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與佛
洪景盧在《隨筆》中,有《儒人論佛書》[1]一條云:
韓退之《送文暢序》言:儒人不當舉浮屠之說以告僧。其語云:“文暢浮屠也,如欲問浮屠之說,自當就其師問之,何故謁吾徒而來請也?”元微之作《永福寺石壁記》云:“佛書之妙奧,僧當為予言,予不當為僧言。”二公之語,可謂至當。
此韓、元兩人之遁辭也。此兩人原不解浮屠之說,不論對僧或對俗,張口便錯,故自高崖岸,以為掩飾之地。尋柳子厚與退之同時作序送文暢,其言曰:“眞乘法印,與儒典並用”;又曰:“統合儒、釋,宣滌疑滯”,見地不知較退之高出幾籌矣。吾嘗怪退之闢佛,而好與僧徒往來,《韓》、《柳集》中所涉及之僧徒或山人,大抵都有共同連誼。如子厚有《送元十八山人南遊序》,退之見之,頗罪子厚不斥浮屠,〔語見子厚《送浩初序》。〕顧退之《贈元十八協律》詩[2]:“吾友柳子厚,其人藝且賢,吾未識子時,已覽贈子篇”,是退之於罪子厚後,己又逢迎元十八也。夫子厚《序》中首云:“世之學孔氏者則黜老子,學老子者則黜孔氏,道不同不相為謀,余覩老子,亦孔氏之異流也,不得以相抗。”此其為說,與退之原不相牾,蓋退之嘗主孔子必用墨子,墨子亦必用孔子[3],何獨於孔、老或儒、佛大謬不然哉?是知退之於佛說無所通曉,不能如子厚及元十八恢博而貫統,故先聲言以拒之。至執儒人不當舉佛書告僧之謬論,而己與僧徒往還談論仍自若,甚矣退之見解極陋,而舉措之乖方也。
景盧他條載:“《大集經》中六十四種惡口之業,自粗語、軟語、以及兩舌語、說他過語等,各有專名”[4],吾誠不知該經分析口業時,作何例證。又成唯識論所揭言語七十二過,不知與此六十四種,是一是二?吾著《邏輯指要》[5]時,曾引“自語相違”過,與《墨經》“言必誖”[6]相映發,歎為吻合。夫以吾涉獵相宗之淺,《大集經》復從未入目,輒羨佛書析理之細,並惜今生無此功力,取證名墨。倘聞高僧說法,自語顯有相違,坐上有善知識,焉能不以成唯識論折之?元微之所謂佛書妙奧,不當為僧言,眞瞽論也。尋唐人佛、老界限甚微,往往口內稱道,意即命佛,如微之《閒情》詩:“臥讀道書慵不起,水晶簾下看梳頭”,道書者即佛書也,其他唐人所稱宮人入道,入道亦即拜佛之謂。微之以如此不莊重之態度,處理佛書,安望有何心得?彼謬持瞽論,趨勢必然。
道、佛不分,其勢並不起於唐,姜西溟有《二氏論》,條析綦詳。其前半幅云:
朱子謂佛氏之書,其徒采取老、莊之旨為之,其後道家旣失其傳,反竊取佛氏經教之最膚淺者為道經,譬如巨室子弟,亡失其先世所遺珍寶,乃從其人竊得破釜甕之器,誇之以為己有。由是言之,佛與老雖異,而其言初不異也。其說精矣,然自東漢至宋,未有分佛與老為兩人者也。袁宏《漢紀》:“西域天竺國,有佛道焉,其教以修善慈心為主,不殺生,專務清淨,其精者為沙門。沙門者漢言息也,蓋息意去欲,而歸於無為。”[7]此佛教初入中國之言也,而所謂清淨無為者,則老氏之說矣。《東漢·楚王英傳》:“晚節更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桓帝立黃老浮屠祠於宮中,言黃老即曰浮屠者,明其為教本一也。
子厚向不持偽言,彼自承與浮屠遊,乃喜其言與《易》、《論語》合,是佛子不僅竊道家言,而並竊儒家言也。三教之渾殽如此,退之妄以闢佛鳴,眞自欺欺人之尤,至己從浮屠遊,而翻以此罪子厚,迹象之粗者轉不足責。湛園此論,恨不得使韓、元二居士[8]一讀。釗案:道、佛不分,源於儒、佛不分。蓋吾國接奉佛教之初,從事翻譯者,大抵如房融[9]之流儒家名手,動以儒言詮釋佛理,而儒、佛混。夫道亦儒家所言之道,浸假而道、佛混,亦固其所。
《諫佛骨表》與傅奕[10]
宋陳善《捫蝨新話》云:
韓文公《論佛骨表》,其說始於傅奕。奕言五帝三皇,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長久。至漢明帝始立胡祠,然惟西域桑門,自傳其教,西晉以上,不許中國髡髪事胡,至石、苻[11]亂華,乃弛厥禁。主庸臣佞,政虐祚短,事佛致然,愈特敷衍其詞耳。愈以人主無不欲壽者,以此劫之,冀從其諫耳,不意憲宗之惑深也。
善字子兼,有聲於紹興初年,曾著《捫蝨新話》。稍前於此,有邵博者,字公濟,著《聞見後錄》,而博為伯溫之子,雍之孫,邵氏一門,在北宋末期數十年間顯名於時,博亦謂:“愈《諫佛骨表》,蓋廣傅奕之言”,詞繁避複,不錄。
清徐文靖,字位山,當塗人,雍、乾間老儒,享年九十餘,伏案著書不輟,所著《管城碩記》,考證極博,語必求當,為全祖望所推服。中有《談〈諫佛骨表〉》一則,所見卓絶,節錄如次:
按《唐書·姚崇傳》,崇遺令曰:“今之佛經,羅什所譯,姚興與之對翻,而興命不延,國亦隨滅。梁武帝身為寺奴,胡太后以六宮入道,皆亡國殄家。孝和皇帝[12]發使贖生,太平公主、武三思度人造寺,身嬰夷戮,為天下笑。五帝之時,父不喪子,兄不哭弟,致仁壽、無凶折也。下逮三王,國祚延久,其臣則彭祖、老聃,皆得長齡,此時無佛,豈鈔經、鑄象力耶?緣死喪,造經像,以為追福,夫死者生之常,古所不免,彼經與像何所施為?兒曹愼不得為此。”此昌黎《諫佛骨表》之藍本也。
右舉二則,皆證實退之《諫佛骨表》,不外拾人牙慧,傅奕、姚崇,名貫史冊,以昌黎之博,不應諉為不知。實則通人發語,以時為帝,時當言乃言之,昔人曾否如此說過,不須計較。蓋言苟適宜,複亦何妨?言非必要,不複豈貴?退之文章之眞價,並不在有無勦說雷同上著眼,惟退之鰓鰓以陳言務去、及詞必己出向人炫耀,殊未免頭巾氣重耳。
陳善、徐文靖言退之《佛骨表》有藍本,與焦循、包世臣謂子厚《封建論》出《呂覽》,同一無識,此吾在本編別有論述,因不贅。須知人之語言,即由人所熟知之若干字拼湊而成,人之思路,亦即執持同一道具導引而出。如此顛來倒去,造成古今,那有不雷同勦說之理?創論二字,自始不存在。
韓退之與大顛
一
此一標題,見於陳善之《捫蝨新話》,雖韓、顛連誼,屢有論列,而以《捫蝨》此一紀錄較為透辟,因全錄之如左:
韓文公在潮州,與僧大顛往還,今《集》中有《與大顛書》三首,世以為非是。予讀《宗門統要》,初,憲宗迎佛舍利入大內供養,夜放光明,早朝宣示羣臣,皆賀陛下聖德所感,惟文公不賀。上問羣臣皆賀,惟卿不賀何也?文公奏:微臣嘗看佛書,見佛光非青黃赤白等相,此是神龍衛護之光。上問公如何是佛光,文公無對,因以罪謫。至潮州遇大顛,公問和尚春秋多少,顛乃提起數珠示之云:會麽?公云:不會。顛云:晝夜一百八,文公歸宅,怏怏而已。夫人問:侍郎情思不快,復有何事?公遂舉前話。夫人云:何不進問晝夜一百八意旨如何?公明日凌晨,遂去,纔到門首,乃遇首座,問侍郎入寺何早?公云:特去堂頭通話。座云:堂頭有何言句開示侍郎?公舉前話。座云:侍郎怎生會?公云:晝夜一百八意旨如何?座乃叩齒三聲。公至堂頭,復進前話,晝夜一百八意旨如何?顛亦叩齒三聲。公云:信知佛法一般,顛云:見甚道理乃云一般?公云:適來門首,接見首座,亦復如是,顛遂喚首座,適來祇對侍郎佛法,是否?座云:是,顛遂打首座,趕出院。文公一日復白大顛曰:弟子軍州事多,佛法省要處,乞師一句。顛良久,文公未會,時三平為侍者,乃敲禪牀三下。顛云:作麽?平云:先以定動,然後智拔。公乃禮謝三平云:和尙門風高峻,弟子於侍者還得箇入處。觀公與大顛往還事跡如此,今史傳但載公論佛骨,而不知其始對佛光,已不合上意,其實未知佛法大義。旣見顛師,遂有入處,而世復以公《答孟簡書》為疑,以公與大顛遊,是與文暢、義縱等無異,非信其道也。予謂顛古尊宿,非二師比,況聞文公論佛骨來,使文公不見則已,見之必有以啓悟公者。今觀大顛與首座、侍者三人,互相引發,皆迥絶言議之表,所謂為上根者說大乘法,因果報應,文字語言,固不論也。今世所傳《韓退之別傳》者,乃一切掎摭《昌黎集》中文義長短,以為問答,如市俚稽較然,〔“市俚”疑“市儈”之誤。稽較猶言計較,稽與計,音義皆近。“計較”本《吳書·孫權傳》。〕彼欲以伸大顛之辯而抑文公,不知公於大顛所以相與開示悟入蓋如此。予欲盡見文公始末,故備錄於此,雖然,《答孟簡書》,公應不妄作,必有能辨之者。
一、《宗門統要》所載:韓從三平得箇入處一段故實,元釋念常[13]《佛祖歷代通載》卷十八亦有之,可見佛門弟子一般傳說如是。
二、三平者,謂漳州三平山義中禪師,即大顛高第弟子也。唐王諷有《漳州三平大師碑銘》,文列姚鉉《唐文粹》卷六十四,《碑銘》有如下數語:“觀其定容,見其正性,不閱外塵,朗然內淨。智圓則神,理通則聖,師能得之,隨順無競。”此與退之《答孟簡書》所謂:“外形骸以理自勝”之理路相合,退之非已從禪學入門,不可能為是言。
三、《三平碑文》又云:“經云:隱而顯,不言而喻,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後之通儒又何疑也?”此禪與《易》相通之證,退之學佛,與子厚用力之道不相違牾。《碑》又云:“其於適道、適權又如此”,此復說明禪理與《春秋》相通。
四、有唐釋門鼎盛,經典粹深,聰明傑出之士,逃儒歸佛,蓋釋家先弛其說以就儒,儒門遂無法自塞其徑也。此在韓、柳均不免,韓氏所謂:“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此不廑根本做不到,卒之適得其反,所備為縱火補屋者流,都以佛門之俘虜終。此由韓愈、李翺,下逮宋明理學,蔚成一數百年蟬聯不斷之大集中營,而且心甘錮蔽,出而復入。
五、子厚所往來之浮屠,大抵逃儒不遠、流浪江湖之泛常釋子,而退之及李習之則不然。大顛與惟儼,皆年老尊宿,門風高峻,凡面對堂頭,口稱弟子,其莊嚴儀式,殆難以形容。此一向佛門屈膝之卑辱態度,當為子厚所不屑為。〔李翺與惟儼之關係見他條。〕
六、子厚理佛,凡所行無不達之於言,而退之則否。退之不廑於言語有保留,而且須裝飾兩副面孔:一面在儒家以道統自任,嚴氣正性而大言排佛,又一面在佛門低首堂頭,不敢多言妄語,以祇候久久,從首座得箇入處為滿足,為光榮。此一兩面形相,不難略聽《捫蝨新話》而得。
七、《三平碑文》又載:“武宗皇帝簡倂佛剎,冠帶僧徒,大師止於三平深巖”,此指武宗施行李德裕掃滅僧尼政策,多少體面僧眾,逃至福建避難,義中和尙慨然將若輩收容,藏之三平山巖洞也。此一短期唐僧遘難現象,乃退之《原道》所收惟一績效,或謂退之排僧非排佛,易而言之:退之表面所手拂者僧迹,裏面所心折者佛理,亶其然歟!果也,武宗毀寺廟,而宣宗則護之,此《三平碑》中亦有記載:所謂“至宣宗皇帝稍復佛法,有巡禮僧常肇、惟建等二十人,刺史故太子少師鄭公薰俾蕆[14]其事,旬歲內寺宇一新”是也,退之功德,於焉告成。
八、右言退之肆應儒、釋兩家,各施不同面目,而有時單對釋子,手法亦有未同。夫靈師、惠師、文暢、澄觀等,退之可得隨意戲弄之,如《送靈師》詩云:“方將斂之道,且欲冠其顛”,《澄觀》詩[15]亦有“我欲收斂加冠巾”之句,此即所謂人其人者也。甚至對靈師云:“圍棋六博醉,花月羅嬋娟”[16],直將倡優僧俗,混作一團,何退之輕於自媟一至於此?至《華山女》詩,則所對者異性也,又不禁赧赧然曰:“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退之還未全喪昌黎男子本色。此外對大顛之堂頭通話,別是一番師弟子局面,退之脅肩諂笑,不在此列。
二
姚薑塢[17]為退之辨解與大顛僧往來事,《援鶉堂筆記》中紀載如下:
《與大顛師書》,注引永叔、東坡之說,而朱子詳為考證。余按東坡以為其詞凡鄙,退之家奴所不道者是也,永叔跋尾,謂此文非退之不能作,亦陋甚矣,恐妄傳也。朱子於此,實亦妄費心力,退之簡牘,不知幾何從灰燼矣?此等即可投火,奚足留意?
又按:朱子於本傳辨公到潮州之日云:據《瀧吏》詩“三月幾望至曲江”,是自廣至惠,自惠至潮,水陸相半,非旬日可到,公至郡決非三月也。然四月七日與大顛書又何足信?且莅郡百務未理,而遽作書云云,身方諫迎佛骨,即使公易其所守,何以始至即知之之深、而傾倒若是?且初作簡,不序相知之由,而即云孟夏漸熱,道體安和,亦不合情事,切思見顏是底語?
“如此而論,讀來一百遍”:注:蘇氏所謂凡鄙,蓋此等處耳。按朱子但云:如此二句凡鄙,不知上文引《繫辭傳》亦非也。蓋公果欽仰之深,而不能喩其所言之旨,但引《易》“書不盡言,言不盡意”[18],而期其來臨以罄其說可也,不應引“然則聖人之意,其終不可得而見耶?”之語。且所云聖人,謂韓公稱佛說耶?稱大顛耶?貶官曾幾何時?欲火其書,欲焚其骨,至此遂旋其面目,一心敬信,不難更孔子之稱號而被之,有是事哉?
題云《與大顛師書》亦非。蓋公即與顛書,此不過尋常簡牘耳,僧徒或存之以為重,而公豈自題其首,錄之以傳後耶?
退之與大顛書,前後共三起:一是四月七日,二是六月三日,三是七月十五日,具錄如次:
一、愈啓,孟夏漸熱,惟道體安和。愈弊劣無謂,坐事貶官到此,久聞道德,切思見顏,緣昨到來,未獲參謁,儻能暫垂見過,實為多幸。已帖縣令具人船奉迎,日久竚瞻,不宣,愈白。
二、愈啓,海上窮處,無與話言,側承道高,思獲披接,專輒有此咨屈,儻惠能降喩,非所敢望也。至此一、二日,卻歸高居,亦無不可,旦夕渴望,不宣,愈白。[19]
三、愈啓,惠匄至,辱答問,珍悚無已。所示廣大深迥,非造次可諭,《易·大傳》[20]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終不可得而見邪?如此而論,讀來一百遍,不如親見顏色,隨問而對之易了。此旬來晴明,旦夕不甚熱,倘能乘間一訪,幸甚,旦夕馳望。愈聞道無疑滯,行止繫縛,苟非所戀著,則山林閒寂,與城郭無異。大顛師論甚宏博,而必守山林,義不至城郭,自激修行,獨立空曠無累之地者,非通道也。勞於一來,安於所適,道故如是,不宣,愈頓首。
右三簡在潮陽靈山禪院刻石,為唐元和十四年,至宋慶曆丁亥,〔仁宗慶曆七年。〕江西袁陟世弼得此書,疑之,因之滁州謁歐陽永叔。永叔覽之曰:實退之語,它意不及也。永叔著《集古錄》,復錄此書,並跋尾云:“文公《與大顛師書》,世所罕傳,予以集錄古文,其求之博,蓋久而後獲。其以《繫辭》為《大傳》,謂著山林與著城郭無異等語,宜為退之之言。……按公三簡,皆邀速常語耳,初無崇信佛法之說,妄者旁沿,別撰《答問》以肆誣謗,要當存此簡以解後世之惑。”詳繹永叔語意,貌似推崇,而實隱含非薄。其曰以《繫辭》為《大傳》,直刺退之讀《易》不熟;其曰著山林不異著城郭,並謂退之行徑不明;其曰初無崇信佛法之說,尤如俗諺所謂此處無銀三十兩,諷示退之佞佛,詞鋒巉刻,不料永叔此類滑稽口吻,後人竟窺測不及。
至《東坡雜說》云:“韓退之喜大顛,如喜澄觀、文暢,意非信佛法也,而或者妄撰退之與大顛書,其詞凡鄙,雖退之家奴僕,亦無此語。今一士人又於其末妄題云:歐陽永叔謂此文非退之不能作,又誣永叔矣。”此則東坡亦為永叔所蒙,不能洞察此一疑案。夫世人每謂某文非某不能作者,謂文佳可,謂文惡亦未始不可,永叔語意涉前者乎?抑涉後者?是在明眼人自行推定,永叔不任其咎。愚謂東坡徑詆書辭凡鄙,與永叔謂“實退之語,它意不及”,語氣有隨激之不同,似無根本之差異。世謂歐、蘇二公皆一代文宗,不謂去取不同乃爾,永叔地下有靈,當為掀髯一笑。
桐城家如姚南菁[21]者,似難省識右一看法。南菁謂退之方諫迎佛骨,以火書、焚骨為快,不應出爾反爾,一到貶所,即顛倒於癡僧錫下,為問南菁不憶元十八故事耶?蓋退之函責子厚,不當為元南遊濫草贈序,口沫未乾,被譴之山人踵至,而退之竟五體投地,傾服倍至,子厚篤於友情,宜未聞反脣而相稽,顧吾人讀書尚友於千載之下,獨不能由此及彼,略加推概,反謂退之諫書乍遞,不至遽易所守,如是其速,斯所謂知二五而不知一十,將不為天下之五尺童子所訕笑乎?南菁詆“切思見顏”不成語句,然南菁記《雙鳥》詩語:“周公不為公,孔丘不為丘,後人為此,亦語纇矣”,《昌黎集》中此種語纇[22],何止一、二?胡南菁少見而多怪乎?
從來尊韓必須打許多翻案,始得勉達其的,不料此種打翻案人,東坡也羼入其中。東坡不獨否定《與顛師書》,亦否定永叔之《集古錄》。夫永叔行輩略先東坡,然要是同時人,世風榮古虐今,每輕視同時人著作,不肯閱讀,於是《跋語》之為永叔親筆,東坡亦瞠焉莫覩,而濫指注家以誣永叔者誣退之。殊不知《集古錄》非堂上簸錢之詞[23]可比,為永叔暗昧事洗冤可,對大書深刻之筆錄閉目不承,可乎?
三
退之習於結交浮屠,其與大顛往來,不過豹文之一斑耳,即使證實三簡是偽,也無法關斷退之與佛結緣之門。元欒城李治《敬齋古今黈》發其祕云:
退之論三子云:“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24],然即韓之言而求韓之情,所謂荀、揚之疵,亦自不免。退之平生挺特,力以周、孔之學為學,故著《原道》等篇,觝排異端,至以諫迎佛骨,雖獲戾一斥幾萬里而不悔,斯亦足以為大醇矣。奈何惡其為人,而日與之親,又作為歌詩語言,以光大其徒,且示己所以相愛慕之深?有是心則有是言,言旣如是,則與平生所素蓄者,豈不大相反耶?若《送惠師》詩云:“惠師浮屠者,乃是不羈人”,《送靈師》云:“飲酒盡百,嘲諧思愈鮮”,《送文暢》[25]云:“已窮佛根源,粗識事輗軏[26]”,《送無本》[27]云:“老嬾無鬥心,久不事鉛槧[28],欲以金帛酬,舉室常顑頷[29]”,《聽穎師彈琴》云:“嗟予有兩耳,未省聽絲簧,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牀”,《送澄觀》[30]云:“皆言澄觀雖僧徒,公才吏用當今無[31]”,《別盈上人》云:“山僧愛山出無期,俗士牽俗來何時?”《廣宣上人頻見過》云:“久為朝士無裨補,空愧高僧數往來。”又有《送文暢》[32]、《高閑》[33]等序,招大顛三書,皆情分綢繆,丁寧反覆,密於弟晜,又其《與孟簡書》,則若與人訟於有司,別白是非,過自緣飾,以是而摘其疵,何特荀、揚已乎?文公而猶若是,自其下者蓋又不足道矣。[34]
文中歷舉退之所與醻酢唱和之浮屠,有惠師、有靈師、有文暢、有無本、有穎師、有澄觀、有盈上人、有廣宣上人、有高閑、並大顛共十輩,凡此皆有詩可證者耳,其他未經退之自承,而別有迹相可推者,猶未易一二數。以退之如此滿身瘢垢,癢不及搔,而乃貽書指斥子厚,不應與浮屠遊,恍若見白面人頭上偶起小疥禿,輒為忍俊不禁,非親手代治,使流血不止不為快者,是不亦非常可怪也哉?何況此浮屠者非他人,乃河南元生,而《退之集》中所自贊為元十八協律者也。退之《贈協律》詩云:“寤寐想風采,於今已三年”,以己思之三年不可得見之人,而他人乍一相接,己即矢口漫駡,斯誠北里[35]之醜聞,不謂發露於士夫晉接[36]間。余曩擬以“無諸己而後非諸人”責退之,嘻!此律太高,較子厚所持“不勉己而欲勉人”尤難,余遂閣筆。〔“不勉己而欲勉人”,見子厚《與韓愈論史官書》。〕
宋俞文豹[37]《吹劍錄》載:
韓公《佛骨表》慷慨激烈,不以死生禍福動其心,及潮州之行,漲海冥濛,炎風搜擾,向來豪勇之氣,銷鑠殆盡。其《謝表》中誇述聖德,披訴艱辛,至於佛法,亦復屑意。《答孟簡書》:潮州僧號大顛,留十數日,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來袁州,留衣服為別云云。文豹見《宗門統要》記公與顛問答,疑其誕謾,觀公此書,似不誣也。
文蔚語語平實,《致大顛書》可偽,《答孟簡書》不能偽。文蔚且掎摭《孟書》,取證《宗門統要》所記之非誕謾,可見“外形骸以理自勝”一語,退之吐實致成信讞之力,足以摧破一切右韓壁壘,使之無法存在。
從左道旁門看韓退之
退之力闢佛老,而其激賞道術,迷信鬼神,較之明反暗信於佛殆更甚。即以《藍關示姪孫湘》一詩而論,宋人劉斧[38]《青瑣高議》載:“湘曾於筵間開頃刻花,上有小金字,即此詩腹聯二句,退之莫曉,湘曰:事久乃明,迨退之貶官赴潮,於藍關途中,見湘冒雪而來,輒大驚,頓憶前事,遂成此詩。”[39]云云。似此詭怪不經之談,前人雖偶有辯正,惜語焉不詳。尋湘為十二郎老成[40]長子,貞元十九年,退之祭文[41]中所謂“汝之子始十歲”者是。祭文又言:“遂取以來”,則湘自幼即養於退之家亦明甚。退之貶潮旣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迫遣之,湘與其家人尾隨南下,至藍關始與退之相遇,此“知汝遠來”之句所由起。而退之恐懼拋骨瘴江,貪生之情緖亦同時暴露,全詩實充滿衰颯氣味,無甚“胸懷”之足言。[42]蓋詩之關目,在於“遠來”二字,以遺骸交付孫湘處理,而唐時道、佛不分,此根本說不上闢佛二字也。退之由潮量移袁州,湘弟滂遽殤於袁,年十九,退之志其墓[43],有“退而語其兄湘”語,從而知湘隨退之同在潮、袁間,並未言去。至湘中會昌三年進士,則去退之之歿將近二十年,自為退之所不及見矣。
段成式《酉陽雜俎》有相類一段記載如下:
韓愈侍郎有疏從子姪,自江淮來,年甚少,韓令學院中伴子弟。……姪拜謝,徐曰:某有一藝,恨叔不知,因指階前牡丹曰:叔要此花青、紫、黃、赤,唯命也,韓大奇之,遂給所須試之。乃豎箔曲盡遮牡丹叢,不令人窺,掘窠四面,深及其根,寬容人座,唯齎紫鑛輕粉朱紅,旦暮治其根。凡七日,乃塡坑白其叔曰:恨較遲一月,時冬初也,牡丹本紫,及花發,色白紅歷綠,每朶有一聯詩,字色紫,分明乃是韓出官時詩一韻曰:“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十四字,韓大驚異,姪且辭歸江淮,竟不願仕。
上記試與《青瑣高議》較,其不同處約有二點:一、種花者係退之族姪,佚其名,並非韓湘;二、就原有牡丹治根七日,其花始開,並非種子於盆,頃刻發花。成式精研苦學,年代後於退之者約四十年,所記雖屬傳聞,然除花間詩句外,其餘不無幾分事實。至於劉斧,或為韓湘乃八仙中一員之說所惑,就段記加以煊染,支離詭怪,因而愈甚。〔釗案:“箔曲”原作“薄曲”,葦薄也,字出《史記·周勃世家》。一說“箔”與“薄”通。〕
退之《徐州贈族姪》詩有曰:
……今者復何事?卑棲寄徐戎,蕭條資用盡,濩落[44]門巷空。……擊門者誰子?問言乃吾宗,自云有奇術,探妙知天工。……
貞元十五年,退之在徐州,依武寧節度使張建封,一官落拓,窮無所歸,《與李翺書》:“僕之家本窮空,重遇攻劫,衣服無所得,養生之具無所有,家累僅三十口[45],攜此將安所歸託乎?捨之入京不可也,絜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將安以為我謀哉”諸語,正可與詩中“蕭條”二字相印證。奇術當指治牡丹使花,此時十二郎尙在,“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見於退之祭文[46],韓湘方五齡童子[47],更無能擅蒔花之術,亦一旁證。
成式所述韓姪治牡丹之法,與現代北京用溫室烘培不時之花,有相類處,又名唐花,[48]疑唐時已有此法。退之瞢然無所見,目為奇術,亦即道家之幻術,對之大加欣賞,詠為詩歌,蓋深中道家之毒而不自知,豈特寡聞已哉?
何以言其中道家之毒?曰:以其服硫磺也。退之晚年,極聲色之娛,勢不得不乞靈於丹藥,硫磺固亦丹藥之一,為方士所提鍊,退之服之,以致傾生,可謂以身殉道,非中道家之毒而何?夫火靈庫之後,而繼之以硫磺,如此退之猶得遲子厚五年而死,此不得不謂子厚之不幸,而退之之大幸。
子厚治柳,諸多善政,及其歿也,柳人馨香俎豆,傳已為神,固屬懷念賢侯之表示,而其事則涉及迷信也。退之作《羅池廟碑》,旣信其說,復變本加厲,謂“死能驚動福禍之以食其土”,不啻將子厚刻畫成為以禍福要脅柳人之神怪,雖欲美之,其實誣之,非迷信神鬼之流,眞不忍出此言也。
右文乃王益知所草,吾未易一字,而認為甚有斤兩。蓋唐家釋、道不分,而退之信道,換言之,即不啻信佛也;俗人神、佛不辨,而退之信神,換言之,亦即不啻信佛也。顧退之於此,鰓鰓[49]然、觥觥[50]然,而以闢佛自豪,諺云:“人不知自醜”,殆其是之謂歟!
以吾揣之,退之在徐州,有姪來獻奇術,不問奇術為何,此當是事實,後乃緣姪而移接到姪孫,又將奇術與藍關詩句,聯成一事,加重神道色彩,致將退之葬送在魔術圑內。夫徐幕之去藍關,約二十年,兩事窅不相屬,而東扯西拿,隨意裝點,致成為一無可想像之謔浪,中國之文人狡獪向來如此。
語云:“伐國不問仁人”,可得其似類而為言曰:“邪魔不近明智。”夫韓、柳兩公,同為讀書明理君子,獨子厚一生,不聞有何魔障,與之糾纏難解,而退之則不免,此其中明智等差,顯有可言。尋《捫蝨新話》所載:退之對話堂頭、俯受叱責種種醜迹,雖未必眞有其事,而疑似之生,根乎鬼影,子厚身無鬼影,則驀地疑似,自亦無從孳生。又人生誰無親屬?若者兄弟,若者叔姪,矢口說定,類乏訛傳,顧退之姪湘,忽云親姪,忽云族姪,忽云姪孫,其說紛紜不一,與子厚弟兄行之宗直、宗一,絶無迷離撲朔之象者異趣。尤其甚者,退之在徐州,姪獻奇術,牡丹花中,幻出“藍關”詩句。查詩以事前知曉之散句,後來卒成全章,如錢起《湘靈鼓瑟》[51]者,固亦未為珍異,而退之之“藍關”句,則恍有旁門左道之翳形術,相乘而來,此退之之邪,一如虎頭之癡,自為召之,豈堪以近子厚哉?〔釗案:有人以花葉紿顧愷之,見《老學菴筆記》[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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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儒人論佛書》:《容齋隨筆》卷三。
[2]《贈元十八協律》詩:即《贈別元十八協律六首》,《韓愈文集校注》(二),第780頁。本處所引,為六首之三。
[3]退之嘗主孔子必用墨子,墨子亦必用孔子:見韓愈《讀〈墨子〉》。《韓愈文集校注》(五),第2725頁。
[4]《容齋隨筆》卷一《六十四種惡口》。
[5]見《邏輯指要》第二十八章《諸誖》。
[6]誖:古同“悖”。
[7]按袁宏《漢紀》書不傳,西溟所引數語,見《楚王英傳·章懷太子注》。——章士釗原注。
[8]韓、元二居士:韓愈、元稹並未為佛教居士,稱二人為居士,乃章士釗對韓、元二人之諷刺。
[9]房融(?—705):河南河南人(今河南洛陽),房琯之父。武后時,為懷州長史,長安四年(704),以正諫大夫同鳳閣鸞台平章事。神龍元年(705),貶死高州。好浮屠法,嘗筆受《楞嚴經》。
[10]傅奕(555—639):相州鄴人。曉天文曆數。唐高祖時拜太史令,武德七年(624)上疏請除去佛教。
[11]石、苻:指五胡十六國時的後趙石勒和前秦苻堅。
[12]孝和皇帝:指唐中宗李顯。《新唐書》卷四《中宗皇帝》:“諡曰孝和皇帝。”
[13]釋念常:俗姓黃,號梅屋,華亭人。元延祐中居嘉興大中祥符禪寺。所著《佛祖通載》,敘釋氏故實,上起七佛,下迄元順帝元統元年,皆編年紀載。
[14]蕆:完成,解決。
[15]《澄觀》詩:即韓愈《送僧澄觀》詩,見《韓愈全集校注》(一),第92頁。
[16]韓愈《送靈師》詩並無“圍棋六博醉,花月羅嬋娟”之句,只有“圍棋鬥白黑”,“六博在一擲”,“有時醉花月”,“密席羅嬋娟”等句。
[17]姚薑塢:姚範。
[18]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周易·繫辭上傳》:“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
[19]專輒:《晉書·劉弘傳》:敢受專輒之罪。釗案:此本援鶉堂注釋。——章士釗原注。
[20]“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語出《周易·繫辭上傳》,非出《周易·大傳》。
[21]姚南菁:姚範。
[22]纇:瑕疵;毛病;缺點。
[23]堂上簸錢之詞:歐陽修曾被人攻擊與外甥女有染。他上表皇帝自辯說:“我妹妹死了丈夫,失去依靠,帶了孤女來投奔我,孤女張氏,那時年方七歲。”錢勰見了此表說:“年方七歲,正是學簸錢的時候。”簸錢是擲錢為賭的一種游戲。歐陽修曾有詞云:“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事見宋代錢愐:《錢氏私志》。
[24]語出韓愈《讀〈荀〉》。《韓愈全集校注》(五),第2717頁。
[25]《送文暢》:即《送文暢師北遊》詩,《韓愈全集校注》(一),第395頁。
[26]輗軏:輗與軏的並稱。喻事物的關鍵。
[27]《送無本》:即《送無本師歸範陽》詩,《韓愈全集校注》(二),第568頁。
[28]鉛槧:鉛,鉛粉筆;槧,木板片,皆古人書寫文字的工具。此指文章,典籍。
[29]顑頷:因饑餓而面黃肌瘦的樣子。《楚辭·離騷》:“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洪興祖補注:“顑頷,食不飽,面黃貌。”
[30]《送澄觀》:即《送僧澄觀》詩,《韓愈全集校注》(一),第92頁。
[31]公才吏用當今無:吏用,《韓愈全集校注》注引方世舉云:“吏用,言有為吏之用耳。”
[32]《送文暢序》:即《送浮屠文暢師序》,《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582頁。
[33]《送高閑序》:即《送高閑上人序》,《韓愈全集校注》(五),第2770頁。
[34]引文見李治《敬齋古今黈·逸文二》。
[35]北里:唐長安平康里位於城北,亦稱北里。其地為妓院所在地。後因用以泛稱娼妓聚居之地。
[36]晉接:交接;接觸。
[37]俞文豹:字文蔚,括蒼人,生平不詳,為南宋後期人。
[38]劉斧:北宋中期人。字、號、生平、籍貫俱不詳。時人稱之為秀才,曾為州獄官。著有《青瑣高議》、《翰府名談》、《青瑣摭遺》。
[39]見《青瑣高議》卷之九《湘子作詩讖文公》。
[40]十二郎老成:即韓老成,韓愈二兄韓介子。《韓愈全集校注》注引文讜曰:“名老成,公兄介之子。兄會早卒無嗣,以老成繼,見《韓滂墓銘》。”
[41]退之祭文:指韓愈《祭十二郎文》,《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613頁。
[42]《中國通史簡編》第三編《近體文與古文》一節中,曾引此詩,請參閱。——章士釗原注。清補注:見范文瀾著的《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三編第二冊,第722頁,人民出版社,1965年11月版。
[43]退之志其墓:指《韓滂墓誌銘》,《韓愈全集校注》(四),第2404頁。
[44]濩落:原謂廓落。引申謂淪落失意。
[45]“僅”在此從多義,即謂不止三十口也,韓、柳兩家,此字同一用法,參看《與楊京兆書》。——章士釗原注。
[46]退之祭文:即韓愈《祭十二郎文》。
[47]韓湘方五齡童子:《祭十二郎文》謂“吾之子始五歲。”五齡童子,應為韓愈之子,非韓湘。《韓愈全集校注》注引方崧卿云:“老成二子,曰湘,曰滂。滂以季子出繼,則湘固宜十歲也。”
[48]唐花即堂花,見宋周密《齊東野語》。——章士釗原注。
[49]鰓鰓:恐懼貌。
[50]觥觥:剛直貌。《後漢書》卷八十二上《方術列傳上·郭憲》:“帝曰:常聞關東觥觥郭子橫,竟不虛也。”李賢注:“觥觥,剛直之貌。”
[51]錢起《湘靈鼓瑟》:張岱《夜航船》卷六《選舉部》:“錢起宿驛舍,外有人語曰: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起識之。及殿試《湘靈鼓瑟》詩,遂賦曰: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徒自舞,楚客不堪聽。雅調淒金石,清音發杳冥。蒼梧來暮怨,白芷動芳馨。流水傳湘曲,悲風過洞庭。末聯久不屬。忽記此二語,足之。試官曰:神句也。遂中首選。”
[52]有人以花葉紿顧愷之:見《晉書》卷九十二《顧愷之傳》,原文為:“桓玄嘗以一柳葉紿之(顧愷之)曰:‘此蟬所翳葉也,取以自蔽,人不見已。’”查《老學庵筆記》無“花葉紿顧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