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初中毕业之后,因为家庭的经济关系,就到一家百货公司里去当职员。当然,青年们谁不想受高等教育,何况是智识欲特别强盛的我呢?但是,在金钱势力支配着一切的现社会制度之下,我有什么方法去获得升学的机会呢?因此,我只得委屈地进了这家百货公司。
我是被派在玩具部的,琳琅满目的陈列着的各种玩具,竟恢复了我的将近消灭的童心,使我将所管理的玩具像自己的一样精细地爱护着。这玩具部里占最多数的要算是洋囡囡了:大的,小的,精的,粗的,共有百馀种。其中有一个穿黑衣裳的大洋囡囡是我最爱的。他的身材有一尺多高;头上戴着黑绒的帽子;一张圆圆的小脸,怪可人爱的:淡淡的疏疏的两条眉毛底下,睁着一对大眼睛,青青的眼白衬出两个漆黑的眼珠,浓而密的睫毛格外地显出他的目光炯炯;丰满的微微凸出的两颊,就像初熟的苹果一样地可爱;小小的微微凹进的胭脂一样红的嘴唇,露出天真的笑。他的两只藕一样的手臂微微向前伸着,正好像在拉住他披着的黑绒大氅。那薄薄的丝袜,并不能掩去他的丰满的腿的曲线的轮廓。小小的丰肥的脚,穿着一双很精巧的小皮鞋。他站在玻璃橱里,似在笑着招手要你抱。呵!这是多么可爱的天真活泼的孩子啊!我不信,我真不信这仅仅是一个假的洋囡囡。我爱他,我爱他胜过一切的玩具,不,我爱他胜过一切真的人。
当我进公司的第一天,我就特别注意到他,爱着他了!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爱他的程度也一天一天地增高。渐渐地,我对于不满意的生活感到兴趣了。不用说,这兴趣完全是他赐给的。
我每天到店总比同事们早些,虽然我是要忠于我的工作,可是要想早些看到我心爱的洋囡囡也是无可讳言的。我每天早上到后,一看见他站在玻璃橱里对着我笑,我就什么都满足了!
我特意买了一方很考究的新手帕,每天早上用来揩去洋囡囡身上的灰尘,虽然我明知道站在玻璃橱里的他并不会受到灰尘的侵染。
玩具部的工作并不忙,除了带领着孩子的父母为了子女们的要求来买一些玩具。我在空闲的时候,不用说,总是对着我心爱的洋囡囡望;在每个不同的时间,我能找出他每个不同的可爱之点来。就是在做交易的时候,当我的主顾在选择他或她所要买的东西时,我也一定要偷空回头望他几眼,似乎非要这样我不能安心。
到玩具部来的当然是小朋友多,尤其是十岁以下的儿童。小孩子们总是可爱的,这是我向来对于一般儿童的见解。可是这些每天不同的在玩具部进进出出的孩子,虽然都有他们的可爱之处,不过总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我心爱的洋囡囡。这使我感到一种骄傲——像有一个美丽的情人一样的骄傲。
渐渐地,有一种恐怖在暗中袭击着我,使我担心着有一件不幸的事情要发生。当每次我的主顾来选择玩具——尤其是洋囡囡时,我的心就止不住跳了,我生怕我的主顾会从我的手中将我心爱的洋囡囡夺去;一直到我的主顾买好别的洋囡囡或玩具时,我的心才安定下来。
“这穿黑衣裳的洋囡囡真可爱啊!”这样的话是很容易从经过或到玩具部来的人的嘴里听到的。当我听到这种赞美时,我是多快乐啊!可是接着快乐而来的就是一种不安,我恐怕这赞美他的人会将他买了去。
有一天,我所担心着的不幸的事情到底发生了。
“妈妈,我要那一个穿黑衣裳的洋囡囡!”一个在选择玩具的可爱的女孩子向着她的母亲撒娇地说。
“先生!请你将那个洋囡囡取出来!”女人对我说。
我惘然地将我心爱的洋囡囡从橱中取出来,送到我的主顾的手里时,感到像有人从我的怀抱中夺去我的情人一般的心痛。
“这要卖四十元?”女人翻着洋囡囡身上的标着价目的纸牌问。
“是的,太太!”我的声音已在颤抖了。
“这太贵了!请你将他还放回到橱里去,另外拿一个小的出来!”女人摇了摇头,很客气地说。
意外的喜悦将我从一种迷惘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好的,太太!”我温和地说,对女人表示了无限的好感。
我立刻像怕被人夺去一般迅速地将洋囡囡放回到玻璃橱里去,心里感到一种暴风雨过去后的安定。
结果,女人买了一个小的洋囡囡,孩子带着一种不十分满意的样子跟着她的母亲走了。
我重新将洋囡囡从橱中取出来,不由低下头去吻了吻他的丰满的面颊,我的眼睛潮润了。
这次的事竟使我立刻改变了我咒诅金钱的观念来赞美金钱,她虽然剥夺了我的前途的希望,但是毕竟靠她保存了我心爱的东西。
从这次以后,我就没有从前那样高兴了。因为我知道这不幸的事情终久是不可避免的。可是我总希望这一天不要来到,虽然明知总有这来到的一天。
呵!那永远不会忘记的可咒诅的一个下午啊!一对父母带着一个面貌很丑陋,举止很骄矜的男孩子到玩具部来。
“宝宝!你要什么?”父母同时极和蔼地问他。
“我要他!”孩子毫不踌躇地指着玻璃橱里的我心爱的洋囡囡。
我疑惑我的眼睛看花了或是我的耳朵听错了。我抱着一种侥幸的心思指着我心爱的洋囡囡旁边的那个问:
“小朋友!是不是他?”
“不是。是那穿黑衣裳的。”孩子说。
我的希望失败了。
“先生!请你快些取出来让我们看看!”男人见我呆呆的样子,不耐烦地说。
我不得已硬着心用我的颤抖的手指将我心爱的东西取了出来。
“这要四十元哩!上次买一个洋囡囡不到几天就给他折毁了。”女人看了看价目,似乎不大舍得买。
我立刻又希望能有像上次一样的机会,这高贵的价格能将我心爱的东西留住。
“是的,太太!这价格很贵!小孩子玩,还是买一个小的洋囡囡吧?价钱可以公道些!”我抱着最后的希望,迎合女人的心理,说了在我的立场不适宜说的话。
男人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感到我的话的奇怪。
“不!我一定要这个洋囡囡!”孩子说着,已经带了哭声。
“宝宝,不要急!爸爸买给你!”男人在身上掏出钱来了。
我的希望完全破灭了。
我亲自将用盒子装好的洋囡囡递到我的主顾的手里时,我的心在痛。我看着那丑陋的粗暴的孩子拿着我心爱的洋囡囡跳着出去时,我觉得什么都完了!
玩具部陈列着的各种玩具都在旋转,百十个洋囡囡在跳着舞。昏迷中,我看见我心爱的洋囡囡的被折毁的肢体。
一九三一,十二,廿八。在上海。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2卷第2、3期合刊,193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