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漱玉和漱芳都回到了卧室。婢女阿红早已在梳妆台上放好了两盆面水,她们各自忙着修饰。

“你今晚出去吗?”漱玉问她的妹妹。

“和表姊她们去看九点钟的影戏,要我先到她们家里和她们同去。”漱芳一面回答她的姐姐,一面拿着个小粉扑向脸上乱扑,“恐怕回来的时候一定不早了。”

漱玉听见妹妹要出去,并且要夜深才回来,不由一缕喜悦的情绪浮上心来,但是同时又感到一种羞怯。她忙向镜子里望着反映出来的自己的圆圆的脸儿,恐怕妹妹发现了自己的反常的心理,知道自己心中的秘密;看见漱芳正在喜孜孜地梳着她那蓬松的短发,才放松了心上的紧张的情绪;不过两颊已经微微地红了。

妹妹已经在忙着换衣服了,她却还在梳洗,似乎要特别加工。她又在粉搽得雪白的颊上加上一些胭脂,白里泛红,像玫瑰一般的可爱。然而,她立刻又觉得胭脂太红了些,反显得不自然了;于是又扑上些粉,使得脸上的颜色自然而调和。更将口红向嘴唇上涂了又涂,放下口红,又拿起画眉的小刷慢慢地描着两道弯弯的长眉。梳洗好了,她又走到一张小桌子旁,点上火酒炉子,拿着一柄烫发钳慢慢地对着镜子烫那波纹还没有完全平复的头发。

无邪的妹妹换好衣服走过她姊姊的身旁时,对着她的脸看了一下,天真地而又狡滑地笑了:“How beautiful you are!I love you!”她一边说一边笑,连跑带跳地出房去了。

漱玉望着她妹妹的影子消失了之后,另一个影子在迷朦中显了出来。这影子渐渐地近了,近了,突然两只坚强的手臂围抱着她的身子,低下头来要吻她鲜红的嘴唇。她脸上觉得火一般的热起来了,心只卜卜地跳,浑身软软地没有一些动弹的力量。突然,一柄烫发钳从她手里落到地上,铛的一声,才惊醒她的幻想。她朝镜子里一望,见自己的两颊红得掐得出血来,她再也没有心思去烫头发了。她觉得身上有些燥热,她就将衬绒旗袍脱了,换了一件浅蓝色的夹衣,又走到窗前去将靠走廊的六扇长窗全开了。阵阵的夜风,吹在她身上很觉得凉爽而舒适。忽然听见有人走进房来,她的心弦不觉立刻紧张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阿红吃罢晚饭进来泡茶的,她又似乎感到几分失望。

她颓然退到沙发上坐下。阿红倒了一杯刚泡的茶来给她,她下意识地捧着茶慢慢地呷着,一边想着自己近来的情形。她自己也感觉到这几个月来的变态:时时感到烦闷,不满足,虚空。总之她似乎需要着什么东西,也似乎缺少着什么东西,这东西又不知究竟在什么地方。最近,她似乎已经找着了填满她的虚空的东西了。这是什么东西呢?就是她的他!自从他到S埠来担任某中学的教课,因为和她家有些亲戚关系而距离某中学又很近的缘故借住在她家之后,她发见了她所缺少的东西就在眼前了。其实,只要有个对象,不论这对象是否能满意,总差胜于无边的虚空吧。何况现在的对象是这般漂亮而又温柔的他呢?这当然使她感到满足了。不过她是欣喜着找着了她的对象,但是同时她担心着不能永远占有他。“找着了再任它失去,这应当比找不着还更痛苦吧?”她常常地这样想:“这个没有恋人的青年,想来总不难对付吧?不过他有一个女同事密司王曾经来看过他的,她是多么的美丽啊!自己倘使要和她对垒是不免要失败的。幸而他们不过是纯友谊,那末自己取了急进的态度,‘捷足先得’也不怕她什么。然而自己究竟是为这件事始终担心着呵!”“妹妹!”另外一个可怕的念头又浮了上来。“他该不致于爱着妹妹吧?他对妹妹很好,至少和我一样。不过妹妹的态度怎样?天真的妹妹还不懂得什么爱吧?”她似乎很放心。“不!不!”她立刻又推翻了她假设的判断。“早熟的妹妹许比我知道的更多呢!不过她或者还不需要爱吧?她是抱恋爱至上主义而不愿意轻率谈爱的。那末她是决不会夺我的爱的。”她又似乎很安心地想:“近来为了他有时竟会连妹妹在旁边都觉得讨厌起来了。但是聪明的妹妹也似乎早已觉得,近来她是常常地出外呵!自己的确是在爱他了,他也好像有意思的。不然,他为什么常常——最近竟是天天到我的房间里来呢?他是胆小,不敢向我表示爱罢了。他还不知道我是在等着他来进攻,并且我是取了挑战的态度逼他来进攻的啊!”她想到这里不由得脸红了。一种少女的羞怯使她将头伏在沙发上抬不起来。

铛铛的钟声打破了夜的沉寂。她抬头一看,已是九时了。“他今夜竟不来了么?妹妹又出去了,这机会失去是很可惜的啊!这时候不来是大约无望了。让他去罢,我难道一定要他来吗?”失望的烦闷使她懒洋洋地横躺在沙发上。但是一种欲望又在她心里焚烧:“还是去请他来吧。不过常常都是我借着一些小事去请他来闲谈,一直如此也不大好吧?虽然母亲是天天忙着打牌,不管我们的事。还是听他爱来不来吧!”她似乎这样决定了。但可怕的岑寂又不断地袭击她,她觉得无聊极了。起来想拿久未预备过的功课来看一下,可是简直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就赌气不看。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小说来,她索性拿了书和衣躺在床上去读。翻到第一篇的题目是《夜半之一吻》,她不觉又有些心跳。再看下去,细腻动人的描写将她引到了另一境界,她昏沉沉地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抛去了书长叹一声,依旧坐起来。夜像死一般地静,四围没有一些声音,除了钟摆声在有节奏地响着。她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笔来在一张信笺上这样写着:

静夜无侣,颇感岑寂。有暇请来一谈为盼!此致扬武兄鉴

妹玉 即刻

写好,套入一个信封内,又把信封写好了,叫阿红送到陈少爷房里去,阿红去了。她走到梳妆台前扑了扑粉,梳一梳头发之后,还将书桌整理了一下。此时,便有一个西装少年走了进来。

“武哥,请坐!”她笑着招呼。

“玉妹!叫我可有什么事?”他在沙发上坐下笑问着。

“噢!一定要有事才能请你来吗?”她坐在他对面的椅上,瞟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气。

“可是,我现在不是没有事也来了吗?”他却又笑了。

“我不请你你还肯来吗?”她再进逼一句。

“对不起!我今天晚上因为要写几封信没有空。我很欢喜在夜里做事,因为白日只会给你烦忧,骚乱;而夜却能给你安宁,恬静。所以,我就没有过来。”他这样解释着。

“是写给密司王的信吧?本来这种优美的信应该在优美的夜里去写的啊!”她笑着说。

“你为什么老是提着她呢?”他也笑了。

“因为她太美丽了,所以她给我的印象很深。”

“我和她还没有到很深的友谊哩。”

“她是可爱的!”

“你更可爱啊!”

静默暂时占据了整个的空间。

她脸红红地低头坐着,他凝视着脚下的地毯,有时抬起头来望望她。夜的岑寂又将他们包围起来了。

夜深了!一阵阵的风挟着夜寒侵入了房中温暖的氛围。

“穿得这样的单薄,你不觉得冷吗?”他的手伸过去握着她的手臂了。

长时间的沉默。

她似乎是怕这暮春之夜寒的袭击吧?她走过去将长窗都关了,且下意识地将窗帘随手拉上。

静悄悄的深夜,静悄悄的庭院,妹妹此时也独自静悄悄地回来了。当她走过走廊,看见窗帘上有巨大的黑影在移动着时,她不觉吃了一惊;她再定睛一看,想起刚才银幕上男主角拥抱着女主角接吻的情形,她不觉笑了。

一九三一,八,四。

通信处:南京中央大学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2卷第1期,1932年出版)

[1]作者以此文获奖。原载期刊正文前记云:“赠‘造崭新时代’银盾一座,书券三元,本专号一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