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權德輿補闕溫卷決進退啓
此文子厚十八歲作,固少作中最早期也,然康對山[1]已賞其“句法騷快,氣概閒適,可見子厚少年文字,便灑然出塵。”言亦離題不遠。
權載之[2]貞元中知貢舉,甄品詳諦,所得士相繼為公卿、宰相者甚眾,子厚思依倚為重,亦固其所。啓首云:“拜揖長者,自於幼年”,則子厚於權,固非漫無淵源,顧此淵源為何等耶?據陳少章所考:“德輿嘗為江西廉使李兼判官,蓋與侍御[3]夙有同官之舊,而《先友記》遺之,何也?”斯則江海沈淪,人事遷改,一旦形格勢禁,便爾遺忘,又或己不忘人,而人忘己,勉強攀援,適以見笑自點,吾恐子厚於此籌之至熟,因有“覩其樸者鄙其成,狎其幼者薄其長”等語,見於筆下。昔以文舉俊才,猶得小時了了之誚[4],矧以髫年隨父,猶未及少少露頭角時耶?又況侍御與人相交,眞實情感如何,並非小兒女所得盡知耶?
文之中幅,有三段辭,林希元[5]曰:
此三段俱辭采翩翩。第一段言:高談闊論,恐汙達者之聽;第二段言:巽軟[6]觀望,恐為榮者之醜;第三段言:安常守分,又慮無推擇之行。蓋將以可進可退者取決於德輿也,然可見子厚無頭腦處。
何以謂之無頭腦?次崖所謂有頭腦又是何種?次崖好談兵,其論往往獷率無甚倫次,何足以知子厚?
上大理崔大卿應制舉啓
一
崔大卿者誰也?廖注:“《新史·年表》:崔同嘗為大理少卿,崔銳嘗為大理卿,然皆不見於傳。”陳少章曰:否,崔卿名儆,其說如下:
柳子年二十四,求博學宏詞,二年乃得仕,此啓蓋初試不利後作,貞元十三年也。唐制:試吏部,皆考功主其事,子厚應宏詞試時,適崔卿已自考功遷大理,故深以不遇知己為恨,而更求其撫薦於再舉耳。崔卿名儆,歷右丞卒,又按儆遷右丞,宰相趙憬所擢也,貞元十三年,儆方官丞轄,而此題仍稱前官,當更考之。
此啓雖怨與知己失之交臂,而求其再撫薦,文才氣縱橫,意志高抗,與退之三上宰相書乞情無已,自忘卑下者,有上下牀之別。
或謂此啓贋作,然觀其詞句及典實,如“顧視下輩”,“下輩”出《漢書·灌夫傳》,子厚累用,〔如《上李吉甫啓》亦用之。〕荀罃如實出己,《左·成三年》事,子厚亦用於他篇,〔如《祭穆質文》“感於褚中”,亦同用一事。〕此種駕輕就熟之態,不類他人偽為。特行文信筆所之,鬆弛特甚,自是少年矜才之作,與晚年穩練氣度有不同耳。
沈作喆[7]《寓簡》謂:“此啓塵俗凡陋,非子厚文”,此人各有見,殊難相強。惟細覈之,文稍宂沓,迹涉便佞[8],不合子厚平昔行文榘矱[9],余雖未即遽目為偽,然寓山所見,亦不甚以為非。蓋子厚未中博學宏詞,年剛及冠,尋左官時與許孟容書,年三十三, 猶自認為甚少,其失意詞科,更少之少矣,何亟亟舍科第、求他途為哉?
竊感荀罃如實出己之德:《左·成三年》,荀罃之在楚也,鄭賈人有將寘褚中以出,旣謀之,未行,而楚人歸之,賈人如晉,荀罃善視之,如實出己。
二
明王元美有《上朱大卿書》甚長,其首段云:
某昔者蓋讀柳子厚《上崔大卿啓》,其為文僅千言,雖多委折瀾伏,大要不過求遇已耳,某高其文,竊復卑其人云。夫以子厚之才,不稍自貴重,蘄識於崔公,即才若子厚,公不先識之,而使其匍匐自獻,某以為罪在崔公也。考唐史卒未見薦子厚,茲啓亦贅瘤哉!
元美為人,言多誇誕,號稱文以西漢為宗,唐大曆以後之書不讀,而子厚適在大曆以後,吾知元美於子厚文,不止讀之,而且摹擬之。即如子厚《上崔大卿啓》,少作也,在《柳集》實居下乘,而元美已高之,其他品質高者,又何待論?復次,“其為文僅千言”句,用字即仿柳法。查原啓千二百言,是不止千言也,何言“僅千言”哉?此直模仿子厚《與許孟容書》“僅以百數”云爾。且“僅”字如此用法,在明代已絶罕見,而元美必如是云然,此其務學柳以為名高,可想而知。《明史》稱:元美晚年,手《蘇子瞻集》諷翫不置,彼崇蘇已如此,何況於柳?
嘗論晚明士習,與中唐絶不相同,蓋唐以通榜取士,溫卷[10]已成錮習,而明則關防謹嚴,動輒以與主司鉤通致禍。以是子厚啓候崔大卿,可在其親臨考第之時,而元美上書於朱,必在己已釋褐[11]之後。〔原書稱:旣釋褐從諸薦紳先生後。〕惟以此也,元美遽責崔公先識一年纔弱冠初未應試之文才,可謂不識時務之至。又所謂崔公者,乃崔儆也,官階僅歷右丞而歿,其所以轉右丞,且恃趙憬之薦剡[12],元美遽以孔融之薦禰衡責望此公,其所謂“考唐史卒未見薦”,直是欺人之談。
上裴晉公獻《唐雅》詩啓
文武所注,中外莫同:中外莫同,猶言“中外莫不同”也,此一“莫”字,與言“將毋同”,或“莫須有”,從負面字中,表示正面意義,同一作用。此與邏輯“毋相反律”有關,說煩,姑不贅。
宋孔平仲[13]《談苑》卷三:
裴晉公作《鑄劍戟為農器賦》云:我皇帝嗣位三十載,寰海鏡清,方隅砥平,驅域中盡歸力穡,示天下勿復用兵,則平淮西,一天下,已見於此賦矣。
案中唐除玄宗外,無嗣位三十載之帝,此“三十載”者,疑“十三載”之誤,或即“元和十三年”也。子厚《平淮夷雅·皇武》末章云:“歸牛休馬,豐稼於野,我武惟皇,永保無疆”,與晉公賦意適合。
上李僕射愬獻《唐雅》詩啓
一
虞伯生[14]謂此啓自是佳什,不知伯生著眼何在。
子厚將《平淮夷雅》獻之李愬,兩方處之泰然,韓退之則將《平淮西碑》獻之韓弘,卻得有大量之人事物,形於奏章[15],此足見兩公旨趣不同處。李、韓二將之自居何等,亦得於此看出。
子厚《上晉公啓》,幷提方、召,方謂方叔,召謂召虎,犂然兩人,而《上李愬啓》則引《詩》:“江漢之滸,王命召虎”[16],專注意於召虎一人,不及方叔;《方城》之卒兩章曰:“昔我文祖,惟西平是庸”,[17]又“蔡人率止,惟西平有子”,以此描畫周、唐武功之方軌並進,可見子厚史識之高,心理之純,不比退之以文為市,意在譁世取寵。倘當日碑由子厚執筆,將不僅免除一時人事糾紛,亦省卻千年來無聊筆訟。
二
李愬為人謙退自持,眞誠待物,其處世每能以靜制動,由暗窺明,平吳後威望不損,屹然以功名終,良非偶然。平生事跡無多,照人耳目,惟許鄭注為奇士一事,淺人訾為誤認,通人歎作具眼,子厚此啓文字,雖平平無奇,而自謂論著不為世屈,亦可推見於愬深有所窺云。
唐史宦寺之變,伾、文與訓、注兩案相續,其一概罵倒者無論已,即或意存矜閔[18],亦往往軒伾、文而輊訓、注,自范希文以來,右伾、文者不一其人,而迄無一語涉及訓、注,獨嘉定王鳴盛、甘泉焦循,持論異於是,茲於焦著《易餘籥錄》,〔書見李盛鐸所刊《木犀軒叢書》。〕摘錄兩條如下:
李德裕稱李訓小人,不宜引致左右,帝曰:人誰無過?當容其改,對曰:聖賢則有改過,若訓天資奸邪,尙何能改?帝語王涯別與官,德裕搖手止涯,帝適見,不懌,按德裕可謂愚而好自用矣,文宗言人有過容其改,是也。且鄭注、李訓,固能改過者也,二人皆王守澄門下,而守澄與陳宏志等,共弑憲宗,當時大臣如裴度,巨儒如韓愈等,不聞申討賊之義,所諄諄見之言者,僅一劉蕡之對策,而訓、注特能殺守澄、宏志等,元和之大義,賴之以申,若訓、注者,所謂能改過,而唐之大臣遠不及也。德裕使能通之,則仇士良、魚志宏[19]等,何難誅戮?則唐之王室,由是復振,乃以為小人過何能改,旣以構怨,遂成甘露之禍。〔此條見卷十二。〕
王西莊光祿《史商》[20],力為王叔文、鄭注、李訓三人表白,其說是也。按前人為叔文表者多矣,罕有為訓、注表者,金太守博士劉鐸[21],有《讀〈鄭注李訓傳〉》詩云:“誰教奄宦作權臣?肅代優遊到敬文[22],三子謀疏誰不道?泄機也合罪劉蕡?棋醫入侍本妨猜,偶失機權亦可哀,陳竇[23]至今佳傳在,莫從成敗論人才。”王文簡《跋清江〈三孔[24]集〉》:“經父〔孔文仲字。〕論李訓義不顧難,忠不避死,而惜其情銳而氣狹,志大而謀淺,足破羣瞽拍肩之論。”〔此條見卷十五。〕
按王文簡,乃士禛也,《跋》見《蠶尾集》卷九,劉鐸詩所謂“三子”,當統指叔文、訓、注,至劉蕡泄機,指太和年間,蕡因策直言請奪宦官爵土,復掃除之役,遂罹譴逐,事甚明白,云罪之,反語也。[25]棋、醫入侍,則指王叔文以棋侍東宮,鄭注以醫干李愬。鐸詩號為訓、注發,而實包括永貞、甘露兩變,陳、竇一聯,氣甚壯。
王西莊《史商》論訓、注云:
李愬目鄭注為奇士,其實訓、注皆奇士,特奇功不成耳,訓本因注進,又[26]媢功先發,是其罪也,若用注策,因羣閹會送王守澄葬,以鎭兵擒誅之,何難?後人反惜訓而惡注,何哉?然訓殺守澄及陳宏志、楊承和、韋元素、王踐言,剖崔潭峻棺,鞭其尸,元和逆黨幾盡,功亦大矣。《訓傳》言:訓挾奇計進,及權在己,銳意去惡,欲先誅宦豎,乃復河湟,攘卻回鶻、吐蕃,歸河朔諸鎭,志大如此,非奇士乎?《注傳》言:日日議論帝前,謀鉏剪中官,亦忠於為國者,即使本欲攬權,假公濟私,脫令其功得成,亂本拔矣。天不祚唐,俾王叔文一不成,訓、注再不成,以至於不可救,而訓、注固未可深責,傳中譏其詭譎貪沓,皆空詆無指實,指實處僅榷茶稅、興曲江工役二事, 茶者末業妨農,榷之未為過,曲江小役耳,士大夫尙有別墅,天子一葺池亭,奚不可?注為節度,請復舊儀,戎服謁兵部,寧自卑以存禮,則其用心尙公平,詆譏之詞,安知非沿當日史官曲筆?千載而下讀史者,於訓、注但當惜之,不當惡之,至王涯、賈餗,本不與謀,橫被慘戮,尤為可痛。又云:涯女為竇紃妻,以痼病免,然則已嫁之女皆見殺,傷哉![27]
按永貞之變,八司馬止於貶謫,而甘露之變,王涯以下十七家,橫被慘戮,於是讀史者之看法,大不相同。宋人王明清[28]《玉照新志》論其事云:
明清每閱唐史甘露事,未嘗不流涕也。嗟夫!士大夫處昏庸之世,不幸罹此,後來無人別白,可恨。近觀《皇王寶運錄》[29],僖宗光啓四年正月詔云:“太和九年,故宰相王涯以下十七家,並見陷逆名,本承密旨,遂令忠憤終被寃誣,六十餘年,幽枉無訴,宜霑沛澤,用慰泉扃[30],並與洗雪,各復官爵,兼訪其子孫與官,使銜寃之魂,亦伸眉於九原矣。”惜乎劉昫、宋景文、歐陽永叔不見此書,載之於《新》、《舊唐史》,殊為闕文。
西莊在《史商》中迻錄此文,並謂《新唐書》於《涯傳》末載:昭宗天復初大赦,明涯、訓之寃,追復爵位,官其後裔,此緣天復雪劉蕡之寃,遂以雪涯等亦在天復,其實是光啓,當從《玉照》云云。西莊心儀忠憤,務極綜覈,宜里堂推服其人。
里堂譏李德裕愚而好自用,此則西莊別有看法,《史商·德裕主議殺郭誼》條云:
郭誼持劉稹〔從諫之子。〕首降,帝問何以處誼?德裕曰:稹豎子,安知反?職誼為之,今三州已降,而稹窮蹙,又販其族以邀富貴,不誅,後無以懲惡,帝曰:朕意亦爾,因詔石雄入潞,盡取誼等,及嘗為稹用者誅之。案《新唐書》此段,載德裕之主議殺郭誼,最為明確,王氏懋竑謂:誼殺羽等,〔王羽者,涯之從孫。〕欲以悅宦官,取節鉞,德裕心實痛羽等寃死,假為此詔,使羽等之死,似出朝廷意,則誼不得居其功,然後誼始可得而殺,此論最精,可云卓識,見《白田存稿》第四卷。
此西莊贊成白田之右德裕,與里堂顯有異同,白田之論,李越縵亦甚服之。德裕旣貶崖州司戶,有在貶所《祭韋相執誼文》,文載《李衛公別集》第七卷,西莊引之。[31]按永貞之變,同時遘難諸子,以執誼材最下,而又妄生異同,為德不卒,君子鄙之。衛公非以同官同貶,貶又同地,此區區將死善言,諒亦難得。由德裕言之,當年蔑視訓、注,羞與通力,以致閹寺坐大,橫流莫挽,卒之公私塗炭,自身牽連貶死,人非木石,疇能無感?李商隱《明神》詩云:“明神司過豈令寃?暗室從來有禍門,莫為無人欺一物,他時須慮石能言。”馮浩作注,錢龍惕[32]作箋,俱謂為甘露之難而作,〔西莊卷中亦引此詩。〕衛公臨死致祭執誼,或者等於石之自言云。
甘露之變,及與永貞相連諸誼,輒因李愬一言,有所啓發,而詳為推闡如右。
三
本文題作《上襄陽李僕射》,而目錄作《上李涼公》,按《唐書·愬傳》:詔進檢校尙書左僕射、山南東道節度使,封涼國公,《宰相世系表》:隴西李氏聽,檢校司徒涼國公。聽者,愬季弟也,兄弟皆封涼國公,而杜牧《題永崇西平王宅太尉愬院》詩云:“家呼小太尉,國號大梁公”,“小太尉”以別於父晟,“大梁公”以別於弟聽,詞意明白,惟字作“梁”,不作“涼”,讀者疑焉。馮集梧[33]注小杜詩謂:“唐時封號,大約多依本貫,李氏出隴右,疑封涼國為是,‘梁’字傳寫誤。”注亦近理。釗按:愬以檢校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在元和十五年九月,而太尉更是沒後所贈,皆子厚所不及見。
上揚州李吉甫相公獻所著文啓
一
子厚在日,牛、李黨幟方見萌芽,子厚於吉甫推尊倍至,牛思黯以後輩來,亦示弘獎,未審隱衷何所涇渭。子厚歿後,而劉夢得依牛綦切,形勢所迫,解人將倚何門?思之憮然。
始閣下為尙書郎:貞元初,吉甫為尙書屯田、駕部二員外郎。
薦寵下輩:語出《漢書·灌夫傳》,子厚不止一次用。
及閣下遭讒妒,在外十餘年:貞元七年,陸贄為相,出吉甫明州刺史,歷忠、郴、饒三州。
閣下乃始為贊書訓辭:永貞元年八月,以吉甫為考工郎中,知制誥,十二月,為中書舍人、翰林學士。
視日請命:命,死命也,意謂日日求死不得。
中分主憂,以臨東諸侯:元和三年九月,吉甫罷為淮南節度使,故云臨東諸侯,揚州即謂淮南,啓當在此時或稍後作。
二
始閣下為尙書郎,薦寵下輩,某尙幼不得與者,此指貞元七年前事。自是竇參貶,陸贄相,疑吉甫黨於參,左降明州長史,由七年至元和二年,凡蹭蹬十六年,文稱“閣下遭讒妒,在外十餘年”,即是之謂。二年,憲宗廣用賢達,吉甫由翰林學士為中書侍郎、並同平章事,於是泣謂中書舍人裴垍曰:“吉甫流落江淮,踰十五載,一旦蒙恩至此,思所以報德,惟在進賢,願悉為我言之”,垍取筆疏三十餘人,數月之間,選用略盡。而斯時子厚遠斥在外,不得與於此選,文謂“閣下相天子,致太平,幽隱而懷道者畢出,某則去表著之位,受放逐之罰,思欲一日伏在門下而不可得”,此物此志。逾年即元和三年,吉甫出為淮南節度使,斯與曩之佐貳明州,情景大不相同,子厚因謂“中分主憂,以臨東諸侯,盛德大業,蔚成光明。”凡啓之辭意,可得取證當時顯實以為符契者,大率如右。
呂化光由道州以陟為衡州刺史,事在元和四年,子厚致吉甫下一啓,稱化光道過永州,辱示相公手札,則子厚連續上吉甫二啓,應在元和四、五年間。
三
牛、李者,中唐黨爭之大衝積也,子厚從政,稍前乎是,而其無形連誼,亦略有草灰蛇綫之可尋,用特疏滌一二,附於《獻文啓》後。
王漁洋論牛、李之黨云:
予曩與亡友葉文敏〔按此指崑山葉方藹[34]。〕論牛、李之黨,李為君子,牛為小人,勿論兩人本末,即視其所與之友可知,文敏不甚以為然。適觀眉山《唐庚集·寄郭潛夫》詩云:“黔江清且碧,瀘江濁而紅,須臾盡變濁,混混顏色同,清固不勝濁,此理天下通。君視開成間,牛李爭長雄,卒之贊皇老,不勝太牢公[35],物理自古然,徘徊歎無窮。”因憶吾前之持論非謬,而文敏或別有見,未必然也。葉石林[36]云:“李德裕是唐中世第一流人物,可與姚崇並立,而不至為崇之權譎,使武宗之才如明皇之初,則開元不難致。”良然。
漁洋所見平平,不知訒菴〔葉方藹字。〕持何說,當徐考之。
宋祁修《唐書》,中所用牛、李字,李皆指宗閔而非德裕,唐子西與子京同時,而詩語別標一幟,可見宋時於中唐黨案,並無一致意見,漁洋引子西作證,亦從恆人目論之後而為之辭爾。
《居易錄》又引海寧朱一是史論一段云:
論李衛公云:“牛、李之黨,蘇轍謂牛以德度勝,李以才氣勝,並有瑕瑜焉,自吾觀之,其相去遠甚。僧孺者,無識之庸流,德裕者,經世之名佐也,僧孺之黨,若李宗閔、李逢吉之徒,皆憸險[37]嫉媢之小人,大禍人國,而德裕之黨,若裴晉公,則國之勳臣,社稷視以安危者也。”又“使天祚唐室,假武宗以年,而德裕前不小用於節使,後不摧折於貶竄,幷一生之精神才智,盡效於政府之區畫,將藩鎭盡革,外攘內安,不難復貞觀、開元之盛”云云,其論維州事[38]尤確。此論與予前說正合,益知潁濱立言之謬。
按朱一是,字近修,崇禎舉人,國亡後,披緇衣授徒,長於論史,有《可堂集》。
漁洋論牛、李黨事,於《居易錄》中鍥而不舍,在卷二十復有一條如下:
適讀崔鶠德符論楊嗣復,備言小人常勝,君子常不勝,其大端有十二,而終之曰:君子小人之不敵亦明矣,此鄭覃、陳夷行所以罷黜,李德裕所以謫死窮荒,李逢吉、宗閔、楊嗣復輩所以卒於翔徉而得志,豈足怪哉?崑山王志堅弱生跋曰:李贊皇之相業,唐季無兩,弇州以比裴晉公,而稍昂之,其論當矣,至其為人,論者猶或不滿,以為不能釋憾解仇,亦不盡然也。仇士良以武宗之立,非宰相意,勸帝誅楊嗣復、李珏、戶書杜悰,顧德裕救之。三人者,皆牛黨也,使以私怨行之,立齏粉耳,乃與同列上奏,至於伏地不起,楊、李得全,僧孺、二李能之乎?二李之惡極矣,貶之未可謂私,白敏中、令狐綯皆二李黨,贊皇引用不疑,而卒受其禍。由是以知:贊皇不能釋憾解仇,乃憾自不釋,仇自不解耳,非贊皇之過也。晁無咎詠贊皇云:“當年伏地全楊李,公亦何知愛惡間”云云,亦同此意,弱生著《史商》,詳載此議。觀三公之論,則知蘇黃門[39]牛李論之誖,而予前說之非臆矣。[40]
按崔鶠字德符,陽翟人,舉進士,徽宗初,上書言司馬光、章惇之忠佞,尋為蔡京所扼,免官,居郟城,欽宗即位,復上疏論蔡京、馮澥罪惡,工詩,有《婆娑集》。王志堅字弱生,更字淑士,萬曆進士,崇禎初,督湖廣學,禮部推為學政第一,詩文有法度,著《讀史商語》,即漁洋所謂《史商》也。晁補之,字無咎,文為蘇軾所稱,有《雞肋集》。綜此三子,漁洋謂之三公之論,以折蘇子由平視牛、李之說,漁洋右李左牛如此。
夫牛、李於子厚之連誼為何如乎?思黯作《憫忠賦》[41]事,吾已別記,不贅於此。至李氏父子也者,父吉甫立朝過早,子德裕則又過遲,子厚致成兩不相接,可云恨事,《集》中有上李相公啓事兩通,頗說明受知不及之實。
第二啓云:“伏以淮海劇九天之遙,瀟湘參百越之俗”,則子厚久滯湘州,薦仍囚錮,而吉甫正以節度使開府淮南,其為赭衣華袞、形神不接如故。〔啓云:華袞濫褒於赭衣,龍門俯收於埳井。〕迨後衛公當國,子厚又沒世已久,贊皇兩世門闥,皆不見子厚足迹,魂魄幽憤,致成讖言,傷哉!夫永貞之變,文饒作何評騭,了無著錄可考,獨至甘露釁生,南司喋血,未久,王涯、賈餗之子姓宗親,避在昭義,為郭誼慘戮淨盡。文饒則下詔曰:“逆賊王涯、賈餗等,已就昭義誅其子孫,宣告中外。”似此遠離清流口吻,黑白為之易位,天下寃痛,從而上溯永貞,衛公對伾、文、八司馬之無好懷,將不難燭照而知。雖然,清王白田曾講其義曰:
衛公不應顛倒至此,此必有所甚不得已也,當郭誼殺劉稹以降,而幷及王羽、賈庠等,〔按王羽涯孫,賈庠耽子。〕羽、庠非有兵權,為誼所忌,史亦不言其與誼素有嫌怨。誼蓋以王、賈,宦官所仇嫉,為此以快宦官之忿,而以求節鉞,度宦官必有與之通者,故誼望節鉞不至,而曰必移他鎭,絶不料己之及於誅也。衛公旣定計誅之,又恐宦官之沮其事,故特下此詔,見羽等之死,乃上所命,而非誼之功。誼與同黨皆就誅夷,而又以及於其餘,是不欲微露其意,而亦鑒於朱克融、王庭湊之禍[42]。其後昭義帖服,皆歸其功於盧鈞[43],而未必非衛公誅鋤強梗之力也。
夫衛公名相,亦權相也,當時鋤強梗,安反側,可能用計爾爾,然史實為之溷殽,輿議為之不清,以致天下後世,讀史者見不著眞是非,責將誰負?蔽從何救?不寧唯是,甘露史蹟之有兩面如彼,永貞之變,何獨不然?宋趙彥衛曾著其說於《雲麓漫鈔》[44]曰:
唐八司馬皆天下奇材,豈不知趨權利之可恥哉?蓋叔文雖小人,而欲誅宦官,強公室,特計出下下,反為所勝被禍耳。故善良皆不免當日有所拘忌,不得不深誅而力詆之,後人修書,尙循其說,似終不與人為善,非《春秋》之意也,惟范文正嘗略及之,八司馬庶幾稍申氣矣。
凡國家有大事變,當時為不得已之故,所深誅而力詆者,往往影響到後來秉筆之士,蹈常襲故,使賢者沈寃而不獲解。范希文為八司馬,而致歎於《唐書》之蕪穢者以此,牛、李黨爭之眞實內容,至今不明亦以此。
衛公與子厚無關,而於劉夢得卻有聯絡,《北夢瑣言》云:
白少傅居易,文章冠世,不躋大位。先是劉禹錫太和中為賓客時,李太尉德裕同分司東都,禹錫謁於德裕曰:“近曾得白居易文集否?”德裕曰:“累有相示,別令收貯,然未一披,今日為吾子覽之。”及取看,盈其箱笥,沒於塵坌,旣啓之,而復卷之,謂禹錫曰:“吾於此人不足久矣,其文章精絶,何必覽焉?但恐迴吾之心。”其見抑也如此。衣冠之士,並皆忌之,咸曰:有學士才,非宰相器,識者於其答制中,見經綸之用,為時所排,比賈誼在漢文之朝,不為卿相知,人皆惜之。
此無他,夢得較子厚長年,至太和間,猶得從容冠蓋,與時流唱和,一時號為“劉、白”,此外卻並無政績可紀。其與李文饒談文墨事,特鴻爪之偶然者耳,《南部新書》[45]且謂請閱白詩,乃出於劉三復[46],而非夢得。雖然,夢得享期頤之壽[47],卻得於永貞三十餘年後,仍有筆力草成《子劉子傳》,盛述王叔文之才,稱其有遠祖景略風,以延續此一英雄氣脈,因謂天為如是安排也亦宜。
謝李吉甫相公示手札啓
一
偶閱茅鹿門《與蔡白石書》,〔按白石名汝楠,明嘉靖進士。〕有一節略可取,摘錄如次:
技不能兩有所精,而學不能兩有所逮,倕[48]工於為弓,而言天下之善射者,必曰羿[49]也,奚仲[50]工於為車,而言天下之善御者,必曰造父[51]也。蓋萬物之情,各有其至,而人以聰明智慧,操且習於其間,亦各有所近,必專一以致其至,而後得以偏有所擅而成其名。屈、宋之於賦,李陵、蘇武之於五言,馬遷、劉向之於文章傳記,皆各擅其長,以絶藝示後代,然竟不能相兼者,非不欲也,力不足也。故李、杜詩聖,而韓、歐文匠,其間不自量力,揚躒[52]蹀躞[53]而進者,獨魏晉曹、劉,及唐元、白、柳宗元之徒,稍稍侈心焉,然亦疲矣。使宗元獨以其文,與韓昌黎爭雄,當未辨孰劉孰項。故曰人各有能有不能。
文中“韓、歐文匠”一語,或疑有所不足於韓、歐,吾意不然。匠之云者,宗匠之義,與上言詩聖,並無多少出入。惟謂技不能兩精,學不能兩逮,兩技、兩學,所指者何?曰:殆不外文與詩兩種。詩者必叶聲韻,文則否,換而言之,即無韻與有韻兩種。以形式言,無韻者往往單詞成句,有韻者必須相對為文,由是駢與散之兩名,連鑣而立。要之人之於言也,其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一切統轄於詩與文之二目,大抵不中不遠。李、杜詩聖,無異言李、杜只解詩,不解文,韓、歐文匠,無異言韓、歐只解文,不解詩。夫韓不解詩,明人多主張是,鹿門於此更嶄嶄確言之。魏晉曹、劉,以至包括柳宗元在內,則指似詩文,如鳥雙翼,同時並進。“疲之”云者,顯然謂工夫不足,以致韓、柳在文場,工力不免參差,鹿門造意,大致爾爾。
吾嘗比勘韓、柳二集,而覺其有一不同形象,殊形突兀,即《柳集》編目有啓之一類,而《韓集》無之是也。夫啓者,與書大同小異,其所見為異者,則措詞有取夫四六之形式居多,退之似對此全不習。即以《謝李吉甫相公示手札啓》為例,如:
宗元性質庸塞,行能無取,著書每成於廢疾[54],進德且乏其馨香[55]。常願操篲醫門[56],掬溜蘭室[57],良辰不與,夙志多違。昨者踴躍殘魂,奮揚蓄念,激以死灰之氣[58],陳其弊箒之辭[59],致之烟霄,分絶流眄。今則垂露在手,清風入懷,華袞濫褒於赭衣[60],龍門俯收於埳井[61]。藻[62]鏡洞開,而秋毫在照,文津傍暢,而寒谷生輝[63]。化幽鬱之志,若覿清明,換兢危之心,如承撫薦,非常之幸,豈獨此生?伏以淮海劇九天之遙[64],瀟湘參百越之俗,傾心積念,長懸星漢之上,流形委骨,永淪魑魅之羣[65],何以報恩?唯當結草[66]。
觀其通體儷詞,連犿[67]直下,倘非夙備此項功力,決難駕說自如,鹿門遽謚曰疲,此“厲憐王”[68]一流人之所言,足資笑粲[69]。蓋子厚初學為文,即由騷賦入手,故能機括純熟,無往不宜,退之夙不解此,與其竭蹶以赴,毋寧捨而不為。以此說明《韓集》中不存啓之一目,絶不含何種譏諷意義,亦並不以此試定兩家優劣,知言君子其謂奚如?此外韓、柳兩集都有“表”,而表之內容,乃相背若天淵,其理由亦准此,無取覼縷。惟詩亦然,韓不善詩,說者因謂韓以文為詩,夫文與詩,固雙峯對峙,相望而不可即者也,倘文可以為詩,人亦何不憚煩而故為此別也哉?理不足以欺三尺愚童子,而老宿翻津津樂道,天下固多不可解之事,而此為最甚。
二
子厚與老贊皇酬酢之迹,僅見於《集》中二啓,然終不可謂與牛、李絶緣,從而就其連誼,略加推闡,以冀窺見二憾之本來面目,未始無益。
曩閱李蓴客[70]日記,屢言唐之牛、李,李指宗閔,而非指德裕。近閱岑仲勉所為《隋唐史》册子,謂宋子京即有是言,其詳如下:
元和以後,標舉“牛李”一詞,牛指僧孺,自無待論,李則相沿以為指目德裕,或且推及其父吉甫。查《舊書·德裕傳》:“宗閔尋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結,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於外。太和四年十月,以德裕檢校兵部尙書,充成都尹及劍南西川節度使,……至是恨裴度援德裕,罷度相位,出為興元節度使,牛、李權赫於天下”,牛、李指前文二憾無疑。又《新書》一七四《贊》云:“僧孺、宗閔以方正敢言進,旣當國,反奮私昵黨,排擊所憎,是時權震天下,人指曰‘牛李’,非盜謂何?”是“牛李”一詞之初意,當時人原用以指斥僧孺、宗閔之結黨營私,五代時史官及宋祁,尚能知其眞義。無如牛黨之文人,好為讕言,施移花接木之計,將李字屬之德裕,形成牛、李對立,藉以減少僧孺之罪惡,後世不察小人之用心,遂至今而仍被其朦蔽。
右說切當,但牛、李之亂,在子厚沒後四十年,此當然一切與子厚無關。德裕之父吉甫,以年輩論,可能與子厚有交涉,但《集》中僅見泛泛酬應二札,而皆在子厚左官後,餘無踪迹可察。若牛思黯為元和初期之新進少年,似不可能前此即被子厚賞接,且子厚早經貶竄,從未發見與太牢別有牽連。又《非〈國語〉》,乃子厚明心見性[71]之作,何得妄引雛年他作以自瀆?以是《城成周》條插用牛銘[72],謂非後人竄入之筆,大大可疑。或曰:思黯由韋執誼而登第,〔見李珏《牛僧孺碑》,及杜牧《僧孺誌》。〕原與王叔文派有連,當元和三年策試賢良,思黯與李宗閔攻擊宦寺,條對甚直,是思黯致身之始,固染有八司馬直諒風氣。然則當時子厚賞其文采,引為同志,因而將其《頌忠》一首,與呂化光之文字牽連共載,亦未可知,是說也,吾疑之。子厚獎勵後進,自是本懷,然遽遣與傳信示後之作,繳繞不清,子厚決不如是為之,試看與嚴厚輿、韋珩、杜溫夫、廖有方諸書,何等嚴正激切!那得應付思黯,竟如此之不相同?何以知其然也?曰:試援用子厚術語,是之謂不類。餘語別載他條,不具於此。
《捫蝨新話》有《辨牛李之黨》一條如下:
唐人指牛李之黨,謂牛僧孺、李德裕也,《新唐書》乃嫁其名於李宗閔曰:“人指為‘牛李’,非盜謂何?”雖欲為德裕諱,然非其實矣。德裕在海南,作《窮愁志論》、《周秦行記》,謂僧孺有不臣之志,且以“兩角犢子自顛狂”為牛氏之讖,不知兩角犢子,朱全忠姓也。德裕信賢,為與僧孺立敵,議論偏異,多如此類,悻悻之氣,至老不衰,謂非黨得乎?
陳善坐實“牛李”之“李”為德裕,譴責德裕之仇視僧孺,至死不變,以《周秦行記》至明之偽書,而並歸獄德裕以成其說,是亦不可以已乎?何況朱全忠得勢,去德裕貶海南,將達五十年之久,德裕何從預知其姓氏之讖乎?獨《舊書·德裕傳》載:“貶潮州,雖蒼黃顛沛之中,猶留心著述,雜序數十篇,號曰《窮愁志》。”所謂《窮愁志論》,信有之云。
上江陵趙相公寄所著文啓
相公者,趙宗儒也,宗儒字秉文,鄧州穰人,元和三年,自東都留守遷荊南節度使。
嘗侍坐於崔比部:比部名鵬,字元翰,有文名,《柳集》中《文武百寮請聽政表》三首,或謂為元翰作,元翰女即崔鶯鶯。
莫有居趙司勳右者:宗儒貞元中,自翰林學士再遷司勳員外郎。
類於向者若有可觀:類,比也,子厚慣以“類”作“比”。如《答吳秀才謝示新文》:“向得秀才書與文章,類前時所辱遠甚”,即謂“比前時所辱遠甚”。
上嚴東川寄《劍門銘》啓
事詳《劍門銘》注,可參看,不復贅。
礪與高崇文同征劉闢,拔劍川,斬刺史文德昭,因分守險阻,大有與崇文爭功之勢,子厚為《銘》,意不無略有偏袒。
又焉知非因閣下之功烈,所以為不朽之一端也:實則因有子厚之《劍門銘》,人始知嚴礪有此所謂不朽之功烈,天下事適得其反,往往如此,獨不知“累受顧念,踴躍盛德”,嚴、柳淵源如何。
《新書·元稹傳》載:“母喪服除,拜監察御史,按獄東川,因劾奏節度使嚴礪,違詔過賦數百萬,沒入塗山甫等[73]八十餘家田產奴婢,時礪已死,七刺史皆奪俸。”似此,子厚頌礪功烈,得毋視稹略有媿色?
上江陵嚴司空獻所著文啓
吾屢言子厚是硬漢,從來不受人憐,行文不輕下一個憐字,然此亦道着八、九而已。蓋子厚終屬人類,凡人類總脫離不了人窮返本、最後呼天一種表現,吾觀子厚貶後上東南諸侯啓事,頗有此感。如《上江陵嚴司空獻所著文》有曰:“伏惟憫憐孤賤,特肆撫存”,“撫存”二字,即說明子厚在貶所無以自存,而東諸侯輒有餽問,因而申謝云爾。子厚嘗自言無後而不敢死,夫人而至於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仍如子厚仰首伸眉,是非羞惡之心不泯,詞雖假借,大義凜然者,從來士林中仍自不少概見。明雲間陸深[74],在《燕居錄》中,有如下一段記載:
陳後山有一帖與山谷云:“邇來起居何如?不至乏絶否?何以自存?有相恤者否?令子能慰意否?風土不甚惡否?平居與誰相從?有可與語者否?仕者不相陵否?何以遣日?亦著書否?近有人傳《謁金門》詞,讀之爽然,使如詞語,不知此生亦能復相從如前日否?朱時發能復相濟否?”備盡謫居意味,讀之慨然,但謂仕者相陵,意尤可聳。蓋仕本同類,凌越豈其初心?一為人作鷹犬,亦何所不至?舒亶[75]、李定[76]輩果何人耶?又柳子厚與蕭思謙書云:“飾知求仕者,更言僕以悅讎人之心,日為新奇,務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僕輩坐益困辱,萬罪橫生”,其言益可驚矣。嗟呼!人之禍福,雖所自取,而世態所從來,迥非一日。
儼山此一紀述,意自深厚,惟其中迭下“憐”字,吾甘冒點竄舊文之咎,奮筆削去。蓋人生遇到坎壈絶境,便當硬着頭皮過去,容不得憐字於中作祟。子厚強項男子,生平大節,大抵從逆來順受中渡過,其《集》中猶留有如《上嚴司空啓》,使人翫味,則無非比例不推天而問天,不引神而致祭,人類思想矛盾中,不得不容許此一小小滲漏,吾人知人論世,亦惟從大處、遠處展望而已。黃山谷與子厚,相去數百年,其在貶所求自存,有賴於陳後山之慰安,朱時發之周急,殆較之子厚尤為迫切。儼山時代,善類為權閹所蹂躪,岸獄[77]狼籍,血肉橫飛,正士一掃而空,人人重足而立,時風之惡,每況愈下,形勢更劣於唐、宋遠甚,則作者之發動深情,痛惡世態,而流連反覆於子厚與蕭思謙一類書牘,擺脫不下,其誰曰不宜?
嚴司空者,嚴綬也,挺之從孫,擢進士第,以侍御史累進司空,節度荊南。綬才不踰中人,惟薦辟不乏賢士,亦是一得。別記綬事,在下部《二恨潛通史迹》文內,不贅。
上嶺南鄭相公獻所著文啓
鄭絪在永貞年,史稱:“順宗病不得語,王叔文與牛美人用事,權震中外,憚廣陵王雄睿,欲危之;帝召絪草立太子詔,絪不請,輒書曰‘立嫡以長’,跪白之,帝頷,乃定。”〔《新唐書·絪傳》。〕此中曲折,吾於他條,節次別有闡述,不更覼縷。獨叔文欲危廣陵王,他著錄無此語,而此乃突出,夫廣陵王者,即憲宗也,此可見韓退之詩所謂:“天位豈許庸夫干”云云,訛偽郵傳,了非毫無根據。據此,絪與子厚當時立於對敵地位,昭哉明白,殊難於想像子厚在謫宦期間,還與絪有何交往踪迹,《集》中《上嶺南鄭相公啓》,胡為乎來?
《白居易集》有《除鄭絪太子賓客制》如下:
……絪早以令聞,入參禁署,永惟勤績,出授台司,期爾有終,匡予不逮;歲月滋久,謀猷寖微,罔清淨以愼身,每因循而保位;旣乖素履,且鬱皇猷,宜副羣情,罷茲樞務。朕以其久居內職,累事先朝,思厚君臣,貴令終始,可太子賓客,散官勛封如故。
此赫然左官制也,事當在元和四年。此四年間,絪為同僚杜黃裳所制,默默無所表見,以致左遷,自後又以檢校禮部尙書,出為嶺南節度使,而子厚於時有啓上之,以時度之,應在元和六年。
子厚《先友記》中,鄭姓者二人,一餘慶,一利用,二人俱以長者見稱。《記》稱餘慶“為大官,名益少”,亦並不為諱。絪者,亦餘慶從父行也,其人老壽,至太和中,年七十八始化去,約長於子厚二十歲。雖子厚不視為先友,而契誼所流,彼此故自相知有素。[78]啓稱:
一自得罪,八年於今,兢愧弔影,追咎旣往,自以終身沈廢,無跡自明,不意相國垂愍,特記名姓。守穾奧[79]者,忽仰晞於白日,負泥塗者,遂自濯於清源,快心暢目,不知所喻。
此知子厚奏記,並非自發,而由絪先致撫問,子厚乃乘隙而致詞。意者,文明〔絪字文明。〕仕路不順,跡同流放,追念往事,不禁下問。子厚懍不往非禮之訓,動同聲相應之情,凡所云弔影咎往之辭,聲東之餘,未必無洛鐘之效[80],至謂子厚還以公叔文子期之,固未必有合於當時情緖。
右言叔文危廣陵王,他著錄無此語者,當然以《新書》為例外。按《杜佑傳》載:“叔文欲搖東宮,冀佑為助,佑不應”,此與《鄭絪傳》語,如一鼻孔出氣,皆宋祁杜撰之詞。
上李中丞獻所著文啓
此李中丞,即前二啓有關之湖南李中丞也,以啓中“得與〔去聲〕編人,齒於部內”二語推知。
尋《順宗實錄》載:八司馬任事時期,所司止於謀議唱和,採聽外事,而不及文字紀錄。夫子厚與劉夢得,以能文顯聞,而永貞執政有七、八月之久,其間可容文墨宣示之件,應未易一二數。又子厚《上李中丞》此啓,明言己始以文章進,終以文章退,則啓中所云在京師官命所草,宜當包括永貞公文書在內,顧如實大大不然。士君子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陷叛逆,舉凡出之於口、宣之於筆者,將無一而不為逆迹,宇宙雖大,何地可容?以愚揣之:親子厚筆之官樣文字,除《王叔文可度支鹽鐡副使制》:就中“精識瓌材,寡徒少欲,質直無隱,沈深有謀,其忠也有致君之大方,其言也達為政之要道”數語,核之《集》中留存《劉夫人誌》之所稱述,了無異致,不妨認作一人手筆外,餘乃幾於隻字不遺,概付無情政潮之所滌盪,此讀子厚本啓一加洄溯,可得斷定其為皎然無疑者已。
上裴行立中丞撰《訾家洲記》啓
此可證《訾家洲記》確為柳作。
元和十二年,以御史中丞裴行立為桂管觀察使,子厚受囑託為此記,當是在永州最後兩年[81]。
《訾家洲記》條有考釋,不贅。
釗案:余校閱本文時,驚悉文為亭記,而稿中誤脫“亭”字,此是大謬而非小疵,殊不得不自儆,因就《記》中特記亭之狀者,補錄如左:
元和十二年,御史中丞裴公來蒞茲邦,盜遁姦革,德惠敷施。乃經工庀[82]材,考極相方,南為燕亭,延宇垂阿,步簷更衣[83],周若一舍。北有崇軒,以臨千里,左浮飛閣,右列閒館。比[84]舟為梁,與波昇降,苞[85]灕山,含龍宮,昔之所大,蓄在亭內。日出扶桑[86],雲飛蒼梧[87],海霞島霧,來助游物。其隙則抗月檻於廻谿,出風榭於篁中,晝極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顥氣廻合,邃然萬變,若與安期、羨門[88],接於物外。則凡名觀游於天下者,有不屈伏退讓,以推高是亭者乎?
如右所紀,斬斬[89]題為《亭記》而非《洲記》,子厚所草同類文字,如《馬退山茅亭記》,《永州萬石亭記》,以及《零陵三亭記》種種,皆是記亭姊妹名作,倘於焉誤落“亭”字不談,是與《聊齋》載雙拜堂案新人候彩輿不至[90],或如張之洞龍樹寺讌客而忘備筵席相等,不亦太可笑乎?爰為是錄,以警粗率。
上河陽烏尙書重胤欲獻文啓
兩河定亂:指討盧從史事。元和中,王承宗叛,王師加討,潞帥盧從史與賊通,重胤與吐突承璀謀,縛從史於帳下,潞軍無敢動者。
三城建功:重胤為河陽三城節度使,蓋河陽有三城也。
進臨汝上:元和九年,以重胤為汝州刺史、充河陽懷汝節度使,徙治汝州。
史稱重胤出自行間,及為長帥,赤心奉上,能與下同甘苦,所至立功,未嘗矜伐,而善待賓僚,禮分同至,當時名士,咸欲依之,然則子厚之願投此啓,良非偶然。
文稱:“兩河定亂,三城建功,進臨汝上,控制東方”,此重胤已由河陽節度使改為汝州刺史、充河陽懷汝節度使,徙治汝州甚明,題仍標“河陽烏尙書”,稱其夙官,似失檢。尋唐之宿兵河陽,本以鈐制魏博,迨元和七年,田弘正以魏博歸附,於是河陽化為內鎭,不宜屯重鎭以示猜阻,九年,重胤之由河陽徙治汝州,即為示好弘正之故。時朝廷加弘正檢校右僕射,賜其軍錢二十萬緡,而弘正曰:此未若移河陽軍之為喜,事勢皎然。子厚“控制東方”云者,東方指東都,蓋汝州屯兵,本為捍蔽東都之用也。
嘗論中唐文人,以杜牧最好談兵,而牧之長策,以收取兩河為第一義。彼於烏重胤撲滅盧從史事,曾在《上李司徒書》言之如下:“貞元中,節度使李長策卒,中使提詔,見本軍大將但軍士附者即授之。其時大將來希皓固辭,押衙盧從史位居第四,潛與監軍相結,出伍捧詔,再拜舞蹈。從史爾後漸蓄奸謀,養義兒三千人,其餘大將烏重胤等,及長行兵士,並不同心。及至被擒,烏重胤坐於軍門,喩以禍福,義兒三千一取約束。”凡此在牧為追述曩迹,而在子厚為並時體會,蓋子厚與牧之祖父佑同朝,嚮以掃除藩鎭為職志,並於中唐之軍事部署,以及如段秀實等之忠烈事蹟,平時採訪有素。則有若烏重胤綏靖兩河之號稱偉才勳烈,其欲從而加意著錄,以聳唐德而昭史實,自不失為子厚平生願望之一。因而啓中所表意態,十分眞慤,惜夫重胤一介武夫,不解子厚懷挾之重要性,相與虛衷合作以崇其成云。
* * *
[1]康對山(1475—1540):康海。康海,字德涵,號對山、沜東漁父,陝西武功人。弘治十五年(1502)狀元,任翰林院修撰。武宗時宦官劉瑾敗,因名列瑾黨而免官。以詩文名列“前七子”之一。所著有詩文集《對山集》、雜劇《中山狼》、散曲集《沜東樂府》等。
[2]權載之:權德輿。
[3]侍御:指柳宗元父親柳鎮。柳鎮曾任侍御史,故稱。
[4]文舉俊才,猶得小時了了之誚:《世說新語·言語》:“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既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僕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僕與君奕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後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韙大踧踖。”後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言人不能因少年時聰明而斷定他日後定有成就。文舉,指孔融。孔融字文舉;李元禮,李膺,李膺字元禮。相似記載在《後漢書》卷七十《孔融傳》中亦有。
[5]林希元(1482—1567):字懋貞,號次崖,明同安人。正德進士。曾官大理寺評事、升廣東按察司僉事。能直言極諫。一生著作頗豐,主要有《嘉靖欽州志》、《〈易經〉存疑》、《林次崖先生文集》、《〈四書〉存疑》等。
[6]巽軟:怯懦。
[7]沈作喆:約1147年前後在世。字明遠,號寓山,湖州人。著有《寓簡》十卷。
[8]便佞:巧言善辯,阿諛逢迎。
[9]榘矱:規矩法度。《楚辭·離騷》:“勉陞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
[10]溫卷:唐宋舉子於應試前,將名片投呈當時名人顯要後,再將其著作送上,以求推薦。
[11]釋褐:脫去平民衣服。喻始任官職。漢揚雄《解嘲》:“夫上世之士,或解縛而相,或釋褐而傅。”
[12]薦剡:推薦。清王士禛《池北偶談·談故四·徵聘不至》:“康熙己未,博學宏詞之徵,內外薦剡百八十餘人。”
[13]孔平仲:字義甫(毅父),臨江新喻人。生卒年不詳,北宋人。治平二年(1065)進士,曾任秘書丞、集賢校理,又提點江浙鑄錢、京西刑獄。宋徽宗時曾任戶部、金部郎中。長於史學,工文詞,著有《珩璜新論》、《續世說》、《談苑》等。
[14]虞伯生(1272—1348):虞集。虞集,字伯生,號道園,又號邵庵。撫州崇仁人。少受家學,嘗從吳澄遊。元成宗大德初,以薦授大都路儒學教授,任國子助教、博士。仁宗時,遷集賢修撰,除翰林待制。文宗即位,除奎章閣侍書學士,領修《經世大典》。著有《道園學古錄》、《道園遺稿》。虞集素負文名,與揭傒斯、柳貫、黃溍並稱“元儒四家”;詩與揭傒斯、范梈、楊載齊名,人稱“元詩四家”。
[15]卻得有大量之人事物,形於奏章:指韓愈的《奏韓弘人事物表》及《謝許受韓弘物狀》等奏章。
[16]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出《詩經·大雅·江漢》。
[17]蘇軾《李西平畫贊》:“墮賊計,困平涼,卒罷兵,仆三將,誰之咎?在廟堂,斬馬劍,誅延賞。”謂德宗不能卒用西平,與子厚意反。——章士釗原注。
[18]矜閔:同“矜憫”。哀憐,憐憫。
[19]魚志宏:原文為“魚志弘”。清按:疑為“魚弘志”。武宗朝魚弘志為右神策軍中尉。
[20]《史商》為《十七史商榷》之略,下同。——章士釗原注。清補注:《十七史商榷》,王鳴盛著。王鳴盛,號西莊,曾官光祿寺卿,故稱王西莊光祿。
[21]劉鐸:金代人,據金元好問《中州集》卷七:“鐸字文仲。冀州棗強人。承安五年進士。元光二年入為太常博士。正大初改兵部員外郎。以武昌軍節度副使致仕。癸巳歲病歿於京師。自號柳溪先生。”劉鐸此詩亦見《中州集》卷七。《中州集》是元好問編纂的金代詩歌總集。
[22]肅代優遊到敬文:肅代,指唐肅宗、唐代宗;敬文,指唐敬宗、唐文宗。唐代從肅宗、代宗到敬宗、文宗都對宦官採取姑息政策。
[23]陳竇:陳,指陳蕃,東漢靈帝時為太傅;竇,指竇武,東漢靈帝時為大將軍。陳、竇二人在靈帝時共同謀劃翦除閹宦,事敗而死。陳、竇二人《後漢書》皆有傳。
[24]清江三孔:指孔文仲、孔武仲、孔平仲兄弟三人。皆為北宋著名學者。孔文仲(1033—1088),字經父,嘉祐六年進士,曾官左諫議大夫,中書舍人。孔武仲(1042—1098),字常父,嘉祐八年進士,曾官吏部侍郎。
[25]泄機也合罪劉蕡,猶言泄機也合罪劉蕡乎?故曰反語。——章士釗原注。
[26]又:《十七史商榷》原文作“反”。
[27]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九十一《訓注皆奇士》。
[28]王明清(1127—1202):字仲言,汝陰人。淳熙十二年(1185)主管臺州崇道觀。光宗紹熙三年(1192),任寧國軍節度判官。五年通判泰州。以博聞洽識著稱於世,尤以史學知名,其傳世之作《揮麈錄》及《玉照新志》因含豐富的當代文獻史料而備受重視。
[29]《皇王寶運錄》:據《新唐書》卷五十八《藝文志二》,該書楊岑著。已亡佚。楊岑,唐憲宗時人。
[30]泉扃:墓門。亦指陰曹地府。借指冥間死者。
[31]本編他條亦引此文。——章士釗原注。清補注:指卷三十五《上廣州趙宗儒尙書啓》疏條下。
[32]錢龍惕(1609—?):字夕公,號子健。錢謙益侄子。明諸生,工詩,為虞山詩派中重要一員。撰有《玉溪生詩箋》等。
[33]馮集梧:字軒圃,號鷺亭,桐鄉人,馮浩子。乾隆辛丑進士,授編修。嘗刻《元豐九域志》、《杜樊川詩注》、惠棟《〈後漢書〉補注》。著有《貯雲居稿》。
[34]葉方藹(?—1682):字子吉,號紉菴,江蘇崑山人。順治十六年進士,歷官翰林院編修、侍講學士、侍讀學士、禮部侍郎、刑部侍郎。著有《讀書齋偶存稿》、《葉文敏公集》、《獨賞集》等。
[35]太牢公:李德裕對牛僧孺的辱稱。因《大戴禮記·曾子天圓》有“牛曰太牢”之語,故稱。《舊唐書》卷一百七十二《牛僧孺傳》:“德裕南遷,所著《窮愁志》,引里俗犢子之讖以斥僧孺,又目為‘太牢公’,其相憎恨如此。”
[36]葉石林(1077—1148):葉夢得。葉夢得,字少蘊。蘇州吳縣人。紹聖四年(1097)登進士第,歷任翰林學士、戶部尚書、江東安撫大使等官職。號石林居士,所著詩文多以石林為名,如《石林燕語》、《石林詞》、《石林詩話》等。
[37]憸險:亦作“憸嶮”。奸邪險惡。《舊唐書》卷一百五十四《熊望傳》:“熊望者,登進士第。粗有文詞,而性憸險。”
[38]維州事:太和五年(831),吐蕃維州守將悉怛謀舉城降於西川節度使李德裕。德裕具奏其狀,宰相牛僧孺以為不可。謂吐蕃疆土萬里,失一維州,無害其強。吐蕃剛遣使與唐議和,尚未抵京,唐自食其言,萬一反目,吐蕃不三日抵咸陽橋,駭動京師,雖得百維州何益?唐文宗詔李德裕遣返降者。吐蕃盡誅隨悉怛謀降者三百餘口。後李德裕拜相,於會昌三年(843)上奏唐武宗,極論當時朝廷取置之失當,並請朝廷追贈悉怛謀等之官爵。武宗乃詔追悉怛謀為右衛將軍。
[39]蘇黃門:指蘇轍。蘇轍曾拜門下侍郎。宋代的門下侍郎由漢代的黃門侍郎相沿而來,故稱。
[40]蘇子由著《歷代論》,以牛僧孺、李德裕俱為一代偉人,庶幾乎以忠恕格物者,語見陳善《捫蝨新話》。——章士釗原注。
[41]《憫忠賦》:應為“《頌忠》”。
[42]朱克融、王庭湊之禍:《新唐書》卷二百一十二《藩鎮盧龍傳·朱克融傳》:“乃拜克融檢校左散騎常侍,為幽州盧龍節度使,長慶元年也。明年,陷弓高,攻下博,與王廷湊共圍深州。”長慶元年,公元821年。
[43]盧鈞(778—864):字子和,京兆藍田人。唐文宗時任左補闕、給事中、華州刺史、嶺南節度使;武宗時任山南東道節度使、昭義節度使;宣宗時任宣武節度使、河東節度使,入朝為尚書左僕射。受宰相令狐綯排擠,又出任山南西道節度使,懿宗初年去世。
[44]趙彥衛:生卒年及里居不詳,約1195年前後在世。字景安,宋宗室。隆興元年進士。紹熙間,知烏程縣。慶元二年,又通判臺州。開禧元年,以朝議大夫知徽州。著有《雲麓漫鈔》十五卷。該書記宋時雜事,以考證名物為多,頗為賅博。
[45]《南部新書》:北宋錢易撰,共十卷,皆記唐時故事,間及五代。錢易(968—1026),字希白,錢塘人,吳越王錢倧之子,真宗朝官至翰林學士。
[46]劉三復(?—844?):潤州句容人。會昌中,累官至刑部侍郎、弘文館學士判館事。工詩文,長於表狀,文才為劉禹錫、李德裕推重。
[47]期頤之壽:期頤,百年。期頤之壽,即高夀的意思。
[48]倕:相傳為中國上古堯舜時代的一名巧匠,善作弓、耒、耜等。
[49]羿:傳說是中國夏代有窮國的君主,善於射箭。亦稱“后羿”、“夷羿”。
[50]奚仲:夏之車正,傳說姓任,黃帝之後。為車的創造者。《荀子·解蔽》謂:“奚仲作車”。
[51]造父:古之善御者,趙之先祖。因獻八駿幸於周穆王。穆王使之御,西巡狩,見西王母,樂而忘歸。時徐偃王反,穆王日馳千里馬,攻徐偃王,大破之,因賜造父以趙城,由此為趙氏。參閱《史記》卷四十三《趙世家》。
[52]“揚躒”出《晉書·五行志》:寧康三年,暴風迅起,飛沙揚礫。惟字作“礫”,不作“躒”。——章士釗原注。
[53]蹀躞:小步行走的樣子,也指行進艱難貌。南朝宋鮑照《擬行路難》詩之六:“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
[54]廢疾:《鄭玄別傳》云:任城何休好公羊學,遂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廢疾》,玄乃發《墨守》,鍼《膏肓》,起《廢疾》云。
[55]馨香:《尚書·君陳》:“黍稷非馨,明德惟馨。”
[56]醫門:《莊子·人間世》:“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篲,音遂。
[57]蘭室:《孔子家語·六本》:“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則與之化矣”。
[58]激以死灰之氣:《史記》卷一百八《韓長孺列傳》:“(韓)安國云:‘死灰獨不復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
[59]弊箒之辭:曹丕《典論·論文》云:家有弊箒,享之千金。“箒”,與“帚”同。
[60]范寧《〈穀梁〉序》云:一字之褒,寵逾華袞之贈。赭衣,罪人之衣。顏師古云:罪犯則衣赭衣。《賈山傳》:赭衣半道。
[61]龍門:河流所下之口。漢辛氏《三秦記》曰:河津,一名龍門,水險不通,魚鱉之屬莫能上。江海大魚,薄集龍門下數千,不得上,上則為龍也。埳井,壞井也。《莊子·秋水》:埳井之蛙,休於缺甃之崖。
[62]藻:文藻。
[63]寒谷生輝:寒谷,山谷名,一名黍谷。相傳為鄒衍吹律生黍的地方。《太平御覽》卷八百四十二《百穀部六》:“劉向《別錄》曰:傳言鄒衍在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穀。鄒子居之,吹律而溫至生黍,到今名黍谷焉。”王充《論衡》卷第二十七《定賢》:“夫和陰陽,當以道德至誠。然而鄒衍吹律,寒谷更溫,黍穀育生。推此以況諸有成功之類,有若鄒衍吹律之法。故得其術也,不肖無不能;失其數也,賢聖有不治。”
[64]九天:九野。《淮南子·天文》:天有九野。何謂九野?中央曰鈞天,東方曰蒼天,東北曰變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顥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東南曰陽天。
[65]魑魅:古謂能害人的山澤神怪,泛指鬼怪。亦指荒涼、邊遠的地區。
[66]結草:結草銜環。結草:把草結成繩子,搭救恩人;銜環:嘴裏銜着玉環。舊時比喻感恩報德,至死不忘。
[67]連犿:相從貌。
[68]厲憐王:麻瘋病人憐憫被劫殺的君主,認為比自己還可憐。厲,麻瘋病。《韓非子·奸劫弑臣》:“諺曰:‘厲憐王’,此不恭之言也……故劫殺死亡之君,此其心之憂懼,形之苦痛也,必甚於厲矣。”
[69]笑粲:發笑。語本《穀梁傳·昭公四年》:“軍人粲然皆笑。”范寧注:“粲然,盛笑貌。”
[70]李蓴客:李慈銘。李慈銘,號蒓客。“蓴”乃“蒓”的異體字。《李蓴客日記》即《越縵堂日記》。
[71]明心見性:率真地表現心性。
[72]牛銘:指牛僧孺的《頌忠》。柳宗元《非〈國語〉·城成周》:“吾友化光銘成周,其後牛思黯作《頌忠》,萇弘之忠悉矣。”
[73]《風俗通》:塗為夏禹后塗山氏之後。釗案:漢王莽時有塗惲,通《古文尙書》,貴顯,見《儒林傳》。——章士釗原注。
[74]陸深(1477—1544):初名榮,字子淵,號儼山,南直隸松江府(上海)人。弘治十八年進士,授編修,遭劉瑾忌,改南京主事,瑾誅,復職,累官四川左布政使,嘉靖中,官至詹事府詹事。卒,贈禮部右侍郎,諡文裕。工書法。
[75]舒亶(1041—1103):字通道,號懶堂,明州慈溪人。曾任監察御史裏行,元豐二年(1079)與李定弹劾蘇軾作詩譏切時事,並上其詩三卷,釀成“烏台詩案”。
[76]李定:字資深,揚州人。元豐初年,官御史中丞。元豐二年與舒亶同劾蘇軾,釀成“烏台詩案”。
[77]岸獄:監獄。岸,通“犴”。語本《詩經·小雅·小宛》:“哀我填寡,宜岸宜獄。”
[78]釗案:張力臣為顧炎武寫定音學五書,指“絪”為俗字,古人取以為名者絶罕,由此可見:鄭絪俗人,子厚在《先友》中固恥提其名。——章士釗原注。
[79]穾奧:亦作“窔奧”,室中東南和西南二隅。喻幽深處。《淮南子·道應訓》:“陰陽之所行,四時之所生,其比夫不名之地,猶窔奧也。”
[80]洛鐘之效:銅山西崩,洛鐘東應,比喻重大事件彼此相互影響。
[81]當是在永州最後兩年:應為“當是在柳州最後兩年”。元和十二年柳宗元已為柳州刺史,十四年卒於柳州。
[82]庀:具備。
[83]步簷:步廊。
[84]比:並,聯。
[85]苞:包括。
[86]扶桑:傳說太陽升起的地方。
[87]蒼梧:山名,在廣西梧州,此指西方。
[88]安期、羨門:安期,即安期生,傳說中的仙人,活動於東海仙山。劉向《列仙傳》:“安期先生者,琅邪阜鄉人,賣藥於東海邊,人皆言千歲公。秦始皇東遊請見,與語三日三夜。”羨門,古仙人。秦始皇東臨碣石,曾使燕人盧生求見羨門。參見《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
[89]斬斬:鋒芒畢露貌。《新唐書》卷一百七十九《李訓鄭注等傳贊》:“李訓浮躁寡謀,鄭注斬斬小人。”這里意為明明白白。
[90]見《聊齋志異》卷四《姐妹易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