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小的并不热闹的F镇,竟将我们的流浪诗人留住了!这原因,并不是F镇的风景分外幽美,只是他在此处发现了一个奇迹。这奇迹,使我们的诗人不能再写出什么诗,因为他的本身就是诗。
在我们的诗人到镇的第二天,那是一个美丽的五月的黄昏,落日还有馀恋似的慢慢地向西边坠下,远处的山峰都好像娇媚的新嫁娘绰约地披上一件金光眩目的外衣。溪水被温和的微风吹动着,好像有无数条的金蛇在蜿蜒。我们的诗人睡在溪边柔软得像天鹅绒毯子一般的草地上,仰望着天上的晚霞,在寻他的诗。忽然,一个奇迹给他发现了。那是一个少女,是一个最可爱的少女,在他曾经见过的女性之中。当她从溪的对岸渡过那几块木板搭成的小桥,走近他的身边时,立刻将他的视线摄住了。她的蓬卷的柔软的头发被风吹得不住地飘动着;她的面颊正像她手中拿着的初放的鲜艳的玫瑰;她的眼睛,呵!那是生命的泉源,热情的宝藏,智慧的府库,造化的结晶;她的嘴唇,那是用上帝的手腕造成的世上最美丽的弧形线;那浅蓝色的长衣,在金色的阳光中耀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美丽的紫色;呵!这美,美过了一切的诗。这一霎时的灵感,使我们的诗人赞美创造人类的上帝的伟大!
我们的诗人倘使有这种权力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将这一刹那的时间延至无尽的长。但是,他仅仅只有讴歌自然界的能力,却没有支配自然界的权力。因此,这几分钟仍旧是极快地过去了。当她走过他的身旁穿过前面的树林时,我们的诗人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推着他跟从她的足迹向前去。她的浅蓝色的长衣在掩映的绿林中飘动着,使他想起他常常讴歌的天使。穿过树林,再走过一片广大的平原时,就看见有一所高大的住宅,住宅的旁边通着一个很精致的花园。她飘然地走进花园的门,门接着就掩上了。剩下我们的诗人在门外徘徊着,望着门上的铜环在残照中发光。
自从发现了这个奇迹之后,我们的诗人就逗留在这镇上,天天在这花园附近徘徊着。
有一天,连我们的诗人自己都记不清是第几天了。当他在清晨走近花园时,园门是例外地半开着。他带着一种似乎想着一首好诗一般的快乐心情走了进去。穿过狭窄的花径,是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上划出几方地满种着各种的花。松,柏,竹,杨柳,梧桐,各自排列着做成了曲折的小径。到处都有的正开得茂盛的是玫瑰,蔷薇,丁香。蝴蝶一对对地在花香氤氲之中飞,小鸟们自在地唱着美丽之曲,似乎在欢迎我们的诗人。
浅蓝色的长衣在花丛中一闪,使我们的诗人的暇豫的情绪也会紧张起来。他将注意力完全放到两只眼睛里去,等待这奇迹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丛丛的花和一丝丝的柳向两边分开,奇迹已经完全显露出来。她举着轻飘的自在的脚步向前走来,微微带着一些惊讶的神气望着我们的诗人。
“先生!你要些什么?你要花么?玫瑰还是丁香?”她开口了。声音是这样地柔软,态度又是这样地从容。
“姑娘!我不要什么。我是来寻诗的,因为我是一个流浪的诗人。”
“诗人?我最爱诗,尤其崇拜诗人。先生!你能够吟一首诗给我听吗?”
“好吧!今天是月圆之夜。在晚上月亮上来的时候,你独自在园中月光之下等待着我,我将吟一首世上最神秘的诗给你听,倘使你是愿意的话。”
“先生,感谢你的美意!我一定等着你,只要你不失约。”
一个约会就这样地定了,我们的诗人仍旧带着快乐的心情出了园门。
夜是十分地寂静,月是十分地明朗,我们的诗人静悄悄地踏着月色走进花园。穿过花径,看见她早站在一丛玫瑰花的旁边等待。她穿着白色的长衣,全身浴在月光中,像一座世上最精巧的雕刻家所精心造成的最美丽的大理石像。慢慢地走近她,我们的诗人的心弦慢慢地颤抖了。他的失神的眼睛重新放出热情的火焰。突然,他疯狂地跑过去,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头,狂吻着她的红唇。她出乎意料的惊恐使她失去抵抗的能力。
“姑娘,恕我冒昧!这就是世上最神秘的一首诗——一个诗人在月光之下吻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在一个长久接吻之后,我们的诗人放松了他怀中的少女,抬起了充满了热泪的眼,颤声说。
“……”
“我成天地讴歌着花的颜色,赞美着月的光明,欣赏着鸟的声音,称颂着海的伟大,一直陶醉在自然的美里。可是我并不曾知道什么是美,直到看见了你之后,我才认识了美的本体。你的颜色,使玫瑰失去它的娇艳;你的声音,使夜莺失去它的清圆;你的眼睛,使明月失去它的光明;你的精神,使碧海失去它的伟大;你才是天地间美的结晶!你使我鄙弃了我日夜所讴歌的一切自然界的美来歌颂你的美。其实,歌颂也是多馀的,我决不能在你身上做出什么诗,因为你的本身就是诗。你唤起了我青春的热情,使我死灰一般的心重新燃起爱情的火焰。你使我怀疑了自然的美丽,你使我否定了人间的丑恶,你使我将唾弃爱情的见解重新来赞美爱情,将咒诅女人的心理重新来崇拜女人。因为这一吻,才使我知道了人生的意义,认识了生命的价值。我到这时才算是捉住了诗的灵魂,才配做一个诗人。我满足,我一切都满足了!姑娘,感谢你的伟大的赐予!我将你的影子永远藏在心的深处,伴我过这孤独的一生。可是我希望我的影子一些也不留在你的心中。你要忘记这件事像忘记一个偶然的梦,无论它是甜蜜的或是恐慌的。别了,姑娘!”我们的诗人热烈地而又温柔地说完,将她的右手轻轻地握起,慢慢地低下他的蓬乱的长发披散着的头,将她的手放到他的惨白的嘴唇上吻了一吻,热泪流满了他的清瘦而苍白的脸,立刻背转身来就走。
“你,你转来!我问你一句话!”她惊异地急迫地喊。
“什么话?”我们的诗人也意外地问,同时他转过身来。
“你是不是爱我?”她诚恳地问。
“是的,姑娘!”
“那末,你为什么又要走?”她不解地问。
“不走,待怎样呢!”他轻淡地反问。
“爱我的人啊!我也在爱着你了!请永远地爱我,不要离开我吧!”这美丽的少女竟扑到我们的诗人的怀中来了。
“我的可爱的少女,快不要如此吧!”我们的诗人扶起了他怀中的少女,真诚地对她说,“这一吻,对于我们已是足够了!我们还要些什么?这就是世上一首最神秘的诗!当我们的两唇接触的一刹那,才是灵的颤动,美的表现,爱的焦点,情的结晶,我们应当满足了!何必再求什么?反将神秘的诗弄成了平庸的散文,那是多乏味啊!别了,姑娘!请珍重你的美丽的青春吧!我以爱你的心情来祝你能得到一个永远不离开你的爱人!”我们的诗人说完,就不顾一切地跑出了园门。银色的月光中只剩下少女独自呆呆地站着,她疑惑是做了一个奇离的梦。
一九三一,十二,廿三,写于南京中央大学。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2卷第4、5期合刊,193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