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裴中丞賀克東平赦表

裴中丞者,桂管觀察使裴行立也,觀察使例兼御史中丞,故曰裴中丞。

本事:元和十四年二月,淄青都知兵馬使劉悟,斬其節度使李師道以降,詔天下繫囚死罪降從流,流以下放。

事平,以劉悟為義成軍節度使。又魏博節度使田弘正,亦討師道者,因加弘正檢校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表中“激其效順”一聯,分別指此。

尋行立,前鎭海節度使李錡之甥,充錡牙將,得其倚任,錡叛變,行立審其必敗,與錡兵馬使張子良等,合謀建義,先由行立舉火鼓譟於內,而子良等引兵趨牙門,錡聞,大怒,洎知行立響應,撫膺曰:吾何望矣?遂敗。是行立以大義滅親起家,屢經征戰,馴致專閫[1],子厚為草此表云:“阻兵怙亂者,必就梟擒,懷忠抱義者,無不甄錄,激其效順,特加旄節之榮,寵以元功,遂兼鼎鉉[2]之任”,此等於為行立吐露平生心曲,迥異其他策勳受賞之例行文字。末云:“抃蹈之誠,倍萬恆品”,故自實際如是,不假強為,李師道雖不由行立手戮,而論情不啻過之,子厚得其情而行文,因而字字力透紙背,使讀者“騰天鼓舞,如聞九奏之音”也以此。

柳州賀破東平表

此子厚以柳州刺史,被桂管觀察使牒知李師道就戮,單銜上表申賀之作。

睿文聖武皇帝陛下:元和三年,羣臣上“睿聖文武”尊號,“文聖”二字當乙轉。

五兵永戢,七德無虧:何義門云:束上生下。

介丘霧息:介丘即指泰山,司馬相如《封禪書》:“以登介丘”,服虔曰[3]:介,大也,丘,山也,言登泰山封禪也。《藝文類聚》[4]引黃帝《玄女戰法》曰:黃帝與蚩尤戰,不勝,歸於泰山,三日三夜,天霧冥冥。

千歲之統,實在於斯:廖注:司馬遷《自序》曰: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

此子厚自作賀表,莊雅整肅,與他表不同。

蔣一葵《偶雋》,於子厚此表,摘錄如下數聯:

鄆城自潰,寧同莒、魯之爭?齊地悉平,無俟耿、陳之戰。五兵永戢,七德無虧,含生比堯、舜之仁,率土陋成、康之俗。介丘霧息,已望翠華[5]之來,沂水風生,更起舞雩之詠[6]。

蔣在“鄆城”一聯下,注明“切淄青”三字。本事:《左·昭元年》,莒、魯爭鄆,二十九年十月,鄆潰。此謂師道初治鄆州城塹,修守備,而其將劉悟卷旗束甲,還入鄆州,以求效順故也。漢光武時,張步起琅邪,耿弇率陳俊討之,戰於臨淄。步眾大敗,步乃斬蘇茂以降,弇復引兵至城陽,降五校餘黨,齊地悉平。琅邪、臨淄,即青、海二州之屬邑。

代裴中丞賀分淄青為三道節度表

分淄青為三道節度事,子厚代裴行立作此表,更代作一狀上裴度,見下一卷。

本事:《舊史·楊於陵傳》:會誅李師道,分其地為三鎭,朝廷思有所制置,以於陵兼御史大夫,充淄青十二州宣慰使,還奏合旨,餘詳下一卷注。

山川備臨制之形,道途適征徭之便:何義門云:二句有骨。

為韋侍郎賀布衣竇羣除右拾遺[7]表

竇羣以處士隱於毗陵,蘇州刺史韋夏卿薦之朝,不報,貞元十六年十一月,夏卿為京兆尹,復言之,十八年三月,羣始得召為左拾遺。時子厚為集賢正字,因為夏卿草此表,表中“臣頃守藩服,特所委知,及歸朝廷,輒有聞薦”,四語頗足說明本事。

羣字丹列,牟弟,通《春秋》,性狠戾自用。初與李吉甫善,及用人,論不合,乃怨吉甫,反擠之,坐事將誅,賴吉甫救,得免。出為黔中觀察使,以羣蠻亂,不能討平,貶開州刺史,稍遷容管經略使,召還,道卒。

表譽羣“肥遯[8]居貞,包蒙[9]養正,學術精果,操行堅明,讚詠道眞,以求其志”。又云:“言而不廢[10],微臣敢竊於薦雄[11],德必有鄰[12],聖代式光於尊隗[13]。”綜羣生平,殊媿此表月旦。

羣殆如羊士諤一流人物,觀此表,夏卿失人,子厚亦不免失言。

為樊左丞讓官表

本事無可考,“樊”一作“韋”,然表未必為子厚作,如其是也,事當在貞元末年。

晉升孔坦:孔坦字方平,咸和初,為尙書左丞。

漢拜楊喬:後漢楊喬,桓帝時為尙書,後以黨錮坐獄,賈彪上疏曰:尙書郎楊喬,文質彬彬,建明國典,陛下宜貶黜饕餮,信任忠良。

威儀不檢於三署:蔡質[14]《漢儀》:尙書郎初從三署試,初上臺稱守尚書郎,中歲滿稱尙書郎,三年稱侍郎。

倘蒙垂收紫渙:蔣注:紫渙謂詔書,渙者,取《易》:“渙汗其大號”[15]意。何義門云:“紫渙”不成語,應作“紫泥”。

“臣實謏[16]才,謬登清貫,握蘭起草,昔紊朝經,剖竹頒條,近貽人瘼”,詞輕雋,似從江左麈尾[17]下得來。

為王戶部薦李諒表

表云:

臣某言:臣聞知賢必進,忠臣之大方,擇善而居,明主之要道,況臣特受恩遇,超絶古今,報國之誠,寤寐深切。是敢竭愚臣之微分,助陛下之至明,恢張羽儀,弘輔治化,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竊見新授某官李諒,清明直方,柔惠端信,強以有禮,幹而甚文,求之後來,略無其比。臣自任度支等副使,以諒為巡官,未及薦聞,至某月日,荊南奏官敕下赴本道,諒實國器,合在朝行,臣之所知,尤惜其去。伏望天恩授以諫官,使備獻納,冀它日公卿之任,斯焉取斯,則聖朝無乏士之名,微臣緩蔽賢之罰,無任誠懇屏營之至。

此一為人捉刀之尋常表文耳,而中涵遺聞祕事不少,據卞孝萱所考見者,有如下數義:

一、李諒為附叔文之重要黨人,初任度支鹽鐡巡官,此直接為叔文奔走疏附之職,以叔文於貞元二十一年二月充度支鹽鐡副使也。諒依職當外調,叔文遂薦充諫官,查《白居易集》:有《華陽觀招李六拾遺飲》,及《城東以詩招李六拾遺》等詩,李六拾遺者即諒也,可見諒作諫官是實。

二、諒與著《續幽怪錄》之李復言是一人[18]。《唐詩紀事》[19]卷四十三,載諒與元稹、白居易杭越寄和詩,明言諒字復言可證。釗案:古人名字,義每相聯,諒,信也,《論語》:“信近於義,言可復也”[20],是諒與復言為一人,於義適合。

三、《續幽怪錄》,載辛公平上仙,託詞兵解,揭發順宗被弑一大陰謀,陳寅恪有專文論之,指此為一陰謀之幸存史蹟,十分重視。惟謂該《錄》乃江湖舉子投獻之文卷,卻不近情,容俟更端再論。

四、諒於貞元十六年,與白居易同登進士第,官終嶺南節度使,年五十九卒。元和中曾為祠部員外郎、考功郎中,長慶初為泗州刺史,改壽州,在仕歷上,似未甚受到叔文牽累。

五、以王叔文黨人而未受牽累者,李諒外以房啓為最著,本編有專條論之,不贅。又呂溫,事變時不在京師,與房啓之事先履任容管略同,故實際亦未受影響。

六、陳景雲點勘此表云:諒長慶初,除泗州刺史,未之任,改壽州,《白樂天集》有制詞。而吳文定《姑蘇志》云:“諒長慶四年,自泗州刺史奏最,以御史中丞徙蘇州,賜紫”,未知採何書也。諒事不少概見,以少章之博,亦不知《姑蘇志》所採何書?釗案:吳文定,乃長洲吳寬[21]。

七、白樂天《李諒除泗州刺史、兼圑練使、當道兵馬留後、兼侍御史、賜紫、金魚袋制》詞:中有“諒自澄城長訖尙書郎,中間又再為州牧,三宰劇縣,皆苦心恤隱,煦嫗及物,操刃決滯,砉騞有聲”等語。“砉騞”出《莊子》:“砉然嚮然,奏刀騞然”[22],皆謂皮骨相離聲也。樂天於諒,可謂推獎如量。或云:諒在叔文敗後,即依附牛黨,樂天,牛黨也,因而與諒互為依存。

樂天復有《李諒授壽州刺史制》稱:“吾前命諒為泗守,未即路,會壽守植卒,因改諒守壽”,此曩言諒由泗改壽之由,至壽守植何人,未詳。

為王戶部陳情表

《子厚集》中,一字不及王伾,而於叔文,獨不諱言親善。旣為叔文母劉氏作誌,而《陳情表》亦子厚執筆,此表在柳文中平平無奇,特為表見王、柳交誼,亦彌可誦。

或稱:“貞元二十一年,王叔文母死,匿喪不發,置酒翰林,自稱母疾病,今當請急,左右竊語曰:母死已腐,仍留此,將何為?”此誣詞也。貞元二十一年,即永貞元年,時德宗已崩,叔文出任政事,故有此表,此表乃上順宗,非德宗也。查德宗大行,宮廷將秘不發喪三日,而凌準大不謂然,力向王伾陳述,始挽回此事,是八司馬見道明確,即此可證。假定叔文有意匿喪,如凌準者,何難諫止?況子厚明見理道,豈肯為叔文草偽陳情表乎?凡此皆嫉伾、文者所造之誣蔑語,何足置信?

《順宗實錄》載:杜佑充度支幷鹽鐡使,以叔文為副,制書於叔文多所獎借,此制諒亦八司馬中一人所起草。《制》曰:

起居舍人王叔文,精識瓌材,寡徒少欲,質直無隱,沈深有謀;其忠也,盡致君之大方,其言也,達為政之要道;凡所詢訪,皆合大猷,宜繼前勞,佇光新命。可度支鹽鐡副使、依前翰林學士本官,餘如故。

此官文書也,而實為執友之所刻劃,所以可貴,是否出於子厚之手,無從考知。

自永貞之變,迄不聞何人為王叔文訟寃,有之恐自范仲淹希文始。希文《述夢詩序》一文,稱述甚明:

述夢詩序(范仲淹)

景祐戊寅歲,某自鄱陽移領丹徒郡,暇日遊甘露寺,謁唐相李衛公眞堂,其制隘陋,乃遷於南樓,刻公本傳於其側。又得集賢錢綺翁[23]書云:“我從父漢東公[24],嘗求衛公之文於四方,得集外詩賦雜著,共成一編,目云《一品拾遺》。其間有《浙西述夢詩》四十韻,時元微之在浙東,劉夢得在歷陽,並屬和焉,愛其雄厚,藏之褚中,二十年矣,願刻石以期不泯。”某觀三君子之詩,嗟其才大名高,俱見咎於當世:李遇武宗,獨立不懼,經制四方,有輔相之功,雖姦黨營陷,而義不朽矣。元初以才進,拜拾遺,歷御史府,無所畏避,為執政所困者久之,及天子召用,書詔雅遠,甚有補益之風;至於與晉公相失,而姦人乘之,謂元欲刺裴,檢則無狀,然一戾正人,其光墜地,惜哉!劉與柳宗元、呂溫數人,坐王叔文黨貶廢不用,覽數君子之述,而禮意精密,涉道非淺,如叔文狂甚,義必不交;叔文以藝進東宮,人望素輕,然《傳》稱知書,好論理道,為太子所信,順宗即位,遂見用,引禹錫等決事禁中;及議罷中人兵權,牾俱文珍輩,又絶韋皋私請,欲斬劉闢,其意非忠乎?皋銜之,會順宗病篤,皋揣太子意,請監國而誅叔文,憲宗納皋之謀,而行內禪,故當朝左右謂之黨人者,豈復見雪?唐書蕪駁,因其成敗而書之,無所裁正,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吾聞夫子褒貶,不以一疵而廢人之業也,因刻三君子詩而傷焉。至於柳、呂文章,皆非常之士,亦不幸之甚也,韓退之欲作唐之一經,誅姦諛於旣死,發潛德之幽光[25],豈有意於諸君子乎?故書之。

希文嚮以天下為己任,於李、元、劉評述數言,斷制爽朗,一字移動不得。其謂劉、柳、呂數君子,“如叔文狂甚,義必不交”,誠探驪得珠[26]之語。夫“叔文以藝進東宮,人望素輕”,誠然,唐人重門第,尊婣連,以此輕視叔文,當然難免。王西莊曾揭出《永貞行》:“小人乘時偷國柄”一語,大為不平,謂“傅得諸版築,呂起於漁釣,叔文之進用何嫌?且二月方得柄,八月即遠斥,叔文亦可憐矣。〔《蛾術編》卷七十六。〕”西莊持論甚正,但屢以“可憐”刻劃叔文,稍帶稚氣;夫大丈夫為國家出當大事,成敗利鈍,誰能逆睹?死得其所,即是求仁得仁,何可憐之有?叔文沈吟杜公“出師未捷”二語,聞者失笑,此自笑者無識,於叔文何與?獨希文斷曰:叔文“知書,好論理道”,要言不煩,羣疑盡釋矣。希文出身低微,似猶甚於叔文,北宋仁宗以前,南人亦艱於進用,平居盱衡[27]唐故,涉及黨爭,殆不勝蕭條異代之感,一提叔文,事等由暗窺明,情景不難洞悉。例如希文斷定與叔文爭兵權者為俱文珍,覈實牾文珍及斬劉闢為忠,又慨歎朝議表裏附和,無與雪寃,唐書蕪駁,無所裁正,末引孟子“盡信書不如無書”,一切摧陷而廓清之,希文以前,曾無人為此言,希文以後,言者亦無能逾越幾許。崇論宏識,兩宋一人,晦菴之流,瞠何能及?惟宋代表章韓、柳,推韓尤偏,希文以誅姦諛於旣死,屬望退之,未免失人,蓋退之於永貞之變,縱不得指為姦,而乃無法自脫於諛,此西莊辨之甚明,吾已節次引錄,不更覼縷。

按景祐戊寅,為宋仁宗寶元元年,即公曆一千零三十八年,唐順宗永貞元年,歲次乙酉,即公曆八百零五年,兩者相距,二百三十三年。由是歐陽永叔贈王荊公詩云:“吏部文章二百年”[28],從退之歿年,數至歐詩年分,舉成數言之,恰為二百年,故荊公誤解吏部為退之亦宜。〔此他條有說明。〕

此棼棼二百年間,殘唐傾頹,五代瞀亂,天下救死扶傷不暇,無人理會文墨,穆伯長與歐陽永叔,搜集韓、柳文之艱且勤,殊駭聽聞。伯長在京師相國寺,陳列二集,求一士子能讀一篇,不失句讀者,且不可得,獨希文於景祐初年,精通唐實,深解正理,發為王叔文訟寃之偉論,可謂朝陽鳴鳳。[29]

袁子才《隨筆》云:“唐八司馬輔順宗,善政不可勝書,而史目為姦邪,昌黎《永貞行》亦詆訶之,獨范文正作論,深為護惜,必有所見。”此雖寥寥數語,而子才能繼王西莊之後,同聲邪許[30],亦自難得。

明胡孝轅《唐音癸籤》[31]云:“柳子厚汙王叔文黨,坐貶荒遠,不得昭雪以死,惟范仲淹論之,以為觀子厚述作,涉道非淺,……史書因其成敗書之,無所裁正耳,此論亦恕亦確。然則韓誌柳墓,何無一言為此事辯乎?曰:當愈時叔文未可原,而其說尙未可盡也。”孝轅此論,在淺薄明人之行伍中,左袒子厚,信為罕覯,獨謂愈不肯為子厚辯,歸結於當愈時叔文未可原,此對愈恕矣,卻未必確。

王船山《讀〈通鑑〉論》,於唐順宗朝只論伾、文一案,其說云:

王伾、王叔文以邪名古今,二韓、劉、柳皆一時之選,韋執誼具有清望,一為所引,不可復列於士類,惡聲一播,史氏極其貶誚,若將與趙高、宇文化及同其凶逆者,平心以考其所為,亦何至此哉?自其執政以後,罷進奉、宮市、五坊小兒,貶李實,召陸贄、陽城,以范希朝、韓泰奪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亂政,以快人心,清國紀,亦云善矣。順宗抱篤疾,以不定之國儲嗣立,諸人以意扶持而冀求安定,亦人臣之可為者也,所未審者,不能自量其非社稷之器,而仕宦之情窮耳,初未有移易天位之姦也。於時宦官乘德宗之危病,方議易儲以危社稷,順宗瘖而不理,非有夾輔之者,則順宗危而憲宗抑且不免,代王言,頒大政,以止一時之邪謀,而行乎不得已,亦權也。憲宗儲位之定,雖出於鄭絪,而亦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等諸內豎,修奪兵之怨,以為誅逐諸人之地,則韋執誼之驚,王叔文之憂色,雖有自私之情,亦未嘗別有推奉,思搖國本,如謝晦、傅亮之為[32]也。乃史氏指斥其惡,言若不勝,實覈其詞,則不過曰采聽謀議,汲汲如狂,互相推獎,僴然自得,屏人竊語,莫測所為而已,觀其初終,亦何不可測之有哉?所可憎者,器小而易盈,氣浮而不守,事本可共圖,而故出之以密,謀本無他奇,而故居之以險,膠漆以固其類,亢傲以待異己,得志自矜,身危不悟,以要言之,不可大受而已矣。因是而激盈廷之怨,寡不敵眾,謗毁騰於天下,遂若有包藏禍心,為神人所共怒者,要亦何至此哉?伾、叔文誠小人也,而執誼等不得二人,不足以自結於上,伾、叔文不得於牛昭容、李忠言,不足以達於篤疾之順宗,嗚呼!漢、唐以後,能無內援而致人主之信從者鮮矣。司馬溫公之正,而所資以行志者太后[33],楊大洪之剛,而所用以衛主者王安[34],蓋以處積亂之朝廷,欲有所為,而就其可與言者為納約之牖也。叔文、伾之就誅,八司馬之遠竄,事所自發,亦以宦官俱文珍等,怨范希朝、韓泰之奪其兵柄,忿懟急洩,而大獄疾興,諸人旣蒙不赦之罪,神策監軍復歸內豎,唐安得有斥姦遠佞之法哉?宦官之爭權而迭相勝負耳。杜黃裳、袁滋不任為主也,故執誼等有可黜之罪,而遽謂為千古之敗類,則亦誣矣。繇此以觀,士之欲有為當世者,可不愼哉?天下之事,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與天下共之,其或幾介危疑,事須密斷者,則緘之於心,而制之以獨,若驟得可危之機,震驚相耀,以光大之舉動,為詭秘之聲容,附耳躡足,晝呼夜集,排羣言,斂眾怨,自詡為憂國如家,乃不知旁觀側目者,且加以不可居之大慝,事旣祕,言不能詳,欲置辯而末從,身受天下之惡,自戕而已矣。《易》曰:“不出戶庭,無咎”[35],愼之於心也,不出門庭則凶[36]矣,門內之密謀,門外之所疑為叵測者也,流俗之所謂深人,君子之所謂淺夫也,讀柳宗元謫後之書,匪舌是出,其愚亦可哀也已。

船山博極羣書,論鋒四溢,然大抵狃於明人叫囂拘墟[37]之陋習,己旣韜晦終身,不預事故,而往往喜推測可能之勝若敗,以苛責於己所欲加苛責之人,此吾讀船山之《讀〈通鑑〉論》所起之通感,繞室徘徨而無能自已者也。右論首標伾、文“以邪名古今”,為問此邪之云者,究誰名之?倘不邪如司馬君實,身處伾、文之地,所設施當愈於伾、文者幾何?是否可能不遭誅貶?凡此皆船山承訛襲謬之目論,不可不辨。

事本可共圖,而故出之以密,此船山果何所指?以《順宗實錄》所標善政,船山亦從而善之者而言,試問孰一項目,可得於大廷廣眾議之,而詢謀僉同[38]?韓退之者,以偏善柳、劉自標榜者也,倘柳、劉與商貶李實,或奪俱文珍監軍之權,則退之方倚李實而以諛詞干進,又方推文珍為國之元臣,功德可歌,船山將認為事可共圖否乎?船山謂伾、文激盈廷之怨,夫盈廷之人,才如退之,學如退之,及敦友誼如退之者,諒無幾輩。退之猶且若是,其他更何足論?船山將教伾、文如何與若輩共圖事耶?船山書生,好為高論,全抹卻當時眞實事態,往往如此。

凡伾、文之所成就,船山固未予抹煞,所謂代王言,頒大政,以止一時之邪謀,而行乎不得已者,船山亦為之大書而特書,顧船山似未覺言中之矛盾。蓋伾、文,古今以邪名者也,而同時輒用以行權,而止一時之邪謀,然則所謂邪者究在何方耶?船山是否持以邪制邪論耶?船山一則曰伾、文等非社稷之器,再則曰不可大受,三則曰伾、文誠小人,四則曰柳宗元其愚可哀,然則社稷之器,大受之才,非小人而又不愚,船山所想像人為何等人耶?平心而論:叔文功成被誅,視死如歸,其節烈雅不減於楊大洪,而所裱[39]襮於天下者,尤為大洪所難企及,而船山持論,輒乖盭[40]不中肯綮如是,嘻!船山亦適自證為明代末流經生之雄已耳。唐人尊門第,重制科,流風漫衍,遞明猶在,伾、文以末藝進,不論所表著者何等卓卓,而終無所逃於小人之名,書生徇俗之見,不過爾爾。船山論中,稍稍為韋執誼掩護,此徒以執誼出自高門,雅有清望,因欲異執誼於伾、文,全不似子厚排擊封建,着眼人民,而翻譏子厚為愚,船山有膏肓不可醫處,此類是也。

《容齋續筆》,記伾、文用事云:

唐順宗即位,抱疾不能言,王伾、王叔文以東宮舊人用事,政自己出,即日禁宮市之擾民,五坊小兒之暴閭巷,罷鹽鐡使之月進,出教坊女伎六百還其家;以德宗十年不下赦令,左降官雖有名德才望,不復敘用,即追陸贄、鄭餘慶、韓皋、陽城還京師,起姜公輔為刺史,人情大悅,百姓相聚讙呼;又謀奪宦者兵,旣以范希朝、及其客韓泰,總統京西諸城鎭行營兵馬,中人尙未晤,會諸將以狀來辭,始大怒,令其使歸告其將,無以兵屬人,當是時此計若成,兵柄歸外朝,則國老定策等事,必不至如後日之患矣。所交黨與如陸淳、呂溫、李景儉、韓曄、劉禹錫、柳宗元,皆一時豪儁知名之士,惟其居心不正,好謀務速,欲盡據大權,如鄭珣瑜、高郢、武元衡稍異己者,皆亟斥徙,以故不旋踵而身陷罪戮。後世蓋有居伾、文之地,而但務嘯引沾沾[41]小人以為鷹犬者,殆又不足以望其百一云。白樂天諷諫詩,元和四年作,其中《賣炭翁》一篇,蓋為宮市,然則未嘗能絶也。

景盧評騭二王,不失其大者、遠者,識見自在偏執小儒之上,惟列舉永貞善政之餘,卒以“居心不正、好謀務速”八字結尾,深致慨歎,甚矣景盧泥於成敗之迹,不脫書生之見有如此也。嘗試論之:居心不正者,一抽象之詞耳,非有政績以表於外,定無從討源以繩其內,為問二王於區區七、八越月間,凡其所行各政,能使人情大悅,而百姓讙呼者,就中有何不正之心理存焉否乎?設曰無也,則二王於《順宗實錄》所載各項舉措以外,實未嘗別有所舉措,於是景盧之所謂誅其心者果胡指乎?噫嘻!從來目論之士,能諒積惡之小人,而不許有十全之君子,自中唐以來,二王、訓、注,倂為一談,毒詈醜詆,靡所不至。夫阿附閹寺之韓退之,久尸文壇宗主之位,凡不隨聲罵伾、文為驩兜,已覺崇韓不篤,如景盧能在范希文《述夢》之後,稱述二王不戾於軌物[42],已屬難能可貴,至結尾不得不尋垢索疵,以否定之詞亂之,則文人徇眾媚俗之陋習,即博雅如景盧,固亦未得豁免也。所謂居伾、文之地,而不足望其百一,乃借題罵王介甫,語意彌顯。

景盧以“好謀務速”責二王,夫好謀而成,孔子稱焉[43],人不謀而妄動,勢必為千夫所共罵,今好謀而翻被指斥,非惟不協人情,而亦嫌言語不順。獨至“務速”二字,或二王當時思致之所不免:柳子厚作《伊尹五就桀贊》,其要義曰:“大人之欲速其功如此”,張楊園[44]為揚搉[45]焉,謂子厚非以論聖人,特借伊尹之事以自解而已。〔詳見別條。〕由此以知:務速一念,伾、文以外幕僚如劉、柳諸公,諒莫不皆然,惟問此一念者,善乎惡乎?說者謂永貞所矯,乃開元以來數十年無法移易之弊政,伾、文汲汲焉於數月間,突起而廓清之,從而張國威於史宬,扶正氣於人倫,橫覽古今,雅無逾是,君子亦何忍踵成敗之鄙見,而過事指擿也乎?

景盧此一紀述,大體持論不差,惟有數點足資商討,疏列如下:

一、居心不正何所指?倘伾、文居心正者,其所施為當如何?凡誅心之論,不能不有表面形象以為佐證,景盧試思伾、文當時措施,孰是證明其為居心不正者?

二、伾、文於得權短短數月中,洗滌開、天[46]以來數十年不能移動、惟有加劇之弊政,而其時黨派紛歧,新舊雜沓,難保無見解不同、從中阻撓之象,倘伾、文不能進退人才,則景盧引用《順宗實錄》所號為人心大悅之舉,可能一事不能辦,一步不能動。於是以斥徙鄭珣瑜輩,為欲盡據大權之野心所致,此知其一不知其二之陋見,殊不足以論政。

三、景盧此論,大體純正,意在聲東擊西,其所謂後世居伾、文之地者,蓋指王安石而言,彼謂安石所為,不足望伾、文之百一,凡左袒永貞者心為一慰。至永貞、元祐之比,如何衡量始得其平?應俟更端細論,非景盧任意抹煞,發為無端厓[47]之詞所能了事也。

四、凡革除弊政,而能絶其本根,使一去而不返者,史蹟中不少概見,何況伾、文之徒,身陷刑僇,人不願以因革與其名聯為一詞者哉?然宮市之後,僅有賣炭翁一事,使白樂天流於歌詠,仍不可謂非永貞德政所致。不寧唯是,《順宗實錄》載:

嘗有農夫,以驢負柴至城賣,遇宦者稱宮市取之,纔與絹數尺,又就索門戶,仍邀以驢送至內。農夫涕泣,以所得絹付之,不肯受,曰:須汝驢送柴至內。農夫曰: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後食,今以柴與汝,不取直而歸,汝尙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毆宦者,街吏擒以聞。

《實錄》所載,與樂天所詠同,安知樂天非就永貞善政前之弊害,加意追寫者哉?景盧“宮市未絶”之說,又可能時期錯迕。〔釗案:《實錄》所謂就索門戶,謂高貴門戶購物,賣家須納酬勞費,猶今歐美所謂commission。〕

代裴中丞謝討黃少卿賊表

本事:貞元十五年,黃洞首領黃少卿攻邕管等州,經略使孫公器請發嶺南兵討之,德宗不許。以後黃承慶、黃少度、黃昌瓘等,皆迭起為患,桂管觀察使裴行立,與容管經略使陽旻,爭欲攻討,元和十四年詔許之。

志慕孟公,庶追蹤於不伐[48]:何義門云:孟之側軍敗而殿,何以引用?

子厚《代裴中丞表》,詞不甚工,特善於張大聲勢,最得謝討賊之體,王元美云。

為裴中丞舉人自代伐黃賊表

此或裴行立討黃賊無功,求舉人自代,果爾,此足證《通鑑》所載不誣,而子厚代作諸表之誇張失當,詳見同卷《代行立謝移鎭表》簽注。又表內:“前佐湖南,悉心匡佐,後歷郡掾,深負政聲”等語,陳少章指“郡掾”二字可疑。蓋“佐湖南猶為大府從事,至郡掾乃州佐以下參軍之屬,若自府從事為之,即下遷矣;況中丞方膺專征重任,不應薦郡掾末僚代為元帥也,‘掾’疑當作‘篆’,或‘守’字之訛。”少章之說甚辨。

為崔中丞請朝覲表

崔中丞者,崔詠也,或謂崔能,非是。蔣注:元和六年,能為黔中觀察使,長慶四年,為嶺南節度使,初不為臨桂,而長慶初,則子厚已歿矣,當是崔詠無疑。

臣歷刺三州,連總二府:詠累遷鄧州刺史,元和五年,以鄧州刺史崔詠為邕管經略使,八年十二月,復自邕管移桂管。

及移臨桂,星紀屢周:陳少章云:“《上中書門下狀》〔《狀》在下卷。〕云,自領桂管,又逾再周,據《舊史》:崔詠以元和八年十二月,自邕移桂,觀‘逾再周’語,則《表》、《狀》皆十年作也。子厚於十年春,奉詔赴都,除守柳州,乃桂管巡屬,其之官也,蓋先至桂而後至治所,有《桂州望秦驛》詩[49]。《表》、《狀》二篇,蓋進謁大府時奉命所作,未幾,中丞遷鎭廣南卒,竟未及赴闕也。”釗案:少章敍述明白,遠勝蔣注,裴行立代詠為桂管觀察使,在十一年。

代柳公綽謝上任表

劉堅所編《王漁洋說部》,有《四六話》一條云:

宋王銍作《四六話》[50]二卷,與詩話、賦話、文話,並傳於時。又有作《四六談麈》者,唐、宋以來,重四六如此,故溫公知制誥,以不能作四六辭。《識小編》[51]載:洪武六年,諭禮部尙書牛諒,禁止四六文字,幷表、箋亦然,諒等乃錄柳子厚《代柳公綽謝上任表》、韓退之《賀雨表》,以上命頒行天下以為式,然其後制、誥、表、箋,皆用四六,未嘗變也。[52]

子厚《代公綽表》如下:

肅恭休命,晨夜趨程,祇荷寵私,不遑寢食……臣聞古之制爵祿者,爵以居有德,祿以養有功,臣本書生,官不期達,値睿聖文武皇帝,文明撫運,大闡玄猷,搜采眾材,幸忝甄錄。歷踐中外,星霜屢移,曾無涓塵,上答鴻造。忘其薄陋,委以雄藩,顧無綏馭之能,謬忝澄清之寄,將何以敷宣皇澤,普諭天慈?唯當察慝以為防,視俗而為教,蠲除細故,務安黎獻,庶幾清靜無擾,以慰遠人,臣不勝忝冒荷恩之至。

此文在《柳集》中,甚為平常,以實質言之,赫然一四六也。牛諒旨在反對四六,而引斯文為式,是不啻揚湯止沸,何取乎爾?吾意此表簡潔明白,適可而止,不藉典實,使人難喩,牛諒所取,即存乎是。如柳州《代裴中丞謝討賊表》云:“才非充國,敢自贊於無踰,志慕孟公,庶追蹤於不伐。”“無踰”云者,漢神爵元年,西羌犯塞,時充國年七十餘,上老之,使御史大夫邴吉問:誰可將者?充國曰:無踰於老臣者矣,此非熟精漢史,難以記憶。又孟之反不伐一事,出於《論語》[53],知之者雖較多,然何義門評云:之反軍敗而殿,何堪引用?由此看來,此類援引古事、強資點綴之語句,在四六話中,實為宂贅濫調,應須刊削。牛諒當時意在此,而效亦祇在此,漁洋以自後制、誥、表、箋,仍用四六為怪,特拘泥字面,未加深考耳。

柳州此表措詞,接續處每嫌文氣不貫,如“曾無涓塵,上答鴻造,忘其薄陋,委以雄藩”,“無”、“忘”兩動詞,並不屬同一主詞,疑“忘其薄陋”上,應增如“竊荷”者兩字,使詞意能轉疊下去,可見此類文字,是柳州應酬敷衍、漫不經心之作,鄙意除《為王戶部薦李諒》、《為叔文陳情》,及其他二、三足證史迹之表外,多數應從刪汰,吳摯甫即主是說。

代李愬襄州謝上任表

子厚與李愬了無淵源,惟獻《唐雅》曾與通書,又柳州去襄州遼遠,未易交接,子厚將何從為李草此表乎?況表文平凡,稍通文墨者皆能下筆,吳摯甫主將此表删去,不為無理。

代節使謝遷鎭表

節使無可考,表文平凡,子厚似不應有此文,不得以文中有“冀寡尤”句,張平子[54]《東京賦》作“愆尤”,因謂柳文每每用“”代“愆”也,如“愆期”,柳亦作“期”。

為劉同州謝上表

劉同州不知是誰。一說是劉公濟,公濟以貞元十八年由同州刺史遷鄜州刺史、 鄜坊丹延節度使,果爾,題應標“劉鄜州”,或“劉節使”,而不當仍用“同州”舊銜。一說是劉禹錫,禹錫曾為同州刺史,但在太和九年,去子厚之歿,年載窵遠,況禹錫能文,何至以此種官樣文字,遠煩摯友?文旣無似,直宜刊落。

沈作喆《寓簡》有云:

按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月,死於柳州,而劉夢得至文宗朝太和九年,始遷同州,距子厚之死十七年矣,安得尚為夢得作表?其文卑弱,作偽顯然。《賓客集》中,自有《同州刺史兼長春宮使謝表》,甚善。

寓山數語,殊堅實不可撼,但諸本原未堅執同州即夢得,吾見以為劉公濟者有兩本,蓋據貞元十八年同州刺史劉公濟升遷宦迹,因疑同州是此人,要之文旣不佳,即無取考實同州屬誰。

《寓簡》“距子厚之死十七年矣”句:“距”字誤用,宜改用“去”字,此義他條有釋,不贅。

代裴行立謝移鎭表

行立移鎭,在穆宗即位後,子厚已歿,此顯非柳文。惟吳摯父根據此文,說明一義,則《新書·行立傳》謂:黃家洞蠻叛,行立討平之,觀此表所陳,則固未平也,《通鑑》言行立竟無功,可謂信史。釗案:摯父之說,本之廖注,且廖更附一義如下:“韓退之嘗有《論黃家賊事宜狀》,其別白利害,正罪裴、陽之輕用兵,誠得之矣。”語見《代裴中丞謝討黃少卿賊表》題下,人以輕視廖注,遂抹煞不提。

代韋永州謝上表

陳少章據《文苑英華》載:此表為李邕之作,又因子厚《上戶部狀》稱:在永州日,見百姓莊宅,公驗有司戶李邕判給處,證明李邕曾貶永,同時說明本文非柳文,參看下一卷《上戶部狀》簽證。

釗案:王志堅《四六法海》於此表評云:“子厚深於吏治,每於文字中露一、二語。”是志堅就文論文,未察及文非親子厚作。

謝除柳州刺史表

子厚諸表,情文相生,委曲深至,《謝除柳州刺史》最為高品:

早以文律,參於士林。德宗選於眾流,擢列御史,陛下嗣登寶位,微臣官在禮司,百寮稱賀,皆臣草奏。臣以不愼交友,旋及禍訩,聖恩弘貸,謫在善地。累更大赦,獲奉詔追,違離十年,一見宮闕,親受朝命,牧人遠方。漸輕不宥之辜,特奉分憂之寄,銘心鏤骨,無報上天。謹當宣布詔條,竭盡駑蹇,皇風不異於遐邇,聖澤無間於華夷,庶答鴻私[55],以塞餘罪。

何義門評此表云:無一字不妙,深婉悽壯,可謂兼之。

自有韻文以來,而四六擅場,乃是歷朝重視奏記之故,此風至清末而猶未改。夫奏記者,固當時第一流實用文字,李賓之謂唐、宋善於此類文者,“大都詞簡意盡”。為問行文而達到詞簡意盡一境,豈不是恰到好處?是知人以無用訾四六,此自時會不同,文字因由有用而入無用,非文字本身之咎也。林紓曾謂:“賦學發源於屈、宋,取範於柳州,斯得矣”,終不失為知言

義門謂:“‘早以文律’兩句,言屈之久,‘不愼交友’兩句,言過之輕,此於言外見意。”誠然誠然。至文律云者,指文字合格、能取科第而言,《致楊憑書》所云:“丈人以文律通流當世,叔仲鼎列”,亦謂文佳為世取法,當家子弟,聯翩科第。與《復杜溫夫書》:“但見生用助字,不當律令”,其於用字專注之所謂律者,事雖有別,而義仍一貫。查子厚在貞元五年,年剛十七,《與楊誨之書》云:“吾年十七求進士”,即此歲也,表云:“早以文律,參於士林”,言自不誣。元和十年,子厚已四十三矣,義門謂其意嗟久屈,言亦非妄。若“謫在善地”一語,衡以《與李建書》所云:“永州於楚為最南,涉野則有蝮蛇大蜂,近水即畏射工沙蝨”,及《與蕭俛書》:“居蠻夷中久,昏眊重膇,忽遇北風晨起,怵惕以為異候,意緖殆非中國人”,地之善也,果在何所?又“皇風不異於遐邇,聖澤無間於華夷”二語,亦求答鴻私、不得不然之說法,不然,子厚飛書親舊,汲汲求量移之謂何哉?此表潛意沈重,措詞輕緩,即仇人見之,亦止心非而不敢顯怨,此義門所以稱妙也歟!

四六自是文之一體,於駢文固相近,於古文亦不相妨,凡四六之惡劣者,古文家惡之,駢文家亦惡之。由前之說,柳子厚不待論,而歐陽永叔亦善於四六,軒廬陵者,往往口誦其四六如流水。由後之說,可引胡天游稚威作證:稚威最不喜方望溪之為人,而兼惡其文,但在駢體亦惡四六,嘗告其友程晉芳曰:“吾最惡四六二字,夫駢體者,散體之變耳,古人文單句行雙句中何限?烏有字必四、句必六者?”晉芳聞而歎息曰:“亦稚威言之能為之耳,其才與學固非僅與其年、園次諸家[56]相馳騁後先也。〔語見程著《〈胡稚威文集〉後序》。〕”夫四六能供胡稚威之捭闔,而融冶無迹,其在《柳先生集中》,更能掉尾自如,而相忘於無形,何怪其然?彼六一子[57]者,平昔以排柳自高,至奏記艱窘時,亦無過乞靈於先生之溼沫而相與呴濡[58]而已。

蕭倣貶蘄州刺史,謝上表云:“臣官為牧守,不同藩鎭,謝上之後,他表無因,達天聽而知在何時?備繁辭而倂陳今日。”此言刺史上表,限於到任謝上一次,不同藩鎭專閫,可得隨時上言,當然子厚亦非例外。因而此一表也,必將畢生工力,鋪陳不漏,而使一字一句,沁人心脾,方為合格。子厚把握唯一機會,行文亦自達到要求頂點,至言者諄諄,聽者藐藐,此別有因素存乎其中,為相如、枚皋所無可如何者耳。倣字思道,即子厚好友思謙弟,因年齡輕,太和中始第進士,為子厚所不及見,後拜嶺南節度使,封蘭陵縣侯,官運遠優於子厚,蘄州上表,不過一時偶然頓挫。

孫梅《四六叢話》卷三十二云:

案自有四六以來,辭致縱橫,風調高騫[59],至徐、庾極矣;筆力古勁,氣韻沈雄,至燕公[60]極矣;驅使卷軸,詞華絢爛,至四傑極矣;意思精密,情文婉轉,至義山極矣。及宋歐、蘇諸公,筆勢一變,創為新逸,又或一道也。惟子厚晚而肆力古文,與昌黎角立起衰,垂法萬世,推其少時,實以詞章知名,詞科起家,其鎔鑄烹鍊,色色當行,蓋其筆力已具,非復雕蟲篆刻家數。然則有歐、蘇之筆者,必無四傑之才,有義山之工者,必無燕公之健,沿及兩宋,又於徐、庾風格去之遠矣。獨子厚以古文之筆,而鑪鞲於對仗聲偶間,天生斯人,使駢體、古文合為一家,明源流之無二致,嗚呼!其可及也哉?

孫梅,字春圃,烏程人,編有《四六叢話》三十三卷,阮元其門下士也,於嘉慶二年,為刊行焉。稱其書於古今源流,各家得失,梳櫛詳明,學者所必讀,光緖七年,許應鑅[61]又為重雕大字本。右文稱子厚能使古文、駢體合為一家,為古今來所不可及,堪與晏同叔“橫行闊步子厚一人”之論,後先媲美。

表與《文苑英華》所載同,惟表之首尾,《英華》俱全,茲補錄於下:

臣宗元言:臣伏奉三月十三日制,除臣使持節柳州諸軍事,守柳州刺史,以六月二十七日到州上訖,臣宗元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無任感恩隕越喜懼之至,謹遣軍事十將劉伯通,奉表以聞。

廖簽:“《通鑑》云:三月乙酉除命,而長曆乙酉為十四日,此云十三日,字誤。”觀此表全文,知唐制視刺史一職彌重,上云使持節柳州諸軍事,下能遣高級軍官如軍事十將者,奉表赴京,足為子厚悉心治柳、終身以之張本。

柳州謝上表

此表非柳文,王伯厚《紀聞》曰:“《柳州謝上表》,乃李吉甫《郴州謝上表》也”,此一語早成定論,後來諸家,率不過就此覓證推衍耳。陳少章云:

孫注[62]:貞元中代人作。按此乃李吉甫文,周益公言:編集者誤入,是也。《舊史》言:陸贄作相,出吉甫為明州長史,久之遷忠州刺史,六年不徙官,以疾罷免,尋授柳州刺史,表云“左官一紀”,蓋通計貶明州後歲月也。又云:久停官秩,去年蒙恩除替,便欲赴京,以舊疾未愈云云,停官,即史所言以疾罷免;聞除替之命,自忠州東下,故表中有歸過襄陽語,則此表為吉甫作無疑。又吉甫乃刺郴州,非柳也,《李集》有《和楊尙書追和李中書》詩,即吉甫在郴州時作,《舊史》訛“郴”為“柳”,至《新史》本傳已正之,《柳集》、《文苑》載此表,並作“柳州”,正與《舊史》誤同。

廖本亦謂此表恐偽,且於表中:“去年蒙聖恩除替,便欲裂裳裹足,趨赴京師”,為之辨曰:“公為柳州,正月已召至京師,三月方出,表謂蒙恩除替,乃在去年,非公作明矣”,此辨得間。

幸躡康衢,意非往蹇:《文苑》載:“而意悲往蹇”,少章謂《文苑》是。

《柳州謝上表》,沈作喆在《寓簡》亦明其偽云:

柳文多假妄,如《柳州謝上表》云:“去年蒙恩追召,今夏始就歸途,襄陽節度使于頔,與臣有舊,見臣暑月在道,相留就館,尋假職名,意欲厚臣,非臣所願。”予按于頔跋扈日久,元和三年,聞憲宗英武,懼而入朝,九月拜司空,至八年二月,頔以罪貶為恩王傅。而子厚詔追赴都,乃是元和十年,頔之去襄陽久矣,豈得留子厚,假職名哉?且《謝上表》不應言及此,文理不倫,定知偽也。

作喆辨此表甚明,終不如伯厚一語道破,原是李吉甫《郴州謝上表》,“郴”誤作“柳”,以是傳訛。別本在題下注云:“貞元中代人作”,以于頔官歷證之,愈不相符。

彭叔夏《〈文苑英華〉辨證》亦云:

李吉甫《郴州刺史謝上表》,亦載《柳集》,以“郴”作“柳”。按《新史·吉甫傳》:改郴移饒,《舊史》乃以“郴”作“柳”,遂致《柳集》誤收。況宗元自有《柳州謝表》,其題作“謝除”,云奉三月十三日制,六月二十七日上訖,今此表題作“謝上”,又云今月二十五日上訖,考其日月文理,皆非宗元事,其為吉甫何疑?

矢來無方,同趨一的,叔夏辨誤,尤從本地風光出發,分析最明。

釗案:《柳集》表章一類,誤收他人所作不一,如李吉甫《郴州謝上表》尤顯,鄙意此類錯簡,宜一律洗伐,不必斤斤為之別白。

代廣南節度使舉裴中立自代表

事在子厚歿後,吳摯父主删此文。

廖注稱:“此表當是長慶後,廣南節度使舉桂中丞仲武自代,非裴也,亦他人作誤錄於此。一本注:節度使鄭絪,非是,以桂仲武事與表合,絪為廣南,乃元和五年。”吳摯父主删,本此。

奏薦從事表

此表不知為誰作。管記[63]恆文,使《柳集》失色,料非子厚筆。

代廣南節度使謝出鎭表

廣南節度使者,舊注謂鄭絪,陳少章非之,謂絪除廣帥,非由政府出鎭。釗案:元和五年,絪以檢校禮部尚書,出為廣南節度使,何嘗非由政府出鎭?不知少章何以云然。至謂時無專征獻俘事,不當有此作,恐亦未然。表謂征剿兇渠,獻俘未遠,並不必指廣南有征討事。而自杜黃裳當國以來,朝廷節制藩鎭,用兵頻繁,凡一隅有功,恩綸可能兼及他鎭,以諸鎭相連,未必能獨外於戰伐也。況絪在朝為黃裳所抑,凡有征討,往往不相關白,以致絪謙默多時,幾似左官外放。於是激發意氣,銳圖展效,冀以轉移劇區,藉專閫以答殊恩,洗刷從前伐檀負乘[64]之恥,理之所有,而亦情所不禁,姑為少章之說申駁如此,以待詳考。

少章云:“疑是僖宗時宰相王鐸,自請督軍誅剪羣盜,因除荊南節度使,兼諸道兵馬都統,故《謝表》云爾。表中所言凶渠,蓋謂黃寇,專征即謂都統之命也。編者誤入,又訛‘荊’為‘廣’,注家不辨,遂以鄭絪附會之。”釗又案:表稱:“臣幸以芻賤,累忝殊恩,天德薦臨,遂加台政”,此似由軍功起家,歷膺外任,遙領台政,以酬殊勳,其人蓋未必躬踐台席,在朝負端揆[65]庶寮之責。此律以鄭絪、王鐸,出身詞科,周迴內轉,荐升宰輔,久乃外簡者,皆不相符。少章以鐸代絪,全憑肊度,荊南誤廣,亦遷就而云然,別無官書可憑、名家筆記可引,殊失考據家翔實穩稱標準。

為楊湖南謝設表

楊湖南者,子厚外舅楊憑也,敕為設食,指賜宴而言。貞元十八年九月,憑以太常少卿出為潭州刺史、湖南觀察使,是月癸亥,宴羣臣於馬璘山池,上賦《九日賜宴詩六韻》賜之,長樂驛敕設,或去此時非遠。表稱“顧茲厚禮,猥集微躬”,以知宴飫非止一次。

宴飲斯及:“飫”誤“飲”,何義門校改。

為武中丞謝櫻桃表

武中丞者,武元衡也,元衡貞元二十年,遷御史中丞,子厚有《諸使兼御史中丞壁記》,謂“武公以厚德在位,甚宜其官”,正斯時也。時中丞李汶卒,元衡代其位,子厚祭李中丞,稱在二十年五月,元衡之除,當在五月前,至明年正月,子厚遷禮部,三月,元衡改庶子。

恩溢圓方:蔣注:圓方為俎豆,陳少章駁之如下:毛萇《詩傳》:方曰筐,圓曰筥,皆竹器。張衡《南城賦》:“珍羞琅玕[66],充溢圓方”,此所本也。又《集》中《酬巽上人贈新茶》詩:有“圓方麗奇色”語,亦謂貯茶竹器。

蔣氏《偶雋》云:

唐制:四月一日,內園進櫻桃,寢廟薦訖,頒賜百官各有差。王維詩云:“芙蓉闕下會千官,紫禁朱櫻出上欄,纔是寢園春薦後,非關御苑鳥銜殘。歸鞍競帶青絲籠,中使頻傾赤玉盤,飽食不須愁內熱,大官還有蔗漿寒。”子厚《為武中丞謝賜表》曰:“天睠特深,時珍洊降,寵驚里巷,恩溢圓方。……使發九霄,集繁星而積耀,味調六氣,承湛露而不晞,盈眥而外被恩光,適口而中含渥澤”,此數語與摩詰詩,並膾炙人口。

可見此表曾名噪一時。

王聞修《四六法海》云:“摩詰、退之,皆有《賜櫻桃》詩,蓋唐時有此制。”此正與蔣氏《偶雋》所簽,同昭鄭重。

此外子厚還有《代元衡謝賜新茶表》,見《外集》,劉夢得亦擬有一首,《四六法海》並列,表首“中使竇某”,劉表則揭言竇國晏。此乃德宗末,伯蒼擢御史中丞,劉、柳同在臺,因各為擬表,聽用其一,究之誰用誰不用,須在官文書中查之。然兩表互核,顯見柳表詳而劉表略,雖不能以此斷定伯蒼不滿於劉,而伯蒼俄為山陵儀仗使,夢得求充判官而不可得,王叔文滋不悅。數日,改太子右庶子,憲宗立,復拜中丞。向後劉、柳之謫,據稱伯蒼下石最力,劉有《靖安佳人怨》二章,柳有《古東門行》,皆為伯蒼死事而作云。

謝賜時服表

此子厚貞元在京師,不知為誰氏作。

賊遺君父:乘輿且到,臣子當擊牛釃酒,以待百官,反欲以賊虜遺君父乎?乃後漢耿弇語。[67]

不循彝典,俾同冕紱;重劇邱山:“重劇邱山”上,脫一四字句。[68]

裁縫而為衣服:殊不成句,恐子厚筆下無此文。

謝賜端午綾帛衣服表

廖、蔣兩本皆稱:子厚在柳州代人作。

綸言曲臨,與《代廣南節度使謝出鎭表》:鴻霈曲臨,及《代節使謝遷鎭表》:鴻私曲臨,為同類語,且都置在表首,一偽全偽,故此文不可能是子厚作。

* * *

[1]專閫:專主京城以外的權事。語本《史記》卷一百二《張釋之馮唐列傳》:“臣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閫以內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裴駰《史記集解》引韋昭曰:“此郭門之閫也。門中橛曰閫。”後稱將帥在外統軍為“專閫”。

[2]鼎鉉:舉鼎之具,亦借指鼎。喻指宰相。因田弘正加檢校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有宰相頭銜,故稱。

[3]服虔:東漢經學家。字子慎,初名重,又名祇,後更名虔,河南滎陽人。生卒年不詳。嘗入太學受業,舉孝廉,靈帝中平末,遷九江太守,因故免官,遭世亂,病卒。作《春秋左氏傳解》,又以《左傳》駁何休之所駁漢事六十條。參見《後漢書》卷七十九下《服虔傳》。

[4]《藝文類聚》:唐高祖李淵下令編修的類書,給事中歐陽詢主編,其他參與人員還有秘書丞令狐德棻、侍中陳叔達等十餘人。武德七年(624)成書。全書約百餘萬言。引用古籍達一千四百餘種。這些古籍大多散失,現存不足十分之一。

[5]翠華:天子儀仗中以翠羽為飾的旗幟或車蓋。司馬相如:《上林賦》:“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李善注:“翠華,以翠羽為葆也。”

[6]舞雩之詠:《論語·先進》:“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7]右拾遺:《全唐文》作“左拾遺”,正文同

[8]肥遯:《周易·遯卦》:“上九,肥遯,無不利。”肥,通“蜚”,即“飛”。上九居極上,高飛遠引,無有阻隔,故無不利。後因稱退隱為“肥遯”。

[9]包蒙:包容愚昧的人。《周易·蒙卦》:“九二,包蒙,吉。”孔穎達疏:“包,謂包含。九二以剛居中,童蒙悉來歸己,九二能含容而不距。”

[10]言而不廢:《論語·衛靈公》:“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11]雄:揚雄。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薦揚雄。

[12]德必有鄰:《論語·里仁》:“德不孤,必有鄰。”

[13]隗:郭隗。燕昭王招賢,從厚遇郭隗始。

[14]蔡質:字子文,陳留圉人,蔡邕叔父。靈帝時任衛尉,以罪下獄死。曾撰《漢官典職儀式選用》,簡稱《漢官典儀》或《漢儀》,雜記漢代官制及上書、謁見等儀式。

[15]渙汗其大號:謂帝王號令,如人之汗,一出不復收。《周易·渙卦》:“九五,渙汗其大號。”孔穎達疏:“人遇險阨驚怖而勞,則汗從體出,故以汗喻險阨也。九五處尊履正,在號令之中,能行號令以散險阨者也。”

[16]謏:小。謏才,小才。

[17]江左麈尾:東晉及南朝宋、齊、梁、陳各代的基業都在江左,故當時人又稱這五朝及其統治下的全部地區為江左,南朝人則專稱東晉為江左;麈尾,古人閒談時執以驅蟲、撣塵的一種工具。在細長的木條兩邊及上端插設獸毛,或直接讓獸毛垂露外面,類似馬尾松。因古代傳說麈遷徙時,以前麈之尾為方向標誌,故稱。後古人清談時必執麈尾,相沿成習,為名流雅器,不談時,亦常執在手。江左麈尾:這里指東晉清談家或玄學人士。

[18]諒與著《續幽怪錄》之李復言是一人:學術界有人認為李諒與李復言不是一人。見林冠夫:《李復言考》,《華僑大學學報》1993年第3期;王汝濤:《唐代小說與唐代政治》,第86頁,嶽麓書社,2005年版;《辭海》(縮印本),“李復言”條,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版,第1532頁。三條資料皆明言,李諒與著《續幽怪錄》之李復言不是一人。錄之可備一說。

[19]《唐詩紀事》:南宋計有功編撰。計有功,字敏夫,自號灌園居士。蜀邛州臨邛郡人。徽宗宣和三年進士。本書旨在保存唐代的詩歌文獻,共收詩人一千一百五十家。

[20]信近於義,言可復也:語出《論語·學而》。

[21]吳寬(1435—1504):字原博,號匏庵,玉亭主,世稱匏庵先生。長州人。成化八年(1472)進士第一,會試、廷試皆第一,授修撰。侍孝宗東宮。孝宗即位,遷左庶子,預修《憲宗實錄》,進少詹事兼侍讀學士。官至禮部尚書。著有《匏庵集》。善書。卒諡文定。

[22]語見《莊子·養生主》。

[23]錢綺翁:錢仙遊。錢仙遊,字綺翁,彭城人。宋仁宗景祐中,以集賢校理通判歙州,擢知池州。

[24]漢東公(962—1034):錢惟演。錢惟演,字希聖,錢塘人。吳越王錢俶子。從俶歸宋,累遷工部尚書、樞密使。為西昆派重要作家。

[25]韓愈《答崔立之書》。見《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261頁。

[26]探驪得珠:驪,古指黑龍。在驪龍的頷下取得寶珠。原指冒大險得大利。後常比喻文章含義深刻,措辭扼要,得到要領。《莊子·列禦寇》:“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27]盱衡:觀察,縱觀。

[28]歐陽修有《贈王介甫》一詩,其中一聯為“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用以稱頌詩文俱佳的王安石。王安石以《奉酬歐陽永叔》答之,有“終身安敢望韓公”句,謙稱自己一輩子也趕不上韓公。韓公,即韓愈。歐陽修讀王安石答詩後,说:“介甫錯認某意,所用事乃謝朓為吏部尚書,沈約與之書,云二百年來無此作也。”原來,歐陽修“吏部文章二百年”之“吏部”,不是用韓吏部(韓愈)事,而是用南朝謝吏部(謝朓)事。

[29]朝陽鳴鳳:比喻品德出眾、正直敢諫之人。語出《詩經·大雅·卷阿》:“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30]邪許:亦作“邪軤”、“邪謣”。勞動時眾人一齊用力所發出的呼聲,即號子聲。一人領呼稱為號頭,眾人應和稱為打號。即一呼百應之意。

[31]《唐音癸籤》:明代胡震亨著。胡震亨,字孝轅,號赤誠山人,晚年又自號遯叟,海鹽人。明萬曆二十五年(1597)中舉,官至兵部員外郎。著有《唐音統籤》、《唐音癸籤》、《赤誠山人稿》等。

[32]謝晦、傅亮之為:宋武帝劉裕死,少帝劉義符即位,謝晦與檀道濟、徐羨之、傅亮四人同為顧命大臣。元嘉元年(424),劉義符暴虐,被謝晦、傅亮、徐羨之等廢殺,另立荊州刺史劉義隆,是為宋文帝。宋文帝不能容忍這種弑主行為,後將謝晦、傅亮誅殺。

[33]太后:指高太后。高太后是宋英宗的皇后,宋神宗的母親,宋神宗即位後她被尊為皇太后。元豐八年神宗病死,哲宗年幼。垂簾秉政的高太后起用反對王安石變法的人物,司馬光因一向對王安石變法持不同政見而被任命為門下侍郎。光上臺後,將王安石的變法措施罷廢殆盡,全盤更化。

[34]楊大洪之剛,而所用以衛主者王安:楊大洪,楊漣。楊漣(1572—1625),字文孺,號大洪,湖廣應山人。為人磊落負奇節。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歷官常熟知縣、兵科右給事中。天啟四年,聯合上疏劾魏忠賢,被其誣陷下獄,受酷刑而死。王安,雄縣人。初隸太監馮保名下。後為明神宗長子(即後來的光宗)伴讀。光宗即位,擢為司禮秉筆太監。安為人正直,大學士劉一燝、給事中楊漣、御史左光斗等都敬重他。《明史》卷三百五《王安傳》:“初,西宮李選侍怙寵陵熹宗生母王才人,安內忿不平。及光宗崩,選侍與心腹閹李進忠等謀挾皇長子自重,安發其謀於漣。漣偕一燝等入臨,安紿選侍抱皇長子出,擇吉即位,選侍移別宮去。”此“主”,指明熹宗。光宗作皇太子時,其嗣皇的地位常常受到威脅,賴王安等人的維護而安。熹宗的繼位,王安也出過大力。所以楊漣在天啟四年劾魏忠賢的表章中說:“先帝青宮四十年,所與護持孤危者惟王安耳。即陛下倉卒受命,擁衛防維,安亦不可謂無勞。”在明末的宮廷鬥爭中,王安常常跟東林黨人楊漣等站在一起,所以後來魏忠賢黨人“詆漣結王安,圖封拜”。王安後被魏忠賢殺害。參見《明史》中楊漣和王安本傳。

[35]不出戶庭,無咎:語出《周易·節卦》。

[36]不出門庭則凶:語出《周易·節卦》。

[37]拘墟:比喻孤處一隅,見聞狹隘。語本《莊子·秋水》:“井鼃不可語於海者,拘於虛也。”

[38]詢謀僉同:謂諮詢和商議的意見都一致。《尚書·大禹謨》:“朕志先定,詢謀僉同。”孔穎達疏:“又詢於眾人,其謀又皆同美矣。”

[39]裱:應為“表”。表襮,亦作“表暴”,暴露,顯露。

[40]乖盭:同“誤盭”,誤解,曲解。

[41]沾沾:執著;拘執。

[42]不戾於軌物:戾,乖張,違逆;軌物,軌範,準則。不戾於軌物,謂不違背制度、規範。

[43]好謀而成,孔子稱焉:《論語·述而》:“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44]張楊園(1611—1674):張履祥。張履祥,字考夫,號念芝,又號楊園。浙江桐鄉人。明諸生。曾從黃道周、劉宗周學。明亡,教授里中。

[45]揚搉:約略,舉其大概。《莊子·徐無鬼》:“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

[46]開、天:開元、天寶。

[47]端厓:亦作“端涯”,邊際。《莊子·天下》:“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

[48]不伐:《論語·雍也》:“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此指魯大夫孟之側與齊戰,軍大敗,不自伐其功,故獨殿后。

[49]《桂州望秦驛》詩:即《桂州北望秦驛手開竹逕至釣磯留待徐容州》詩,《柳宗元集》卷四十二。

[50]王銍:字性之,自號汝陰老民,世稱雪溪先生,汝陰人。生卒年不詳。宋南渡後寓居剡中。曾官右承事郎,權樞密院編修官,纂集太宗以來兵制,成《樞庭備檢》。晚年遭秦檜排擠,避居剡溪山,以詩詞自娛。著有《默記》、《國老談苑》、《四六話》等。《四六話》宣和四年作,是最早的四六話論著,以評宋表、啟文為主,間及唐。其論四六技法,頗有見地,並指出唐、宋四六的區別。

[51]《識小編》:明朝周賓著。

[52]見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十六《四六話》。

[53]《論語·雍也》:“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

[54]張平子(78—139):張衡。張衡,字平子,南陽西鄂人。少善屬文,入京師,觀太學,遂通五經,貫六藝。永元中,舉孝廉不行,連辟公府不就。曾為太史令。時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擬班固《兩都》作《二京賦》,因以諷諫。精思傅會,十年乃成。

[55]鴻私:猶鴻恩。

[56]其年陳維崧,貞慧子,康熙鴻博,以儷體文雄一時。園次吳綺,江都人,順治拔貢,工詩及四六。——章士釗原注。

[57]六一子:歐陽修。歐陽修晚號“六一居士”。

[58]相與呴濡:《莊子·大宗師》:“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59]高騫:高超不凡。

[60]燕公:張說。曾封燕國公。

[61]许应鑅(1820—1891):字昌言,号星台。广东番禺人。咸丰三年(1853)进士。官至浙江布政使。

[62]孫注:孫汝聽注柳文。孫汝聽,生卒年不詳,字良臣,眉州人。宋高宗紹興年間進士,淳熙年間曾任郪縣令,曾注韓愈和柳宗元文集。

[63]管記:古代對書記、記室參軍等文翰職官的通稱。《陳書》卷三十四《陸玠傳》:“後主在東宮,聞其(陸玠)名,徵為管記。”

[64]伐檀負乘:伐檀,《詩經·魏風》篇名。其序云:“《伐檀》,刺貪也。在位貪鄙,無功而受祿,君子不得進仕爾。”後因以“伐檀”為譏刺貪鄙者尸位素餐而賢者不得仕進的典故;負乘,謂居非其位,才不稱職。此指鄭絪受杜黃裳之抑不得仕進。

[65]端揆:指相位。宰相居百官之首,總攬國政,故稱。《南史》卷二十《謝舉傳》:“舉雖屢居端揆,未嘗肯預時政,保身固寵,不能有所發明。”

[66]琅玕:亦作“瑯玕”。指似珠玉的美石。《尚書·禹貢》:“厥貢惟球、琳、琅玕。”比喻珍貴、美好之物。

[67]見《後漢書》卷十九《耿弇列傳》。“乎”,原文作“邪”。

[68]下一表云:“叨承大貺,榮重邱山”,此所脫四字句,或是“叨承大貺”一類語,然即此可證兩表都是贋作。——章士釗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