史府謫官,於今十餘年矣”,則“僅十年”云者,其謂不僅十年,而為十餘年甚明。由此可見:“僅”字如此用法,不如薑塢所云,祗限於韓、柳文,韓、柳前多有,後亦多有。
偶讀李復言《續幽怪錄·李岳州》條云:“苦心筆硯,二十餘年,偕計而歷試者,亦僅十年,心破魂斷,以望斯舉”,又《蘇州客》條云:“吾聞龍子所竊,已僅四年”,此“僅十年”,及“僅四年”云者,亦如右引《元稹傳》,謂不僅十年、及不僅四年也,唐人行文,好以反言為正,往往如是。
釗又案:劉夢得《答柳子厚書》:“小章書僅千言”,亦謂不僅千言,此一“僅”字用法,在中唐已成通俗文字。
又案張舜民[26]《書墁集》述蘇子瞻語曰:“唐太宗購晉人書,自二王已下,僅千軸,獨《蘭亭文》以玉匣葬昭陵,世無復見,餘皆在祕府。”此言唐收晉書之衆,依文脈而言,“僅千軸”應作“不僅千軸”解。核之事實,周越[27]《法書苑》稱:“唐太宗酷好法書,有大王[28]眞蹟三千六百紙”,書軸衆多之迹尤顯。據此,“僅”表“多”義之習,延至宋代猶存。
五
書中“外連彊暴失職者以致其事”一語,所指當不外韋皋、裴均、嚴綬等,而皋等皆當時顯要節鎭,何以云失職?此可知子厚用“失職”字,並非謂閒散失去官守,而特謂彊梁喪失臣節,斷然無疑。
失職字可兩解:一作罷職用,即人與職相脫離,一作溺職看,謂人猶在官,特所行與職不相稱,而初解從後不從前。如《禮記》:“卿大夫以循法為節,士以不失職為節”[29],此幾以職與節為同義語;《史記·燕世家》:“召公巡行鄉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王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此又表示無失職,與各得其所,涵義相同。迨後《漢書·高帝紀》:“諸侯伐秦亡諸身,今以為閩粤王,勿使失職”,《項籍傳》:“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此均顯以人與職相離為失職,不同初義。今子厚用以指韋皋等,其為初義而非後義,皎然以明。
皋何以為彊暴失職?略次其事如下:
《全唐文紀事[30]·正直門》引《册府元龜》一條云:
韋皋為西川節度使,順宗即位,王叔文等專政,皋上表云云。皋自以大臣得議國家事,且怨叔文不與三川,恃處斗絶一方,度叔文不能搖動,又乘其與韋執誼間隙,故亟言中外人情。裴均、嚴綬,表牋繼至,悉與皋同詞,忠正之徒,皆倚賴以為援,而邪黨震懼。
王叔文專政時,韋皋遣劉闢赴京師求三川使,謂如得請,當粉身縻軀以報所知,但叔文持正,將斬闢而闢遁,皋因而譴責叔文之表至。又恃蜀道斗絶,朝臣無法動之,詞旨乃更激切,此而謂之正直,然則古來所謂不正直者為何種耶?假定編《元龜》者,將求三川使、及三川斗絶兩事抹去,而濫譽皋表為正、為直,則後人尙得以聾瞶恕之,今在同一文中,將皋之邪惡,先行臚列,而翻以直言讜論佞其報怨之作,自語相違,瞠焉莫睹,此究是何等筆墨邪?裴均者,敭歷中外十餘年,慣擲財帛,廣交權倖,史以“荒縱無度”謚之。嚴綬為挺之從孫,以勢位獵官,殊碌碌無所短長,都不足於國家危急時建言定策。王鳴盛論皋稱:“皋雖有功,位已極矣,地已廣矣,又欲盡領劍南,何其貪也?始知叔文專權,則私請之,鄙甚;後知其孤立,為中人所惡,則乘間傾之,險甚。請監國,豈為國乎?憾其不許闢請耳:皋以闢為腹心,闢之亂,皋實啓之,惜叔文之先見,而其計不行也。……《新》、《舊書》言:劉闢厲階,實皋所為,在蜀侈橫斂財,以事月進,幕僚皆奏署屬郡刺史,又務私其民以市恩,其於叔文,干請擠陷,反覆傾危,眞小人之尤,豈純臣耶?〔此駁《紀功碑》稱皋純臣。〕《新書》一百八十卷《李德裕傳》言:皋在蜀啓戎資盜,養成癰疽,則功固未足以償其罪也。”文見《十七史商榷》第九十卷,其論甚正。
六
林紆曰:“此書語至哀痛,而段落又至分明,逐層皆有停頓,到喫緊處偏放鬆,及正面時轉逆寫,自成為柳州之格”,畏廬以帖括眼光看子厚,祇能見到此一地步。
欲使膏肓沈沒:《左傳》:“疾為二豎子,居肓之上,膏之下”[31],沈沒云者,謂使豎子離去膏肓,可得火攻鍼砭,因而沈沒也。
利安元元:“元元”乃《漢書》中常用字,如《翟方進傳》:“觀君之治,無欲輔朕富民、便安元元之念。”利安,《漢書》作“安利”,如《鼂錯傳》:“知所以安利萬民,則海內必從矣。”
末路厄塞臲兀:一本“末路”下多“孤危”二字。臲兀,第二字一作“”,字又作“卼”。 本於《易》:“困于臲卼”[32],或顛倒用之作“兀臲”,如梁肅《受命寶賦》:“充德扇結,東周兀臲”, 此本於《書》:“邦之杌隉,曰由一人”[33],字作“杌隉”,音皆同,義亦同訓“不安”。《與蕭俛書》:“嚮者進當臲不安之勢”,“臲”之下,更綴“不安”,殊嫌重贅。
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語在文中最為關目。蓋從歷史表面看來,韋皋等之干預朝政,乃與閹宦用事,適爾同時,形成巧合,實則皋等皆為被動,事先由俱文珍居中操縱,逼使為之。“外連”字、及“致其事”字,子厚下筆時,十分珍重,容詳考史實以為證左。夫子厚數大書記,不廑文章貴重,而且在史値上,提供重要材料,斷推此種。
而豈有賞哉:一本無此句,此當是有畏政治株連者削去。即此可見:元和初年,京朝曾有人欲為叔文頌寃。
以希望外之澤哉:子厚用“望外”字,有內發與外襲之別。此與《與蕭俛書》:“此在望外,然終欲為兄一言焉”,皆內發。若《與韋中立書》:“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望外猶言意外,則自外襲矣。
神理降罰:此指元和元年五月,子厚母盧氏卒事,此與平日不引神以為奇之理想有違。
消息存亡不一至鄉閭:此九字宜作一句讀。
僅以百數:參看《與楊憑書》“僅免燔灼”句下詳釋。
益輕瘴癘:“益”作比較義用,益輕猶言加輕。
如得甘寢:“甘”與“酣”同,出《莊子》[34]。
致楊京兆憑書
一
子厚《致楊京兆憑書》,有必須注意者數義:
一、楊氏兄弟,於子厚為先友,《先君石表陰記》中,紀載如下:“楊氏兄弟者,弘農人,皆孝友,有文章。憑,由江南西道入為散騎常侍,凝,以兵部郎中卒,凌,以大理評事卒。”子厚作《記》時,凝、凌皆卒,唯憑獨在。憑於元和四年,以江西姦贓被李夷簡劾,貶為臨賀尉一事,《記》中不見,蓋元和改元,太夫人盧氏卒於永州,明年,歸祔於先侍御史之墓,《記》蓋斯時着筆也。
二、楊誨之者,憑之子也,子厚有《與誨之書》云:“今日有北人來,示將籍田勅,是舉數十年之墜典,必有大恩澤,丈人之冤聞於朝,今是舉也,必復大任”,而此書亦云:“丈人旦夕歸朝廷,復為大僚。”查《憲宗紀》:元和五年,詔以來歲籍田,則此書寫作年月,應在五年冬也。
三、子厚所娶楊夫人,即憑女,貞元十五年八月一日卒,年二十三,子厚時年二十七,數至元和五年止,中經十一年,子厚已三十八矣,迄元和十四年,年四十七歲易簀,子厚終未娶。書云:“寡居十餘年”,亦祗訴述作書時實況而已,又“不唯其親密故舊是與”,及“獨恨不幸獲託姻好”,皆點明此種姻親關係,至丈人之稱,語涉雙關,不一定作婦翁看。即此一事,可見子厚一生私生活謹嚴,不同退之之放恣逸豫。
四、子厚於楊氏子弟,極親切厚與之致。憑子誨之,《集》中有書相勗,至凌子敬之,[35]尤認為當代“希屈、馬者之一”,推其源,則在“丈人以文律通流當世,叔、仲鼎列,天下號為文章家”數語,子厚之能文,未始非此中有所沾丐。夫文律云者,不必即吻合於歐文之葛郎瑪[36],但旣名曰律,自定軌範而自守之,乃為萬不可少之步驟,唐、宋各家中,獨子厚之文,能實現一個潔字,凡用虛字都中繩墨,此未必不與“丈人以文律通流”有關也。
五、書中有關目語,最為扼要:一曰,“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37]一曰,“人可以言古,不可以言今。”前者代表子厚之政治思想,與其平生明章大中〔見《陸文通墓表》。〕之旨相通,至用人而捧土木為長者,特一例耳;後者為從來厚古薄今之通病,自王仲任以至子厚,皆如是說,而子厚尤為刻至。
六、“今之文士,咸能先理”,“理”與上文“天下方理平”,皆謂治也,治即治國平天下之治,以避高宗諱改言理。老生號稱“直趣堯、舜之道,孔氏之志”,夫堯、舜之道遠矣,若茫若昧矣,孔氏之志,邃矣複矣,“明而出之”,在勢為難有。然則如何“釆取”?乃文士之最終衡量,此與曩“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一說,如鳥兩翼,雙舉始翔,明乎此也,足破後來文以載道之迂論。
七、憑書言推延賢雋之難,蓋指己力綿薄,無助於子厚之貶屈,而子厚益推廣之,羅列薦舉之難若干事,以慰安憑之心曲。意謂憑歸朝無裨於己,己並無懟,獨縱筆及吳武陵,又亟望憑知此人與其文,備他日不闕大臣之道,此可見子厚用心之大公至正,在憂患中仍無形流露。唐荊川云:“只是敍薦舉一段文字為勝”,此另一種帖括之目論,不足以知子厚也。
八、此文一私人簡牘耳,何嘗望傳之後世?故縱筆寫來,惟求與親密故舊直吐心緖,疏疏落落,不暇剪裁,吾人於此,轉能窺見子厚行文之眞實本領。或評此書較《致許孟容》者,不無遜色,乃學究之陋言也,獨王元美[38]云:“長篇未加洗澤,然才氣勃湧,去秦、漢較近”,不失為有心得語。
九、子厚向於應避諱處致謹,而此篇如“使有世嗣”句,及“古之人未始不薄於當世而榮於後世”句,“世”字不諱。又《致許孟容書》中,初述“代為冢嗣”,“世”仍作“代”,而以下“世亦不肯與罪人親昵”,“近世禮重拜掃”,“為世大僇”,“然賴當世豪傑”,及“亦不堪當世用矣”等等,放筆寫去,無復檢束,此可見子厚志在與親舊直敍衷曲,不表於人,故無所顧忌如此。
十、何義門《讀書記》謂:“理不一斷於古書老生”,“老生”絶句,此與將“老生”屬下讀者,形貌有異,古書老生,駢列生硬。義門又云:“自韓、柳所見,皆頗脫略先儒章句”,然則唯老生始讀古書,恐未必然。“彼不足我而惎我”句,義門云:“注引《說文》:惎,毒也,按《左傳》:楚人惎之脫扃[39],杜注:惎,教也”,此解可取。又“使有世嗣”句,義門謂:“使”作“所”,引李安溪[40]語,世嗣指己,義亦可通。
十一、近見吳文治著《柳宗元評傳》稱:憲宗下詔籍田之歲,即元和五年,子厚取貧家女為續妻,〔見原著百五十頁。〕此一揣測不確。子厚與李杓直書:曾謂娶老農女,生男育孫,此擬議之辭,並非事實。蓋跡子厚一生,固未嘗有續娶之事,雖然,未續娶云者,卻不得謂即無同居女性,如《馬室女雷五葬誌》:“其姨母為妓於余”,即同居者之一也,此外尙有貧家女與否,殊難考,然即有之,可斷言非緣續娶而來。子厚之子周六,乃薛巽子,出後於子厚者,巽妻為子厚崔氏姊女,其子應視子厚為舅祖。夫以異派下二代子為後,於誼實逆,唐人宗法,或不忌此,此在《朗州員外司戶薛君妻崔氏墓誌》,紀載甚明,至遺腹子周七,為妓產抑或他同居女生,無從知之。
二
本篇字句中,尙有數義須補簽者,惜篇幅過長,難錄全文。
一、書言推延賢雋之道,子厚答之亦詳,時子厚困貶所,憑亦明年始得由貶所還朝,是子厚求援甚切,而憑能援與否,殊難逆料,彼此都不畏涉及此嫌,侃侃盡言,可見兩公心只為公而不及私。《柳集》中惟《祭穆質文》,曾提及質曾有意論薦,遇左官而止,餘均不涉具體見救事迹。
二、“彼不足我而惎我哉!茲咈吾事”,此謂聽言者之意若曰:“彼輕視我不知人,而教訓我,直要打亂我辦事程式”,“惎”取“教”義為得。
三、“士不預備而熟講之”,“士”為“預備”及“熟講”兩動詞之目的格,非主格也,此等句法,往往以目的格提到上面,而原位置,別以“之”字代之。
四、“理不一斷於古書”以下共七句,成為方望溪與李穆堂之爭辯問題,蓋方以柳文自批本示李,李對方有不同意見也。其說云:
“理不一斷於古書”,據云晦;“然則文章未必為士之末”,據云意脈與上不相承接。按所謂“晦”與“不相承接”處,再四循覽,不能領略,要之此等書記,自是大文章。
茲請先以鄙意詮釋第一句:理者治也,凡子厚言“理”,大抵因避御諱代替“治”,本文:“士,理之本也”,“理”亦“治”之代言。夫理不一者,謂治道不一也,蓋古今言治道者多有,而必定以古書為斷。“理不一”,句絶,“斷於古書”,句絶,此思路明晰,何晦之有?又按劉夢得《子劉子自傳》:“叔文實工言治道”,“治”字不避,此等處文家或避或不避,羌無一定,特在《柳集》,避者居多。
“老生”屬下讀,何義門將“古書老生”連讀,非是。
“堯舜大道”之“大”字,應是“之”字之誤,此因學者不解“堯舜之道”,及“孔子之志”為駢語,故將“之”字改作“大”耳,廖本作“堯、舜之道”,未誤,或瑩中見到原本。《寄許孟容書》云:“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此以“道”字統堯、舜、孔子綜言之,若分言,應平列為堯、舜之道,與孔子之道,又兩“道”字不使重複,下一“道”字乃改作“志”,此一加比照,入眼即明。
“文章未必為士之末”,文章即指上文古書而言,士從古書中,可以得到堯、舜之道,孔子之志,故不為士之末,何謂與上文不相承接?
此一段文之句讀,應為:
理不一,〔句〕斷於古書,〔句〕老生直趣堯、舜之道,〔逗〕孔氏之志,〔句〕明而出之,〔句〕又古之所難有也,〔句〕然則文章未必為士之末,〔句〕獨采取何如耳。〔句〕
老生指老於讀古書者,字不涵惡意。趣音娶,謂有一定方向,而疾行以赴之,如《詩》:“左右趣之”[41],是。此與“趨”讀取平聲者,有專與泛之別。“明而出之”之“之”,指上堯、舜之道、孔氏之志。步步循省,文義一貫,何晦而不相承接之有?以方望溪與何義門碩學大儒,而讀不通此一小段文字,匪夷所思。
五、“乃少得知文章利病”,少,猶稍稍也,常言“不少概見”一語,因不解“少”字意義,往往誤用,此謂稍稍一點也看不見,即僅有而絶無也,若作“多少”之“少”字解,將謬以千里。
六、“猶為今之人,則世之高者至少矣”,此謂莊周、屈原等輩,倘生於今之世,今人將不以為高,於是今世高者至少矣。
七、“而宗元獨以無有是念”,“以”字涉下“自以罪大不可解”句誤衍。
八、“雖甚崇寵之,孰與為榮?”崇寵者,謂寵妻也,謂人即知我寵妻,人亦不以為榮而嫁我也。
九、“以人望人,尙足自進,如其不至,則故無憾”,上兩句,即上文“然彼古人亦人耳,夫何遠哉?”意,下兩句,謂“如其求之不得,則本來無所缺望”,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吾人當無所容心也。李安溪謂此處晦,語意明白如此,晦從何來?
十、“今復得好官,猶不辭讓”,何義門云:“上云無有是念,而此云然,豈謂量移善地為好官耶?”余曰:非也,子厚所謂好官,以行道及物為衡,必須入相當國,始稱此語。
十一、“若吳子之文,非丈人無以知之”,陳少章《點勘》云:“吳武陵先從濮陽徙貫信州,楊憑觀察江西日,信在所部,武陵蓋嘗以文字受知也”,此少章過於拘泥,賞人之文,何必部民?釗案:“吳子之文”,“文”字原作“直”,校改。
十二、“雖無有司,而士可以顯”,李安溪云:“此皆子厚之所以敗,而始終拳拳若此,故知其為有心人也”,吾謂安溪此語,頗中肯綮。
十三、“苟焉以敘憂慄為幸”,夫敘憂慄有何可幸?“敘”明是誤字。查《與裴塤書》:“捨憂慄則怠而睡耳”,“敘”當是“捨”字聲近致誤。
釗案:本編採李安溪評語不少,蓋安溪不廑重子厚為文,兼明子厚取義。何義門與其弟書:“安溪治《春秋》,所取者陸淳”,以故安溪於柳文每下一義,往往突過諸家。安溪者,李光地也,由翰林累官文淵閣大學士,治學不衰,學宗程、朱,文尊韓,而兼尊柳,固自難得。
三
唐時東西兩京宮室之盛,自朝廷為功臣親貴造第以外,賢士大夫亦競為之。即如子厚《寄許孟容書》:“家有賜書三千卷,尙在善和里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繫心腑”,此善和里宅,諒非尋常府第可比。韓退之造宅於靖安坊,《符城南讀書》詩[42],於景物頗有稱述,又《庭楸》詩,凡南亭北屋,松果槐榆,部署井井,咸見鋪陳。尤甚者,子厚之先友兼外舅楊虛受〔憑〕,築第於永寧坊,至為御史中丞李夷簡所糾,由京尹左官臨賀尉,史稱[43]:
憑任湖南、江西觀詧使,在鎭侈汰,夷簡因劾其江西姦贓。於時憑治第永寧里,功役叢煩,又幽妓妾於永樂別舍,謗議頗讙,故夷簡藉之痛擿發,欲抵以死。
查永寧、永樂,其名不一,二宅可能相連,憑得任便而居。張文昌〔籍〕《傷歌行》:“長安里中荒大宅,朱門已除十二戟,高堂舞榭鎖管絃,美人遙望西南天”,此殆於憑貶官後,包二宅而言之,以資謔浪,門戟十二,其豪侈亦可想。子厚之妻,乃憑女,子厚《亡妻弘農楊氏誌》云:“二族之好,異於他門,然以素被足疾,不能良行,未三歲,孕而不育,厥疾增甚,明年,以謁醫求藥之便,來歸女氏永寧里之私第”,此永寧里之私第,即憑第也,所謂明年,指貞元十五年,遠在憑左降前。
憑後由臨賀徙杭州長史,更由杭州召還,遷諸王傅,定居洛陽,故子厚《弘農公碩德偉材五十韻》長排中一段云:
高居遷鼎邑[44],遙傅好書王[45],碧樹環金谷[46],丹霞映上陽[47],留歡唱容與,要醉對清涼,故友仍同里,常僚每合堂,淵龍過許劭[48],〔此指許孟容,時孟容為東都留守。〕冰鯉弔王祥[49]。〔此指王仲舒[50],時仲舒居憂在洛。〕玉漏天門靜,銅駝[51]御路荒,澗瀍秋瀲豔[52],嵩少[53]暮微茫,遵渚徒云樂?〔釗案:徒云樂者,猶言豈云樂也?此詩中反語。《毛詩》:鴻飛遵渚[54],乃謂周公居東都為失所而詠歎之也。〕沖天[55]自不遑,降神[56]終入輔,種德會明敭[57]。
此謂憑晚居東都,朋遊如故,較之往年永寧盛況,將又是一番景象,子厚一生傾心於憑如此。
憑居東都,未詳何地。或謂白樂天於太和七年,罷河南府,歸東洛,於履道里購一宅,中有池。樂天《泛春池》詩自注:此池始楊常侍開鑿,中間田氏為主,予今有之,蒲浦桃島,皆池上所有。此楊常侍者,即憑也,惟憑歷官,未聞有散騎常侍一階,豈子厚詩所謂為諸王傅,即被以此銜而史未之載耶?即以經營第宅一事觀之,而知憑一生爭取享受,召侮非虛。
吾揣憑之為人,學優才裕,能當國家大事,而細行不矜,生活自亦不樂過於拘窘。子厚與憑書,有下一節曰:
周仁以重臣為二千石,許靖以人譽而致位三公,近世尤好此類,以為長者,最得薦寵。夫言朴愚無害者,其於田野鄉閭為匹夫,雖稱為長者可也,自抱關擊柝以往,則必敬其事,愈上則及物者愈大,何事無用之朴哉?今之言曰:某子長者,可以為大官,類非古之所謂長者也,則必土木而已矣。夫捧土揭木而致之巖廊之上,蒙以紱冕,翼以徒隸,趨走其左右,豈有補於萬民之勞苦哉?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凡以此也。
此一席話,惟憑當之無愧,亦惟憑,子厚方肯傾洩無餘,倘在中唐,無此兩人相與契合,吾人將永讀不著此一派議論。
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此何等打穿後壁語?伊誰道得?他日容細論之,姑不贅。
四
子厚與楊憑書:“今之世言士者先文章,文章士之末也,然立言存乎其中,即末而操其本,可十七、八”,夫此所謂本者何也?方苞讀斯文,為講其義曰:“文章之道,所以與政治相通者,蓋因此可得士人之心術,故柳宗元曰:即末以操其本,可八、九得”[58],由苞之言,子厚之所謂本者無他,蓋政治也,或事之不離乎政治者近是。於是子厚於同書自為解曰:
天下方理平,今之文士,咸能先理,理不一,斷於古書。老生直趣堯、舜之道、孔子之志,明而出之,又古之所難有也。然則文章未必為士之末,獨采取何如耳。
由子厚之文推之,所謂政治者又非他,蓋政治之理而已。夫政治與政治之理,並非同物,何以言之?政治之理不一,宜斷於古書,政治不一,宜斷於當代。精於古書而昧於當代,則子厚又於同書自詮之:“夫捧土揭木而致之巖廊之上,蒙以紱冕,翼以徒隸,趨走其左右,豈有補於萬民之勞苦哉?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凡以此也”,此其的彀,在“世用”二字。倘堯、舜之大道,孔氏之大志,不論如何高尙精善,一敷於世用而不得當,則不啻土木而已矣,是之謂本。此之本也,豈摸挲高頭講章以沒厥世,極其所詣,止於標榜以古文為時文,由金、陳、章、羅[59]以上企王、錢、唐、歸[60],即號為理精法備,足以昌明盛世而莫之夭閼[61],如方苞之徒所能窺測古所難有之理道於萬一,並闖入河東解人之門,相與上下議論,以圖融化子劉子[62]所標八音眞諦[63]者哉?〔按苞之本論,及以古文為時文,金、陳、章、羅,理精法備等語,俱出所作《禮闈示貢士》。〕
八音與政通,而文章與時高下,之二語者,乃劉夢得編《柳集》時所為《紀》[64]也。〔按劉為人文集作序,每不曰“序”而曰“紀”。〕夫八音者,文章之所依倚而成,言八音與政通,即不啻文章、政治,是一是二。斯理也,柳、劉車挂轊、言接席時,討論有素,鞭辟入裏,故子厚謝世,夢得為亡友傳其遺文,即衝口而將平素相視莫逆之語言,襮於卷首。
五
類嚮時所被簡牘,萬萬有加焉:柳文中“類”字用法,取比較義者屢見。本書外,如《與李睦州論服氣書》,及《答吳秀才謝示新文書》皆是。類嚮時,改作“比嚮時”讀,義尤軒豁。
類非古之所謂長者也:“類”作大率、或大抵解,與上用法大異。《史記》:“類名湮沒而不彰”[65],乃謂大抵名湮沒而不彰也。又“類”與“慮”同用,《漢書·賈誼傳》:“慮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師古曰:慮,大計也,本文“類”易言“慮”,義同。《賈傳》中且有其例,如云:“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賈文“慮”與“類”相互用之。
敬之希屈、馬者之一也:敬之為憑弟凌之子,字茂孝,嘗為《華山賦》,韓愈稱之,元和二年進士。“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66],即敬之所作詩。
乃少得知文章利弊:少謂稍稍也,如言“不少概見”之“少”,亦作此解。
凡人可以言古,……而榮於後世也:此為《與友人論文書》中“榮古虐今”四字,作一詳細注脚,榮於後世即榮古,薄於當世即虐今。《漢書·元帝紀》:“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此風西漢已開,東漢必且更甚。雖王充倡為頌漢、齊世之說[67],而無能阻遏其勢,中經八代以入於唐,仍復每況愈下,相形見絀,所謂是古,是化為榮,所謂非今,由非入虐。柳子厚以罪臣奮起於蠻夷,鄙視時人對周宣王與其輔佐,望之若神人然[68],而且罪責司馬相如、劉向、揚雄、班彪、彪子固之徒[69],謂其言類淫巫瞽史,誑亂後代。己乃寫成《唐雅》、《貞符》、《鐃歌》等篇,不推天引神,而尊崇民眎,欲抗唐德於三代之表,凡此皆不足以挽回人心之頹勢。今茲與楊憑書,亦自怙親舊,言無粉飾,相與略道心曲,以抒其憤踊而已。
壞牆穴牖,僅見燔灼:釗案:“僅”當作“廑”,柳文中所用“僅”字,大抵遵古義作“不僅”解,此處“僅”字,應是“廑”字為後人竄改,或原是“幸”字,治書蒼頭以疊韻誤聽,而致誤書。《漢書·賈誼傳》:“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廑得舍人”,應劭曰:“廑,劣也,言纔得舍人。”又同傳:“淮陽之比大諸侯,廑如黑子之著面”,子厚不能不本此義,故不學者由“廑”易僅,較“幸”字以疊韻誤書,其理更長。又應劭曰:“‘廑’與‘僅’同”,夫“廑與僅同”云者,乃以後世所解之“僅”釋漢初之“廑”,非謂漢初“廑”即同於“僅”也。尋應劭[70]是季漢人,可見漢初、漢末,相距三、四百年間,人之用字理解已大不相同,如以應劭語法詮子厚,本文當顛倒用之曰“‘僅’與‘廑’同。”復次:子厚致書與楊憑及許孟容,相距為時甚近,同一“僅”字,不可能在兩書中,含兩種不同意義,參看《許書》“僅以百數”句下詳釋。按寄許書在元和四年,與楊憑書當在五年冬。
與裴塤書
一
裴墐,字封叔,塤字行具,又字應叔,行十四,河東聞喜人。墐為子厚姊丈,曾為墐書墓碣,高祖行儉,字守約,曾祖光庭,字連城,玄宗侍中,祖稹,累遷祠部員外郎,父儆,字九思,官至大理卿。瑾中貞元三年進士,再佐禮儀使杜黃裳為崇陵、豐陵判官,尋刺金州,決高弛隟,去人水禍,即本書所謂“金州考績已久”者也。塤為墐弟,族望世序自全同,儆四子,堅、墐、埴、塤,咸以文學顯於世。
十二兄宜當更轉右職:宜、當字聯用,子厚慣習,與《答元饒州論政理書》:“宜當賢者類舉”,筆法正同,惟“當”字讀去聲,抑平聲,似在兩可。白居易《續古詩》云:“窈窕雙鬟女,容德俱如玉,……宜當備嬪御,胡為守幽獨?”宜、當字連用,似當時一般文人,都如是為之。
十四兄嘗得數書無恙:“十四兄”“四”字疑有誤,解見後。
玄冥所不統:玄冥,水官,《禮記·月令·冬》:其日壬癸,其帝顓頊,其神玄冥。
當已平奚虜:此指吐突承璀討鎭冀王承宗,事在元和四年。
譸張排拫:拫,下恩反,音痕,《漢書·灌夫傳》:“及竇嬰失勢,亦欲引繩排拫生平慕之後棄之者”,孟康[71]注:“引繩以彈,排擯拫挌之也”,師古曰:“孟說近之,‘拫’音下恩反,‘挌’音下各反,言嬰與夫共相提挈,有人生平慕嬰夫,後見其失職而頗慢弛,如此者共排退之,不復與交,譬如相對挽繩而拫挌之也,今吳、楚俗猶謂牽引前卻為拫挌也。”前卻為拫挌云者,謂二人一前一卻,以手作勢,同時發為聲音,其反切恰為下恩下各,皆出於喉,猶言“哼哈”〔如俗言哼哈二將。〕或“邪許”也。以是拫挌皆從手,毛刻[72]《漢書》:拫挌二字皆從木,作“根格”,實大誤。蓋根切古痕,不當切下恩,格切古柏,不當切下各,此二紐者,《漢書·注》明明作“下”,不作“古”,讀者從來抹煞過去,不加注意,殊屬異常疏忽。況《集韻》與《韻會》,並於“挌”字下作:“曷各切,音鶴,拫挌,牽引也”,又《朱子語錄》:“《漢書》‘引繩排拫不附己者’,今人誤讀‘拫’為‘根’,拫挌,猶云抵拒擔閣也,引繩排拫,如以繩抵拒然。”上兩條皆見《康熙字典》,按《語錄》:“《漢書》‘引繩排拫不附己者’”句,與《漢書》:“亦欲引繩排拫生平慕之後棄之者”句,構造相同,不可如俗手於“排拫”下斷句,應注意。
二
儔輩恨怒以先得官:如《長楊賦》[73]:上將大誇胡人以多禽獸,子厚好用此類倒裝句法。
不貢不王者悉以誅討:以,與也,子厚好將“以”代“與”。或謂“以”同“已”,亦得。
其為不一徵也何哉:徵,謂召還,此句之上,似脫“局束者寡”四字,蓋此處非將“局束者寡”重複一句,文氣即不貫。嘗論子厚與裴塤書,較之與許孟容、楊憑等書,語氣大異。蓋諸書皆自承罪戾,負咎彌深,不敢輕以起復責望於人,而與塤書則否。書中不但自責之語,殊形淡漠,而且鍼對朋儔之坐視不救,大為怨懟,甚至以反映不及鄒陽[74]為可恥,嵇叔夜與人絶交[75],聲言之嚴刻反不及此,此究為何故耶?以吾思之:子厚與塤行輩相同,親舊之誼殊常,通書可得自恣胸臆,放言無忌,語即過當,亦必順受無迕,不至如楊子幼之招致不測[76]。觀於“何其優裕者博,而局束者寡?”又“局束者寡,其為不一徵也何哉?”以及“應叔輩知我,豈下鄒子哉?然而不恥者何也?”連提四次問號,聲口促迫,表情憤懣,遠在尋常酬答範圍之外,此子厚與十四兄之情通意得,肝膽相照,無須為流言飛文而備豫不虞,從可知已。
河北之師當已平奚虜:此指討王承宗之役,事已見前第一段,承宗之先武俊,本契丹部落,故云奚虜。
若僕者承大慶之後:“大”一作“天”,非。
三
此書於裴氏兄弟,說得糾葛難分,陳少章勘定有力。其辭云:
此與寄蕭、李書,皆元和四年作,時八司馬中,韋、凌已先沒,程异獨被薦擢,而子厚與二韓、劉、陳,尙未離謫籍,故曰“獨呻吟者四、五人”也。金州謂塤兄墐,時方刺金州。觀“十二兄宜更轉右職”語,乃仕於使幕者,《集》中有《宣武從事裴君誌》,即其人,以《誌》中所書世系考之,自明,蓋塤之從昆弟,嘗酬其詩。十三兄嘗得數書,《集》中有《酬裴韶州》詩,疑即其人,韶、永道近,故頻得書也。《新史·世系表》中,有韶州刺史裴禮,亦未審是一人否也?
書中所涉裴氏兄弟凡三人:
一、封叔,即所謂金州者也,不可能將十二兄與金州混而為一。
二、十二兄,十二兄非即封叔,少章謂指仕於使幕者,其名字不明,《集》中有《宣武從事裴君誌》,應即其人,而《誌》中名字仍不具。宣武者,宣武節度使韓弘也,《誌》稱十二兄射進士不中,“去過汴,韓司徒弘迎取為從事”,而《集》中標目,未著“宣武從事”,而稱其終級官故大理評事。此十二兄,為應叔之從兄弟,並非封叔。
三、十三兄,此原文稱“十四兄”,而由少章改訂者,若如原文,將十四兄看成應叔,文理即不可通,至其人眞實行第,諒少章無從知之,亦姑且第之以便行文云爾。少章並指十三兄與《集》中之裴韶州為一人,其名可能是裴禮,子厚《酬裴韶州二十韻》,劉貢父[77]盛譽為尤見奇險之工妙,為《柳集》中戛戛獨造之作。少章此一分析,甚為有力,羅羅清疏,毫不牽混,少章之考證工候,吾甚服焉。
與蕭翰林俛書
一
蕭思謙名俛,“俛”應讀何音?是讀此文時第一問題。俛,《說文》音俯,低頭也,亦作“頫”。又音免,即勉,《詩·谷風》[78]:“黽勉求之”,《文選·陸士衡[79]文賦·李注》:引作“僶俛”,古書“俛仰”,“俛”字或借“勉”、或借“冕”,可見本當讀無辨切,轉音為方矩切耳。釗案:趙子昂[80]名頫,是名、字取相對義,蕭思謙名俛,是名、字取相近義。而低頭與黽勉,義皆相近,故蕭俛之名,應以讀“勉”為得,何況古書“俛仰”字本當讀無辨切乎?偶閲李鄦齋《炳燭篇》[81],記錄如此。
書云:“居蠻夷中久”,子厚視湖南為蠻夷,《集》中屢見,毫不足怪。宋張文潛《齊安行》云:“客檣朝集暮四散,夷言啁哳來湖湘”,據此,至宋時湖湘猶謂之夷,憶歐陽永叔詩[82],亦復如是。釗案:《詩·商頌·殷武》首章,敘伐荊楚功,而二章曰:“惟汝荊楚,居國南鄉,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此內荊楚而外氐羌,謂氐羌且來享、來王,而汝荊楚居國南鄉,致勞討伐,故《詩》詠歎及之也。夫以商代視為內國之荊楚,越千餘年而至唐、宋,文人執筆,反訟言“蠻夷、蠻夷”不已,此可為治亂循環、邊隅梗化之證,一歎。
“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末一句稍費解。釗案:之指病夫,病夫,謂北人中之病夫也。此指小童見北人即駭怕,雖北人中之病夫來,亦相與啼呼走匿,子厚此種寫法,未免稍涉誇張。
陸祁孫[83]云:“君子之學,非以為名,則自為之,與他人為之無以異也,〔語見《七家文鈔·序》。〕”此從本書:“何必攘袂用力,矜自己出”,胎襲而來,陽湖近柳,迥異桐城。
《新唐書》列《俛書》在《許孟容書》前。按俛本傳:貞元中及第,又以賢良方正對策異等,拜右拾遺,元和六年,召為翰林學士,凡三年,進知制誥,此書當在俛為翰林時作。後穆宗立,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劾王播忤旨,分司東都,性簡潔,以聲利為汙,疾邪太甚,故輕去位無所藉,文宗即位,屢召堅辭,以壽卒,凡此皆俛於子厚歿後所表見。
思謙性偏疾邪,故敢劾王播,致忤旨左遷而勿恤,或疑思謙有此膽氣,何不一薦子厚,使得稍稍量移,從容數年,從事述作乎?殊不知思謙初入翰林,毛羽未健,一擊不中,兩敗俱傷,彼容或涉思至此,乘間即發,而乃未及施展,子厚竟撒手難待,噫噫!
首段“乃誠助太平者也”句,與末段“亦不虛為太平之人矣”句,兩用“太平”字遙相呼應,中復點明:“僕誠有罪,然豈不在一物之數耶?”足證子厚重疊見貶,心氣絶平,一心望治,而成功不必在我,氣象與退之與人書大不相同。
“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似全與《天說》、及其他論辨異趣,須知子厚行文,理道有難通處,輒自開尾閭,便其宣洩。尾閭者何?一曰述騷,二曰為俳,俳於《〈毛穎傳〉書後》見之,騷則如此書是,不解是竅,何足以讀柳文?
“謗語轉侈”,“侈”原作“移”,兩皆通。如用“侈”字,語氣聯上,用“移”字,語氣聯下,“侈”乃吳摯父校改,鄙意仍以“移”字為得。
“自御史裏行得禮部員外郎”,亦轉階之常程耳,說不上“顯美”,如是云云,乃子厚求以快讎人之意,及塞衆人之怒耳,其他如“有久與游者,乃岌岌而操其間”,及“與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進”皆此類。
“漸成怪民”,“民”字乃後人改竄,實則“怪人”較“怪民”尤形自然,改竄胡為?
王芸生[84]為言:“韓退之是奴隸主,奴隸多時至百口,少亦三十口,都鑿鑿有證”,余曰:此不足怪,唐時士夫,家家有之,即柳子厚亦難自外。試閱其《與蕭翰林俛書》:“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滿耳”,家生小童者,即奴隸所生子也,凡奴隸在某一家服役,而不被主人出賣,且為置配者,其所生子即號家生子,此殆是當時通行之例。芸生如欲據此,斷定唐代社會為奴隸社會,此須更端討論,別作決定,以唐時雖有奴隸,而並不如歐洲此一社會之範圍廣而待遇刻也。
二
馬宗霍[85]近為余言:古來權臣,不能一日放棄其權,無權之日,即死之日,如曹操、如李德裕、如曾國藩,皆足取證此理。宗霍又言:“太炎先生燕居講學,即作如是觀”,吾聞其語,心怦怦然。王叔文當國,廑五越月,而以母病不得不暫去職,則設讌於翰林,告哀於諸閹曰:
叔文母病,以身任國事之故,不得親醫藥,今將求假歸侍,叔文比竭心力,不避危難,皆為朝廷之恩,一旦去歸,百謗交至,誰肯見察以一言相助乎?〔按語見《資治通鑑》。〕
俱文珍隨其語而抑之,叔文無以對,此叔文知權之不可一日去也,柳子厚亦知之,其《與蕭俛書》曰:
僕不幸,嚮者進當臲不安之勢,平居閉門,口舌無數,況又有久與游者,乃岌岌而操其間哉?其求進而退者,皆聚為仇怨,造作粉飾,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斷於內,則孰能了僕於冥冥之間哉?
然若而事者,非能以口舌爭也,必決鬥始足以善其後,一旦決鬥之具失,即萬事瓦裂,長此終古。叔文“出師未捷”之吟,不如子厚“恬死百憂盡,苟生萬慮滋”十字,其為曠達多矣。
蕭俛在朝,聞望不淺,得子厚書,始終不為申理寃滯。《白樂天集》有《俛除吏部尙書制》云:
勑:古者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季代已還,鮮由茲道。先皇帝創於是,故在位十五載,凡解相印者殆二十人,多寵為大僚,或付以兵柄,矧予小子,宜有加焉。而輔弼之臣,嘗經一日造吾膝,沃吾心,則思與之始終,厚申恩禮,不唯勸感來者,且不敢失墜先志也。尙書右僕射蕭俛,忠肅孝敬,佐吾為理,以勤事國,以疾退身,本末初終,不失其道。旣免樞務,倚為右揆,加恩超等,復吾前言,而俛繼上讓章,至於三四,敦諭煩切,陳乞彌堅。是用正命為選部尚書,而冠六卿,統百職,尙可以表吾寵重,亦所以成爾謙光,爾宜欽厥止,愼厥終,無忝我褒揚之命,可吏部尙書。
據此,俛將何事不可言者?或曰:制中“在位十五載”,乃指憲宗元和共十五年也,則右制頒於長慶初,而子厚適已前卒,俛雖得言,而子厚不及待,為之奈何?嘻!此遁詞爾,倘子厚審知俛無力為言,即自始無書與之矣,俛之所以不言,諒其中別有大故,而非恆慮所能推及者在,此吾於他條略有申述,不欲贅言。
夫權臣不可一日無權者何?曰:用權之日久,或用權而結怨於人者衆,一旦去位,怨家即欲得而甘心,此其影響於人,其途有二:一、求權之永不去身,二、預為可去之地,善保其權不用。如李德裕其前者,如蕭俛其後者,子厚殆介乎二者之間,而為其犧牲。蓋叔文求不去其權而不可得,子厚旣隨流而下,蕭俛直私其權而不肯用,子厚又不得藉其力以起也。
三
嘗論子厚貶後,與故舊諸書,中多遜詞,不稱事實,如《與蕭俛書》:“僕當時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裏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夫古人強仕之年,固在四十,而三十三,於通籍後久次之餘,得參朝列,實不得言甚少。尋子厚以貞元九年登進士第,年二十一,雖曰早達,已不得言甚少,何況需次十二年之久,至貞元二十一年,猶滯困在中級班行者耶?夫監察御史裏行,官非甚卑,凡朝廷有大慶賀,例須轉官,加以子厚才猷卓越,照人耳目,意順宗登極,子厚循例超轉一階,由裏行獲得禮部員外郎,此有王叔文在朝如是,無叔文在朝當亦如是,又何得謂之超取顯美耶?此推之八司馬內外其他同寮,大抵情實相似類。如凌準在貞元末為翰林學士前,曾歷崇文館校書郎、邠寧節度掌書記、節度判官、浙東觀察判官等職;陸淳得給事中前,嘗為左拾遺、累遷左司郎中,歷信、台二州刺史。餘人歷程,都相去不遠,至劉禹錫與子厚同年登第,循途共進,遷轉尤相迫近。由此看來,退之撰《順宗實錄》,稱叔文所交,為有當時名,欲僥幸而速進者,辭近誣罔,何足信據?顧子厚一切不辯,人以誣罔來,己即謙謹承受而不辭。嘻!此雖當時處境,不得不如此立說,而亦由子厚學養深醇,世情練達,其以巽言[86]應橫逆,而委婉以出也,純任自然,無一毫矯揉之迹,使人無形體念,而潛心傾服,吾讀《與蕭思謙書》竟,焉禁擲書三歎?
四
書中“遭時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此一段文字,乃子厚自申其抱負之忠實語言,與孟子以天下自任,謂舍我其誰者[87],實為命世人物一種思想之正負兩面,持較消極者流之頹唐意識,直不可同日而語。杜子美詩云:“四鄰耒耜出,何必吾家操?”[88]如此等詩,亦視何人執筆而異其價値。以子美平日忠愛本於至誠,偶然揭示爾爾,即看作與子厚“物得其利不矜己力”之坦率言論,同一民胞物與之豁達大度,斷無人咎其失言。
“況又有久與游者,乃岌岌而操其間”,“操其間”一作“造其門”,此即指王叔文推挽甚亟。何義門云:“若作‘造其門’,則‘岌岌’當為‘汲汲’,若作‘岌岌’,則又當云‘操其間’。”此蓋因岌岌有危動之意,如《孟子》:“天下殆哉岌岌乎”[89],是其例,至汲汲,則止於表示勤勉而已,《漢書·揚雄傳》:“不汲汲於富貴”,其適例也。義門是八比[90]名手,故善於分別形容詞如此。
與李翰林建書
一
建依本傳,貞元中補校書郎,德宗思得嫻於文學者,或以建聞,帝問左右,宰相鄭餘慶曰:“臣為吏部時,當補校書八人,他皆藉貴勢以請,建獨無有”,帝喜,擢左拾遺、翰林學士,官終刑部侍郎。兄遜,字友道,官終刑部尙書。兄弟俱客荊州,鄉人爭鬥,不詣府而詣遜或建,平決無纇[91],遠邇共稱。此書是子厚在永州時作,書云:“前過三十七年”,計當在元和四年也。至云:“僕曩時所犯,足下適在禁中”,則指建為翰林學士時。
“南人檳榔餘甘,破決壅隔大過”,餘甘者,非泛常形容字,而果名也,左思賦[92]:“其果有丹橘餘甘、荔枝之林”,《注》:餘甘如梅李,核有刺,初食味苦,後更甘,橄欖之屬也。
吳摯父評此文云:“方氏議其氣未充可也,至云與自反無怍者異,乃是隨俗是非,不賅事實,子厚有何媿怍?正坐名高氣盛,見忌時流,遂至一斥不復耳,范文正嘗論此,最允當”,摯父此評,亦可謂允當。
“越不過為三十年客耳”句:摯父評云:“本集答友人求文章書[93],亦云‘越不過數十人耳’,‘越不過’蓋當時語。”按“越不過”,當是“至多不過”之意,一本無“越”字,蓋俗手不解“越”字之用,遂乃削去。
“苟為堯人”,“人”為避“民”字諱而用,但“堯人”亦不詞。他如“頗識古今理道”,理道者,治道也,“治”字亦為避高宗諱改作“理”,但查劉禹錫《子劉子自傳》:“王叔文工言治道”並不諱,或謂此由編者改復,言亦近理。
“狀與越相類”,按柳文“粤”皆作“越”,蓋越者,種族之名也,古江、浙、閩、粤之地,為越族所居,謂之百越,如浙江稱於越,福建稱閩越,江西稱揚越,廣東則稱南越,南越王趙佗是也,尚有甌越、駱越等等,綜而名之曰百越。
此書寫永州炎毒不可居,與《八記》之閒適自安者絶異,此所謂言非一端,夫各有當,情有變易,文亦隨之,安得以此為子厚病?
“復所得”與上“前過”對文,或謂“復”宜改作“後”,不知“復”在此處,讀浮去聲,宥韻,義旣訓“又”或“再”,而文意全同,何必改作?
有友謂釗:今言擺事實,說道理,此“道理”字,在柳文中輒倒作“理道”,此於古有徵乎?曰:否,柳文中之理道,乃治道也,因唐人諱言“治”,改作“理”,柳文“理道”,並非今人“道理”之謂。試觀子厚《與李翰林建書》,“僕士人,頗識古今理道,獨愴愴如此,誠不足為理世下執事”,文中兩“理”字,皆“治”也,下“理世”字之言治世,義尤顯,他例甚多,不勝枚舉。
唐杜佑作《理道要訣》一書,此書乃論田賦,稱宇文融括籍外羨田之功,所謂理道,即治道也,陸贄奏議中,如“論理道之崇,則先慕貞觀之故事”,理道亦即治道,大抵唐室公文書,非如此避就不可。他如陸文:“遇時運理平之會”,“開皇之際,理尙清廉”,及“幸屬休明,將期致理”等語,“理”皆讀若治,可類推。
二
段成式[94]《諾皋記》[95]者,乃一道家短書,所載皆僧、道異迹。鄭相餘慶在梁州,有龍興寺僧智興,善總持勅勒之術,制邪理痛,多著效,鄭公頗敬之,在城東隙地,為起草屋種植,隨侍有沙彌一人,居之數年,暇輒向陽科脚甲。一日,為徇一婦人之請,出門救其母危病,恍惚間為魅劫持,誤殺沙彌,乃至與沙彌之父涉訟,被判死罪。智興發憤,設壇請印契考魅,婦人見於壇上,伏罪,事得白,僧自是不復道一梵字。〔以上本事。〕在梁州者,指餘慶為河南觀察使時也,所記影何本事?無從考實,然餘慶迷信道場,事多惝恍,其人以長者著稱,結交多道流,以行善事,積陰功,為愚氓仰望,無可疑者。李建杓直,固亦道流之卓犖者,彼以服丹求長生,退之為明言於衆。貞元中,餘慶保建不藉貴勢求官,得擢左拾遺,自是鄭、李二人,為道結合而同升諸朝之顯迹。建兄遜,亦信士也,兄弟同客荊州,鄉人爭訟,不諧府而詣遜、建,發揚道力,見之事為,其所受誡律固應如是也。子厚《先友記》稱:“餘慶天下以為長者,及為大官,名益少”,夫所謂名益少,即隱示迷於道益深。而子厚與建交篤,知建為正人,為直友,此斷然而可信者,顧建迷於道籙,為友出力,當不能同於許孟容、楊憑,故致書首謝致藥餌,其藥餌諒子厚未必服,然念其媚於道也,仍不得不以更致數物相要。為言圜土囚拘,負牆展體,此即智興和尙向陽科脚甲之形像,涉筆吐實,諒杓直之所樂聞。餘如家事瑣屑,朋儔問訊,皆同道兄弟之所重視,故書中充類言之。吾讀子厚《致李翰林書》,心為怦怦,眼光另射別一角落,比讀寄許、楊諸札,所感全然異致,故為牽綴統敘如右。
《白氏長慶集》,收有《有唐善人墓碑銘》[96],其《銘》云:
古者墓有表,表有云,顯其行,省其文。故季札死,仲尼表其墓曰君子,今吾喪李君,署其碑曰善人,蓋墓碑變例也。
按善人者,即建也,白氏變碑之例而不署名,必緣建變人之例而獨行善,善者何?識者讀吾右紀,當不難一覽而立得其概略云。
書末云:“足下言已白常州煦僕”,常州為誰?注家無人言及,近閱王元啓[97]《讀韓記疑》,證實常州即建兄遜,所考良信。尋《舊史·憲宗紀》:李遜以元和五年,自常州遷浙東,韓退之有《代張籍與李浙東書》,正遜由常州遷往時,而子厚與建書,在元和四年,自正遜守常州頃,由是書中所謂常州,舍遜殆不得有他人。夫遜、建兄弟,情好甚篤,均服膺道門,講求服食。退之為李干誌墓,稱世慕丹砂,求神仙,為目見而親與之遊者六、七公,遜、建二人赫然在焉。其辭曰:“刑部尙書李遜,遜弟刑部侍郎建,……其人皆有名位,世所共識,……刑部且死,謂余曰:我為藥誤,其季建一旦無病死”,遜與建者,不過以鄉里善士而通於朝列,好名畏死,耽於癖習,以藥自肥,且死又悔一流人而已。觀於建要遜煦子厚,而書遲遲迄不至,子厚猶盛譽遜無已,是子厚奮力欲脫遜於衆人,而遜終自拘囚於衆人之域也,章章明甚。
三
蕭敬孚〔穆〕《類藳》卷六,有《跋〈潛邱劄記〉》一則云:
閻徵君[98]《與戴唐器書》有云:“特假《舊唐書》參考,李浙東不知何名。或李翺習之全集出,尙可得其人,然老矣,倦於尋訪矣”,蓋徵君之意,以近世《李文公[99]集》尙非完書故也。文公之集,今雖不免闕略,而李浙東之名,明見於《集》中《故處士侯君墓誌》[100]中,其云“李公遜刺衢州,請治信安,其觀察浙東,又宰於剡,三縣皆有政”,是李浙東即李遜也。宋人方崧卿《韓集舉正》第六卷,《代張籍與李浙東書》,下明注為李遜,且引《舊書》本傳,遜以元和五年刺浙東,九年召還,此書作於六、七年間云云。方氏《韓集舉正》,自朱子作《韓文考異》後,遂不甚行於世,徵君當未見此本,而《舊唐書》及李習之《侯高墓誌[101]》,明明載之,徵君旣云參考,均不應不見,何云參考浙東不知何名耶?以此見前輩讀書,亦有粗疏,不免失之眉睫也。
李浙東一名之展轉難於確定,潛邱老儒,以粗疏為人指摘如此。〔釗案:信安故城,在今浙江衢縣境。〕
四
吾於《白集》得《有唐善人墓碑》讀之,前已述及,茲節錄原文如次:
唐有善人曰李公,公名建,字杓直,隴西人,長慶元年二月二十三日夜,無疾即世於長安修行里第,春秋五十八,太原白居易作墓碑,大署其石曰善人墓。善人者何?公幼孤,孝養太君,太君老疾,常曰:子勸吾食,吾輒飽,勸吾藥,吾意其疾瘳,子,公小字也。及長,居荊州石首縣,其居數百家,凡爭鬥稍稍就公決,公隨而評之,寖及鄉人不諳府縣,
皆相率曰:請問李君。公養有餘力,讀書屬文,業成,與兄遜起應進士,俱中第,德宗皇帝擢居翰林。翰林時,以視草不詭隨退官詹府,詹府時,以貞恡自處,不出戶輒逾月。鄜師慴恐,高之操請為副,在鄜時,有非類者至,以病去。為御史時,上任有遏其行事者,作謬官詩以諷,改少尹。少尹時,與大議,歲減府稅錢十三萬。澧州刺史時,不鞭人,不名吏,居歲餘,人人自化;在禮部時,由文取生,不聽譽,不信毁。公為人質良寬大,體與用綽然有餘裕,為政廣平易簡,不求赫赫名,與人交外淡中堅,接士多可而有別,稱賢薦能未嘗倦,好議論而無口過,遠邪諛而不忤物。其居家菲衣食,厚賓客,敬兄嫂,禮妻子,愛甥姪。初,先太君好理佛書,不食肉,公不忍違其志,亦終身蔬食。自八、九歲時,始諷畢,盡得其義,兼通《王氏易》、《左氏春秋》。前後著文凡一百五十二首,皆詣理撮要,辭無枝葉,其卓然者,有《詹府司直》、《比部員外郎廳記》,《請雙日坐疏》,《與梁肅書》,《上宰相論選事狀》,秉筆者許之。傳曰:善人,國之紀也,《語》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102],噫!善人之稱難乎哉!獨加於公無愧焉。
由右觀之,杓直乃非之無舉、刺之無刺、鄉愿一流人也,以子厚之性行推之,殆不可能與此類人為至友者,而何以貽書懇款乃爾?雖然,友亦何常之有?孔子言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103],杓直以直為號,子厚僅友其直也,未嘗不可。觀於子厚此書,不言興哀垂德,有可動心,操之勿失,如《致許孟容》;不言旦夕歸朝廷,伏維以此為念,如《致楊憑》;不言幸致數百里之北,不為明時異物,如《致裴塤》;復不言因賊平慶賀,得以見白,使受天澤餘潤,如《致蕭俛》。而止於問寒溫,道家常,索取藥餌,以比蹤於蓬藋中之足音,則子厚之所以待杓直者,從可知已。語曰:“善人者,志於仁而無惡。〔《孔子家語》。〕”[104]苟杓直為善人者,子厚亦求於朋遊中,不至譸張排拫,相郵傳作醜語即得,果何敢多求也哉?
杓直卒於長慶元年,年五十八,而子厚卒於元和十四年,年四十七,兩相比覈,杓直長子厚九歲,應在子厚兄事之列,書中雖言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亦特企望有此一日已耳,並無意以促致量移,責之杓直,此辭旨明白,一目瞭然。
五
李肇《國史補》,有關李杓直故事一段,王讜《唐語林》所載全同,辭如下:
李建為吏部郎中,常曰:方今秀茂,皆在進士,使僕得志,當令登第之歲,集於吏部,使尉繁縣,旣罷復集,稍尉望縣,旣罷,乃尉畿縣而升於朝。大凡中人三十歲成名,四十歲至清列,遲速為宜。旣登第,遂食祿,旣食祿,必登朝,誰不欲也?無淹翔以守常限,無紛競以來奔捷,下曹得其循舉,上位得其更歷,就而言之,其利甚溥,議者多之。
由右觀之,關於登進人才,杓直早經自立準繩,備豫施設,子厚應熟知之。杓直對一般進士,已為計算歷程,愛惜備至,何況子厚至友,而肯恝然不關痛癢矣乎?故子厚此書,大抵律於杓直抱負,而量情勢可能為力,然後申述本身痛苦,欲得為量移官,俾輕罪累以遂生事,尤其悠悠人世,不過三十年客一節,乃圖與杓直為人謀四十歲至清列、遲速為宜之本畫,巧相印合,辭意尤楚楚動人。
六
韓、柳友錄中,二李皆入焉,二李者,即建與李程表臣也。惟韓視二李如一人,而柳則顯有區別,《子厚集》中,不見一字涉及表臣,《與建書》連帶問訊者,有裴應叔、蕭思謙、崔敦詩等人,而不及表臣,茲不獲已,仍以厠於《與建書》後論之。
昌黎《赴江陵途中寄三學士》詩,所謂三學士者,一王涯、一李建、一李程也,王涯似與子厚無甚交誼,而李建字杓直,《子厚集》中有書與之,李程字表臣,與子厚同擢進士宏詞科,亦調藍田尉,元和中為鄂岳觀察使,至子厚歿時猶然。劉夢得祭子厚文有曰:“永言素交,索居多遠,鄂渚差近,表臣分深,想其聞訃,必勇於義。”[105]其後夢得又代表作文祭子厚,述交遊之始末甚詳,有數語曰:“予來夏口,忽復三年,離索則久,音貺屢傳,篋盈草隸,架滿文篇,鐘索[106]繼美,班揚[107]差肩”[108],此於溯洄交誼之外,尤見子厚善於草、隸,表臣所得獨多。此外夢得猶言:“退之成命,改牧宜陽,〔宜陽者,宜春也,即袁州,元和十四年十二月,退之自潮州量移袁州。〕亦馳一函,候於便道,勒石垂後,屬於伊人,安平〔韓泰〕宣英,〔韓曄〕會有還使,悉已如禮,形於具書。嗚呼子厚,此是何事?朋友凋落,從古所悲,不圖此言,乃為君發。”[109]重祭之文又曰:“敦詩〔崔羣〕退之,各展其分,安平來賵,禮成而歸,其他赴告,咸復於素,一以誠告,君儻聞乎?”[110]最後子厚託孤一事,夢得之文曰:“初托遺嗣,知其不孤,……誓使周六,同於己子”[111],蓋子厚有二子,長名周六,年始四歲,次曰周七,則遺腹生也。表臣之文亦曰:“遺孤之才與不才,敢同己子之相許”[112],此名由表臣尸之,而文乃夢得代草,律以寡人甯氏之例[113],一時密交之跡,表裏周徹,古人交篤,而八司馬之矢貞相守,臨歿不昧,讀之泫然。
七
李程於劉、柳均號交深,於韓亦厚,程,隴西人,貞元十二年進士,又宏辭科,累辟使府,二十年入朝,轉監察御史。順宗即位,為王叔文所排,罷學士,韓在江陵與三學士詩,適逢此頃,寃氣未銷,前籌可借,〔韓詩云:雷煥掘寶劍,寃氣銷斗牛[114],茲道誠可尙,誰能借前籌[115]?〕故詩之長言憤激也如彼。查《子厚集》中,於表臣卻無一字紀述,夢得謂表臣分深者,正如竇憲作意交亭伯,而亭伯處之淡然也。〔亭伯,漢崔駰字。〕史稱程“藝學優深,然性放蕩,不修儀檢,滑稽好戲”,卒也得謚曰繆,凡此幸皆為子厚所不及見,不然,夢得能為丞相掃門人,子厚恐其未能。〔丞相掃門人,本夢得答牛僧孺詩。[116]〕
永貞元年三月,宦官俱文珍等,陰謀設立太子,召翰林學士鄭絪、衛次公輩於金鑾殿議事,李程與焉。《通鑑》鄭重紀述,且著明程為神符五世孫,胡注[117]:“神符者,淮安王神通之弟”,是程宗室近支,謀以氣力與聞家國重事,而與王叔文派為敵,形態甚顯,故叔文惡之。時叔文敗徵未露,猶得假藉口實排程,去其學士,又金鑾殿之議,王涯亦在其列,韓退之《江陵寄三學士》詩,程與王涯之同被重視,其故了不外此。
八
姚姬傳於此書下評云:
子厚永州與諸故人書,茅順甫[118]比之司馬子長及韓退之,誠為不逮,而方侍郎[119]遽云:相其風格,不過如《與山巨源絶交書》,則評亦失公矣。子厚氣格緊健,自有得於古人,若叔夜文雖有韻致,而輕弱不出魏、晉文格,如子厚山水記,間用《水經注》形象,然子厚豈酈道元所能逮耶?
姫傳此文,普評永州與諸故人書,不限於杓直一札,然杓直札在諸札中,特形矯健,故姬傳置評札後。
桐城三老[120],以望溪於柳最為苛刻,海峯已不公然排柳,逮姬傳一代,辭意尤見紆徐,此評即其證也,此誼吾別有陳述,不復覼縷。
將古文與魏、晉區別開來,最是桐城陋習,試隨意閱讀柳文,何曾見有卑視八代之意?如《送文暢遊五臺序》云:
晉、宋以來,謝安石[121]、王逸少[122]、習鑿齒[123]、謝靈運、鮑照之徒,皆時之選。……今燕、魏、趙、代之間,文儒之士,比比有焉,上人之往也,盍亦徵其歌詩,以焜耀迥躅[124]?偉長、[125]德璉[126]之述作,豈擅重千祀哉?
對柳子厚而故將嵇叔夜、酈道元等輩,控揣在下,此與子厚焜耀迥躅、及擅重千祀云云,上視八代高高在上,二者何嘗有毫末共同之處?
與顧十郎書
一
子厚《與顧十郎書》,哀怨憤悱,幾使人難於卒讀,何也?以其語之眞而情之切也。其後子厚歿世,退之誌其墓,因子厚願為劉夢得易播州而起興,亦大發一大段類似議論。惟細覈之,退之在子厚銘幽文內,如此張皇其詞,殊嫌不倫不類。微論易播事,純出於人情之自然,無一方有德色,他一方生媿恥情狀,而退之無端渲染一番,所云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救,及禽獸、夷狄之不若者,究何所指耶?毋亦暗為己身別嫌明微,謬將路人大罵一通者耶?嘗論在子厚墓道上寫文章,稍有文名之同時人皆可,最好退之不著筆,蓋彼一著筆,迴想到永貞事變,曾經說過何種言語,殆未免顏厚有忸怩,必欲撐持為之,勢且不得不指桑駡槐,掩面而退。何以言之?夫子厚被貶,吳武陵謂已過人生之半世,時亦久矣,退之在朝,官不為不高,與子厚之友誼不為不摯,胡乃指摘他人不引手救人,而己竟無一言薦子厚耶?如曰子厚積怨過重,薦之無益,為問退之諫佛骨時,曾料到言被採取,佛骨立燬,天下寺觀夷平也耶?此明明為立名而動,並不計較言之效力何似。則退之臨危而救子厚,其名並不為不美,何以退之竟甘與落阱下石一流為伍,反而漫駡悠悠者禽獸、夷狄之不若耶?倘若退之因薦子厚而被貶,使當時及後世人視之,不將更較陽山、潮州為美名人不及耶?查退之在袁州,曾舉韓泰自代,夫韓泰與子厚同貶,其招怨聚罵等耳,胡退之一敢薦,一坐視不理耶?凡此種種,一時俱難索解。吾又嘗論韓、柳文莫善於比讀,復莫不善於比讀,因子厚語語皆眞,而退之語帶勉強,去眞實彌遠。
《義門讀書記》云:“不意瑣瑣者復以病執事,似十郎又坐劉、柳累者”,果爾,則子厚作札時宜怨悱如此。
凡行文有三、四句排列在前,因恐文氣不清,則以一代名詞總而承之,即便籠罩下文,居於主格,而下文成為本段文字之主要部分者,此一形式,每以“若是”二字表達之。如本文:“大抵當隆赫柄用,〔至〕以非乎人而售乎己”數句,以“若是”二字總而承之,此“若是”字,在文律為疏宕代名詞,設不用此代名詞為之疏宕,文氣亦自貫通無迕,特不如用之而脈絡更加明亮耳,此將全文朗誦翫味,自然了解。又如《送僧浩初序》:“曰髡而緇,無夫婦父子,不為耕農蠶桑而活乎人,若是雖吾亦不樂也”,中“若是”字理解亦同,其他即不備舉。
二
偶閱龔定菴[127]與人書:
漢儒自一經相授受外,無師、弟子,東京[128]處士喜標榜,然史稱會葬者三千人,皆交游,非師、弟子。師、弟子分至嚴,唐、宋人猶知之,故以韓愈之賢,而李翺、皇甫湜,不以門生自居,惟大臣愛士而薦之於朝者,或稱門生,范文正之於晏元獻是也。
由龔之言,門生與弟子殆同一物,此語實未能包括唐、宋以來之師門正論。以子厚為例:夫子厚不自為師,絶不輕用師、弟子名,但對顧少連,並牽連及於其子,則稱門生,可見子厚截然將弟子與門生分別開來。就事實證之,凡一經相授受,遠如漢儒,近如陸淳,則子厚稱之為先生;大臣愛士而薦之朝,向後如晏元獻,當世如顧少連,則子厚自表為門生,是子厚之視門生,顯與弟子不同一域。即在科舉惡習,溷用師名,亦分別相從習文者為受業,薦文及第者為受知,師名同而師誼固異,龔生渾而齊之,即泛泛帖括之士未必謂然,何論子厚?
三
子厚之思想中,有兩義隱約可見:一凡事須慮於始,不貴焦頭爛額之功,一濟物求於心安,恥存責報於人之見;前者《眎民》詩專篇反覆明之,而《晉文公問守原議》,亦復鄭重指出,以趙盾、許世子止為歸,後者《贈婁秀才》詩云:“謬委雙金重,難徵雜佩酬,碧霄無枉路,從此助離憂”,夫以雜佩之酬為枉路,意於責報蓋深鄙之,而《掩役夫張進骸》云:“畚鍤載埋瘞,溝瀆護其危,我心得所安,不謂爾有知”,慨夫有言,誼尤昭著。雖然,於後者吾有辨。
子厚《與顧十郎書》,矢口即曰:“凡號門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開門見山,樹義何啻千鈞之重?而全篇委曲詮釋,不離此旨。由是以知:子厚之不責報者,乃子厚所自律也,惟是人有恩於己,己不敢一日忘,倘或忘焉,即不自齒於人數,夫是之謂克己。
四
王惺齋〔元啓〕訿茅鹿門云:
茅鹿門《文鈔》,其鉤勒點綴,悉本荊川,然其評論之辭,往往如隔牆聽語,於文義都有未曉解者。昨偶閱柳子《與顧十郎書》,鹿門云:其書似非對座主之言,不覺失笑,“中間招衆口飛語”,鹿門云云,以為自指,尤為昏憒。
惺齋訿鹿門不免過當,夫鹿門豈不知少連早已物故?特謂文辭之憤激,對座主或不當如是耳。惟謂“中間招衆口飛語”為自指,則鹿門實為誤會。尋少連事殊少見,《唐語林》[129]載:“裴延齡恃恩輕躁,班列懼之,惟少連不避延齡,嘗畫一雕,羣鳥啄之,以獻”,則少連之孤立於朝可知。至謂誇張者出自門下,則門下之背畔師門,事固恆有,特關於少連之遭此辱,無法指名耳。惺齋文見《祇平居士集》卷十四。
釗案:少連初不聞有善畫名,所獻之畫,未必親少連筆,特以形象喻延齡之橫恣,使德宗知之足矣。果也,德宗審延齡之膺衆怒,而信之益堅,同時置少連不予處分,以示寬大。獨少連剛直人也,此殆出乎其意料之外。吾憶張九齡與李林甫同官不相能,時時防林甫毒手,因作《海燕》詩以示意,中有“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之句。果也,林甫之藴毒以緩,同時又作《白羽扇賦》,以獻於玄宗,而帝疑亦解。之二公者,危迫時同以文字借助於微禽,收效乃大同而小異。雖以本人性行之有所未齊,而大抵少連官小用強,冀徼倖於萬一,九齡官高用軟,相忍為國,而圖善其敗。君子從論世以知其人,未嘗不歎兩者易地則皆然云。
* * *
[1]杜甫《諸葛廟》詩:實為杜甫的《蜀相》诗。末句为:“出師未捷報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2]何孟春(1474—1536):字子元,號燕泉。郴州人。官至吏部侍郎。
[3]史別記:指《新唐書》卷一百六十二《許孟容傳》所記。
[4]“天位不許庸夫干”句,出自韓愈《永貞行》,非出自韓愈《江陵寄三學士》詩。《江陵寄三學士》詩,即《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在《韓愈全集校注》(一),第221頁。《永貞行》,在《韓愈全集校注》(一),第259頁。
[5]類舉董賢、侯景:指韓愈《永貞行》詩中,有“董賢三公誰復惜,侯景九錫行可歎”句。
[6]忮心:猜忌之心。《莊子·達生》:“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
[7]馮景(1652—1715):字山公,一字少渠,浙江錢塘人。諸生。著有《解舂集文鈔》等。
[8]僉壬:小人;奸人。
[9]楚國亡猨,禍延林木:杜弼《為東魏檄梁文》:“但恐楚國亡猨,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猨”即“猿”,猿猴。
[10]懲艾:戒懼。《史記》卷二十四《樂書》:“成王作頌,推己懲艾,悲彼家難,可不謂戰戰恐懼,善守善終哉?”《史記正義》:“言成王作頌,悲文王戰戰恐懼,推己戒勵為治,是善守善終也。”
[11]《易林》:西漢焦延壽著。其書以一卦演變成六十四卦,六十四卦各變六十四卦,演變成四千零九十六卦。每卦之下都有韻文繫辭,用以占驗吉凶。
[12]盧文弨(1717—1796):字召弓,一作紹弓,號磯漁,又號檠齋、抱經,晚年更號弓父,人稱抱經先生,仁和人。乾隆十七年(1746)進士,授翰林院編修、上書房行走,歷官左春坊左允、翰林院侍讀學士、廣東鄉試正考官、提督湖南學政等職。以校勘古籍稱名於世,校勘的古籍有《逸周書》、《孟子音義》、《荀子》、《呂氏春秋》、賈誼《新書》、《韓詩外傳》、《春秋繁露》、《方言》、《白虎通》等,多達二百一十多種。又苦刻板不易,合經史子集三十八種,摘字而注之,名為《群書拾補》。
[13]王仲任:王充。
[14]燔餘幸存意:王充《論衡》卷第二《幸偶》:“火燔野草,車轢所致,火所不燔,俗或喜之,名曰幸草。”
[15]黃式三(1789—1862):字薇香,號儆居,浙江定海人。清道光十二年(1832)歲貢生。終身治學。精通《三禮》。著有《儆居集》等。
[16]必如崑崙奴之出入一品室:唐傳奇小說《崑崙奴》載,公子崔生與一品官郭子儀家中女妓紅綃女相戀無由相見,在崑崙奴磨勒幫助下結良緣。後為一品知曉,乃命甲士五十人,嚴持兵仗圍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又見《太平廣記》卷一百九十四。
[17]《詩經·邶風·新臺》:“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18]徐仁甫謂:茲又豈可謂之正負同集一字哉?且因此又謂“僅”詁少,“不僅”則詁多,而於古人用“僅”之詁多者,竟一律加上“不”字。是誤解“不顯,顯也”、“不時,時也”之弊,乃至於此!見徐仁甫:《讀〈柳文指要〉劄迻》,《重慶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版),1982年第1期。
[19]徐仁甫謂:按所舉三句皆反詰句,凡反詰句,其句義皆與句形相反。即句形否定者則句義肯定,句形肯定者則句義否定。不得於原句去“不”或加上“不”字。如謂加上“不”字,其意皆同,此不科學之論,皆誤會“不顯,顯也”、“不時,時也”使然。
見徐仁甫:《讀〈柳文指要〉劄迻》。
[20]徐仁甫謂:按“加否定字而確保肯定義”,此惟反詰句為然。如《詩》“不顯,不時”為反詰句,加否定字“不”,而義為“顯也,時也”,則肯定矣。柳文“不可知也?”亦反詰句,加否定字“不”,而義為“可知”,亦肯定矣。然此乃釋句義,非釋詞義。釋句、釋詞混為一談,則句法、詞法界限不明矣。
見徐仁甫:《讀〈柳文指要〉劄迻》。
[21]陸繼輅(1772—1834):字季木,一字修平,號祁孫(祁生)。江蘇陽湖人。嘉慶五年(1800)舉人。官合肥訓導、江西貴溪知縣。居三年,以疾乞休。著有《崇百藥齋文集》、《合肥學舍劄記》。
[22]語出《公羊傳·僖公十六年》。
[23]江文通:江淹,字文通。江淹《別賦》,見《昭明文選》第十六卷。
[24]韓文:指韓愈的《張中丞傳後序》一文。《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715頁。
[25]李義山:李商隱。
[26]張舜民:生卒年不詳。字芸叟,自號浮休居士,又號矴齋。邠州人。英宗治平二年(1065)進士,為襄樂縣令。元祐初做過監察御史。曾因元祐黨爭事,牽連治罪,被貶為楚州團練副使,商州安置。
[27]周越:生卒年不詳。字子發,一字清臣,山東鄒平人。北宋書法家,著有《古今法書苑》(簡稱《法書苑》)。周越《古今法書苑》一書詳情,見陳志平:《周越〈古今法書苑〉考論》,《文獻》2008年第3期。
[28]大王:晉代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皆工書法,世稱王羲之為“大王”,其子王獻之為“小王”。
[29]見《禮記·射義》。
[30]《全唐文紀事》:清代陳鴻墀撰。陳鴻墀,字範川,浙江嘉善人,嘉慶十年進士,曾任內閣中書,工詩。
[31]《左傳·成公十年》。
[32]《周易·困卦》:“上六,困於葛藟,於臲卼,曰動悔有悔,征吉。”
[33]《尚書·秦誓》。
[34]甘與酣同,出《莊子》:《莊子·徐無鬼》:“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甘寢,即酣寢。
[35]敬之字茂孝,嘗為《華山賦》,韓愈稱之,中元和二年進士。——章士釗原注。
[36]葛郎瑪:grammar之音譯,即文法、語法。
[37]何義門云:“益”字上有“盡”字,吾所見本卻無。——章士釗原注。
[38]王元美:王世貞,字元美。
[39]《左傳·宣公十二年》。
[40]李安溪(1642—1718):李光地。李光地,字晉卿,號厚庵。福建安溪人,學者稱為“安溪先生”。
[41]《詩經·大雅·棫樸》:“濟濟辟王,左右趣之。”
[42]《符城南讀書》詩:指韓愈《符讀書城南》詩,《韓愈全集校注》(二),第722頁。
[43]史稱:新、舊兩《唐書》皆有《楊憑傳》。從下引文來看,此處“史”應指《新唐書·楊憑傳》。《新唐書·楊憑傳》在卷一百六十。
[44]遷鼎邑:《左傳·桓公二年》:“武王克商,遷九鼎於雒邑”。雒邑,謂雒陽,唐東都。
[45]好書王:《史記》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此指憑自雒陽召還,居雒陽為諸王傅事。
[46]金谷:《水經注》卷十六《谷水》:“金谷水東南流,逕晉衛尉即石崇之故居。《石季倫金谷詩集敘》曰:‘余以元康七年從太僕出為征虜將軍,有別廬在河南界金谷澗中。’”即世傳之金谷園。
[47]上陽:《舊唐書》卷三十八《地理志一》:“(東都)上陽宮,在宮城之西南隅,南臨洛水,西拒穀水,東即宮城,北連禁苑。”
[48]淵龍過許劭:《後漢書》卷六十八《郭符許列傳》:“許劭字子將,汝南平輿人也。……兄虔亦知名,汝南人稱平輿淵有二龍焉。”此以指許孟容侍郎及許司業。
[49]冰鯉弔王祥:《晉書》卷三十三《王祥傳》:“祥性至孝,……母常欲生魚,時天寒冰凍,祥解衣將剖冰求之,冰忽自解,雙鯉躍出,持之而歸。”此借指王仲舒。
[50]王仲舒(762—863):字弘中,太原人。貞元十年(794)中賢良方正科。元和五年(810)遷職方郎中、知制誥,以欲直楊憑冤,貶峽州刺史。後授江西觀察使。有文名,長於制誥。
[51]銅駝:陸機《洛陽記》:“洛陽有銅駝街,漢鑄銅駝二枚,在宮南四會道相對。俗語曰:‘金馬門外集眾賢,銅駝陌上集少年。’”言人物之盛。
[52]澗瀍秋瀲豔:澗瀍,澗水和瀍水,流經雒陽。《尚書·洛誥》:“我乃卜澗水東,瀍水西,惟洛食。”瀲豔,波蕩漾。
[53]嵩少:嵩山與少室山的並稱。亦用為嵩山的別稱。
[54]《詩經·豳風·九罭》:“鴻飛遵渚,公歸無所?於女信處。”鄭玄箋:“鴻,大鳥也,不宜與鳧鷖之屬飛而循渚,以喻周公今與凡人處東都之邑,失其所也。”循,遵也。
[55]沖天:《史記·滑稽列傳》:“(淳於髡說齊威王)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飛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56]降神:《詩經·大雅·崧高》:“維嶽降神,生甫及申。”
[57]種德會明敭:《尚書·大禹謨》:“皋陶邁種德,德乃降,黎民懷之。”孔安國傳:“皋陶布行其德,下治於民,民歸服之。”種德,布行德澤。明敭,《尚書·堯典》:“明明揚側陋。”孔穎達疏:“當明白舉其明德之人於僻隱鄙陋之處。”敭,同“揚”。
[58]方苞《禮闈示貢士》,見《方苞集集外文》卷八。《方苞集》(下),第775頁。
[59]金、陳、章、羅:金,指金聲。金聲(1589—1645),字正希,休寧人。崇禎元年(1628)進士,官御史。參加抗清,兵敗被殺;陳,指陳際泰(1567—1641)。陳際泰,字大士,江西臨川人。與章世純、羅萬藻、艾南英志趣相投,結成豫章社。四人皆明末古文家,被稱為“臨川四大才子”;章,指章世純(1575—1644)。章世純,字大力,江西臨川人;羅,指羅萬藻。羅萬藻(?—1647),字文正。江西臨川人。
[60]王、錢、唐、歸:王,王鏊;錢,錢福;唐,唐順之;歸,歸有光。王鏊(1450—1524),字濟之,學者稱震澤先生。成化十一年(1475)進士。錢福(1461—1504),字與謙,號鶴灘。南直隸松江府華亭人,吳越國太祖武肅王錢鏐之後。弘治三年(1490)進士,官翰林修撰,三年告歸。詩文以敏捷見長,有名一時,所作《明日歌》流傳甚廣。著有《鶴灘集》等。
[61]夭閼:夭亡,夭折。
[62]子劉子:劉禹錫自稱。劉禹錫晚年著有《子劉子自傳》,稱:“子劉子,名禹錫,字夢得。”
[63]八音真諦: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八音與政通,而文章與時高下”。
[64]劉夢得編《柳集》時所為《紀》:指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見《劉禹錫集》上冊,第236頁,中華書局,1990年版。
[65]《史記》卷六十一《伯夷列傳》:“巖穴之士,趣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沒而不稱,悲夫!”
[66]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四十九載:“斯,字子遷,江東人。始未為聞人。因以卷謁楊敬之,楊苦愛之,贈詩云:幾度見詩詩盡好,及觀標格過於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未幾詩達長安,明年擢上第。”
[67]王充倡為頌漢、齊世之說:王充《論衡》有《齊世》、《宣漢》等篇,皆主張頌揚當世(漢)。
[68]“鄙視時人對周宣王”二句:柳宗元《獻平淮夷雅表一首》曰:“伏見周宣王時稱中興,其道彰大,於後罕及。……平淮夷,則《江漢》、《常武》,鏗鍧炳耀,盪人耳目。故宣王之形容與其輔佐,由今望之,若神人然。此無他,以《雅》故也。”
[69]“罪責司馬相如”句:柳宗元《貞符序》:“自司馬相如、劉向、揚雄、班彪、彪子固,皆沿襲嗤嗤,推古瑞物以配受命。其言類淫巫瞽史,誑亂後代。”
[70]應劭:字仲遠,一作仲瑗,汝南南頓人。漢靈帝時被舉為孝廉。曾拜太山太守,後依袁紹,卒於鄴。
[71]孟康:三國曹魏時學者,著有《〈漢書〉音義》。
[72]毛刻:明代毛晉的汲古閣刻本。毛晉(1599—1659),明末藏書家、出版家。江蘇常熟人。
[73]《長楊賦》:揚雄作,《昭明文選》卷九。
[74]鄒陽:應為“鄒衍”。《太平御覽》卷八百四十二《百穀部六》:“劉向《別錄》曰:傳言鄒衍在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穀。鄒子居之,吹律而溫至生黍,到今名黍谷焉。”
[75]嵇叔夜與人絶交:指嵇康作《與山巨源絕交書》,與友人山濤絕交。嵇叔夜,嵇康。嵇康(224—263),字叔夜,三國時期魏國譙郡銍人。“竹林七賢”之一。官曹魏中散大夫,世稱嵇中散。後因得罪鐘會,為其構陷,被司馬昭處死。同為竹林七賢的山濤曾推薦他做官,他作《與山巨源絕交書》,列出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堅決拒絕為官。
[76]楊子幼之招致不測:楊子幼(?—前56),即楊惲。楊惲,字子幼,華陰人。因告發霍禹謀反,被封為平通侯,遷中郎將。後因故失爵位,家居以財自娛。其友孫會宗與書諫戒,惲報書中有“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旣”句,被認為大逆不道,判腰斬。孫會宗亦被免官。參見《漢書》卷六十六《楊惲傳》。
[77]劉貢父(1023—1089):劉攽。劉攽,字貢父,號公非,臨江新喻人。劉敞弟。嘉祐六年(1061)進士。官至中書舍人。長於史學,參與修《資治通鑑》。撰有《中山詩話》等。
[78]《詩·谷風》:《詩經·邶風·谷風》:“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詩經》中有兩篇名《谷風》,一篇是《邶風》中的《谷風》,一篇是《小雅》中的《谷風》。此處“《詩·谷風》”顯然是《邶風》中的《谷風》。
[79]陸士衡:陸機。陸機作《文賦》,見《昭明文選》第十七卷。唐李善注。此處“李注”,即指李善注。
[80]趙子昂(1254—1322):趙孟頫。趙孟頫,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又號水精宮道人。湖州人。宋宗室。元代著名畫家。
[81]李鄦齋(1754—1817):李賡芸。李賡芸,字生甫,號書田,又號生軒、許齋,一作鄦齋,江蘇嘉定人。乾隆五十五年進士,曾任浙江布政使。著有《炳燭編》四卷,卷一為經義,卷二為字學,卷三論音韻,卷四考訂群書及官制。本處的《炳燭篇》,應為《炳燭編》。
[82]歐陽永叔詩:指歐陽修的《金雞五言十四韻》,開首即曰:“蠻荊鮮人秀,厥美為物怪。”
[83]陸祁孫:陸繼輅。
[84]王芸生:曾任天津《大公報》總編輯。著有《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任全國政協常委。
[85]馬宗霍(1897—1976):湖南衡陽縣人。湖南南路師範學堂畢業。歷任暨南大學、金陵女子大學、上海中國公學、中央大學等校教授。主持廿四史點校工作。畢生研究文字學,著有《音韻學通論》、《文字學發凡》、《中國經學史》等。
[86]巽言:《論語·子罕》:“巽與之言,能無説乎?繹之為貴。”後因以“巽言”謂恭順委婉的言詞。
[87]舍我其誰者:《孟子·公孫丑下》:“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
[88]出自杜甫《大雨》詩。
[89]《孟子·萬章上》:“孔子曰:‘於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
[90]八比:八股文的別稱。
[91]纇:瑕疵,毛病,缺點。
[92]左思賦:指左思的《吳都賦》。
[93]答友人求文章書:指柳宗元的《與友人論為文書》。見《柳宗元集》卷三十一。
[94]段成式(?—863):字柯古。臨淄鄒平人。宰相段文昌之子。曾任吉州、處州、江州刺史。著有《酉陽雜俎》等。詩文與李商隱、溫庭筠齊名。
[95]段成式的《酉陽雜徂》卷十四《諾皋記》上,中有載鄭余慶事。
[96]即白居易為李建撰的《有唐善人墓碑》,文後無“蓋墓碑變例也”句,與引文有異。見白居易著,朱金城箋釋:《白居易全集》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678頁。
[97]王元啓(1714—1786):字宋賢,號惺齋,浙江嘉興人。乾隆十六年(1751)進士。官福建將樂知縣。著有《祗平居士文集》、《惺齋論文》、《惺齋雜著》及《讀韓記疑》等。
[98]閻徵君:閻若璩。閻若璩,字百詩,號潛丘。康熙十七年(1678)閻若璩應博學鴻詞科,徵辟進京,因此,又被稱為閻徵君。著有《〈古文尚書〉疏證》、《潛邱劄記》等。
[99]李文公:李翱。李翱,字習之,卒諡文,故世稱李文公。
[100]李翺《李文公文集》(四部叢刊本)卷十四有《故處士侯君墓誌》。
[101]侯高墓誌:應為“侯君墓誌”。
[102]《論語·述而》:“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恆矣。’”
[103]《論語·季氏》:“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
[104]善人者,志於仁而無惡:張載《正蒙·中正篇》:“樂正子不致其學,足以為善人信人,志於仁,無惡而已”。(見張載著,章錫琛點校:《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26頁。)後朱熹注《論語·述而》:“張子曰:有恆者,不二其心。善人者,志於仁無惡。”(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9頁。)章士釗注其出自《孔子家語》,誤。
[105]劉禹錫:《祭柳員外文》,《劉禹錫集》下冊,第600頁,中華書局,1990年版。
[106]鐘索:鐘,指鐘繇。鐘繇(151—230),字元常,潁川長社人。三國時期曹魏書法家。官至太傅;索,指索靖。索靖(239—303),字幼安,敦煌人。魏、晉間書法家。晉武帝時,官酒泉太守。惠帝時,被賜爵關內侯。卒諡莊。
[107]班揚:班固,揚雄,皆漢代文學家。
[108]劉禹錫:《為鄂州李大夫祭柳員外文》,《劉禹錫集》下冊,第603頁。李大夫,李程。
[109]劉禹錫:《祭柳員外文》,《劉禹錫集》下冊,第601頁。
[110]劉禹錫:《重祭柳員外文》,《劉禹錫集》下冊,第602頁。
[111]劉禹錫:《祭柳員外文》,《劉禹錫集》下冊,第601頁。
[112]劉禹錫:《為鄂州李大夫祭柳員外文》,《劉禹錫集》下冊,第604頁。
[113]寡人寧氏之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子鮮不獲命於敬姒,以公命與寧喜言曰:‘苟反,政由甯氏,祭則寡人。’”
[114]雷煥掘寶劍,寃氣銷斗牛:《晉書》卷三十六《張華傳》:“初,吳之未滅也,斗牛之間常有紫氣,道術者皆以吳方強盛,未可圖也,惟華以為不然。及吳平之後,紫氣愈明。華聞豫章人雷煥妙達緯象,乃要煥宿,屏人曰:‘可共尋天文,知將來吉凶。’因登樓仰觀,煥曰:‘僕察之久矣,惟斗牛之間頗有異氣。’華曰:‘是何祥也?’煥曰:‘寶劍之精,上徹於天耳。’華曰:‘君言得之。吾少時有相者言,吾年出六十,位登三事,當得寶劍佩之。斯言豈效與!’因問曰:‘在何郡?’煥曰:‘在豫章豐城。’華曰:‘欲屈君為宰,密共尋之,可乎?’煥許之。華大喜,即補煥為豐城令。煥到縣,掘獄屋基,入地四丈餘,得一石函,光氣非常,中有雙劍,並刻題,一曰龍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間氣不復見焉。”
[115]借前籌:《史記》卷五十五《留侯世家》:“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具以酈生語告,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張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為大王籌之。’”《史記集解》引張晏曰:“求借所食之箸用指畫也。”
[116]夢得答牛僧孺詩:劉禹錫《酬淮南牛相公述舊見貽》:“昔年曾忝漢庭臣,晚歲空餘老病身。初見相如成賦日,尋為丞相掃門人。”見《劉禹錫集》下冊,第539頁。
[117]胡注:指胡三省注《資治通鑑》。
[118]茅順甫:茅坤。
[119]方侍郎:方苞。方苞曾官禮部侍郎。
[120]桐城三老:即桐城三祖。指方苞(望溪)、劉大櫆(海峯)、姚鼐(姬傳)。
[121]謝安石:謝安,字安石,東晉名士,宰相。
[122]王逸少:王羲之,字逸少。
[123]習鑿齒(?—384):字彥威,襄陽人。著有《漢晉春秋》。
[124]迥躅:指高卓的行跡。
[125]偉長(171—218):徐幹。徐幹,字偉長。“建安七子”之一。北海郡人。
[126]德璉(?—217):應瑒。應瑒,字德璉。“建安七子”之一。汝南南頓人。
[127]龔定菴:龔自珍,號定菴。
[128]東京:指東漢。
[129]見《唐語林》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