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里鼓賦
一
此賦列於子厚《外集》,多爲文人所忽,曾未寓目,吾觀明郎瑛[1]《七修類稿》卷二十四載《記里鼓》一條,即有此感。茲先將郎文重錄於下:
本朝嘗以記里鼓出題試士,多有不知爲何物者。知者又不知始於何時,何人創也,近《墨談》以楊鐡崖《記里鼓賦》數言通用之辭,即以爲制度,又無時與人也。殊不知唐元和間金忠義作,宋天聖間,內侍盧道隆又造之,〔制見《三朝志》。〕……苟欲為者可考焉。
柳文題下注明:出《晉書·輿服志》,而郎文稱:不知始於何時,可見作者著筆頃,實未嘗讀過柳文。此文是子厚少年應試之作,當在德宗貞元年代,而瑛稱元和間有人作此鼓,時代錯迕,毫釐千里,可證瑛所見鼓史資料,僻而且少,即明初楊鐡崖有關述作,彼亦止於他處竄取一、二零句,聊資點綴而已。柳賦嶄嶄,請徵於後:
記里鼓賦〔以聖人立制智者研精為韻〕
出《晉書·輿服志》,記里鼓車,駕四,〔釗案:“駕四”猶言“駕駟”,謂四馬也,“四”即“駟”之省文,參看下引《白帖》。〕形如指南車。
异哉〔潘云[2]:异音異,舉也。又《集韻》:音怡,發歎,一曰已也。〕鼓之設也,恢制度於天邑。佐大禮於時行即行,贊盛容而立之斯立。觀其象,可以守威儀之三千,〔廖云:《禮記》: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節其音,可以表吉行之五十。〔廖云:《賈損之傳》[3]:鸞旗在前,屬車在後,吉行日五十里。〕配和鸞以入用,〔廖云:《桓二年·左傳》:鍚鈴和鸞,昭其聲也。注:鈴在馬額,鸞在鑣,和在衡。[4]〕並司南而爲急。〔廖云:取車制如司南之義。〕若乃郊薦之儀既陳,封禪之禮攸執。〔釗案:子厚平生反對封禪,此乃遷就試牘,勉強爲之。〕經千里之分寸可候,度四方而禮容是集。施五擊於華山之野,知霧氣已籠,用百發乎南山之陽,〔廖云:《詩》:殷其雷,在南山之陽。〕識雷聲所及。〇先聖有作,後王式遵。啓玄機以求舊,運巧智而攸新。相彼良工,自殊昧道之士,眷茲木偶,應異迷途之人。〔潘云:崔豹《古今注》:大章車,所以識道里也,起於西京。亦曰:記里車,上有二層,皆有木人,行一里下層擊鼓,行十里上層振鐲。〕齊步武而無佚,差遠近而有倫。遵大路,罔愆乎禮典,聽希聲,克正乎時巡。〇雖道有環回,地分險易。固善應而莫實,諒知幾而有爲。〔廖、潘皆云:于僞切。〕載考載擊,所辨於長亭短亭,〔廖云:庾子山《江南賦》:十里五里,長亭短亭。〕匪疾匪徐,足分乎有智無智。〔廖、潘皆云:《世說》魏武帝過曹娥碑,碑背上題作“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楊修便解,魏武行三十里,方悟,歎曰:我才不如卿,有智無智,較三十里。〕〇觀其妙矣,孰測其微細?觀其徼矣,〔廖云:《老子》: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詎知其啓閉?音不衰而得度,響其鏜而有制。〔廖云:鏜音湯,《詩》曰:擊鼓其鏜。〕〇于以翊龍御,于以引天旋。異銅渾之儀,亦可敘紫微之星次,殊玉漏之制,而能步黃道之日。周物之智斯設,極深之幾是研。〔廖云:《易》曰:夫易,聖人所以極深而研幾也。〕鄙繁音之坎坎,〔廖云:坎坎:鼓聲,《詩》:坎其擊鼓,宛丘之下。〕陋促節之闐闐。〇妙出人謀,思由神假。時然後擊,贊賞典於今茲,動惟其常,契同文於古者。〇由是皇衢以正,帝道斯盛。恭出震以成威,膺御乾而啓聖。〇我后得以昭文物,展聲明,不於素,〔童云:音愆,俗作“ ”,系《左傳》句。〕可舉而行。宜乎騁墨妙,呈筆精。固敢先三雅而獻賦,庶將開萬國之頌聲。
賦以聖人立制、智者硏精爲韻,而用韻不依次序,首立、次人、次智、次制、次研、次者、次聖、次精。雖韻目如數不訛,而乃顛倒雜亂用之,每本韻之部位都不一律,且每段配句長短不齊,長者七韻如“立”,五韻如“人”,短至兩韻如“者”、如“聖”,此由作者任意分布,爲唐以後律賦之所不許。然子厚揮灑自如爲之,可見有唐此類限制之不嚴。復次:吾沈心讀此賦,亦不見特殊勝處,仔細核之,祇不過是當時考棚尋聲觅事,隨遇而安之順口溜而已。更就記里鼓之由來,一無聲敘,今所見整篇文字,尤不得謂非臨場不得題旨之東西拚湊。倘爾時所得題非記里鼓,而適爲指南、司南、大章、雲母、通幰諸車目,〔釗案:雲母、通幰兩車,可在《太平御覽·車部》查得。〕吾揣子厚本篇所用資料,可以無須更換,全部使用。試問從古文場之滑稽形像,寧復有逾於斯?又劉夢得手掌遺藁,斟酌去取,顧於此類留之無補、去絶無害之作,不即決然割棄,爲死友保留一種其清如水之殘膏賸馥,豈不大大可惜?
廖本題下注稱:
題見《晉·輿服志》,又見葛洪所集《西京雜記》,崔豹《古今注》。記里車車上有二層,皆有木人,行一里下層擊鼓,行十里上層擊鐲。尚方故事,有作車法。
白居易《六帖》〔釗案:亦省稱《白帖》。〕載:
記里鼓車,東晉安帝制,如指南車,駕駟,中有木人執槌向鼓,行一里則打一槌。又《輿服志》云:司南、記里諸車,過江亡失制度,謝安率意造焉,及獲京師舊輦,形制無差。
崔豹《古今注》載:
大章車因以識道,起於西京,亦曰司馬車。
右引各條,互相印證,可於記里鼓考見崖略,郎仁寶而在,亦未始不足爲《七修類稿》稍稍補遺云。
二
吾國記里鼓之發明,乃工業上利用齒輪系傳動實例之一,劉仙洲[5]著《中國機械發明史》,於一九六一年出版,曾於此節委細著錄,茲將所記史迹以及造形,述其概略如左:
前曾说過,記里鼓車當前進時,利用車輪轉動,自動將車行里數,表示明白,與目下汽車記里數表之作用相同。據已取得之資料看來,此點在前漢已經闡明。
《西京雜記》稱:
漢朝輿駕祠甘泉汾陰,備千乘萬騎。太僕執轡,大將軍陪乘,名為大駕。司南車駕四,中道;辟惡車駕四,中道;記道車駕四,中道。
《晉書》卷二十五《輿服志》載:
記里鼓車駕四,形制如司南,其中有木人執槌向鼓,行一里則打一槌。
晉崔豹《古今注》載:
記里鼓車一名大章車,晉安帝時,劉裕滅秦得之。有木人執槌向鼓,行一里打一槌。
《晉書·志十八·禮五》[6]載:
記里鼓未詳所由來,亦高祖定三秦所獲。制如指南,其上有鼓,車行一里,木人則擊一槌。
《宋史》卷一百四十九《輿服志》載:
記里鼓車一名大章車,赤質,四面畫花鳥,重臺句欄鏤拱。行一里則上層木人擊鼓,十里則次層木人擊鐲。一轅,鳳首,駕四馬。駕士舊十八人,太宗雍熙四年,增爲三十人。仁宗天聖五年,內侍盧道隆上記里鼓車之制,獨轅雙輪,箱上爲兩重,各刻木爲人執木槌。足輪各徑六尺,圍一丈八尺,〔作者案:那時用三作圓周率,不夠精確。〕足輪一周而行地三步。〔作者案:那時是六尺為一步。〕以古法六尺為步,三百步爲里,用較今法,五尺爲步,三百六十步爲里。立輪一,附於左足,徑一尺三寸八分,圍四尺一寸四分。出齒十八,齒間相去二寸三分。下平輪一,其徑四尺一寸四分,圍一丈二尺四寸二分。出齒五十四,齒間相去與附足立輪同。立貫心軸一,其上設銅旋風輪一,出齒三,齒間相去一寸二分。中立平輪一,其徑四尺,圍一丈二尺。出齒百,齒間相去,與旋風輪等。〔釗案:“輪”字原缺,為作者所加。〕次安小平輪一,其徑三寸,少半寸,圍一尺。出齒十,齒間相去一寸半。上平輪一,其徑三尺,少半尺,圍一丈。出齒百,齒間相去與小平輪同。其中平輪轉一周,車行一里,下一層木人擊鼓。上平輪轉一周,車行十里,上一層木人擊鐲。凡用大小輪八,合二百八十五齒,遞相鉤鎖,犬牙相制,周而復始,詔以其法下有司製之。
作者原本右列記載,在書頁上製圖說明,且於《宋史》卷一百四十九《輿服志》所引各段,一一爲之指證,惜大篇爲短幀所限,無法全部轉錄,所期賢者依據原作,對本問題引繩批根,求得澈底了解,無任厚望。又記里鼓模形,在北京天安門前中國歷史博物館內陳列,用備有心人隨意覽觀,幸毋忽略。
右博物館所揭說明如下:
據《宋史·輿服志》盧道隆所傳制法,幷參考漢孝堂山畫像石鼓車復原制作,記里鼓車是利用齒輪傳動的一種自報里數的機械,創始於晉代,每行一里,則木人打鼓一槌。由四種齒輪的傳動,變換爲凸輪槓杆的制約,與近代記里表原理相同,車前駕二馬並行。
右一原理,凡到博物館看過記里鼓者,皆能目至心隨,如量覺察。至讀到篇終“二馬並行”一語,都驚爲與從來四馬之說迥異,類無不想得著物理最後解釋,以資闡明。茲查劉文中有理論如下方:
指南車是采用一種能自動離合的齒輪系,它的發明年代,崔豹《古今注》說是始於黃帝,又舊說周公所作,《太平御覽》引《鬼谷子》,也說是周公作,这些都不甚可靠。沈約《宋書》卷十八《禮志五》說:後漢張衡始復創造,《宋史》卷一百四十九《輿服志》說:漢張衡、魏馬鈞繼作之。
我想創造指南車時期,最早可推到西漢,因《西京雜記》,有司南車“駕四,中道”的記載。我國有關司南或指南的發明,原有磁石性及機械性兩種。由前之說,決沒有駕四箇馬拉他的必要。而且《西京雜記》同一段上有記道車的紀述,这一定已采用了齒輪系,所以推斷駕四匹馬的司南車,也是采用了齒輪系。又《三國志·魏書》卷二十九《杜夔傳·裴注》說:“……先生〔指馬鈞。〕爲給事中,與常侍高堂隆、驍騎將軍秦朗爭論於朝,言及指南車,二子謂古無指南車,記言之虛也。先生曰:古有之,未之思耳。……二子哂之。……先生曰:虛爭空言,不如試之易效也。於是二子遂以白明帝,詔先生作之,而指南車成。”所謂“記言之虛”也,句中“記”字,可能指《西京雜記》。馬鈞主張古有之,更可證實不是由他發明。即使再保守一些,也應該推到張衡,因爲衡已采用齒輪系在他的水力天文儀器上,他采用同一物創制指南卓,極爲可能。
該書原文甚長,本篇難於備錄。本篇用意,僅在車由四馬拖帶轉化為兩馬之處,略加引證,此需在博物館記錄上詳細考覽,方得明白。上引《館中指示》車“由四種齒輪”、“變換為凸輪槓桿”一語,可能已自機械性進步到磁石性,讀者幸加注意。〔釗按:劉著於凸輪槓桿有專篇紀錄,恕不備引。〕
三
吾草右文畢,提示同意考古之揚州卞君孝萱,並徵詢其所見,越日,君以小文見齎如左:
唐記里鼓小考(卞孝萱)
《七修類稿》卷二十四《記里鼓》云:“近《墨談》以楊鐡崖《記里鼓車賦》數言通用之辭,即以爲制度,又無時與人也,殊不知唐元和間金忠義作,宋天聖間內侍盧道隆又造之。”郎瑛所言,殊爲簡陋,今爲考補如下:
《舊唐書》卷十五《憲宗紀下》:“元和十年十二月庚申,新造指南車、記里鼓。”《唐會要》卷三十二《輅車》:“元和十年十月,上閱新作指南車、記里鼓於麟德殿。”〔萱案:“十月”應作“十二月”,誤脫“二”字。〕
《舊唐書》卷十六《穆宗紀》:“元和十五年十月辛巳,金公亮修成指南車、記里鼓車。”
《冊府元龜》卷九〇八《總錄部·工巧》:“金公立爲典作官,元和十年十二月,帝閲新作指南車、記里鼓於麟德殿,賜公立緋服銀章及馬一匹。至穆宗元和十五年十月,故金忠義男公亮進修成指南車、記里鼓。又文宗太和元年六月,賜修指南車、記里鼓人故金忠義男公亮緋衣、牙笏、錦三十匹。”
《舊書·本紀》及《冊府元龜》,俱來源於《實錄》,爲唐代第一手資料,所述金公立新作記里鼓、金公亮修成二事,自屬可信。金公立與公亮,當係兄弟,俱爲金忠義之子。父子兄弟,技藝相傳,精益求精,應予表彰。郎瑛僅云元和間,而不知事歷憲、穆、文三朝,僅云金忠義作,而不知金公立與公亮之名,粗疏太甚。
柳宗元卒於元和十四年,十五年十月金公亮修成記里鼓之事,當然不能預知,其所賦者,至多能照映到元和十年十二月金公立新造之記里鼓。
宋盧道隆又造記里鼓,張蔭麟別有考證[7]。
至於元楊維楨《記里鼓車賦》,全篇久已失傳,惟存“虛輪暈軫”,至“各扣擊以司時”等八句,見《歷代賦彙補遺》卷十三《巧藝》。不料吾未久忽在精槧之本集內,發見賦之全部,天下事竟有如此不期而自至者,嘻亦奇已!
四
右第一段及第三段文中,曾對楊鐡崖之《記里鼓車賦》,有所引述,而認為文久失傳者,不料卞君竟於鐡崖本集內,赫然發見,此果文章之顯晦靡常,抑或讀者搜討力之有偏至,都不必論,惟特揭載於下,以供同好而蕆吾事,倘亦洪識君子所慨許歟?
記里鼓車賦(楊維楨)
車有制則尚矣,鼓記里以僅傳,感智者之創始,用攄發於危言,想至巧之心得,開妙斷於物先,啓神機於虛漠,抽秘思於幽玄,遵大路以順適,邁希聲而罔愆,迹雖假於人爲,製似出於天然,協銅虬之晷刻,合黃道之次躔,表古行之往歷,警遙程之淹延,陋籌箭之徒勤,演推步之空專,是乃垂不言之嚴告,肅聽衆之深權也。其始則神匠設謀,羣工遜智,眞宰洩巧,祇靈失秘,運風斤之重輕,剸陽木之堅緻,動剞劂以屢施,藏樞機以密置,規比金根而得殊,範並皮軒而迥異,豈畋獵之是需,實禮文之宜備,脫渥彩於丹青,略麗飾於翟翠,俗殫力以莫為,衆駭心而爭視。觀其虛輪暈軫,橫轅倚輗,平廂層構,低高間施,木鐫象以互立,手潛奮而有攜,列鼓鐲於上下,各扣擊以司時,始越里以一發,聲逢逢而運規,途倍立以至十,鏗金聲以應期,縱征行之徐疾,咸適節而合宜,雖亭堠之旁羅,已默測而先知,地險易以足度,道迂脩而必稽,使亥章[8]乘之,可以計四維之贏縮,周穆得之,可以節八駿之馳驅。若乃肇修封禪,爰以禋祀,一駕攸發,萬乘率履,紛坤迴而乾旋,藹星陳而雲委,翕如陰閉而晦冥,霍若陽開而迤邐,簉鹵簿之盛列,聯屬車之次序,接司南之魚魚,依羽蓋之纚纚,紛鼓吹之外擁,混旂常以間處,耀文物於華夏,聳觀瞻於遐邇,其聲之發也,守信而不移,其體之動也,通行而不倚,其制作也,豈昧道之人,其偶象也,類識微之士,玄雲變暵,罔偷善應之機,大明啓途,亦告攸經之里,固宜以秘器而見尙,奚可因常輿而等擬也?原夫往聖攸式,後士克承,庸標令典,厥播嘉名,降炎漢以罕記,臻李唐而著稱,宋騁長以登進,燕匠智以聿成,是知工倕謬擅無前之巧,般輸謾襲傳後之能矣。客或有言:引重致遠,民生獲濟,任載周行,天下之利,此車輿之是用矣,奚取區區之小智?愚曰不然:材有長短,物有鉅細,奮跛所能,識見於世,苟寸善之可錄,在盛世之不棄,而況是車雖微,可崇可貴,巧侔陰陽,思通天地,量周八紘,而不昧其所從,轍環千里,而不滯於一軌,方今車書大同,文明廣被,物無微而不登,器無遠而不至,車必備太常之陳,而充儀衛之利,客將歆豔而詡稱,人何以不用而興訾議也?
舜禹之事
一
王元美之弟世懋[9]《藝圃擷餘》載:
太白《遠別離》篇,意最參錯難解,小時誦之,都不能尋著意緖。范德機[10]、高廷禮[11]勉作解事語,了與詩意無關,細繹之,始得作者意,其太白晚年之作邪?先是肅宗即位靈武,玄宗不得已稱上皇,迎歸大內,又爲李輔國劫而幽之。太白憂憤而作此詩,因今度古,將謂堯、舜事亦有可疑。曰堯、舜禪禹,罪肅宗也,曰龍魚鼠虎,誅輔國也,故隱其詞,託興英、皇[12],而以《遠別離》名篇,風人之體善刺,欲言之無罪耳。然幽囚野死,則已露本相矣,古來原有此種傳奇議論,曹丕下壇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太白故非創語,試以此意尋次讀之,自當手舞足蹈。
釗案:自有柳文以來,讀得通《舜禹之事》者,曠代並無幾人,不料元美之弟麟洲,能從太白《遠別離》詩篇,推出右一偉論。夫太白前於子厚時代,亦不過半世紀耳,不知
子厚著手論著,曾受到此天末[13]詩人之影響否?
二
又案:歐陽永叔《答謝景山遺古瓦長句》云:
火數四百炎靈銷,谁其代者當塗高[14]?窮姦極酷不易取,始知文景基扃牢,坐揮長喙啄天下,豪傑競起如蝟毛,董呂傕汜相繼死,紹術權備爭咆咻。力強者勝怯者敗,豈較才德爲功勞?然猶到手不敢取,而使螟蝗生蝮蜪[15],子丕當初不自恥,敢謂舜禹傳之堯,得之以此失亦此,誰知三馬食一槽?當其盛時爭意氣,叱咤雷雹生風飈,干戈戰罷數功閥,周蔑方召堯無皋[16],英雄致酒奉高會,巍然銅雀高岧岧,圓歌宛轉激清徵,妙舞左右回纖腰,一朝西陵[17]看拱木,寂寞繐帳空蕭蕭,當時淒涼已可歎,而況後世悲前朝?
永叔又在麟洲前數百年,詩中稱述舜、禹之事尤罕見,用特補錄於此,以資隔世遙相唱和之盛。永叔此詩甚長,猶有下一半未全錄,吳闓生稱其“頗有瑰瑋奇致,聲調亦響,但稍平耳”,評甚確。謝景山,名伯景,晉江人,天聖二年進士,爲許州法曹,詩文雅健高逸,為歐陽永叔所激賞。
三
《困學紀聞》卷十三載:
舜、禹有天下而不與焉,魏文喜躍於爲嗣之初,大饗於憂服之中,不但以位爲樂而已,其篡漢也,哆然[18]自以爲舜、禹,可以欺天下乎?
伯厚迂儒眼光,千古一轍,恐仍非子厚之民本論所能折服,可勝浩歎!
伯厚於同卷又謂:
彧附曹,羣忘漢,荃、蕙[19]化爲茅矣。
彧者荀彧,羣者陳羣。何義門云:“彧以爭九錫建國自殺,豈爲擠之附曹之列?”至羣之忘漢,又適足證成凡羣所爲,正與子厚所謂事自忘漢而繫曹之論點相合,此兩誼者,諒均不爲伯厚所願聞。
伯厚稱:《舜禹之事》、《謗譽》、《咸宜》三文,晏元獻云:恐是博士韋籌作,此元獻意在解除柳作負擔,託之韋博士以爲尾閭,事甚顯白。竊思呂化光與子厚志趣相合,舜、禹一解,實爲當時兩家互鳴之聲,此觀化光《諸葛武侯廟記》,其於民不思漢、匪私劉宗云云,彼此同聲相規,共赴一的,可以概見。於是以呂釋柳,足知柳文眞實無纇[20],近代李越縵通覽《柳》、《呂》兩集,結論揭諸日記者,可得取證,讀者幸勿忽。至元獻身爲宋相,政務殷繁,先代文家遺墨,未獲周諏不漏,足資認定。又化光文名,遠遜子厚,《集》又篇幅無多,易於逃脫審問、愼思如伯厚者流之周察,不難想見。凡此皆探討本題之殘膏剩馥,吾並著明於此,候諸家訂正。
四
清道、咸間,有舉人魯一同以通才取重於世,所著《通甫類稿》中,有《論舜》一篇如下:
孟子曰:舜相堯,二十有八載,堯崩,三年喪畢,舜避南河之南,朝覲、訟獄、謳歌皆之舜,然後踐位,[21]以予所論,是蓋權宜之說,非事情也。天下,大器也,受天下,重事也,以聖人受大器,行重事,此其辭受取予,豈特苞苴饋問而已?以堯命當受則受之,不待既避,天下之民從之然後受,是輕堯之命也。以堯命不當受,又不得以朝覲、訟獄、謳歌故強受,且受不受在我而已,以此知其不然也。解者曰:受天下非舜意也,民心所歸,不得已焉耳,則對曰:舜之攝政,幾年於今矣,覲獄巡守,柴望告天,誅罪命官,皆天子之事,而舜行之,其歸舜豈一日哉?堯崩而朱立,猶事堯也,率天下之民以服事唐,不亦可乎?朱不肖奈何?曰:既知朱不肖,不足承大統,有堯之命,何嫌、何疑而不受?必故避以觀天下之心,而皆從而後受,聖人固如是乎?且古君薨而世子立,未有踰年無君者也,堯崩,三年喪畢,此三年中,天子者誰乎?舜乎?丹朱乎?以爲丹朱,朱既爲天子,舜爲宰輔,歷三年之久,忽憂天下歸己,棄職而去,天下之民紛然從之,遂歸廢朱而自立,是王莽、劉裕之所爲也。以爲舜,舜爲天子三年,既免喪,乃復避朱南河,以待天下歸己,吾誰欺?欺天乎?非朱、非舜,勢將無君,唐虞雖云太平,安有三年無君之理?又不知此時朝覲、訟獄,誰主之也?解者又曰:古者君薨,百官聽於冢宰三年,周公成王是已,周公返政,舜避南河,一也。余又辨之曰:周公於成王,攝政而已,爲天子實成王,非周公也,舜總百官,則亦朱之冢宰而已,爲天子實丹朱,非舜也,豈有三年之中,冢宰與天子疑似而莫能定?且丹朱何人也哉?彼其傲虐嚚訟,晝夜頟頟[22],使免喪之後,舜避南河,正位居中,不須時而定。天下之人,社稷有主而外求君,則是亂政之民也,舜又安能從亂民之意,以強受其所不欲哉?然則舜有天下,孰與之?曰:堯與之。二十八年以來,舜之爲嗣天子久矣,朱之廢決矣,故帖然無有異辭,不然,雖堯有命,朱豈讓天下之人哉?借令易代之時,稍有纖豪梗介,上以損堯之明,下以虧舜之德,然則舜、禹受人天下,何以無讓?曰:堯、舜旣崩,朱、均[23]旣廢,無所可讓。禹之薦益也,猶舜、禹也,何不爲天子?曰:禹未嘗薦益,有啓之賢,可以負託,豈必慕讓位之高名,翹翹然效之哉?然則孟子妄說乎?曰:有爲言之也。孟子見當時燕噲之流,輕與人國,覆宗絶祀,故託之於天,以爲可以止天下之篡。不知天下後世篡其君者,無不託之天,朝覲、訟獄、謳歌,無不託之天下之民,無不讓之至再、至三,篡益橫,術益巧,又豈天與之說所能預救其弊者哉?
通甫論旨,與《子厚集》中《舜禹之事》,謂堯忘於人與舜繫於人之意趣同,雖文之面貌,似彼此兩不相涉,而歸結於人民之向背則一。
晉文公問守原
杜牧《故處州刺史李方玄誌》載:先人所謂貞公,家不上三十口,其儉德服人,因崔閹潭峻代陳家世,事已前錄,即不覼縷。[24]蓋貞公者,李遜謚也,遜字友道,趙州人,卒後始謚曰貞。遜弟翰林建,字杓直,與子厚同官友善,遜守常州時,子厚通過建,求一面遜而不可得,事見子厚《與杓直書》。又遜兄弟皆禮佛甚虔,衆號李氏爲李善人家,以知唐人釋、道不分,遜字友道,道即佛也,白樂天《詩序》云:予與李侍郎早結道友,道友即友道之倒置,謂共研佛理之友明甚。[25]夫兄弟旣皆佞佛,門庭於焉廣大,崔閹標其家不上三十口,此欺憲宗昧於外事,其言至不足據。且也,韓退之貶潮州時,自傷其家百口流離,子厚下永州,亦聲言家口六十,試思韓、柳比之李氏,特大小巫之類耳,而謂李氏庭宇雜遝,其家人之衆,且不及下吏之一半,誰則信之?查時在中唐,上下之奴隸制未改,所謂家口也者,大抵包括奴僕而言,崔閹所指小僮,量在家口中削除出去,以是李氏之偌大家族,閹得從容以三十口蒙混過關。未幾憲宗被弑,元和逆案,漸次露列,崔閹於返京途次,被人砣死,凡此皆在子厚逝世之後,小杜遂於文內將“潭峻”誤作“談峻”,[26]以便遮掩世人耳目云。
依上所論,憲宗以軍國大事,謀之於宦寺,正與子厚所議之顯然警戒者,適爾相悖。夫牧之所謂儉德服人,其背反一至於此,誠幸而事不見於子厚生時,致使草《守原議》頃,隱隱有一守陳許議[27]之影子,繞其筆端,重其思慮,嗚乎噫嘻。
惟房與杜
子厚《眎民》詩曰:“帝眎民情,匪幽匪明,帝懷民眎,乃降明德,乃生明翼。明翼者何?乃房乃杜,惟房與杜,實爲民路。”眎,古“視”字,所謂帝眎、民眎,與古諺“天視自我民視”,[28]殆同一詣。夫明德者何?對君而言,明翼者何?對臣而言,臣開民路,篤生房、杜,餘冬[29]從而宣示於衆曰:“若夫共掌朝政,位齊時並,而典章文物,彼謀此斷,跬聚可定,則從漢曁宋,未或有如房、杜者也”,〔語見《敘錄·跋房杜像後》,下引語同。〕嗚乎盛已!餘冬斯文,且首下斯義曰:“惟房與杜,爲眞宰輔,唐人有是言也”,所謂唐人,蓋舍子厚別無可指之象,餘冬於是續為之說曰:“史臣謂房、杜為相,輔贊彌縫而藏諸用,使斯人由而不知,其相業蓋廓乎無可尋跡矣,所謂眞宰輔者,其在此也夫!”凡餘冬睇房、杜像發言,無不一一與子厚所作《眎民》詩絲絲入扣,吾於是乎書。
吾見後乎子厚,及外於唐人而言房、杜者,殆莫如宋之蘇子瞻,謂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此子瞻《上神宗書》中之言如是,吾在上編筌[30]《眎民》詩時,辭已全錄,恕不贅。惟吾謂明之何燕泉,倘與子瞻易地而觀,其在《敘錄》申述房、杜,不可能有異辭。
桐城派與柳子厚
自方望溪毀柳,其徒相與唱和,論低昂雖不一,大意則幾於一致,此稍與桐城相習者類能言之。如管異之爲《〈方植之文集〉序》曰:“自周之衰,士大夫舍本逐末,諸子百家,創說著書,其言虛僞龐雜,文辭工而多失立言之旨,秦、漢以降,士益專力爲文,而猶託於立言者,荀、揚、韓、李是也。”此不作“韓柳”而另言“韓李”者,則全重復其師之語言,及以李代柳之故智也。至植之《書〈法言〉後》,又變換一種口吻:“或曰:揚子成《太玄》,桓譚以爲後世復有子雲者,必能好之,及宋司馬溫公,果篤嗜其書,意者其奧而世鮮知耶?余曰:不然,夫孟、荀、揚、韓雖並稱,然孟氏之道,班於聖人,今讀其書充然沛然,高下曲折,涵天地而無極,指事而無不盡焉,曷嘗待於入黃泉,出青天,若揚子之所爲耶?”此自排柳之說張,而世有異議,桐城諸子,感覺到李之學與識,俱不足以抵柳,不得不爲抽板換底之計,將李與柳於下面削去,而別奉一高不可攀之孟子,取岧嶤[31]太華之尊,籠罩於上以資鎭攝。吾揣植之當時懷想爾爾,而大勢所趨,仍不如植之所期,梅伯言始出爲折衷之論,作《〈淮南子〉書後》如下:
《淮南子》剽竊曼衍,與安所爲文不類,然自《呂氏春秋》外,存古書者莫多是書,非東漢人爲之決也。惟《天文訓》所言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則四分歷[32]章帝始行之,其二十四氣,亦與東漢更定者同,豈亦有後人附益者與?孔子曰:信而好古[33],豈不以非信之難,能辨其爲古者難歟?昔柳子厚謂《列子》書質直,少爲作,《莊子》多本之。夫《列子》,剽《莊子》者耳,其書非《莊子》及諸子書所有者,文氣皆甚卑,不類周、秦時文,而以爲《莊子》之所從出,疏矣。樸學之士,好是古而非今,不能通知文字升降之源,不根者攬其詞,昧沒其終始。子厚固非二者之可倫比,其言《鶡冠子》剽賈誼賦入其書,信當矣,而顧失之於《列子》何哉?
此對子厚取不抗不卑之勢,有所駁同時有所與,可使左袒者不怨,深惡者亦暫無言。馴至有楚人[34]出,巧爲《聖哲畫像記》,將韓、柳平列,以息浮議,而吾三百年來之文壇大浸,始得即於平流而告安瀾。自一九四九後,嚴幾道之闢韓論大張,所謂“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之忘本妄議,人人得而申罪致討。此又是一種局面,今五尺童子所深喩勿疑,即不多論。
韓柳箴詞
一
楊萬里《誠齋詩話》載:
韓退之《行箴》云:宜悔而休,汝惡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柳子厚《憂箴》云:宜言不言,不宜而煩,宜退而勇,不宜而恐。二箴相似,未知孰先爲之者。
釗案:《韓》、《柳》兩集,於箴詞皆無注,因以鄙意略就楊引兩家語,加以疏釋如下:
“宜悔而休、汝惡曷瘳”云者,謂宜悔懼而反休止,試問汝之過惡將從何處得改正乎?“宜休而悔、汝善安在”云者,謂宜休止而反悔懼,試問將從何處看到汝之好處乎?二者皆謂舉措失當。
“宜言不言、不宜而煩”云者,謂宜言時而不言,不宜言時而反煩言也;“宜退而勇、不宜而恐”云者,謂宜退而反勇往直前,不宜退而又恐懼瑟縮也,二者皆指憂不適時。
二者皆由獨立思想,自動而發爲箴詞,看不出互相勦襲處,誠齋所測,未中肯綮。
二
《誠齋詩話》云:
柳子厚《答韋中立書》云: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陳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用《周禮·考工記·丞人》句法云:眡其鑽空,欲其怨也,眡其裏,欲其易也,眡其股,欲其直也,櫜[35]之欲其約也,舉而眡之欲其豐也,衣之欲其無斷也。〔釗案:據《考工記》,“丞人”當作“函人”,“怨”當作“惌”,“股”當作“朕”,“斷”當作“齘”。〕
此指用古人句法也。誠齋又有如上一段所引箴詞,此則用同時人句法。釗案:誠齋此一論斷,亦己身讀書多,見他文與古今人相似處,因假定為有意取法云爾,其實未必如是。蓋行文章法,非彼即此,英雄所見,大抵接近者多,遽指爲摹仿所致,未免輕視乎古作者矣,況韓、柳工力悉敵,尤難認爲誠齋之所品題者乎?為文孰後孰先,似尤無謂之枝辭云。
三
韓、柳兩家工力悉敵,然仍有偏重一方的看法,如宋張戒[36]所作《歲寒堂詩話》稱:
柳柳州詩字字如珠玉,精則精矣,然不若退之之變態百出也。使退之收斂而爲子厚則易,使子厚開拓而爲退之則難,意味可學,而才氣則不可強也。[37]
吾曾向一詩友言:“歲寒堂此則詩評,當留與後來王元美之峻斷參看。”查元美《藝苑巵言》有云:“韓退之於詩本無所解,宋人呼爲大家,直是勢利他語。”[38]勢利,他本一作“市利”,此即所謂峻斷是也。蓋余於五十歲前,原無意作詩,是歲罷官旅津,與一詩人[39]遇,偶寫不入格之長篇詩與他看,他甚喜,作七古一首[40]還答我,末兩韻云:衝寒過我示新作,抑鬱窮愁聊一嘔,不妨獨以文爲詩,莫與時賢較升斗,所謂以文爲詩,謂吾當時詩筆近韓也,吾甚惡之,向後力謀以柳折韓,吾詩漸有今貌,追憶往蹟,曷勝悚然。[41]
反封禪
《困學紀聞》卷十七載:
韓、柳並稱而道不同,韓作《師說》,而柳不肯爲師,韓闢佛,而柳謂佛與聖人合,韓謂史有人禍、天刑,而柳謂刑禍非所恐。〔原注:柳以封禪為非,而韓以封泰山鏤玉牒勸憲宗。〕
右所謂柳稱佛與聖人合,語見上部卷二十五《送僧浩初序》。查伯厚本其識力之精博,廣引所得接近之史料,殊少裁定,就中柳與佛之眞實連誼何若,曾無一字涉及,其一例也,姑不具論。
伯厚又於《紀聞》十卷稱:
封禪秦、漢之侈心,此河汾[42]篤論也,房、魏[43]學於河汾,而議封禪之禮,不以爲非,安在其爲守师說乎?
封禪實自秦始,古未有也,太宗方明,[45]而佞者猶倡其議,獨魏徵以爲時未可,而亦不以爲非也,後議其禮,徵亦與焉。高宗、明皇,遂踵而行之,終唐之世,惟柳宗元以封禪爲非,世俗之惑,可勝歎焉?
釗案:所謂河汾篤論,《子厚集》中未嘗一次齒及,又河汾號文中子,子厚主張大中,亦不以爲藍本,是魏徵不守師說,並不與子厚有何干涉。獨子厚反擊封禪,彼自有其獨立見解,洵足以傲昌黎而壓衆議,且掃除秦、漢以來之侈心,勢不得不招同淳夫[46],相與重視此一杜絶淫祀之獨見云。
繼子厚而反封禪者,爲宋代之林逋[47]和靖,和靖將終之歲,自作壽堂,因書一絶誌之:
湖上青山對結廬,墳頭秋色亦蕭疏,茂陵[48]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
梅堯臣序和靖詩:君在咸平、景德間,已大有聞,會朝廷修封禪,未及詔聘,故終老而不得施用於時。東坡《書和靖詩後》亦曰:自言不作封禪書,更肯悲吟白頭曲?“更肯悲吟”者,乃甚言其不肯隨聲附和,因反語以表見遺趣也[49]。吾人以知子厚、和靖兩人,在地下表裏唱和,猶時時與地上之寒泉、秋菊,各相映發云。
讖緯
《柳子厚全集》,無一字涉及讖緯,反之,草《貞符》一文,所爲“抑詭類,拔正道”,大書深刻,以揮斥封禪,此在消極方面,亦似不應磨滅,與封禪暗通消息之讖緯觀念而不予一提。吾十年前,從北京圖書館借閲王西莊《蛾術編》,見李越縵於書眉上,以眞正蠅頭細字,錄有關讖緯一大段文字,當時因難於辨認,淺嘗即止。光陰如駛,十年後重復假閲,則字跡更加模糊,豫料再踰十年,定如羊毛一片氈,不堪入目矣。吾因決意別錄本文一通,雖於申柳無直接連系,而紆焉輔之,亦並非全無裨補。文如下:
緯與讖別,緯者所以補經,三代典制,聖人微言,往往而在,康成所注,及以解《三禮》者是也。讖者,哀、平以後所盛行,而秦、漢間亦間有之,乃推決休咎,假託符命,多瀆亂妖妄之言,如“亡秦者胡”,及“赤伏符”[50]、“白水眞人”[51]、“代漢者當塗高”、“八厶子系、十二爲期”[52]之類是也。讖有圖而緯無圖,讖圖如今世所行《推背圖》[53]之類,故曰圖讖,光武最信之。《後書·儒林·尹敏傳》:世祖令校圖讖,敏對曰:讖者非聖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頗類世俗之辭,恐貽誤後生,帝不納。《鄭興傳》:帝嘗問興郊祀事,曰:吾欲以讖斷之何如?興對曰:臣不爲讖。《桓譚傳》:有詔會議靈臺所處,帝謂譚曰:吾欲以讖決之何如?譚默然良久,曰:臣不讀讖,復極言讖之非經。又譚上疏稱:今諸巧慧小才伎數之人,增益圖書,矯稱讖記,是讖之與緯,分別甚明,譚不信讖,非不信緯也,讖以有圖,故稱圖書,亦曰圖緯,謂緯之有圖者也。《張衡傳》:初,光武善讖,及顯宗、肅宗,因祖述焉,自中興之後,儒者爭學圖緯,兼復附以妖言。衡以圖緯虛妄,非聖人之法,乃上疏曰:讖書始出,蓋知之者寡,自漢取秦,可謂大事,當此之時,莫或稱讖。若夏侯勝[54]、眭孟[55]之徒,以道術立名,其所述著,無讖一言。劉向父子領校秘書,閲定九流,亦無讖錄,成、哀之後,乃始聞之,其下歷引《尙書讖》、《春秋讖》、《詩讖》。又云:往者侍中賈逵,摘讖互異三十餘事,諸言讖者皆不能說。又云:宜收藏圖讖,一禁絶之,凡此皆絶不及緯,是衡特不信讖,非不信緯也。東漢諸儒,以緯爲內學,錢竹汀、趙甌北、王述菴[56]皆考之甚詳,然習之者衆,不免有所附益,或以讖汩之,如《春秋元命苞》,本緯也,而張衡疏亦引《元命苞》乃近讖語。《三國志·魏文帝紀·注》所引,皆緯、讖雜出,自隋文禁讖並禁緯,悉焚其書,而今所傳者零殘之簡,皆讖、緯互亂,不可復辨。如《乾鑿度》[57]最稱純粹,而亦有“孔子曰丘按錄讖論國定符”等語,是類雜有蒙孫之名,生衆妖及赤世蒙孫之語,與《三國志·注》許芝所稱春秋佐助期言漢以蒙孫亡相合[58],皆漢末人以讖附緯,而康成注又多爲魏、晉以後至唐術士所附益,支離錯謬,傳寫竄亂,不可究詰矣。
越縵此一文獨大特色,是將讖與緯劈分兩部,認爲讖屬離經叛道而不可信,緯則與經相對,各守內外部位,終不失爲足可信據之學。是不僅爲桓君山[59]、張平子輩開一旁門,使之自由出入,而且爲二千年後如錢竹汀、趙甌北、王述菴等並包括自己在內之學者,保留一討論學術綽有彈性之鬆弛境地。此較之柳子厚嚴格提出“貞符”二字,抵住圖讖及內學一切謬論,別以民意爲尾閭,大呼惟人之仁,匪祥於天,使从來妖淫嚚昏、詭譎闊誕諸邪說,見厥貞而自羞,聳然退聽,無以議為者,其輻度之大小,範圍之廣狹,大致相類,是亦在學者之善於抉擇,衷於一是而已。嗚乎噫嘻!光武也者,實一撥亂反正之漢中興主也,顧越縵以其尊信圖讖,不得不降而與“巧慧小才伎數之人”,同類而並譏,推之千餘年前之子厚,旣贊光武“克綏天下,復承舊物”,繼惜其“猶崇赤伏,以玷厥德”,[60]吾人酷似親聞太息痛恨之聲云。
明兩
《易·離卦》:“象曰:明兩作離,大人以繼明照於四方。”《程頤傳》云:“若云兩明,則是二明,不見繼明之義,故云明兩,明而重兩,謂相繼也,作離,明兩而爲離,繼明之義也。”本部卷五《田山薑父子與〈蒙齋黔書〉》條,引綸霞《涵碧潭》句云:“沙明蚌兩”,所用“明兩”二字本之《易》,其中參用“蚌”字,又引子厚賦語:“皎如珠吐,類剖蚌而乍分”[61]以質劑之,當時未曾詳細說明,因補陳於此。
子幼
上部卷十七簽《宋清傳》時,曾引賀濤文一首,中有“子長之辭激,子幼之辭敖”二語,讀者不解“子幼”胡指,遽認爲“子厚”之誤寫,其實非誤也,請略論次如下:
賀文在二語後著辭曰:“子厚既自反之不縮,而又倖人之憐而收之也,故其志幽抑,其音哀促,其氣亦遂萎然不能舉其辭,抑猶在二子之後與!”二子者,即指前文子長及子幼而言,開筆即以子厚之名號統之,此證明不可能子幼與子厚爲同一人。
然則子幼誰耶?據鄙陋所知,乃指華陰楊敞之子惲,以惲居兄弟之末班,故字曰子幼。考惲旣失爵位,家居以財自娛,其友孫會宗與書諫戒,惲報章大發牢騷,有“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旣”等句,卒緣此等句被判大逆無道,腰斬而死。本事見《前漢書》[62],《文選》亦採登其致孫札,凡此即賀文所謂“辭敖”。
查子幼為漢宣帝時人,與子長同代而並不同時,雖在政治氣味上,不妨說先後相通,然若持論正專注甲,忽將乙生呑活剝而出,亦嫌突如其來,而銳覺鴻文無範,濤此文正坐斯蔽,姑不具論。濤字松坡,河北南宮人,與同邑李剛己[63],均屬桐城吳汝綸高第弟子,文並達到桐城高品。
懲貪予廉
何氏《敘錄》卷十一有云:
《後漢書》:孟嘗爲合浦太守,郡俗,舊採珠以易米,時二千石貪穢,使人採珠,積以自入,珠忽徙去,合浦無珠,餓死者盈路。孟嘗化行,一年之間,去珠復還,或問珠豈有知物哉?避貪就廉,吏化之所感如此。[64]《齊書》[65]:盧愿爲晉安太守[66],郡出蚦蛇,膽可為藥,有餉。愿放之二十餘里,一夜蛇還歸牀下,復送四十里,經宿復還故處,愿令更送,遲明乃復歸,如此再三,時以爲仁義之心致然。唐柳子厚《連山郡乳穴記》:石鐘乳,連之人告盡者五載矣,以貢則買諸他郡。刺史崔公至逾月,穴人來,以乳復告,邦人悅是祥而謠之。穴人笑曰:嚮吾以刺史之貪戾嗜利,徒吾役而不吾貨,吾以是病而紿焉,今刺史令明志潔,吾以是誠告焉,何祥之爲?噫!是可以觀吏道矣,貪則無知之物,能辟其境,義則有生之類,願效其命,而況人焉有不誠於明潔,而紿於貪戾者乎?
右說事共三段,一、三兩段,情節相近,蓋部民之於長官,大抵避貪而趨廉,貪官去而珠、乳復現,實則部民逕斟酌而行之,非珠、乳之能自去自來也。惟中段所載,官未嘗換,蛇仍去而復反,此則部民貪餉所為,蛇可能是原蛇,抑或部民別藏蛇隨時補缺也。
合浦徙珠,而死者盈路,如合浦人明知珠徙之故,而忍卻盈路之死者,閉口不漏,足徵粵俗民力之強,懲貪之酷。
《連山郡乳穴記》,“連山”《柳集》原作“零陵”,燕泉行文,自爲改正,足見作者讀書之用心處,參看本編上部二十八卷原文簽。
行文忌文氣過長
行文忌文氣過長,吾嘗於袁枚《答友人論文第二書》得一實例,如下:
而何以柳州一老,窮兀困悴,僅形容一石之奇,一壑之幽,偶作《天說》諸篇,又多譎詭悖傲,而不與經合,然其名卒與韓峙,而韓且推之、畏之者何哉!
此小小一段文字,冒頭之“何以”,與結尾之“何哉”犯複,吾人從而修正,有二法:一將上面“何以”字削去,其餘一槪不動,一在下面削去“者何”兩字,亦其餘一概不動,除此二法以外,還有第三法在。
所謂第三法者何也?請從子厚《與顧十郎書》求一例證如下:
大抵當隆赫柄用,而蜂附蟻合,煦煦趄趄,便僻匍匐,以非乎人而售乎己,若是者一旦勢異,則電滅飈逝,不爲門下用矣。
此“若是者”之“是”,代表上面“隆赫柄用”整整五句,與下面“一旦勢異”三句相連接,以文氣言,此“若是者”三字,根本不用,於本文理解,固完全不會觸動,特加上此三字,於文脈發生疏宕作用,讀去更怡然理順,謂余不信,請將“若是者”三字全部保留,抑或全部撤去,兩法都要從容諷誦原作,以驗其對理解所生影響何似,然後得知作文須調節氣候,乃是一步眞功夫。
須知右列兩種方式,都是捄濟文氣過長之適用良劑,初學者允當留意。
詩須分清賓主
詩家無論自作與閱讀,皆須分清賓、主,始得於章法不誤。如胡仔《漁隱叢話》卷十九載:
《冷齋詩話》云:“漁翁夜傍西巖宿”一首,東坡云:詩以奇趣爲宗,反常合道爲趣,熟味此詩有奇趣,然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
釗案:子厚此一首詩,應分作賓、主兩部看,蓋前四句是主,後兩句是賓,賓、主合參,始成全璧。東坡所謂“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乃橢句也,此謂賓部用雲相逐可,用其他物象亦無不可,此並非謂賓部可删汰也。試取柳詩他篇證之,如《南澗中題》,“秋氣集南澗”前六句爲主,後從“羈禽響幽谷”至最後共十句爲賓,末云“誰爲後來者,當與此心期”,乃點明題旨,後來者即指羈禽、寒藻而言。倘當時爲賓之物象,不是禽、藻,而是巖、雲,則子厚兩詩賓語,原不妨互易,所謂賓者,純由當時所接物象決之,原無一定品種也。顧王漁洋不解此,堅謂“回看天際”兩語爲贅,可得節去,其後桐城諸家和之,晚清所印柳詩,紛紛將末二句削去,改作絶句,編入七絶一類,殆全不解詩家賓、主法度,不可謂非輓近詩壇之一絶大笑話也。
偶閲李賓之[67]《麓堂詩話》,謂“子厚‘回看天際下中流’兩句,坡翁欲削去,論詩者類不免矮人看場之病,予謂若止用前四句,則與晚唐何異。”吾雖不知賓之所謂與晚唐何異,是否與吾賓、主合度之說,無形默契,畢竟長沙之於詩解,高人一等,吾因樂爲附記在此。又王元美《藝苑巵言》卷四,亦謂蘇氏欲去柳氏“遙看天際”,吾所未解,此雖於東坡或有誤會之處,理解還是與恆流不同。[68]
讀書宜備兩種態度
眞讀書人讀書,宜備兩種態度,所謂兩種態度,一認眞讀,與一隨意讀是也。吾觀許顥[69]《彥周詩話》載兩則如下:
一、古人文章,不可輕易,反復熟讀,加意思索,庶幾其見之。東坡《送安惇落第》詩云:故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僕嘗以此語銘座右而書諸紳也。東坡在海外,方盛稱柳柳州詩,後嘗有人得罪過海,見黎子雲秀才說,海外絶無書,適渠家有柳文,東坡日夕玩味。嗟乎!雖東坡觀書,亦須著意窮硏,方見用心處耶?
二、柳柳州詩,東坡云:在陶彭澤下,韋蘇州上,若《晨詣超師院讀禪經》詩,即此語是公論也。
東坡是絶頂聰明人,書細細讀,及陶淵明不求甚解之讀法,兩俱可用,而且此老一生,兩法俱相互用之,吾讀右二條所感,即是如此。
東坡至海外,隨身帶陶、柳二部詩去,柳文則就地取材,如右云云。書旣如此難得,讀時惟整、散相間應用,庶可解除此一困難。
佛經,唐人往往將他當道書讀,所謂當道書讀者,即指隨時隨地、任意瀏覽而言,如元微之詩:閒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是也。若如柳州《晨詣超師院讀禪經》,則是其他一種認眞讀法,即以法之名相而言,二者亦顯然異趣。曩者釋、道不分,可算將釋看得極輕,幾乎其中不含多少佛旨,例如宮人爲尼,於此不曰宮人學佛,而曰宮人入道,恍若女流學不上佛然,事極可笑。雖柳詩“道人庭宇靜”云云,超師亦可混稱道人,但一涉及經文,則又曰禪、曰佛,象旣尊崇,語相與鄭重而出之,恍又去道不啻萬里。佛與道界限不清如此,不審東坡一流人能下轉語否?夫如是,吾欲无言。〔釗案:本編下部卷十二《韋柳》下第三段,詳論子瞻“陶下韋上”句,及子厚《晨詣超師院》詩,可參看。〕
夢中見
一
何氏《敘錄》載:宋人詩話有極可笑者,引柳子厚《別弟宗一》詩: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烟,謂夢中安得見郢樹烟,此眞癡人說夢耳。同錄上一條又載:東坡小詞,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達者處世,盍於是求之?其心休休,何愁之有?燕泉在分司看菊偶題。燕泉〔孟春號。〕夢中能見子厚之郢樹烟,亦自可見東坡小詞中之菊花,諺稱癡人面前說不得夢,不知孟春是達者,抑或名副其實之癡人?
二
周紫芝[70]《竹坡詩話》載:“子厚《別弟宗一》詩末兩句云: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烟,此詩可謂妙絶一世,但夢中安能見郢樹烟?‘烟’字只當用‘邊’字,蓋前有‘江邊’故耳。不然,當改云:欲知此後相思處,望斷荊門郢樹烟,如此卻似穩當。”紫芝宋宣城人,少隱居陵陽山南,年六十一,始以廷對第三人出身,知興國軍,任滿奉祠歸,入廬山終焉。
吾猶昔人
子厚《戲題石門長老東軒》云:
石門長老身如夢,旃檀成林手所種,坐來念念非昔人,萬徧蓮花爲誰用?如今七十自忘機,貪愛都忘筋力微,莫向東軒春野望,花開日出雉朝飛。〔釗案:“朝”原作“皆”,依意改訂,請視下面本簽。〕
《升菴詩話》卷四,於“坐來念念非昔人”評曰:
《法苑珠林》[71]:梵志出家,白首而歸,鄰人見之曰:昔人尙存乎?梵志曰:吾猶昔人,非昔人也,子厚正用此事,而注者不知引。
升菴補注甚佳,吾亦補注兩條如下:一、蓮花或謂指《妙法蓮華經》,良是。二、崔豹《古今注》:“齊宣王時,處士犢牧子年五十,無妻,出採薪於野,見雉投雌,相隨而飛,意動心悲,乃作雉朝飛之操以自傷。”今“朝”誤“皆”,依意訂正。又案本詩是五十六字轉韻體,子厚詩全集,祗有此種體裁兩首,除本篇外,他一首曰《冉溪》。
房直溫
宋尤袤[72]《全唐詩話》,載《鄭還古》一條如下:
還古[73]閒居東都,將入京赴選,柳當將軍者餞之,酒酣,以一詩贈柳氏之妓曰:冶豔出神仙,清聲勝管弦,詞輕白紵曲,歌遏碧雲天,未擬生裴秀[74],何如乞鄭玄,不堪金谷水,橫過墜樓前[75]。柳喜甚曰:專俟榮命,以此爲賀。未幾,還古除國子博士,柳見除目,即遣入京,及嘉祥驛,而還古物故,迺放妓他適。逸史載:還古初娶柳氏女,嘉會之初,夢娶房氏,後柳卒,再娶東都李氏,屬房直溫爲東洛少尹,李之舅也,婚禮皆房主之,始知舊夢之前定也,還古登元和進士第。
尤袤者,字延之,無錫人,南宋紹興進士,由祕書官至禮尚,卒謚文簡,著《遂初小稿》六十卷,赫赫知名有聲,以才識見賞孝宗。《全唐詩話》雖閒散筆墨,而亦文家必讀之作,以右文與《子厚集》參看,《序棋》首敘“房生直溫,與予二弟遊,皆好學”,合之尤作:“直溫爲東洛少尹”,足見房生出身不低,於學與仕,皆有相當地位。鄭還古物故於及第之後,正如棋局中擇其不善者墨之而已,兩家記載,隱隱有草灰蛇綫之迹,相與繚繞而不可解,噫嘻奇已。《柳集》號稱有五百家注,延之讀詩餘瀋,亦雅正遠非僻書,顧無一人齒及直溫所遺嘉話,耑待小生爲之綰合以襮於世,此儻是文字顯晦之有定程,非墨者徒所得隨意掇擇者歟?吾何敢知?
聖人之道,不益世用,爲子厚一生以學試事,親歷有得之關目語,〔語見《與楊京兆憑書》。〕與三國杜恕“儒家迂闊不周世用”八字,詞貌相同,而理趣適反,不可以不辨。
尋子厚功力所至,以求大中、希至當爲歸,諸君其毋侈談聖人之道也已。倘所謂聖人之道,律之當世實際之用,無所開益,則中失其彀,當於何有?吾人亦惟弁髦棄之而已。倘必以聖人爲名高,株守而不失,非愚即腐,通才鄙之。杜恕則曰:“今之學者,師商、韓而上法術,競以儒家為迂闊,不周世用,此最風俗之流弊,創業者之所致愼也。”此以儒家與商、韓相對立說。蓋儒比於商而上治法,不得謂迂,比於韓而任人情,不得謂闊,儒與兩家程功競能,將無往而不優裕,於是風俗無可滋之弊,創業有自致之效,衡之世用,顯見周匝有餘。夫儒者何?即聖人之道也,此在語意,杜恕得其正,而子厚得其負;杜恕以儒效爲萬能之藥,將敷施而不窮,子厚以聖功爲強弩之末,且廢墜而不復。
恕,杜預之父,《三國·魏志》有傳[76]。恕字務伯,在朝不事交結,專心向公,所著《體論》八篇,《興性論》一篇。
記《昌黎集》後
吾查閲王氏鳴盛《十七史商榷》,而知陳氏祖范[77]《集》中有《記〈昌黎集〉後》一文,因覓得李氏慈銘所藏《陳集》,李並用朱筆批記於後,詞雖簡略,足見八司馬事在吾國文壇影響之鉅,甚為歡躍。茲請錄陳文於下:
予讀韓退之《順宗實錄》及《永貞行》,歎劉柳輩八司馬之寃,意退之之罪狀王、韋,實有私心,而其罪固不至此也。夫順宗在位,纔五月耳,《實錄》所紀,如罷宮市、止月進、停鹽鐡使、禁五坊小兒、出後宮女教坊妓、黜李實、罷陰陽醫卜待詔翰林者、追還陸贄陽城鄭餘慶,皆平明之治也。至于謀奪宦官兵柄,尤爲救時第一要策,若其計成,則劉蕡不必叫天而對策,文宗不恨受制于家奴,內豎不擅廢立之權,而唐祚可更延也。不幸宦官覺悟,計不得行,未幾而太子監國,伾、文旋竄逐死矣。斯舉宜爲有識所痛惜,乃《永貞行》云:北軍百萬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一朝奪印付私黨,懍懍朝士何能爲?以宦官典兵爲天子自將,領以朝臣爲付私黨,是得爲公論深識者與?退之于貞元十九年上疏貶陽山令時,伾、文已用事,其徙掾江陵也,在順宗即位之二月。退之《寄三學士》詩云:適會除御史,誠當得言秋,拜疏移閣門,司空歎綢繆,謂言即施設,乃反遷炎州,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洩,傳之落寃仇,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所謂寃仇者,伾、文、執誼也。《憶昨行》云:伾文未揃崖州熾,雖得赦宥常嫌猜,近者三姦悉破碎,羽窟無底幽黃能,眼中了了見鄉國,知有歸日眉方開。退之于伾、文、執誼有宿憾,于同官劉、柳有疑猜,進退禍福,彼此有不兩行之勢,而伾、文輩又速敗,于是奮其筆舌,詆斥無忌,雖其事之美者反以為惡,而劉、柳諸人朋邪比周之名成矣。史家以成敗論人,又有韓公之言爲質的,而不詳其言之過當,蓋有所自,予故表而出焉,非以劉、柳文章之士而回護之也。
越縵評於後云:
卓識不可易,經生家所難。八司馬事,范文正公略爲昭雪,至國朝而田氏雯、馮氏景[78]、全氏祖望、王氏鳴盛,皆力申之,王氏之言尤痛切,足破自來迂儒之陋。
語雖簡略,而意深切著明,越縵嚮於評騭前賢,詞嚴義正,絲毫不肯假藉,而論八司馬事,尤於昌黎峻責不少貸,其憑借中清諸賢以申罪致討,可謂假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者已。越縵嚮於經生無好感,平昔詆諆無所不至,今於陳亦韓標曰經生家所難,可云特筆。
韓以文為詩
韓以文爲詩,語本《〈昌黎集〉敍說》,固非予一人之私言也。尋《韓集》經門人兼女夫者李漢編就,而《敍說》則宋人七辈爲之,宋景文、蘇明允東坡父子、黃山谷、秦少游、陳后山、李方叔[79]是。顧后山之言曰:
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爲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耳。
此明明鄙韓昧於詩、文各有體裁,詩乃不工,後來崇韓者無法非薄斯語之正確性,而陳評與《韓集》並行不悖,以迄於今。至於柳詩穠纖簡古,出言有章,無人敢以此類蜚語中之,一經比勘,朗若燭照,韓、柳兩家詩品之高下准此。[80]
潔
唐、宋諸家文,自茅鹿門選八家,人以爲然,究之秦、漢不足以掩八家,而八家必取資於《史》、《漢》,以《史》、《漢》,文之淵藪也。然余尤以《史記》爲特絶,若《貨殖》等篇,其聯娟隱秀,史家未有。子長以潔許《離騷》,柳子厚又於太史致其潔,潔之一字,爲千古文士金鍼。
文之病,不潔也,不獨以字句,若義理叢煩而沓複,不潔之尤也,故行文以矜貴爲至要。明初宋潛溪[81]文,以淵博稱,而鋪敍繁蕪,較以方正學[82],即欠其風骨。錢牧齋文,欲以八家包舉六朝,爲古今第一流,而品格適已落第二。
右小小兩段文字,從黃廷表《願學齋文集》錄出,廷表名與堅,太倉人,順治十六年進士,後舉鴻博,授編修,寓居委巷,寂寞著書,如窮愁專一之士。廷表又曰:毘陵諸子,以梅村文爲六朝一派,余力以秦、漢解之。梅村中歲輒以《東漢書》出入自隨,其文於散行中,間入儷句,或所好漸為《范史》[83]移奪,而余謂之秦、漢者,以其尙有渾穆體段也。[84]
中
何氏《敘錄》卷七標《人品》一目,首舉鮑焦[85]爲例,言焦衣敝膚見,挈畚採蔬,不堪子貢之譏訕,遂棄蔬而立槁於洛水之上。燕泉從而發議,且慨然興歎曰:“彼鮑焦所謂效夷、齊[86]者非耶?斯過乎中者也,聖人之道,中而已矣。”他日於卷十三又論之如下:
阮籍喪母,裴楷弔之,或問裴:凡弔,主人哭,客乃爲禮,阮旣不哭,君何為哀?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俗輩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時人以爲兩得其中。《晉書》所記如此,春讀而怪之,裴所謂方外之人,豈生於空桑[87]者耶?阮則旣有母喪矣,楷之言不可爲訓,而史氏又謂時人以爲兩得其中,吾不知中者是何中也?
此一則興哀於鮑焦不合聖道之所謂中,一則發憤於阮籍喪母不哭之不得其中,噫嘻!燕泉其殆深感於子厚所受陸文通“明章大中,發露公器”之《春秋》古義也歟?吾乃不禁鄭重駢列而爲之記。
逞
張衡《思玄賦》云:
懼筮氏之長短兮,鑽東龜以觀禎,遇九皋之介鳥兮,怨素意之不逞,遊塵外而瞥天兮,據冥翳而哀鳴。
章懷注云:《左傳》:晉卜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88],言筮之未盡,復以龜卜之也。逞,快也,《協韻》:音丑貞反。冥翳,高遠也。柳州《韋道安》詩:朅來事儒術,十載所能逞,慷慨張徐州,朱邸揚前旌,“逞”字正作丑貞反協,又“十載所能逞”者,謂非十載所能逞,是反语[89]。
六逆
徐時棟《讀書志》十四載:
《左傳·隱四年》,“賤妨貴”云云;《管子·五輔》篇曰,下不倍上,臣不殺君,賤不踰貴,少不陵長,遠不間親,新不間舊,小不加大,淫不破義,凡此八者,亂[90]之經也。上下、君臣二事外,並次序亦復相同,《左氏》本《管子》乎?抑《管子》襲《左傳》耶?
釗案:以時代論,《管子》成書,遠在丘明作《傳》之先,徐氏發問,在行文之步伐應爾,實則兩人誰先執筆,入眼即明,原無提出問題之價値,由是言之,《五輔》篇本條之眞僞,大大可疑。時棟字定宇,號同叔,鄞人,道光朝以舉人官內閣中書,家富藏書,治經有聲,著有《柳泉文集》。釗又案:吳汝綸云:子厚引高、斯[91]以證新、舊,未當,此則各有所見,未易執一而論。
許孟容
齊總自大理評事兼監察御史爲衢州刺史,孟容還制執爭,已揭載於上部卷十二《先侍御府君神道表·許孟容》條下。夫孟容在唐室臺諫中,正色立朝,目無輩流,視還制如風飄落葉,輕而易舉。顧何以於兩世交親之子厚,八司馬案自始以至子厚之殁,前後十餘年間,不一爲援手,以期達到子厚寄書之所懃懃懇戀者乎?吾思子厚爲案內中心人物,不能如抽拔程异之簡而便,倘不能爲八司馬全案求一可通出路,即對子厚個人,無特殊興哀垂德之餘地。吾意公範〔孟容字。〕於此,必籌之至熟,查收拾一憲宗所寵神策軍吏李昱易[92],振拔一憲宗深惡八司馬魁首,戛戛乎其難,夫公範與子厚間,其關繫至要而可先言者殆止於是。
乖龍左耳
南豐曾裘甫《艇齋詩話》載:
韓退之《樹雞》詩云:煩君自入華陽洞,割取乖龍左耳來,予按割龍耳事,出柳子厚《龍城錄》,又馮贄《雲仙散錄》載:崔奉國家一種李,肉厚而無核,識者曰:天罰乖龍,必割其耳,血墮地生此李,未知退之所用果何事?洪慶善[93]注韓文甚詳,而於此獨缺文,不知其如何也?
釗案:《龍城錄》及《雲仙散錄》兩種皆僞書,所載絶不可信,顧裘甫一一不加批駁,殊可怪。又吾見篤學博識如王伯厚,亦稱引《龍城錄》若無其事,裘甫謂洪慶善注韓文甚詳,獨於《樹雞》缺文,吾意此慶善識超伯厚處。
吾七、八齡時,長兄菊年在後園楓樹頂上,摘取鮮白大菌,全家烹食甚美,七十餘年來,吾口絶此味久矣。當時衆指此爲楓樹菌,依《龍城》、《雲仙》二集所記,則松樹及李樹上,都可能有此長物。吾老來曾有句云:赫赫楓林大菌肥,長兄割取佐家醅,閒來苦憶兒時事,曾食乖龍左耳來,即追記此事也。
十年前:吾本乖龍事草一絶,示冒鶴亭[94]丈,丈詫爲天仙化人之筆,惟此類詩不宜多作,切切囑予加愼,余極爲感動,惟詩未留稿,當時如何措詞,已寖忘之爲可惜耳。吾憶潘伯鷹亦曾見此詩,彼拍案叫絶,特未曾規勸如鶴丈。
偶閲柳詩《寄京中親故》:勞君遠問龍城地,及《種木槲花》:“祇應長作龍城守”等句,而知《龍城錄》之誤會所由來,兼記於此,以昭信守。
益知閲吾此條,頗感興趣,述所見於後:
退之《樹雞》一詩,《集》中排列於《送鄭尚書赴南海》後,《左遷至藍關》前,論年代,約在元和十三、四年間。《龍城錄》之出也,當在元和十四年己亥子厚逝世之後,而退之之歿,長慶四年甲辰,僅遲柳歿後五年,於《龍城錄》未必閱過。縱即寓目,以其僞故,亦不肯引用,理至明顯。至馮贄《雲仙散錄》,出版於天祐間,後於退之數十年,更無從窺見。裘甫不在此處細加考核,即指《樹雞》詩引用上二書之一,鑄成大錯。
自宋以來,《昌黎集》版本較多,注者紛紜,獨朱子所校,於此詩采用臨邛韓醇所注:“《茅君傳》,玄中之洞六十三所,第八句曲山之洞,曰金壇華陽之天。”查句曲在江蘇句容縣東南,漢茅盈與二弟來此,因號茅山,而華陽洞之名,殆肇源於此,亦即《樹雞》詩第三句之所從出。第四句紫陽[95]自注:“取譬也”,煌煌三字,尤中窾要。至如《龍城錄》所云:吳綽割取龍耳,意在得珠,與《樹雞》何涉?由此可見:不是退之引用《龍城錄》,而是《龍城錄》作者故弄狡獪,摭拾此詩,編成吳綽一段故事,用以欺人耳。
清初黃鉞[96]左田,亦有《昌黎詩增注證訛》之作,不憚廣搜博覽,以增其未備,證其譌舛,固已費幾許心血!惟於此詩擅將韓、朱兩注刪去,代以《龍城》、《雲仙》二錄,蓋襲裘甫謬說,以致再误,是未能證人之訛,反自留訛,待人辨證,可為一歎。
訾珍
自司馬遷作《史記》,創立《刺客列傳》,荊軻、聶政之名,聞於後世,幾乎無人不知。然亦名限於軻、政二人而已,自此而外,無能更舉一人,爲班行增色,有之惟唐元和年間,李師道所遣暗賊武元衡之刺客訾珍爲例外,何以故?以珍屬桂州訾家洲人,而子厚適爲是洲作《亭記》故。
抗戰期間,吾違難於桂林,一日登獨秀蜂,望見江面一大片青綠草地,十分可愛,人告我曰:此柳子厚所謂訾家洲也,居民皆訾姓,千餘年如一日,吾聞此語,認為游觀勝地,驚歎久之,子厚《記》中,說到“盜遁姦革”,勝地誠宜有是境。至史家號曰刺客,往往爲社會掃除奸惡,究與他盜異致,伯蒼[97]通人,當在地下與訾珍握手一笑如故,吾於是乎記。
鰅鱅
柳州《寄丈人周韶州》云:
越絶孤城千萬峯,空齋不語坐高舂,印文生綠經旬合,硯匣留塵盡日封,梅嶺寒煙藏翡翠,桂江秋水露鰅鱅,丈人本自忘機事,爲想年來憔悴容。
何義門《唐詩鼓吹批語》卷一云:
鰅鱅,魚名,鈍吟[98]以爲鬼蜮,不知出何書。此聯自比空負文采,不得飛躍也。
義門此批飛者鳥飛,明指翡翠,躍者魚躍,明指鰅鱅,批者旣謂此聯爲子厚自比負有文采,則翡翠、鰅鱅,應爲同類美觀之珍禽、嘉魚,何物鈍吟,乃遽指後者爲鬼蜮乎?義門意蓋如此。
釗案:《楚辭·大招》云:鰅鱅短狐,王虺騫只,[99]王逸注:鰅鱅,短狐類也,短狐,鬼蜮也,此即鈍吟所本。夫《楚辭》非僻書,典實為庸童小生之所得知,顧以義門之博而不解此,反指爲彩色繽紛,堪與翡翠媲美之淵魚,其可笑至堪噴飯。鈍吟,馮景字[100],景,康熙間詩人,爲宋牧仲[101]客,風義爲一時所重。曩潘伯鷹善談詩,謂唐人七言長句,有後二句與前六句相反相成之對比作法。此杜子美開其端,如《秋興八首》,李義山踵爲之,《集》中如《淚》,如《茂陵》,北宋楊億以《漢武》一首學義山《茂陵》皆是。吾今以伯鷹之法,繩之子厚此詩,則立見以“憔悴容”爲主腦語,前六句皆歷寫憔悴實況。如身處萬山之中,飯後無俚,坐而假寐以至於日夕,首二句所寫如是;訟庭無事,筆墨生塵,終日無人理會,三四句所寫如是;梅嶺花開,有翠禽小小,綠毛倒挂,若有意形容旁觀人之老醜,此第五句反寫如是。抗戰時,吾在重慶汪山避難,曾於嚴冬梅林,亲見此禽倒挂景象;至惡魚如鬼如蜮,含沙射人,惡毒且隨環境而來,此第六句正寫,毫無疑義。總而言之,皆機事中各種意態,如量表現,第七句乃以丈人本自無機事,反映到己身之憔悴容作結。
釗又案:《大招》云:魂乎無南,蜮傷躬只。洪興祖《補注》:《穀梁子》曰:蜮,射人者也。《前漢·五行志》云:蜮生南越,蜮,猶惑也,在水旁能射人,射人有處,甚者至死,南方謂之短弧。《說文》云:蜮似鼈,三足,以氣射害人。一九一六年夏,余以反袁于役肇慶,見西林[102]捕獲所謂狗魚者,全身烏黑,四足,水陸兩棲,出聲若小兒啼,此余所親見無誤,疑與三足鼈同爲鰅鱅類之南越醜魚。義門諒未嘗見到此類魚,因以美觀嘉魚之名錫之,劉向謂男女在水淫亂所生,瞽說至不足信。
短弧,各本多作狐,段玉裁駁之曰:此因其以氣射害人,故謂之短弧,作“狐”非也,其氣為矢,則其體爲弧,段說正。
釗又案:鰅與蜮聲近,鱅爲鰅之尾聲,鰅鱅爲一魚,猶翡翠爲一鳥,鰅鱅雙簽作兩類魚看,非。鰅鱅,司馬相如《子虛賦》作“鰅鎔”。
或曰:狗魚有足,能陸棲上樹,聲如小兒,此固魚而近乎人者,最初人精遺於水,變胎生為卵生,代代相傳,於是汝在肇慶所見之狗魚,與劉子政[103]在西京所見之蜮,不害爲同類魚。《漢·志》[104]所說“蜮生南越”云者,殆謂此乃發源地,不久而此類魚乃徧孕於全水域,汝能在肇慶見之,是應視爲發現種原,事甚可喜。是說也,愈誕而難信,惟恨西林往矣,不能相語而幷發一笑,又伯鷹繼逝,吾左右更乏如響斯應之解诗高手。
方明
一
吾從范祖禹《唐鑑》中,遇到所用“方明”字甚廣,曩签子厚《貞符》篇第五段,引用《唐鑑》卷四有云:“太宗方明,朝多賢臣”,此“方明”字,應作常語形容詞“方正與英明”解,不可涉及其他“方明”字具體事例,如《莊子》:“黃帝將見大隗于具茨之山,方明爲御”[105],及《南史》:謝裕從祖弟謝方明傳[106]所載各節,都與《唐鑑》所用“方明”字無關,未可混作一談。
二
方明者,通常都指作上下四方之神而言,惠士奇釋“方明”本此立說,王鳴盛《蛾術編》駁之,其說如下:
虞之六宗,周之方明也。方明者,六宗之位,設六玉及六色,象上下四方之神,尊而宗之,故曰六宗。虞禋六宗,而覲四岳羣牧,周祀方明,而覲公侯伯子男,此惠氏士奇說也。考《覲禮》[107]及《注疏》:凡諸侯時會,不問諸侯朝於王,或王巡守方嶽,皆祀方明。方明者,方四尺,設六色:上玄、下黃、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設六玉:上圭、下璧、南方璋、西方琥、北方璜、東方珪。以其合上下四方,故名方;以其神明之象,故曰明。試問六色、六玉,何爲而稱之曰宗耶?
三
冯景《周正改時論》十篇,〔此本錢林《文獻徵存錄》卷一《馮景》篇。〕其第二篇有曰:
《漢·律曆志》引《書序》及古《伊訓》篇云: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朔,〔釗案:商十二月,即夏十一月。〕伊尹祀於先王,誕資有牧方明,班固解之曰:言雖有成湯、太丁、外丙之服,以冬至越茀,〔釗案:“茀”通作“紼”,所以引柩者也。〕祀先王於方明,以配上帝,蓋是年値月朔冬至,故云。《伊訓》之十二月,乃《夏正》十一月,〔釗案:說已見上。〕正冬至郊祀之時,《太甲》中篇亦有“惟三祀十有二月朔”,此商之十二月,夏十一月也,〔釗案:商十二月建子,夏十一月建子。〕爲明年建丑之正月,〔釗案:商正建丑。〕羣臣皆朝正,故伊尹先期以冕服奉嗣王歸於亳,其文本明。
釗案《儀禮·覲禮》:“諸侯覲於天子,爲宮方三百步,四門,壇十有二尋,深四尺,加方明於其上。方明者,木也,方四尺,設六色。天子乘龍載大旂,象日月升龍降龍,出拜日於東門之外,反祀方明。”此說明“方明”雖與惠氏士奇無異,但惠引以釋明六宗,而馮則否,此標示惠、馮兩家之不同處甚大,因爲指示如上。
四
士奇之子棟,承乃父之說而張大之,謂方明即明堂,說列下方:
王者覲諸侯或巡守四岳,則有方明,方明者,放乎明堂之制也,亦謂之明堂,《荀子》所謂[108]“築明堂於塞外以朝諸侯”,戰國時齊有泰山明堂,即方明也。《周書》:朝諸侯則於明堂,《儀禮》:覲諸侯則設方明,故虞禋六宗,而覲四岳羣牧,周禮方明,而覲公侯伯子男,六宗方明,即明堂六天之神,鄭氏傳謂天之司盟非也。
定宇[109]之說,當然踵父義而為之辭,迮鶴壽[110]反其父說,殆未能詳審名父子之主張而觀其通也歟?
五
右舉諸義,指“方明”字有兩解,一泛語,一深察名號,自惠氏父子以下諸說,皆當以江都[111]之術語御之,餘則隨意陳述而已。或謂“方明”祇一解,無兩解,所見爲泛語者,仍是從《書序》及古《伊訓》演變而來,是說亦有理,可兩存。
梁溠
子厚《贈劉院長、張員外八十韻》五言長古有一聯云:朝宗延架海,師役罷梁溠,溠,浸也,梁爲“橋梁”之“梁”,“梁溠”云者,謂架橋浸上,以便行道也,此處“梁”作動詞用,上一句“架海”之“架”字亦然。偶閱錢東生《徵存錄》,記朱石君〔筠〕[112]精通《說文》,於“訓詁之遺可以補”條下,著數語於左:
《春秋傳》[113]:修涂梁溠,溠,荊州浸也,《職方氏》:豫州其浸波溠,鄭注《春秋傳》曰:楚子除道梁溠,則溠宜屬荊州,在此非也。
此將溠固定在荊州甚明,謂荊州水溢曰溠,他處水溢絶不可共是名,然則子厚詩中之“溠”胡指耶?查張員外署官澧州刺史,荊、澧同屬楚地,加以劉二十八之連州,及贈詩人之永州,均相去至近,三人同官一地,固是大致不差,惟吾揣子厚詩語雖帶著“溠”字,而本意絶不拘泥於是。朱石君首引《春秋傳》語,本之《莊公四年》,楚令尹鬭祁除道梁溠,營軍臨隨,夫隨固一蟬聯於楚之小國,然天下水浸何常之有?今日浸在荊州,明日即容許浸在豫州,必謂荊浸可曰溠,豫浸不能共是名,此種經生拘墟之見,柳州通儒,豈肯蹈是?余故爲約略辨之如右。
辭巧或反乞巧
清西泠十子[114]之一虞黃昊[115],字景明,嘗薄柳州《乞巧文》,更作《辭巧文》,人賞其工,以是知其爲遠到器。後雍正初年,常熟陳祖范,字亦韓,另作《反〈乞巧文〉》,其亂有“寄語天孫,人皆乞巧,我獨乞拙”等語。查景明文無從考知,而亦韓文赫然在其遺集中,今請錄存如左:
夫何生初之渾沌[116]兮,日鑿一竅而天眞失,昧五性之靈明兮,恣人欲之膠窒,人皆曰余知兮,世營營如蟣蝨,心不同其似面兮,吾惡測夫謬巧之百出?其巧伊何?詭譎紛拏,疑若無而又有,似欲近而又遐。忽海市而蜃樓兮,現變幻於顷刻,忽雷奔而霆擊兮,厲森森之劍戟,忽雲收而雨霽兮,欲覓之而靡迹,爲鬼爲蜮,含沙潛射,如脂如韋,柔甘滑澤。觀其巧於言兮,則貝錦騰文,奪織女之七襄[117],觀其巧於行兮,則鑿空架虛,鵲飛去而成梁,觀其巧於謀兮,則網羅密布,致蛛絲之暗張,豈其皆乞巧於天孫兮,成此紛紛而攘攘?世道以巧而日徂兮,人心以巧而日亡,孰知夫大巧之若拙兮,徹聰墮明與造化而渾忘?亂曰:寄語天孫,人皆乞巧,我獨乞拙,拙於謀身,可以全吾眞,拙於處事,可以守吾義,拙於仕宦,可以無後患,善哉拙乎!腹中書,犢鼻褌,聊以晒之當典故。〔釗案:“致蛛絲之暗張”句,“致”字原缺,依意妄補。〕
元楊鐡崖有《乞巧效柳儀曹》一篇,見本集中,因辭繁不全錄,錄其最後歌辭曰:
彼木者樗[118],不才而自如兮?彼獸者狙,恃巧而卒自屠兮!巧者自巧,吾不知其巧,愚者自愚,吾不知其愚兮!游無為兮為途,休無用兮爲居!吾不知抱朴翁之徒、還眞子之徒兮!
所謂抱朴翁及還眞子何指,待考。
子厚官重人窮
《韻語陽秋》卷十一記子厚官重云:
郎官之選,唐朝尤重,順宗初政,柳子厚爲禮部郎,《與蕭俛書》云:“僕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裏行得禮部員外,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杜子美一檢校工部爾,而詩中數及之,衒詫[119]不已,如《贈蘇徯[120]》云:爲郎未爲賤,其奈疾病攻?《寄薛據[121]》云:雖云尙書郎,不及村野人;《復愁》云:才覺省郎在,家須農事歸[122];而《入六弟宅》[123]云:令弟雄軍佐,凡才汙省郎,如此類不可勝數。鄭谷[124]自好稱老郎,《贈秀上人》詩云:惟恐興來飛錫去,老郎無路更追攀;《訪策禪者》詩云:初塵芸閣辭禪閣,卻訪支郎是老郎;《春陰》詩云:舞燕歌鶯莫相認,老郎心是老僧心是也。至於《轉正郎》則云:止陪鴛鷺居清秩,濫應星辰浼上天;《省中作》則云:未如何遜無佳句,若比馮唐是壯年,是未免於衒詫者。
旋又記子厚人窮云:
柳子厚可謂一世窮人矣,永貞之初,得一禮部郎,席不暖,即斥去爲永州司馬,在貶所歷十一年。至憲宗元和十年,例召至京師,喜而成詠,所謂“投荒垂一紀,新詔下荊扉”;又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是也。旣至都,乃復不得用,以柳州去。由永至京,已四千里,自京徂柳,又復六千,往返殆萬里矣,故《贈劉夢得》詩云:十年顦顇到秦京,誰料翻爲嶺外行?《贈宗一》詩云:一身去國六千里,萬里投荒十二年是也,嗚呼!子厚之窮極矣。觀《贈李夷簡書》云:“曩者齒少心銳,徑行高步,不知道之艱,以陷於大阨,窮躓隕墜,廢爲孤囚,日號而望者十四年矣。”當時同貶之士,程异爲宰相,而夢得亦得召用,則子厚望歸之心爲如何?然竟不生還,畢命於蛇虺瘴癘之區,可勝歎哉?
釗案:古著述所謂詩話,大抵俗人無事,偶存未廢之閒散筆墨,說不上有何價値。計立方之爲人,何足以知子厚!凡彼云“官重”,殆作者自重之,惟“人窮”亦然,說不上與子厚有何直捷關涉。蓋子厚在順宗朝,得禮部郎,與聞王叔文政績,爲時不足一歲;永州十年散職,未嘗有一事堪予記錄,至考其可存遺文,大率在永爲之,其彪炳千秋之山水八記,亦惟爾時執筆有可能,移而入柳,職責加重,餘兩記祇不過留備遺忘之簿記式雜稿而已。立方所云官重,此除四年間裹鹽問臘之殊音卉服,別無可紀,吾憶朱梅崖引方希直[125]語:“安知天所以窮之者,非所以厚之,而烜赫於一時者,非甚棄之耶?”此正子厚自覈如是,外人何足知之?
陳景雲點勘《柳集》
近有署名蟫勘者,於香港《大公報》投一小文如下:
清初江蘇陳景雲,撰《〈韓集〉點勘》四卷,《四部備要》所印明徐時泰[126]東雅堂本《韓集》已附刊之。陳於《點勘〈韓集〉》成書後二年即雍正七年,又爲《〈柳集〉點勘》四卷,未刊,稿本爲武昌徐行可[127]所得,至一九三六年,始由上海蟫隱廬刊印五百冊。其考訂探索之勤,創獲之多,似尙過於《勘韓》之作,如《童區寄傳》,傳世《柳集》各本皆爲:童寄者郴州蕘牧兒也,而陳氏以爲應從古《文苑》本,作“柳州蕘牧兒”。以本文有“刺史顏証奇之,留為小吏”之語,據《舊唐書》:貞元廿年,証除桂州刺史,柳州正桂管所部,而郴州則係潭部〔湖南〕屬郡,與顏邈不相及。且《傳》言:桂部從事杜周士爲余言之,更明其與潭部無涉。
細閲右文,語語切實,又“蟫勘”屬徐行可化名,而蟫隱廬為羅振常[128]所設,文殆行可執筆爲之無疑。愚刊本編,雖訂正“柳”字在先,然為尊重徐君校書之正確性,不亞於售書之勇往,因樂爲聲明如右。
釗案:景雲字少章,吳江人,出何屺瞻之門,湯斌撫吳,試士拔置第一。以母老絶意仕進,每有延請,皆堅謝不赴。凡經、史、子、集,地理、制度,下及稗官,無不綜覽,而尤深於史學。各種校誤,柳文獨精,惟惜遲出,爲書估所玩弄爾。子黃中,字和叔,號東莊,乾隆初,應鴻博,不遇。
少章父子,李元度《先正事略·經學門·何屺瞻》下,均有名,惟制行紀載綦詳,而於考據無甚稱述,本編因無法錄存。
李蒓客意中山水記
蒓客於咸豐辛酉十月二十三日所為日記中,錄一文如下:
閲柳柳州永州山水諸記,泓崢蕭瑟,讀之移情。僕性好山水,又得生越中,泉石膏肓,非恆人所喩。顧家居村郭間,面城背市,不見一山,惟困學樓之北窗,遙見臥龍一角而已。去家數十武,近市,有一酒家,其家有小閣,極陋而壞,開其牖,盡見西南諸山。予時過飲,肆主人釀酒極薄,而多儲魚肉、蝦蟹、蔬果諸佐酒物。予素不能飲,惟求酒一杯勺,多具食物,其閣雜陳瓶盎、敗牀、破甕之屬,無一人登者。肆人見予至,輒掃地拭几席,進盤飧,累累滿前,予每據牖,指點諸峰遠近隱現,往往至晚歸,歸亦醺然有酒意以爲樂。嘗買屋湖塘,又借柯山沈氏空宅以居,皆不成,欲置小舟,載書恣其游,亦不就,以故家居三十年,笠屐游賞之跡可數也。平生所慕山水之名他州者,若杭之西溪,睦之桐江,台之天台,甌之雁蕩,歙之黃山,蘇之楞伽、鄧尉,吳興之道場、甓浪,以及太湖七十二峯,則近而不必亟。若洛陽之嵩少,西安之太華、終南,池之九華,韶之羅浮,蜀之峨眉,閩之武夷,江之匡廬,以及粵西之桂林、陽朔、荔浦,則遠而不可兼。其寤寐飲食不忘,獨於楚南,每讀柳記輒神往,乃生長會稽巖壑之地,日相處而不得日相接,客游惟武林[129]、西湖爲稍數,而居京師塵中,乃忽忽三載。嗚呼!世人之能知山水者無幾,知之而深嗜之者更少矣,有能深嗜如予者,而牽掣蹉跎如此,是可歎也。歲月有限,筋力就衰,予於天下最不喜京師,而無事廢處者三載,京師惟西山稍可游,而閉戶坐困不得往。比日病甚,一念及都市人物塵土之狀,益胸腑作惡,坱悶欲絶,而思故鄉之勝,即欣然忘病,又時覺身之在深山野寺中,烟雲爲息,泉瀑爲聲,松蘿為食,幽寂爲色,而猿鹿魚鳥爲羣也。次律[130]續涅槃之經,永叔悟神清之洞[131],夙根不昧,或由於斯。今日病少間,倚枕看《西溪》[132]、《鈷鉧》[133]諸小記,如見故人,如話前事,茶餘粥頃,爐火通紅,暖日滿窗,藥烟未歇,簾外鳥聲、落葉聲,靜若答和,空庭寂然,殊不知身世之苦矣。
“意中山水”云者,乃吾強立一名,以便錄存蒓客日記中一文之所爲也。蓋蒓客產於名山水之鄉,而一生生涯,無法與眞山水接近,又性於天下最不喜京師,而終身被束縛於名韁利鎖中,一步不得轉動,所記山水,特不外流連於意中形像而已。從來文人殊未易擺落此一窘境,倘子厚名不罣貶籍,亦無自密邇於永州聖地,於是吾所謂“意中山水”者,終不過糜爛於依稀髣髴間而已,曷勝浩歎?
《饒娥傳》與胡稚威
《胡稚威集》中,有《與朱孝廉》一書,言爲高邑烈女作傳事,李越縵曾親加圈點,並題:“厚自矜重,文亦峭厲可喜”兩語,可見越縵爾時〔釗案:時在同治甲子二月。〕興會之高。請先將胡文過錄於下:
僕初至京師,聞有道高邑女事甚烈者,少時足下相見,囑旌以文辭,既而又述其父兄、及其邑之欲不朽之者勤勤之意,則嘗許爲之傳。夫文章所存,凡以達道贊義、宣德揚烈也,苟其人事無與乎稱述,亦何爲爲之。人與事足稱述已,雖爲之若其未嘗爲之,非其人不能。即其抑氣趨陋,求悅乎俗,且俗至不足道,將以吾之辭從而悅之,其恥且鄙,視不能者奚啻倍甚。〔釗案:“甚”字疑“蓰”之聲誤。〕僕觀古人當時遇世可感欷事,率慷慨作之,楊光祿於唐貴梅[134],歸寺丞於張烈婦[135],並不待求請,咸爲激彰。光祿未暇論,寺丞於文章尤有名,其於張氏非徒傳之也,至反覆數四,與俗人相撑拄,以爲人倫節概託係之重,〔釗案:“託係”之“係”,當是“付”字形譌。〕要必自伸其辭,不肯計謗毀於齷齪者。近世於文章絶無解者,但得豎夫芻兒塗巷語言,乃謂之工,反是乃謂之不工,工不工傎悖若此,彼其作者肯徒謂之?〔釗案:越縵於本文“謂”字上作一記號,意謂此是誤字,但如何誤法,卻未說出,鄙意當是“為”字去聲讀之音譌。〕柳河東碑饒娥,范曄傳皇甫嵩妻,李習之傳楊烈婦,雖古今傳之,其於辭猶未工。僕嘗觀《三國志注》、《五代史》,皇甫士安敘龐娥親[136],歐陽公敘李氏[137],與習之《高愍女碑》,激發盡意,可爲工矣。假出自今世,使衆讀之,必有背嫉交訾,深相不善者。嗟哉!凡人行事,自聖賢豪傑、忠臣孝子、悌弟信友,奇行異節,欲使聞於後,要不能不藉文以傳。今之俗人知託乎文矣,顧懵其能者,偏好其不能者,敝潰陋鄙,一至於此,可爲憫笑者也。夫樂蟁[138]之者,未可與調清角,故僕於一切以文辭來請者,率謝不願爲。惟女事白著聳切如此,又中以曩者之說,遂爲撰次貽足下,或有不蔽乎俗,能通其意思,審其語讀者,然後稍示之,毋輕傳。
釗案:文中提到柳州所爲《饒娥傳》,是此傳當然與本文有關,一言蔽之,文稱:“人與事足稱述已,雖爲之若其未嘗爲之,非其人不能”,所謂其人,大抵指柳州一類人而言。竊考柳州爲饒娥立傳,說不上有人事請託,作者並亦絶不計較文問世後,所中於社會之影響何似。凡吾人所見到者,止於作者就事論事,羣衆之估價達何領域,一切聽之羣衆而已。若夫石笥山房[139]則不然,吾揣石笥設肆售物,第一問社會之銷售量如何,如量不大,或認貨不清,吾人不當隨意放盤,吾意此石笥與柳州立脚點根本不同之處。石笥此一緊縮態度,自始做不著大生意,亦不足以控制社會眞經濟命脈,識者其謂之何?
嘗論文章以時爲帝,今日去柳州草《饒娥傳》,已千有餘年,吾覺文價無多大損毀,而石笥文反若遠遠瞠乎後矣。曩樊雲門[140]見吾爲何遂[141]母像草一文,銳加贊賞,吾不甚理解。夫雲門,越縵之弟子行也,越縵謝世,吾猶未冠,當然與之無文字交涉。然若越縵師弟,一時並存,翻與吾接,吾感到性去越縵近,而距雲門反遠。倘或要吾說明其故,吾難於作答,似猶過於雲門賞鄙文時,推之石笥與吾介見,彼作何想像,吾雖無從理會,顧彼戒吾輕傳其文,將在勢不得不然。嗚呼!唐楊汝士[142]句云:“文章舊價留鸞掖”,茲吾所謂鸞掖,奈時時變易其價何哉?
包愼伯序《石笥山房集》,謂少讀徵君文於坊選,曾求《集》五、六十年不可得,惟吾亦然。獨吾所見石笥文,乃章、胡合稿中之八股,〔章乃章金牧[143]。〕非古文也,諒愼伯曩所見亦八股。
釗又案:《柳集·饒娥碑》:“黿魚鼉蛟,浮死萬數,塞川下流”,吾疑“下流”之“下”字,乃係“不”字涉下文“鄱旁下民”而誤,特藉此會更正,以諗通識。
又案:右說乃吾九十一歲病後隨意寫成,不料持與前編《饒娥碑》原簽互核,致成正負兩歧之筆,不勝悵悵。然翻覆推衍,覺湖現兩屍,魚鼈隨死者衆,妖妄性不大,不必看作與子厚推天引神之舊知識,適成背反。且子厚之老友元藇,乃饒州之正士,文可能由藇託爲之,曩謂無人事請託,殆由想不著藇之故,因此兩說駢立,如使兩面鏡飜覆雙照,像乃愈眞,讀者諒之,吾文一落筆,即不欲任性塗抹也。復次:文中“塞川不流”之“不”字,視前簽已改正,喜今昔意合,尤樂予錄存云。
班馬
此二字作兩種解釋看:一,兩文順列,視“班”爲“馬”之形容詞。《左傳》:“邢伯告中行伯曰:有班馬之聲,齊師其遁”[144],注:“馬不相見故鳴”,此馬有告別之聲,合乎“班”爲形容詞之第一種解釋。如蘇頲詩:黃鶯急囀春風盡,班馬長嘶落葉催[145],班馬者,謂毛有班駁,“班馬”對“黃鶯”,詞性顯然。二,兩文駢列,字皆指姓,古來此二姓之最顯著者,莫如班彪、固父子,及司馬遷與相如,前者出東漢,後者兩俱西漢,以人之時代性言,字應順稱“馬班”,不應逆稱“班馬”。然如晉、唐最先突出之兩則:甲,《晉書·徐廣傳論》:“丘明旣沒,班、馬迭興,奮鴻筆於西京,騁直詞於東觀”。乙,杜牧詩:高摘屈宋豔,濃熏班馬香[146],兩皆指固與遷,或固與相如,又出生皆東、西漢倒轉。最後一例,就吾所見,乃宋嘉興婁東發[147]〔機〕所撰《班馬字類》五卷,[148]此左海林石廬[149]〔亞傑〕有說明如下:
本書有樓鑰序,東發跋,據《四庫提要》,以樓鑰序稱爲《史漢字類》,案司馬在前,班固在後,倒稱“班馬”,起於杜牧之詩,於義未合,宜從鑰序之名。此明仿宋精刊本,有寄巢[150]手跋,自稱道光丙申冬呵凍書,下鈐“菡卿”朱文方印。
序所謂杜牧之詩,當即右引“濃熏”句,此趁韻外別無深義,毋取論列。或曰:牧之弟曰顗,有異才,而病目不可治,牧假崔岐名題詩於顗門曰:贾馬死來生杜顗,中間寥落一千年,由班而上數賈,益逼近遷矣,此殆牧爲文大不滿於遷,步步爲營迫之,趁韻之說,了不足信。或又曰:為趁韻也,詩可改爲:屈宋高摘豔,馬班濃熏香,何必將不可倒顛之字倒顛之爲?是說亦可信。迤邐至於清初,“班馬”字似猶通行一時,吾讀錢東生《徵存錄》稱:“讀書喜掇拾奇字,嘗云:奇字古人常用,於古詩爲宜,班、馬等賦是也,方今文尙古,吾黨之士,獨不訪子雲之亭,熏班、馬之香乎?”此“班”、“馬”字疊用,語本田山薑,此可見爾時風氣一斑。
吏盜
《吏盜》者,新城魯繽別立名,求與柳子所謂《吏商》商兑,期於廉吏之爲利更溥也。繽字賓之,與絜非同輩行,嘉慶二十二年丁丑進士,旋丁母憂歸,遇症卒。遺文不足四十篇,附於《山木集》後,世間之知有魯賓之文者蓋寡。
子厚曰吏商,賓之曰吏盜,商之與盜,為程相去幾何?此吾人應先校量之第一義。賓之之言曰:
柳子厚曰:“吏而商也,汙吏之爲商,不若廉吏之爲商,其為利也溥。”余曰:吏以汙名,是烏得爲商?直盜而已矣。
此賓之文開宗明義數語,語爽而義正,惜《山木集》校刻不精,譌字疊出,幾於使人讀不下去。吾原欲爲世人鮮知之文士,少留遺墨,不意文之錯亂,至難理解,因而吾追幽鑿險,無從更進一步,悲夫!
王叔文
王西莊《十七史商摧》卷十四[151],《〈順宗紀〉所書善政》條云:
順宗在東宮,叔文被知遇,及即位,遂得柄用。然德宗以貞元二十一年正月崩,二月,順宗始御丹鳳樓,大赦,叔文以前司功參軍、翰林待詔,爲起居舍人,充翰林學士,旋又爲度支鹽鐡轉運使副,五月,爲戶部侍郎。至七月,即以物論喧雜,藩鎭上牋,皇太子指斥其撓政,詔皇太子勾當軍國政事矣。八月,皇太子即位,是爲憲宗,奉順宗爲太上皇,叔文即貶渝州司戶矣。然則叔文之柄用,僅五、六月耳,所書善政,皆在此五、六月中。如二月辛酉,貶京兆尹李實爲通州長史,甲子,諸道除正勅率稅外,諸色雜稅並宜禁斷,除上供外,不得別有進奉,三月庚午,出宮女三百人於安國寺,又出掖庭教坊女樂六百人於九仙門,召其親族歸之,五月己巳,以右金吾衛大將軍范希朝爲右神策統軍,充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鎭行營兵馬節度使;六月丙申,二十一年十月已前百姓所欠諸色課利、租賦、錢帛,共五十二萬六千八百四十一贯、石、匹、束,並除免;七月丙子,贈故忠州別駕陸贄兵部尙書,謚曰宣,贈故道州[152]陽城爲左散騎常侍。以上數事,黜聚斂之小人,褒忠賢於已往,改革積弊,加惠窮民,自天寶以至貞元,少有及此者。夫《舊書》非眞有取於叔文,欲表其忠,故於《順紀》如此之詳也,特其爲書之體,紀載善惡,事蹟必明且備,而叔文之美,遂於此見,使後世讀書有識者得以爲據。《新·紀》[153]減字縮句,專尚簡嚴,且其立意務欲與《舊書》違異,故順宗一朝美政,刊削殆盡。
唐順宗一朝之短簡紀載,《新》、《舊》兩唐書顯有違異,西莊舍《新》取《舊》,不過惡子京故掉文墨,以示別於前辈,並非所錄事迹,定有多少不可踰越的不同。觀於叔文任職,由二月至七月,所舉落落數大政,亦幾於屈指可盡耳,就中惟調用右金吾衞將軍一事,與宦寺隱有抵觸,餘均兩無關涉,談不上有何利害出入。嘗考五月調范希朝統神策軍,叔文七月即落職,此短短兩、三月間,正叔文與諸宦官實際衝突之時。渝州再貶,大局敉[154]寧,說者謂希朝被任統軍,俱文珍等初猶無覺,吾以爲此史家之讏言,天下那有刀在頸圍木然無感之理。依情揣之,解除宦者兵柄非小事,叔文不先得到順宗承認,未可妄動,同時宦者敏感到此,相應而生斬草除根之毒計,尤事勢大大可能。加之順宗是多子之主,斯時諸兒競逐,形勢急迫,彼此攘奪,非殺不可。《舊書》稱舒王誼薨於永貞元年十月,斯由明眼人視之,固顯然幽薨也,十月定推遲公表所爲。迨憲宗與諸宦協謀,歸諸一是,在商臣躬行大事之下,主從統歸暴滅,不難想見。此除諸子謀篡者外,餘如隨侍李忠言、牛貴人等,渺無踪影,斯可爲當時毒手所掃,不言可知。又同時小臣李復言寫《續幽怪錄》,暗指順宗終於幽崩,與吾曩記李誼之驟即幽薨,後先掩映。顧正史一無可察之迹,惹人懷疑,故史家陳寅恪晚年,一再簽述,讀者幸注意及之。
王壬秋[155]評柳
十年前,余讀《湘綺樓說詩》,曾摘記在柳文書眉上,茲轉錄於下:
重校《湘軍志》畢,信奇作也,實亦多所傷,有取禍之道,衆人諠譁宜矣。韓退之言:修史有人禍天刑,柳子厚駁之,固快,然徒大言耳,子厚當之,豈能直筆耶?若以入政事堂相比,則更非也。政事堂就事論事,史臣專以言進退古今人,無故而持大權,制人命,愈稱職愈遭忌也,若非史官而言長短,尤傷心矣,沅浦[156]言未可厚非。[157]
是乃壬翁晚年自懺之言,殊可取。此老我平生未嘗見過,民初反袁告終,翁已在湘病歿,書此憮然。
余柳文書眉上,復錄有湘綺《法源寺留春會宴集序》,民國甲寅作。湘綺發布此文後,即襆被返湘,未幾化去,此文是否最終遺墨未可知,詞如下:
法源寺者,故唐閔忠寺也,余以己未〔咸豐九年。〕賃廡過夏,居及兩年。其時夷患初興,朝議和、戰,尹杏農[158]主戰,郭筠仙[159]主和,而俱爲清流,肅裕庭[160]依違和、戰之間,兼善尹、郭,而號爲權臣,余爲裕庭知賞,亦兼善尹、郭,而號爲肅黨。……其時湘軍方盛,曾、胡犄角,天子憂勤,大臣補苴[161],猶喜金甌之無缺也。俄而大沽失機[162],蘇、杭並陷,余同郭還湘,肅從西幸,京師被寇,龍髯莫攀[163],顧命八臣,俱從誅貶。自此東南漸定,號爲中興,余則息影山阿,不聞治亂。……
甲寅者,即余在東京發刊雜誌討袁之歲[164]。
在亡
在亡猶言存亡。柳子厚《酬韶州裴使君》詩有云:在亡均寂寞,零落間惸[165]鰥,又《長沙驛前南樓感舊》云:海鶴一爲別,存亡三十秋。此於前一首“在亡”易言“存亡”可,後一首“存亡”易言“在亡”,幾於不可,詩之所以號曰聲詩,竅要在此。蘇子瞻《上元夜游》絶句云:縱橫滿地霜槐影,寂寞蓮燈半在亡,下一句有四字取於柳,儻當時子瞻無柳句在胸,則詩或改爲“槐影縱橫霜滿地,蓮燈寂寞半存亡”矣,設想至此,可發一粲。
釗案:《漢書·爰盎傳》稱:“且緩急人所有,夫一旦叩門,不以親爲解,不以在亡爲辭,天下所望者,獨季心、劇孟。”師古釋“在亡”一語曰:“或實在家,而辭云不在”,此明明以“不在家”牒“在亡”,是以動詞加名詞上而成一複合語,〔在,動詞,亡,名詞。〕與上引柳、蘇兩家詩之雙名駢立,顯然異致。〔如柳詩以“在亡”對“零落”,皆雙名駢立。〕吾國文法,詞以孳乳而不同性爾爾,讀者應予深深注意,因爲委曲疏釋如右。
又子瞻《桄榔杖寄張文潛》一首起韻云:睡起風清酒在亡,身隨殘夢兩茫茫。次公注[166]:“言酒氣或在或亡也”,此是雙動駢立,一望而明。
楊白花
楊白花,風吹渡江水,坐令宮樹無顏色,搖蕩春光千萬里,茫茫曉日下長秋,〔原注:長秋,皇后宮。〕哀歌未斷城鴉起。〔原注:《南史》[167]:魏楊白花,武都仇池人,少有勇才,容貌瓌偉,胡太后逼幸之,白花懼禍,會父大眼卒,白花擁部曲南奔於梁,太后追思不已。子厚樂府小曲如《楊白花》,似得太白遺韻。許彥周曰:言婉而情深,古今絶唱。劉辰翁曰:語調適與事情俱美,餘音可以泣鬼神。唐汝詢[168]曰:唐人用樂府舊題,咸別自造意,惟此為擬古。〕
釗案:楊大眼,後魏楊難當孫,驍捷冠一時,太和中除平東將軍,荊州刺史,白花,大眼之子也。太后旣失白花,爲作《楊白花歌》,使宮人晝夜連臂蹋蹄歌之,聲甚悽斷,一說不令連臂者歌,未知孰是。楊白花歌,除子厚外,少見有他人作,遠不如明妃曲之氾濫,獨清咸豐間山陽[169]魯一同[170]《詠楊白花》〔見《通甫類稿》〕如下:
楊白花,春風能吹爾,吹爾作花還作雪,又能吹入深宮裏。深宮不可居,春風還相欺,愼勿隨風渡江水。渡江化作江上萍,一去煙波千萬里。
此歌幅度與字面,都接近子厚作,此果通甫擬古為之,抑以唐汝詢語爲戒,別有所用意,殊未易曉。獨子厚詠白花,或於論六逆時,意在爲“淫破義”覓一例證,此於本編上部三卷《六逆》第三款中有闡發,茲不贅。
再記原廟
何孟春《敘錄》卷二載:
漢惠帝築複道於武庫南,叔孫生曰:奈何令後世子孫,乘宗廟道上行哉?惠帝大懼,曰:急壞之。叔孫生曰:人主無過舉,願爲原廟,益廣多宗廟,大孝之本也。生始諫帝是矣,而終教之以遂過何也?柳宗元《桐葉封弟辯》云: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當,十易不爲病。“天子無戲言”之云,非周公所宜用,而叔孫生曰:人主無過舉,知複道之失,而又爲之辭,是得爲引君于當道者邪?且天子之廟,古也有制,原廟又何爲者?《書》曰:黷于祭祀,時謂弗欽[171],而生欲廣多宗廟爲孝之本,我未之前聞也。
根據右文,重檢子厚所草《沛國漢原廟銘》,不覺如下感想,紛起於內。蓋子厚一生不信神佛,且反封禪甚力,遽謂其贊同惠帝詔郡國遍立原廟之事,殊難索解。吾細勘柳作,見其以沛國爲職志,若謂此種漢原廟也者,不得移之其他地域。又文曰:“此所以成終而成始也”,知其追始高祖《大風歌》[172]意,〔歌有“威加海內歸故鄉”句。〕無忘對沛父兄“吾魂魄猶思沛”之遺言。事以沛始,即以沛終,不得濫推於郡國以逞淫祀,此於句裏行間,絶易通解子厚之行文本意。《銘》曰:“定宅咸陽,以都上游,留觀本邦,在鎬如周;原念大業,肇經茲地,乃專元命,亦舉嚴祀,魂遊故都,永介丕址,[173]勒此休銘,以昭本始。”煌煌銘文,用志彌顯,此固非不肖子孫之妄興土木,愚昧羣衆之黷亂祀典,所得造作黑白,貽累往哲者也。雖然,此其意可與智者道,難爲蚩蚩者言,與其混滄浪而濯纓[174],何如堅崖岸以立幟,大凡此類關頭,子厚自始嚴立限斷,不著一字可也。夢得當年整理遺稿,未能將此文削去,以昭清白而免混淆,大是恨事。燕泉反擊疊牀架屋之原廟制,子厚有知,諒當歡迎此一身後益友已。
城成周
《非〈國語〉》中所載《城成周》一款,是子厚及呂化光非常注重之史實,本編曾經一再紀錄。至“成周”二字作何解釋,成周何以須城,萇弘畢竟是何等忠貞等等,楊升菴在《丹鉛總錄》中,頗有不少陳述。今特摘錄若干條如下:
西周,王城也,今河南;東周,成周也,故洛陽。
澗水東、瀍水西,王城也,朝會之地也;瀍水西,下都也,處殷頑民之地。王城在瀍、澗之間,下都在瀍水之外,所謂下都,即成周也。
平王東遷,定都於王城,子朝之亂,餘黨多在王城,敬王畏之,徙都成周。
成周在王城之東,故《公羊》以爲東周,萇弘謂敬王爲東王;王城在成周之西,故《公羊》以為西周,萇弘謂子朝爲西王。
天王入於成周,下都也,旣入成周矣,曷不遂入王城?子朝之餘黨在焉故也。
故萇弘之建議城成周也,謂之遷都,其任怨也大矣,非忠之至者其孰與於此?
右數條羅羅清疏,將當時地理及政象,和盤託出,使吾人追求周史,一目瞭然,楊升菴實是一個讀書有用之才。
書《論石鐘乳書》後
有揚州醫生耿鑑庭[175],名胤湋,手捧論文一通,倉卒見訪。文如下:
《外台秘要》[176]第三十七及三十八兩卷,專論服石與石發,並記載晉及南北朝以來治療石發之醫方。因爲此一種病,後世已經絶迹,該兩卷書,目前無人注意。須知當時石發病流行,乃發源於人服寒食散,人何以要服寒食散?則是受到方士煉丹以追求縱慾生活之故。
服寒食散之目的有四:一、要求生命有限延長,二、要求生命絶對延長,即長生不死,三、美容顏,四、有助於媚內。
寒食散所包涵之藥,不外石鐘乳、硃砂、赤石脂、紫石英、硫磺種種。因為此散入腹,宜於與冷物相配合,遂名之曰寒食散。號稱服散,或曰行散,或曰服石,都是異名同性。服此藥後,毒氣發揚,名之曰石發或散發。散發之症狀甚多,凡發燒發熱、生大痛疽、各處潰爛、神志顛狂等皆是。上舉各藥,原為治病而設,用之適當,確能起死回生,然有一般求長生之人,任意亂喫,反而發生許多疾病。《世說新語·言語篇·注》:引秦承祖[177]《寒食散論》曰:“寒食散之力,雖出自漢代,而用之者寡,靡有傳焉,魏尚書何晏首獲神效,由是大行於世,服者相尋。”宋明帝劉彧因見到服是藥而受害者多,曾下詔曰:“豈意始時之益,不計後日之損,存前者之賞,抑當今之罰。”餘類推。
服散亦談何容易?因當時士夫多醉心於此,影響所及,對於人生性習及社會風尚,都有若干變更。泛而言之:服散之後,往往變成暴燥狂傲。蓋服藥後,須避風免致擦傷皮膚,因崇尚寬衣緩帶,衣制為之一變,又因輕便涼透,不著履而著屐。復次:服藥後不能常換衣服,士夫身上因而生蝨,所謂捫蝨而談,世並不以為怪。查服散之風,直到唐代青娥丸之發見,方緩緩冷落下來。蓋服石致死者,唐以前碑文中不勝其數,中唐末期,賈胡李摩訶獻青娥丸於郑絪,鄭加以宣揚,始代五石散流行於世。總而言之:自服散以來,新增許多畸形病症,當時醫者,為應付此,曾設想多種方法,尤其在外症治療上,得到不少進步。
右錄舊作《中國醫學史稿》之一節,將魏、晉以迄隋、唐服石源委,略述其梗概,以下討論柳文中有關問題。
柳州《與崔連州論石鐘乳書》,反覆說到此乳之品種規格。柳恐崔服石不輟,行爲連州土產燥悍所中,曾勤勤加以勸誡,崔即徵引地理證驗作答,尚迷於道地藥材之說。柳作此書以解之,舉若干事例,說明道地是其一端,而品種規格尤爲重要。後崔氏竟以服石死,此可於《故永州刺史流配驩州崔君權厝志》中見之,謂後餌五石,病瘍且亂。又《祭姊夫崔使君簡文》,有“道不可常,病惑中途,悍石是餌,元精以渝”等語。柳對服石之爲害,固甚深悉,但仍認爲品種、規格佳者,即可益人,故於《論石鐘乳書》中,對比其損益。如由其精密而出者,則油然而清,炯然而輝,其竅滑以夷,其肌廉以微,食之使人榮華溫柔,其氣宣流,生胃通腸。壽善寧康,〔釗案:原作“康寧”,愚謂此應倒轉,以康、腸為韻。〕心平意舒,其樂愉愉。由其粗疏而下者,則奔突結澀,乍大乍小,色如枯骨,或類死灰,淹顇不發,叢齒積纇,重濁頑璞,食之使人偃蹇壅鬱,泄火生風,戟喉癢肺,幽關不聰,心煩喜怒,肝舉氣剛,不能和平。又於《零陵郡復乳穴記》:謂石鐘乳,餌之最良者也,再三稱讚,是仍爲當時士夫之積習所囿。實則所謂精密而出者,若恣意服食,亦同樣能致病,所謂粗疏而下者,若不濫用,損人並不至如所論之甚。況五石散中,原非鐘乳一物,尤悍者尙有硫磺,其僨事似不能全责粗疏而下之鐘乳也。
右文乃耿醫生親爲之,本集所關石鐘乳問題,得名醫生詳爲董理,應是申柳必不可少之工作,吾甚喜獲此文以昭鄭重。按鄭絪爲子厚所甚接近之先輩,其《廣南節使謝出鎭表》,即子厚代作,見本集第三十七卷。吾問醫生青娥丸之出處,彼答稱:見《醫文雜誌》,並朗誦絪絶句一首:晚年持節向番隅,人事兼加藥力殊,收得風光歸掌內,青娥休笑白髭鬚。並云:青娥丸以補骨脂與胡桃肉雜成之,今仍使用。吾詢醫生家世,彼稱唐號十才子之耿湋[178],河東人,與寒家雖非嫡系,然同出一源,有譜系可考,吾家由陝西遷山東,復僑寓揚州云云,吾因樂爲紀載,以重史實。
唐邠王李守禮窖藏石鐘乳記〔附〕
王益知
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我國各地發掘歷史文物甚夥,已在故宮展出,就中如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夫婦墓中之金鏤玉衣,爲前所未見,其次則唐邠王李守禮窖藏諸品,尤屬突出珍聞。
查窖藏文物中,如硃砂、英石、琥珀等礦質藥物,與同地掘出煉丹之工具,並陳一起,足以說明李家王朝上層階級,爲方士所惑,喜服金石藥餌,成爲癖好,《柳集》中如崔簡、周君巢、李睦州,以及服硫磺之韓退之,均其流亞。而今所發見李守禮窖中之石鐘乳,盛以圓形銀盒,凡二具,其一盒蓋內標:“上上乳十八兩”,另一蓋標:“次上乳十四兩三錢堪服”。兩行墨蹟,猶是唐人手筆,並已切成薄片,寬僅分許,潔如凝脂,白光四射,爲出自貴家,崔簡輩夢想不到之妙品。吾人一觸眼簾,不禁聯想子厚《論石鐘乳書》所云:“由其精密而出者,油然而清,炯然而輝,其竅滑以夷,其肌廉以微”諸語,眞堪兩兩印證無訛。
尋邠王李守禮,爲章懷太子賢之子,玄宗乃其從弟,因嘗稱天子兄以自豪,《新》、《舊》兩唐書均有傳,不再多贅。安史之變,其人已歿,所謂窖藏以避亂者,或其家屬所為,論年代先於子厚者,不過數十載。當本編出版問世之頃,而此項古物,會逢其適,亦同時展出,不啻爲子厚文章作史實上之左證,平添一段佳話,誠不可不記也。
釗案:右文爲王益知所草,足爲本編發刊婪尾之助。尋《唐書·元載傳》:“載聚斂無涯,及死,籍其家鐘乳五百兩,詔分賜中書、門下臺省官”。今提與李守禮遺物兩兩對照,足見唐人畏死求生,反而促死之形象,即高流如韓、柳且不免,何論下才如元載,及才識猥下〔語見《舊唐書·列傳》第三十六《章懷太子賢子邠王守禮》部。〕之李守禮輩哉?書此慨然!
馬君闢韓筆談
吾校本編適將蕆事,而衡陽馬君宗霍見訪,彼審吾以闢韓爲主旨也,乃出所著《霋嶽樓筆談》與韓有關者,提示於余,余讀而善之。惟張籍譏二侍女合彈琵琶箏,劉叉持去愈金數斤,裴度斥愈以文爲戲,以及《困學紀聞》並列韓、柳所見各節,大抵爲一般熟唐故者之所通知,而經本編相機處理,或倚仗讀者之善知識,而故意略而未提,今特向馬君告罪,請將以上數則仍保留在《筆談》內,暫勿移動。而君最後涉及《新》、《舊唐書》載段秀實事之不一致,確爲前人所未嘗言,而足見君治史有特見,請與天下好讀書者共珍此文,並引爲本編照乘光焰,而向君致謝,如下:
當韓退之在史館時,柳子厚嘗有書與論段太尉逸事,退之復書疑其不實,子厚因又撰《太尉逸事狀》致之,且曰:退之以史道在職,若太尉者,宜使勿墜。然余檢劉昫《唐書·段秀實傳》,無子厚《狀》中一語,劉書因於唐史舊檔稿,使柳《狀》在舊檔《段傳》稿中,劉書必不容盡行刊剟[179]。余頗疑退之雖得子厚之《狀》,因《狀》中所言主要之事,爲郭汾陽王子晞寓軍邠州,不能戢士,元和時,郭曖之女爲憲宗妃,其家正盛,退之蓋亦怵於人禍,有所避忌,或未以柳《狀》入之《段傳》舊稿耳。至宋祁《新唐書·段秀實傳》,始全將柳《狀》採入,贊又曰:柳宗元不妄許人,諒其然邪?但初不言因於《舊史》,然則唐史舊檔《段傳》未載柳《狀》審矣,舊檔《段傳》無柳《狀》,則退之當時未以柳《狀》參之又審矣。此事昔人似未有言之者,使余言而然,是退之不徒有負子厚鄭重之託,其於史德虧亦甚矣。[180]
* * *
[1]郎瑛(1487—1566):字仁寶,號草橋子。仁和人。諸生。富藏書。著有《萃忠錄》、《七修類稿》等。
[2]潘云:指潘緯的《柳文音義》。
[3]《賈損之傳》:應為《賈捐之傳》。《賈捐之傳》,見《漢書》卷六十四下《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據該《傳》,賈捐之,字君房,賈誼之曾孫。
[4]《左傳》原文為:“鍚、鸞、和、鈴,昭其聲也。”杜預原注為:“鍚,在馬額。鸞,在鑣。和,在衡。鈴,在旂。”
[5]劉仙洲(1890—1975):原名鶴,又名振華,字仙舟。河北省完縣人。曾任清華大學教授,副校長。著有《機械原理》、《熱工學》、《中國機械工程發明史》、《中國農業機械方面的發明》等。
[6]《晉書·志十八·禮五》:應為“《宋書·志八·禮五》”。下引內容在《宋書》第十八卷(志八)《禮五》。
[7]張蔭麟別有考證:見張蔭麟《宋盧道隆吳德仁記里鼓車之造法》,《清華學報》1925年第2卷第2期。
[8]亥章:豎亥和大章。古代傳說中善走的人。《文選·張協〈七命〉》:“躡章亥之所未跡。”李善注引《淮南子》:“禹乃使大章步自東極,至於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步;使豎亥步自北極,至於南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七十里。”
[9]王世懋(1536—1588):字敬美,號麟州,直隸太倉人。王世貞弟。嘉靖三十八年(1559)進士,官至太常寺少卿。著有《藝圃擷餘》等。
[10]范德機(1272—1330):范梈。范梈,字亨父,一字德機,人稱文白先生,臨江清江人。歷官翰林院編修、海南海北道廉訪司照磨、福建閩海道知事等職。工詩,與虞集、楊載、揭傒斯被譽為“元詩四大家”。有《范德機詩集》。
[11]高廷禮(1350—1423):初名棅,字彥恢,號漫士,福建長樂人。永樂初以布衣召授翰林待詔,遷為典籍。博學能文,工書、畫。著有《唐詩品匯》等。
[12]英、皇:帝舜二妃女英與娥皇的並稱。
[13]天末:天寶末年。
[14]當塗高:漢代讖書中的隱語。指三國魏。《後漢書》卷七十五《袁術傳》:“(術)又少見讖書,言‘代漢者當塗高’,自云名字應之。”李賢注:“當塗高者,‘魏’也。”《三國志》卷二《文帝紀》“肅承天命”裴松之注:太史丞許芝條魏代漢見讖緯於魏王曰:“故白馬令李雲上事曰:‘許昌氣見於當塗高,當塗高者當昌於許。’當塗高者,魏也;象魏者,兩觀闕是也;當道而高大者魏。魏當代漢。”
[15]蝮蜪:蟲名。蝗的未生翅的幼蟲。《爾雅·釋蟲》:“蝝,蝮蜪。”郭璞注:“蝗子未有翅者。”
[16]周蔑方召堯無皋:如同西周沒有了方叔和召虎,堯時沒有了皋陶。方叔、召虎,周之名臣;皋陶,堯時名臣。《詩經·小雅·采芑》:“蠢爾蠻荊,大邦為讎!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方叔率止,執訊獲醜。”《詩經·大雅·江漢》:“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徹我疆土。”
[17]西陵:《樂府詩集》卷三一引《鄴都故事》:“魏武帝遺命諸子曰:‘吾死之後,葬於鄴之西崗上,與西門豹祠相近。無藏金玉珠寶,餘香可分諸夫人,不命祭吾,皆著銅雀台,臺上施六尺床,下惠帳,朝晡上酒脯粻糒之屬。每月朝十五,輒向帳前作伎。汝時登吾台,望吾西陵墓田。’”
[18]哆然:張口欲噬貌。陸遊《鵝湖夜坐書懷》詩:“拔劍切大肉,哆然如餓狼。”
[19]荃、蕙:荃、蕙皆為香草。
[20]纇:瑕疵;毛病;缺點。
[21]“舜相堯”等句:見《孟子·萬章上》。
[22]頟頟:不休息之貌。《尚書·益稷》:“惟慢遊是好,傲虐是作,罔晝夜頟頟。”孔傳:“無晝夜常頟頟肆惡無休息。”蔡沉《集傳》:“頟頟,不休息之狀。”
[23]朱、均:朱,丹朱,堯之子;均,商均,舜之子。丹朱、商均並用為不肖子之典實。《韓非子·說疑》:“其在記曰:‘堯有丹朱,而舜有商均。’”
[24]參閲本部第七卷《李遜》條。——章士釗原注。
[25]蘇子瞻《遊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長句》云: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道人之居在何許?寶雲山前路盤紆,孤山孤絶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對二僧連稱道人不斷如此,可見僧、道不分之習,遞宋猶存。——章士釗原注。
[26]《小杜集》別本“潭峻”作“談峻”。——章士釗原注。
[27]陳許議:杜牧《唐故處州刺史李君墓誌銘序》:“君諱方玄,字景業,刑部尚書、贈司空貞公長子。貞公事憲宗皇帝,兄弟受寄四鎭。在漢南時,戰淮西未利,監軍使崔談峻讒言中,入為太子賓客。後淮西平,李光顏移鄭滑,陳許無帥,帝閑讌獨言曰:‘勁兵三萬,誰可付者?’談峻侍側,曰:‘有大臣,家不下三十口,俸錢委庫不取,小僮跣足市薪,此可乎?’帝曰:‘誰為者?’談峻進,即以貞公言,帝即日起貞公為陳許帥,其儉德服人如此。”見《杜牧集繫年校注》第三冊。中華書局,2008年10月版。
[28]天視自我民視:《尚書·泰誓》。
[29]餘冬(1474—1536):指何孟春。何孟春,字子元,號燕泉,郴州人。弘治六年(1493)進士,官至吏部侍郎。卒諡文簡。著有《餘冬序錄》等。
[30]筌:疑為“詮”。
[31]岧嶤:亦作“岧嶢”。亦作“岹嶢”。高峻;高聳。曹植《九愁賦》:“踐蹊隧之危阻,登岧嶤之高岑。”
[32]四分歷:應作“四分曆”。四分曆,亦稱“後漢四分曆”。東漢章帝元和二年(85)實施。
[33]信而好古:《論語·述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34]楚人:指曾國藩。曾國藩為湖南人,湖南古屬楚地,故稱。曾國藩曾作《聖哲畫像記》。
[35]櫜:用袋子裝。
[36]張戒:生卒年不詳。字定夫(復),正平人。宣和六年(1124)進士,官至司農少卿。因反對和議,主管台州崇道觀。著有《歲寒堂詩話》。
[37]見《歲寒堂詩話》卷上。
[38]王世貞:《藝苑巵言》卷四。
[39]一詩人:指鄭孝胥。
[40]七古一首:指鄭孝胥作:《人日遺章行嚴》。見《海藏樓詩》卷第十二。
[41]參看同卷《韓以文為詩》條。——章士釗原注。
[42]河汾:指王通。王通,門人私諡曰文中子,隋絳州龍門人。講學河、汾間,時稱儒宗。《文中子》卷一《王道篇》:“子曰:‘封禪之費,非古也,徒以誇天下。其秦漢之侈心乎?’”
[43]房、魏:房玄齡、魏征。
[44]翁元圻輯注:指翁元圻的《困學紀聞注》。翁的《困學紀聞注》彙集了閻若璩、何焯、全祖望、錢大昕、程瑤田、萬希槐、屠繼序等人對《困學紀聞》的箋注,並加上自己的見解,為《困學紀聞》諸注本中的詳備者。翁元圻(1761—1837),浙江余姚人,字載青,號鳳西。乾隆四十六年(1781)進士,授禮部主事,累遷雲南廣南知府。官終陝甘總督。
[45]參看本卷《方明》條,及上部卷一《貞符》第五段。——章士釗原注。
[46]淳夫:范祖禹,字淳夫(甫)。
[47]林逋(968—1028):字君復,杭州錢塘人。性孤高恬淡,不求仕進,隱居杭州西湖,結廬孤山。布衣終其生。宋仁宗賜諡和靖先生。
[48]茂陵:漢武帝陵墓。
[49]因反語以表見遺趣:徐仁甫對此處訓釋另有見解:“‘更’猶‘翻’,反也。”徐仁甫:《讀〈柳文指要〉劄迻》,《重慶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版),1982年第1期。
[50]赤伏符:《後漢書》卷一上《光武帝紀上》:“光武先在長安時同舍生彊華自關中奉《赤伏符》,曰:‘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鬭野,四七之際火為主。’羣臣因復奏曰:‘受命之符,人應為大,萬里合信,不議同情,周之白魚,曷足比焉?今上無天子,海內淆亂,符瑞之應,昭然著聞,宜答天神,以塞羣望。’光武於是命有司設壇場於鄗南千秋亭無成陌。”
[51]白水眞人:《後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下》:“論曰:皇考南頓君初為濟陽令,以建平元年十二月甲子夜生光武於縣舍,有赤光照室中。欽異焉,使卜者王長占之。長辟左右曰:‘此兆吉不可言。’是歲縣界有嘉禾生,一莖九穗,因名光武曰秀。明年,方士有夏賀良者,上言哀帝,云漢家曆運中衰,當再受命。於是改號為太初元年,稱‘陳聖劉太平皇帝’,以厭勝之。及王莽篡位,忌惡劉氏,以錢文有金刀,故改為貨泉。或以貨泉字文為‘白水真人’。”
[52]八厶子系,十二為期:《後漢書》卷十三《隗囂公孫述列傳》:“述夢有人語之曰:‘八厶子系,十二為期。’覺,謂其妻曰:‘雖貴而祚短,若何?’妻對曰:‘朝聞道,夕死尚可,況十二乎!’會有龍出其府殿中,夜有光耀,述以為符瑞,因刻其掌,文曰‘公孫帝’。”八厶子系,合起來乃“公孫”。
[53]《推背圖》:唐代袁天罡、李淳風著。預言唐以後中國走嚮。
[54]夏侯勝:字長公,東平人。從夏侯始昌受《尚書》、《洪範五行傳》。漢宣帝立,官長信少府,賜爵關內侯。後遷太子太傅。通經,受詔疏解《尚書》、《論語》。事蹟見《漢書》卷七十五《夏侯勝傳》。
[55]眭孟:眭弘。《漢書》卷七十五《眭弘傳》:“眭弘,字孟。魯國蕃人也。少時好俠,鬭雞走馬,長乃變節,從嬴公受《春秋》,以明經為議郎,至符節令。”
[56]王述菴:王昶。王昶,字德甫,號述庵,又號蘭泉。
[57]《周易乾鑿度》:西漢末緯書《易緯》中的一篇。又稱《易緯乾鑿度》,簡稱《乾鑿度》。《乾鑿度》是緯書中保存完好、哲學思想較為豐富的作品。《乾鑿度》裏屢稱“孔子曰”,顯系假託。《白虎通義·天地篇》已引用《乾鑿度》,此書當出於西漢,東漢初已經流行。清朝修《四庫全書》將其從《永樂大典》中輯出,分上、下兩卷。舊有鄭玄及宋均兩家注,今本為鄭玄注。上、下卷正文有重複,注也偶有牾。
[58]《三國志注》許芝所稱:《三國志》卷二《文帝紀》“肅承天命”裴松之注:太史丞許芝條魏代漢見讖緯於魏王曰:“佐助期又曰:‘漢以蒙孫亡。’說者以蒙孫漢二十四帝,童蒙愚昏,以弱亡。或以雜文為蒙其孫當失天下,以為漢帝非正嗣,少時為董侯,名不正,蒙亂之荒惑,其子孫以弱亡。”
[59]桓君山:桓譚,字君山。
[60]四引語本《貞符》文。——章士釗原注。
[61]皎如珠吐,類剖蚌而乍分:語出柳宗元《披沙揀金賦》。原文為:“皎如珠吐,疑剖蚌之乍分。”
[62]本事見《前漢書》:指《漢書》卷六十六《楊惲傳》。
[63]李剛己(1872—1914):字如其名。河北南宮人。光緒二十年(1894)進士。官多地知縣。師事張裕釗、吳汝綸,詩文被推為張、吳門下第一。著有《李剛己遺集》。
[64]孟嘗事迹見《後漢書》卷七十六《孟嘗傳》。
[65]《齊書》:指《南齊書》。盧愿應作“虞愿”。《南齊書》卷五十三有《虞愿傳》。以下虞愿事迹均見《虞愿傳》。《南史》卷七十亦有《虞愿傳》,兩《傳》相似。
[66]晉安太守:《南齊書》卷五十三《虞愿傳》,作“晉平太守”。
[67]李賓之:李東陽。李東陽,字賓之。祖籍湖廣長沙府茶陵州人,故稱長沙。
[68]參看本部卷九《言盡而意不盡之謬論》第五段。——章士钊原注。
[69]許顥:應为“許顗”。許顗,字彥周,開封襄邑人。生卒年不詳。宋高宗紹興間為永州軍事判官。著有《彥周詩話》。
[70]周紫芝(1082—1155):字少隱,號竹坡居士,宣城人。歷任樞密院編修官、右司員外郎,出知興國軍,後退隱廬山。著有《竹坡詩話》。
[71]《法苑珠林》:又名《法苑珠林傳》或《法苑珠林集》。一百卷。唐道世法師編纂。
[72]尤袤(1127—1202):字延之,號遂初,常州無錫人。紹興十八年(1148)進士,累遷至太常少卿,卒諡文簡。
[73]鄭還古:生卒年不詳,號穀神子。郡望滎陽。初家居靑、齊間,李師道叛,徙家洛陽。元和初登進士第,曾為河中從事,坐謗貶吉州掾。與大將軍柳尚友善。著有《博異記》。
[74]裴秀(224—271):字季彥。河東聞喜人。曹魏時曾任尚書令,入晉,任司空。著名地圖學家。作《禹貢地域圖》。
[75]不堪金谷水,橫過墜樓前:晉名士石崇有愛妾綠珠,藏嬌於金谷園,權臣孫秀欲奪綠珠,石崇不與,被孫秀汙謀反,遭殺,綠珠墜樓殉情。《晉書》卷三十三《石崇傳》:“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豔,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崇時在金谷別館,方登涼臺,臨清流,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盡出其婢妾數十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被羅縠,曰:‘在所擇。’使者曰:‘君侯服御麗則麗矣,然本受命指索綠珠,不識孰是?’崇勃然曰:‘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崇正宴於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於官前。’因自投於樓下而死。”
[76]《三國·魏志》有傳:見《三國志》卷十六《杜恕傳》。
[77]陳氏祖范(1676—1754):字亦韓,號見復,江蘇常熟人。雍正元年(1723)以舉人成進士,託病不與殿試而歸,遂不復出。主講多家書院達三十年。晚授國子監司業銜。
[78]馮景(1652—1715):字山公,一字少渠,浙江錢塘人。諸生。著有《解舂集文鈔》等。
[79]李方叔:李廌。
[80]參看同卷《反封禪》條第三段。——章士釗原注。
[81]宋潛溪:宋濂,號潛溪。
[82]方正學:方孝孺。
[83]《范史》:指范曄所著的《後漢書》,即前面所說的《東漢書》。
[84]參閲本部卷九《古文貴潔》一文,本篇聊以補綴前說而已。——章士釗原注。
[85]鮑焦:周朝隱士。《韓詩外傳》第二十七章:鮑焦衣弊膚見,挈畚捋蔬,遇子貢於道。子貢謂之曰,非其世者,不生其利,汙其君者,不履其土,今吾子汙其君而履其土,非其世而捋其蔬,其可乎?鮑焦曰,吾聞賢者重進而輕退,廉者易愧而輕死。於是棄其蔬而立槁於洛水之上。
[86]夷、齊:伯夷、叔齊。二人隱居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
[87]空桑:指非父母所生,來歷不明者。《舊唐書》卷七十九《傅奕傳》:“蕭瑀非出於空桑,乃遵無父之教。”
[88]《左傳·僖公四年》:“初,晉獻公欲以驪姬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卜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
[89]是反語:徐仁甫對此處訓釋另有見解:“若作反語,顯違本旨。竊謂所當訓尚。”徐仁甫:《讀〈柳文指要〉劄迻》,《重慶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版),1982年第1期。
[90]亂:應為“禮”。
[91]高、斯:趙高、李斯。
[92]收拾一憲宗所寵神策軍吏李昱易:《冊府元龜》卷六百九十六《牧守部·修武備》:“許孟容憲宗元和四年為京兆尹,神策軍吏李昱,假貸長安富人錢八百貫,滿三歲不償,孟容遣吏收捕械系,克日命還之。曰:‘不及期當死。’自興元以後,禁軍有功。又中貴人尤有恩渥者,方得護軍,故軍士益橫府縣,不能制。孟容剛正不懼,以法繩之,一軍盡驚。冤訴於帝,帝命中使旨令送本軍,孟容系之不遣。中使再至,乃執奏曰:‘臣誠知不奉詔當誅,然臣職司輦轂,合為陛下彈抑豪強,錢未盡輸,昱不可得。’帝以其守正,許之。自此豪右斂跡,威望大震。”
[93]洪慶善(1090—1155):洪興祖。洪興祖,字慶善,鎮江丹陽人。曾知真州、饒州。著有《〈楚辭〉補注》等。
[94]冒鶴亭(1873—1959):冒廣生。冒廣生,字鶴亭,號甌隱,又號疚齋。蒙古族。江蘇如皋人。為明末清初名人冒襄(辟疆)裔孫。從外伯祖周星譽受詞章之學,又從外祖周星詒受校讎、目錄之學。民國時,曾任中山大學教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任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特約顧問。工詩、文、曲、詞。
[95]紫陽:指朱熹。朱熹居崇安時,榜廳事曰紫陽書堂,故稱。
[96]黃鉞(1750—1841):字左田,一字左君,號盲左,安徽當塗縣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進士,官至戶部尚書。卒諡勤敏。工書善畫。觀黃鉞生卒年,應為清中期人物,稱“清初”,似失當。
[97]伯蒼:武元衡字。
[98]鈍吟(1602—1671):馮班。馮班,字定遠,號鈍吟居士。江南常熟人。明末諸生,入清不仕。從錢謙益學詩,為虞山詩派的重要人物。著有《鈍吟全集》。
[99]王虺,王逸注:大蛇也,騫,舉頭貌也,此與鰅鱅別為一事。——章士釗原注。
[100]鈍吟,馮景字:誤。鈍吟,應為馮班字。馮班,字定遠,號鈍吟居士。馮景(1652—1715),字山公,一字少渠,浙江錢塘人,諸生。此處章士釗顯然將馮班與馮景張冠李戴了。
[101]宋牧仲(1634—1713):宋犖。宋犖,字牧仲,號漫堂,河南商丘人。曾官江蘇巡撫、吏部尚書。宋犖曾將馮景羅致江蘇巡撫幕府。
[102]西林(1861—1933):岑春煊。岑春煊,字雲階,廣西西林縣人。1916年在肇慶成立護國軍都司令部,任都司令。
[103]劉子政:劉向,字子政。
[104]《漢·志》:指《漢書·五行志》。《漢書》卷二十七下之上《五行志》有“蜮生南越”語。
[105]“方明爲御”句:出自《莊子·徐無鬼》。
[106]謝方明傳:見《南史》卷十九。
[107]《覲禮》:指《儀禮·覲禮》。
[108]《荀子》所謂:《荀子·強國》:“若是,則雖為之築明堂於塞外而朝諸侯,殆可矣。”
[109]定宇:惠棟,字定宇。
[110]迮鶴壽:字蘭宮,江蘇長洲人。道光六年(1826)進士。任池州府學教授。長於考據,著有《齊詩翼氏學》等。
[111]江都:指汪中。汪中,江都人(今屬揚州),著《明堂通釋》,述明堂之制甚詳。
[112]朱石君(1738—1806):朱珪。朱珪,字石君,號南厓,晚號盤陀老人。官至兵部、戶部尚書。朱石君,非朱筠。朱筠(1729—1781),字竹君,又字美叔,號笥河。曾任安徽、福建學政。朱筠乃朱珪之兄。
[113]《春秋傳》:指《左傳》。
[114]西泠十子:清朝順治、康熙年間,寓居杭州的陸圻、柴紹炳、沈謙、陳廷會、毛先舒、孫治、張綱孫、丁澎、虞黃昊、吳百朋十位詩人,結詩社於西湖西泠橋,刊行《西泠十子詩選》,號稱西泠十子。
[115]虞黃昊:生卒年不詳。字景明,浙江錢塘人。康熙五年(1666)舉人,官臨安教諭。“西泠十子”之一。
[116]渾沌:寓言裏的中央之帝。其天然無耳目,開之則死。後亦用以比喻自然淳樸的狀態。《莊子·應帝王》:“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陸德明釋文引崔譔曰:“言不順自然,強開耳目也。”
[117]七襄:指精美的織錦。
[118]樗:亦稱“樗材”。無用之材。
[119]衒詫:謂自誇。
[120]贈蘇徯:《杜詩詳注》作“贈蘇四徯”。
[121]寄薛據:《杜詩詳注》作“寄薛三郎中璩”。
[122]才覺省郎在,家須農事歸:語出《復愁十二首》之四。
[123]《入六弟宅》:即《乘雨入行軍六弟宅》。《杜詩詳注》卷之二十一。
[124]鄭谷(851—?):字守愚,袁州宜春人。光啟三年(887)進士,曾任右拾遺,又任都官郎中,人稱“鄭都官”。
[125]方希直:方孝孺,字希直。
[126]徐時泰:明萬曆中進士,官工部郎中,長洲人。
[127]徐行可(1890—1959):徐恕。徐恕,字行可,號強侈,湖北武昌人。早年留學日本。喜藏書,名其書齋曰“箕志堂”、“藏棱齋”、“知論物齋”。治學廣博,於金石考證、經史諸子、目錄志略等學,均有造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將其所藏圖書近十萬冊全部捐獻給國家。
[128]羅振常(1875—1942):字子經,又字子敬,號心井、邈園。浙江上虞人。羅振玉堂弟。早年隨羅振玉宦遊南北,1912年去日本。歸國後,至河南安陽收買甲骨。同年在上海設“蟫隱廬”書店,刊印珍本秘笈發售。精于校勘,於版本源流、收藏變遷皆詳為稽考。編有家藏善本書目《善本書所見錄》。著有《南唐二主辭彙校》、《洹洛訪古記》、《征聲詞》、《古凋堂詩文集》等。刻有《貌園叢刻》。
[129]武林:武林山,在杭州。
[130]次律:殆指房綰。房綰,字次律,房融之子,肅宗時拜宰相。
[131]永叔悟神清之洞:歐陽修有《記神清洞》一文。
[132]《西溪》:殆為“《黃溪》”之誤。柳宗元《永州八記》中有《游黃溪記》。
[133]《鈷鉧》:柳宗元《永州八記》中有《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
[134]楊光祿於唐貴梅:指楊慎的《孝烈婦唐貴梅傳》。楊慎卒後,被追贈光祿寺少卿,故稱楊光祿。《孝烈婦唐貴梅傳》見《升菴文集》卷十一。記敍唐貴梅潔身自好,不從老姑教唆與富商通姦而自縊的事蹟。
[135]歸寺丞於張烈婦: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農曆五月,嘉定安亭發生一起駭人聽聞的殺人縱火案——張貞女被惡少胡巖調戲、殺死、焚屍。由於案情錯綜複雜,涉及人倫綱常、社會良心、幕後交易、個人廉恥……歸有光在前後四、五年時間連續撰寫了《書張貞女死事》、《張貞女獄事》、《貞婦辨》、《張氏女子神異記》、《祭張貞女文》、《招張貞女辭(並序)》、《答唐虔伯書》、《與李浩卿書》、《與嘉定諸友書》、《與殷徐陸三子書》、《答俞質甫書》等十一篇文章、書信,描寫、記錄、辯論這起案件。
[136]皇甫士安敘龐娥親:指皇甫謐的《烈女傳·龐娥親傳》。皇甫謐,字士安。
[137]歐陽公敘李氏:指歐陽修編纂的《新唐書·列女傳》中的《李孝女》一文對孝女李氏的記敍。《新唐書》卷二百五《列女傳·李孝女》載:“李孝女者,名妙法,瀛州博野人。安祿山亂,被劫徙它州。聞父亡,欲間道奔喪,一子不忍去,割一乳留以行。既至,父已葬,號踊請開父墓以視,宗族不許。復持刀刺心,乃為開。見棺,舌去塵,髮治拭之。結廬墓左,手植松柏,有異鳥至。後,母病,或不食飲,女終日未嘗視匕箸,及亡,刺血書於母臂而葬,廬墓終身。”《新唐書·列女傳》同卷中有《饒娥》。
[138]蟁:古同“蚊”。
[139]石笥山房:指胡天游(稚威)。胡天游著有《石笥山房文集》。
[140]樊雲門(1846—1931):樊增祥。樊增祥,字嘉父,號雲門,一號樊山,別署天琴老人,湖北恩施人。光緒三年(1877)進士,歷任渭南知縣、陝西布政使、護理兩江總督。辛亥革命後,以遺老自居。袁世凱當國時,為參政院參政。曾師事張之洞、李慈銘。著有《樊山全集》。
[141]何遂(1888—1968):字敘甫,福建福州市人。1907年加入中國同盟會。1924年,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何遂參與其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華東軍政委員會委員,第一、二、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全國人大法案委員會委員。
[142]楊汝士:(778—?):字慕巢,虢州弘農人。元和四年(809)進士。官至刑部尚書。工詩。“文章舊價留鸞掖”,出自楊汝士《宴楊僕射新昌里第》詩。見《全唐詩》卷四百八十四。
[143]章金牧:字雲李,號萊山,浙江歸安(一作德清)人。生卒年均不詳。順治五年(1648)拔貢。官柏鄉縣知縣。工詩文。著有《萊山堂集》等。
[144]邢伯告中行伯曰:見《左傳·襄公十八年》。
[145]“黃鶯急囀春風盡”二句:出自蘇頲《贈彭州權別駕》詩。
[146]高摘屈宋豔,濃熏班馬香:見杜牧《冬至日寄小姪阿宜》詩。
[147]婁東發:應為“婁彥發”。婁機,字彥發。
[148]婁字彥發,乾道初進士,由鹽官尉累遷至吏部侍郎,屢進讜言,以資政殿學士致仕卒。——章士釗原注。
[149]林石廬(1891—1971):林均。林均,字亞傑,號石廬。福建福州人(左海為福州別稱)。藏書家。其藏書樓曰寶岱閣。1957年,將所收集之書,全部讓售給中國社會科學院。
[150]寄巢(1586—1657):釋道源。釋道源,字石林,太倉人。因“居無常住,遊每信宿”,自號“寄巢”。晚年居虞山之東塔、破山,與錢謙益過從甚密。箋注李商隱詩。
[151]卷十四:应为“卷七十四”。《十七史商榷》卷七十四有《〈順宗紀〉所書善政》條。
[152]道州:原文為“道州刺史”。清按:作“道州刺史”是。
[153]《新·紀》:指《新唐書·順宗紀》。
[154]敉:安抚,安定。
[155]王壬秋:王闓運,字壬秋。曾作《湘軍志》。
[156]沅浦:曾国荃,字沅浦。
[157]壬翁還有評柳敘韋道安一條,見本部卷十二《韋柳》第二段,可參閲。——章士钊原注。
[158]尹杏農(1814—1877):尹耕雲。尹耕雲,字瞻甫,號杏農,江蘇桃源人,道光三十年(1850)進士,授禮部主事,再遷郎中。咸豐八年(1858),授湖廣道監察御史,九年署戶科給事中。咸豐十年,英法聯軍攻陷天津、通州,咸豐帝意欲棄京避難熱河,耕雲上疏,痛勸皇帝宜坐守北京以待勤王之師。後入河南巡撫李鶴年幕府幫辦事務。
[159]郭筠仙:郭嵩燾。
[160]肅裕庭:肅順。
[161]補苴,即補苴罅漏。補好裂縫,堵住漏洞。比喻彌補事物的缺陷。
[162]大沽失機:1860年(咸豐十年)8月,英法聯軍攻佔天津大沽口炮臺,直逼北京,咸豐皇帝逃到熱河。英法逼清政府簽訂《北京條約》。
[163]龍髯莫攀:指咸豐皇帝之死。《史記》卷《封禪書》:“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羣臣後宮從上者七十餘人,龍乃上去。餘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髯,龍髯拔,墮,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胡髯號,故後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後用為皇帝去世之典。咸豐皇帝1861年死于承德避暑山莊。
[164]余在東京發刊雜誌討袁之歲:即1914年。是年为甲寅年,章士釗在日本東京創辦《甲寅》(月刊)雜誌。
[165]惸:沒有兄弟的人。《周禮·秋官·大司寇》:“凡遠、近、惸、獨、老、幼之欲有復於上,而其長弗達者,立於肺石三日。”鄭玄注:“無兄弟曰惸。”
[166]次公注:指趙彥才注蘇軾詩。趙彥才,字次公,蜀人。曾與邵博、晁公武遊。隆興間(1163—1164)任隆州司法,著有《杜甫詩注》、《蘇軾詩注》。次公注,是蘇軾詩的早期注家。見武國權:《趙次公〈杜詩先後解〉研究》(西北師範大學碩士論文,2005年6月)。
[167]《南史》:指《南史》卷六十三《王神念傳》。楊白花事蹟附《王神念傳》。《梁書》卷三十九亦有《楊華傳》,內容與《南史》相似。楊華,本名白花,降梁後改名華。
[168]唐汝詢:生卒年不詳。字仲言,明末松江府華亭人。五歲雙目失明,昆弟乃耳授经史,积久遂淹贯群籍。善属文,尤工詩,著有《編蓬集》、《唐詩解》等。
[169]山陽:當作“山陰”。魯一同,江蘇山陰人。
[170]魯一同(1805—1863):字蘭岑,一字通甫,江蘇山陰人。道光十五年(1835)中舉,此後屢次會試不第。著有《通甫類稿》、《通甫詩存》等。
[171]黷於祭祀,時謂弗欽:語出《尚書·說命中》。
[172]高祖《大風歌》:《史記》卷八《高祖本紀》:“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築,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謂沛父兄曰:‘遊子悲故鄉。吾雖都關中,萬歲後吾魂魄猶樂思沛。’”
[173]釗案:址,似應作“祉”。——章士釗原注。
[174]滄浪而濯纓:《盂子·離婁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自取之也。’”
[175]耿鑑庭(1915—1999):耳鼻喉科專家、醫史學家、文獻學家。江蘇揚州人。世代行醫,幼承家學。後入江蘇省立醫政學院(後為南京醫科大學)學習。曾任中國中醫院研究員、《中華醫史》雜誌副總編、北京市人民政府專業顧問。
[176]《外台秘要》:又名《外台秘要方》。四十卷。唐代王燾編撰,成書於天寶十一年(752)。醫學著作。
[177]秦承祖:劉宋時期任太醫令。精方藥,尤擅針灸。著有《偃側雜針灸經》、《偃側人經》、《明堂圖》等。
[178]耿湋:生卒年不詳。蒲州人。寶應二年(763)進士,大曆初,官右拾遺。工詩。與錢起、盧綸、司空曙諸人,號“大曆十才子”。
[179]刊剟:刪削;削除。
[180]本編下部第九卷載有“馬君論陳僖”一段文,可參閲。——章士釗原注。清補注:“馬君論陳僖”一段文,在下部第九卷《文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