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陵秋雨病相如。
——李商隐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
——杜甫
文君将院子的门下了锁,安闲地走进她的新迁入的屋子,对于自己的决心和毅力由惊异而赞叹了。于是,她骄傲地昂起了头,在她的芙蓉般的面颊上浮出了胜利的笑。但是这样的心情保持不到一分钟又完全消失了。她看到空洞洞的屋子,墨魆魆的烛光,自己的幽灵似的影子,仿佛从温暖的阳光中跌到一个无底的深渊,四面只有黑暗和寒冷,无边的空虚包围着她的孤寂的灵魂。她开始感到一种恐怖,异样的悲哀袭击了她的心,她只想哭。她需要一点热情的安慰,但是四周只有寂静;她需要投入那温暖的怀抱,但是四围只是冷冰冰的墙壁;她需要另外一个人,但是这屋子里陪伴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幽灵似的影子。她无聊地去倒在那张用檀木雕出花纹的床上,斜靠着锦绣的罗衾,呆呆地对着那摇晃不定的烛光发怔。飒飒的西风吹得窗纸沙沙地响,潇潇的秋雨打在墙角的残败的芭蕉叶上,仿佛在替她奏着挽歌。她简直感觉到进了坟墓,怀疑自己的存在了。世界的一切都和她离远了,变成一种模糊不清的印象;连早一刻钟以前的事也仿佛中间隔了一个迷离的梦。但是在这一切模糊之中却很清晰地现出一个人影来,那是雍容闲雅的司马相如。
雨是愈下愈大了,打在芭蕉叶上,打在窗棂上,打在文君的脆弱的神经上,使她的神经起了颤抖。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几上的烛焰乱晃着,壁上立刻有无数黑影在活动,像千百个鬼怪在跳舞,渐渐地向她围拢来。她打了一个寒噤,想立刻逃出这可怕的坟墓,重新回到她原来的充满了光和热的世界里去。她迅速地从床上站了起来,拿过几上的绛烛,就向外走,出了房门,走到回廊上,一阵冷风将烛火吹灭了。黑暗中只听到哗哗的雨声,仿佛“疾病”和“死亡”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叫唤着,在墨一样的空间现出了相如的苍白的脸,立刻有另一个可怕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相如的病像一重铁墙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绝望地回到房里,倒在床上哭了。
雨是不断地下着,文君的泪也是不断地流着,在平常,相如会安慰她,他将要用热烈的吻来吻遍她的泪痕被满的脸,用温暖的嘴唇来接受她一滴滴落下来的泪珠,用最温柔的情话来抚慰她的内心的悲哀,她会立刻重新欢乐起来。但是现在,只有让她自己尽量地哭了。她开始感觉到她不能一天离开她的爱人,不,即使是一个瞬间。他们两个灵魂早已被融合在一起了,不能再分开,他们已经不是两个人了,而是一个整个的生命了。真的,他们从临邛一起逃出来之后,从没有一天离开过;但是现在,可怕的病终于要使他们分离了。
最近两三个月以来,素来不大强健的相如更是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饮食减少,睡眠不安,精神渐渐萎靡了;只有感觉格外地敏锐,神经格外地兴奋。这情形使得文君耽心,虽然他自己不当一回事,在一个多月以前,相如终于听从了她的劝告,请医生诊视了。但是医生的诊断仿佛是宣布他们的死刑,短短的几句话将他们的美丽的梦破坏了。他说:“这是一种并不轻的症候,叫做消渴病,要希望它好起来,必须慢慢地静养,最好过一种绝对的禁欲生活,连心理的激动和神经的兴奋都要设法避免。”于是他们的光明的生活上笼罩了一层可怕的阴影,他们开始计划着过一种恬淡平静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慢慢去恢复他的健康。但是他们所决定的种种生活的方式和订下的许多条约,都很容易地被相如破坏了;在他的不可抑制的热情激荡中,文君也失去了坚持的勇气。就这样,他们又在热狂的生活中过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文君下了决心,打算暂时离开她的爱人,独自搬到西院的预备有客来住的屋子里去。这个提议当时被相如坚决地反对了。但是经她反复地婉转地劝告,用了诚恳的声音和纯洁的眼泪,在这种情形之下,相如终于屈服了。但是与其说他是听从了她的根据利害的有理的劝告,倒不如说他是被这女人的真纯的爱情和伟大的精神所感动,一方面为她的坚强的意志和娇贵的性格所征服来得更恰当些。
当时相如虽然允许了文君的要求,但是却迁延着日期,今天推明天,晨早推夜晚,竭力地不让她离开。当文君每次鼓起勇气预备离开他的时候,一看到相如流着泪跪在她的脚下,温柔而有力的手臂环抱着她的腿,吻着她的长裙的边缘,一对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希望和疑惧所混合的光,用了充满热情的声音颤抖地说:“文,你不要离开我!”她的勇气就完全消灭了。她用爱怜的眼光注视他的苍白的脸,用温柔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发,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头发上、手臂上,感动地说:“长卿,你起来,我不离开你了!”接着是一个窒息的长吻和一个热烈的拥抱将他们联系起来,两颗剧烈跳动着的心早又融化在一起,不能分开了。
这样的冲突和矛盾,不知道反复地演了多少次;文君用了最后的努力,将清明的理智克服了激动的感情,终于在这样一个雨夜悄悄地离开了她的爱人,独自走进了这坟墓似的空屋子里来。
过度的流泪使得文君的头脑昏涨,她回想到这月馀的内心冲突使她感到的精神上的苦痛,种种恐惧、忧愁、欢乐、悔恨、热狂、颓废,笑和泪交错着的复杂的感情,使她眩惑了。不断的激动和过分的兴奋,使得她这样一个需要强烈刺激的人也感到十分疲倦了。现在,她的内心争斗已经告了一个结束,正好有一个暂时的安息。然而,空虚又给了她更深的苦痛。烦闷像一条毒蛇紧紧地缠住她的灵魂,在慢慢地啮她的心。她在一种可怕的磨折下挣扎着,忍受着。她想她应当忍受一切不能忍受的事,为了她的爱人。她相信隔离是对于相如有益的,不但为了他的健康,同时为了他的事业,也最好不要和他太亲近,那是会妨害他的。相如不是因为陪着她而懒问世事吗?不是因为看她而不看书吗?不是因为和她谈话而不写文章吗?这是不可讳言的事实。他有非常的才能,能够创立他的功业;他更有伟大的天才,能够使他成为一个一代的或千古的文人,她不应该妨害他这一切,应该帮助他完成他的事业;虽然她自己只是一个崇仰感情、需要真实的生活而追求完美的理想的人,她看不起社会上的一切道德、法律,她更轻视那些功名、富贵、荣誉。不过她知道一般男性都重视这一切,对于这一切价值的估定往往超过他们的爱情。虽然相如是个尊重爱情的人,但是究竟是男子,所以她觉得让他注意一点事业也好。这种思想是她平常所没有的,即使有时看到相如的颓废而玩笑地提起,也从没有正经地想过一想。但是今夜为了要增添坚持她的主张的力量,在动摇的感情中作一种有力的保障,不得不在这苦痛的隔离中找出许多充分的理由来维持她的信心,于是这附带的原因也就有了它相当的严重性。这样想的时候,她决定以更大的勇气来完成她的志愿。激动的感情渐渐地隐逝了,刚毅的意志重又抬头,一丝骄傲的微笑从泪光溶溶中现出来。
文君决定了怎样处置这当前的事件之后,她竭力强制地把思想从相如的身上移开,她只注意到怎样消遣这寂寞而悠长的夜晚。她重新燃起绛烛,眼光从壁上移到地上,蜀锦的地衣的中央静静地躺着她的“绿绮琴”。她想弹琴倒是一个最好的消遣方法,就走过去,坐下来,开始预备弹琴。但是她的手刚碰到琴弦,就像触着什么可怕的毒虫一样立刻缩了回来。她怕这深夜的琴声会随风飘荡到相如的耳中,扰乱他的安静。于是又无可奈何地放了手不弹,只坐着对了琴发怔。因为看着琴,所以关于琴的一切也就想了起来。她记起了第一次听到相如弹那支《凤求凰》曲,在琴弦上激荡着生命的热情,每个音节的起伏是怎样地震撼她的心,那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第一次的灵的颤动。
从琴想到《凤求凰》曲,想到第一次的灵的颤动,文君再也不能不想到相如了。
这时候相如在做些什么呢?是潇潇的秋雨在伴着他的读书声么?是一盏孤灯在照着他作赋么?是氤氲的药烟绕着他的冥想么?是丁冬的琴声带来他的回忆么?他果真能好好地在静养他的病么?谁在他的榻旁轻轻地替他煮茶呢?谁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他睡觉呢?谁能照料他的身体?谁又能安慰他的精神呢?不错,有许多仆人在服侍他,但是他们能够好好地伺候得他如意么?即使能用心服侍他,又能解除他内心的烦闷么?他的病会慢慢地减轻,身体会渐渐地恢复么?不,决不!他一定是孤零零地独自躺在病榻上想着她,说不定是在幽咽地流泪,还是在疯狂地痛哭?寂寞的烦闷和相思的苦痛只会扰乱他的心情,刺激他的精神,他的病决不会减轻,而且会因此加重。那么,她这次的和他隔离究竟是为的什么呢?她让他一个人在生病,在想她,在痛苦,而不给他一些安慰;在这样一个雨夜,让他孤独地睡在病榻上流泪,连看都不去看他,这该是一件最残酷的事吧?
这样想着的文君,她的心再也不能安静了。她对于自己的苦痛,还可以忍耐下去,只要这忍耐是对于她的爱人有益的。可是一想到她的爱人的苦痛时,她无论如何不能忍耐了。她做梦一样地忽然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狂奔出去,穿过黑暗的回廊,跑到院子里,冰凉的大雨打在她的薄绸的夹衣上,立刻全湿透了。四围的冷气紧紧地逼住她,使她发抖,心里倒渐渐地清醒过来,她所认为经过了许久的冲突而得到的合理的判断重又占据了她的意识,使她停止了前进,惘然站在大雨里。接连不断的雨点打在她的身上,冰冷的湿衣紧贴着她的如脂的肌肤,使她感到一种非常的难受,她才发觉自己是站在雨里,于是慢慢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房间。
当文君重回到房里的时候,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她想究竟还是不去看相如会对于他的病更有益些。她决定从现在起不再让她的信心动摇,无论反对的理由是如何充足;她将要盲目地服从这铁一样的信念,因为她的头脑已经完全昏乱,再没有思索的能力了。
文君在迷惘中换去了被雨淋湿的衣服,坐在锦绣的裀垫上,斜倚着燃烧着珍异的名香的薰炉,半闭着眼睛,默默地不动,竭力地使她的快要爆发的情绪宁静下来。她向自己投了一个讥刺的笑,她不信一向刚强的自己竟会变到这样的脆弱。她想到从前由那颤动的琴弦将她和相如的两颗心联系在一起之后,为了爱,她不顾顽固的老父的叱骂,轻薄的昆弟的耻笑,戚友的讥嘲,乡里的鄙视,社会的攻击,毅然地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和她的爱人私奔,不用一点踌躇;后来跟相如过着穷困的日子,辛苦地操作,并没有一些悔怨;在临邛开酒店的时候,为了两个人的生活,共同地工作着,自己抛头露面地受一些酒客们的眼光和微笑中的轻薄,只拿傲然的态度对付他们,心里也很坦然。至于家庭与社会起始的那种侮辱和后来的那种谄媚,只使她发出一声轻蔑的笑;一些人生丑恶的阴影并不曾扰乱过她的光明的心。以前她对于一切事件的判决是怎样地刚毅,果断,但是现在却变成这样优柔,怯弱了;她不由地对于自己的动摇的意志起了一种反感。
夜渐渐地深了,风由窗纸的破洞里钻进来,很带一些寒意,使文君穿着薄绸的夹衣的身体感到冷了。于是一个思想立刻又扰乱了她暂时的平静。
啊!天气冷起来了,相如的衣服都没有给他预备好,怎样办呢?相如的衣服一向都是自己收管的,仆人们也弄不清,没有地方去找的;有病的人,受了凉怎样好呢?
文君想到这一点,心里又忧急起来。她埋怨自己的过分疏忽,为什么不早点想到,在隔离之前叮嘱相如。真的,有许多事应该对他说,有许多话应该对他讲,然而都没有。譬如说,相如有时会过量地喝酒,这是对于病体绝对不宜的,自己不在他的身旁,不能随时阻止,就该预先嘱咐他的。她后悔不该搬过来太匆促了,以致没有将一切都安排妥当。既然有隔离的决心,迟一天半天又有什么要紧呢?但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受了凉怎样好呢?喝了酒不会添病吗?”文君不住反复地问自己。
“去吧!到他的身边去照料他的一切吧!”一个恳切的声音推动着她,使她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向门边。
“多么脆弱的女人啊!”另一个嘲笑的声音又将她拉了回来。
在雨声中,文君将房门掩上了。
睡在床上的文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并且感到种种的不舒适:绣裀是硬的,没有平时的柔软;锦被是冷的,不像平时的温暖,她真想不到西院里的温度是这样低,今夜的天气又这样冷;在空洞洞的被窝里,缺少了一个滚热的胸膛和两只坚强的手臂,她不知道怎样安放她的身体了。她辗转地翻动,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烦躁。她用两手捧着脸覆在绣着鸳鸯的枕上,低低地喊着相如的名字。她想到相如这时候一定也睡不着,正在想着她,唤着她,等着她去呢。于是她严肃地闭上眼睛,虔诚地祷告着上天,希望他能赐给她的爱人一个很好的安睡。
经过长时间的翻覆,过度的兴奋和疲劳渐渐地引起了一丝朦胧的睡意,文君闭着眼,一切的印象慢慢地在她的意识里模糊了。忽然,一种意外的声响将她惊醒,睁眼一看,房门开了,相如淋了一身雨走进来。
在有力的爱的拥抱中,一切生和死都失去它的力量了。
(原载《文艺月刊》第8卷第1期,1936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