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深了,风浪也愈大了。沉郁的天空像一顶不透气的厚黑布的帐幕罩下来,四围紧密地直垂到海里去。风是疯狂地旋转着,发出锐利的怒啸,卷起许多小浪汇合成一堆堆巨浪,汹涌地抛起来,一个紧接着一个,愈激愈高,愈泻愈急,像一座座的山奔驰过来,随又崩倒下去,裂成一块块岩石的碎片,挟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急迫的气势,向四面打开去,像一个爆炸了的雷霆,发出可怕的震响。这样一层层向外推拥到辽阔无际的远方,打破了下垂的天幕的边沿,成为参错不齐的缺口。接着风势更猛,水势更急,一座座波浪的山又变成一排排连亘不断的山峰倾压过来,山与山之间又形成各种奥邃的暗谷,无底的深渊,湍急的漩涡,同时撞击着,回旋着。整个的海起了凶险的骚扰,仿佛有千万条猛蛟毒龙在翻搅,在搏战,要吞噬一切。各种尖锐的、深沉的、雄浑的、粗犷的、忿躁的、凄厉的声音互相起伏地呼应着,混合成天崩地裂的巨响,宣告了世界终结的恐怖。
在澎湃的风浪中,有一千多只十几丈长、几丈宽的战船靠厓山的西面停泊着,船尾朝里,船首向外,严整地排列成长方形的阵势,船与船之间用铁链连锁起来,旁边又用一团团绳索编绕成的球隔开那因风浪的震撼而起的击碰。船上起了坚固的楼棚,当做城堞。高大的波浪不断地一个追一个地掷过来打着城壁,狂暴地扑击着,忿怒地嘶吼着。几千面樯旗在烈风里纷乱地翻卷,呼呼地响;桅杆上的绳索也跟着发出恐怖的颤动;风灯不住地左右摇摆着,黯淡的火焰似乎受了风力的压迫,不敢吐出它的光辉,凝成了一点点幽绿的磷火,在战抖。
在船楼的一角,正站着大宋元帅张世杰,他夜不解甲地巡视了船阵一周之后,严肃地站在船楼上,对着黑茫茫的海天瞭望,他的思想正像汹涌的波涛一样地激荡着。
无数个兵士的苍白的疲劳的脸像鬼影一样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不住地乱晃;他的耳边还在响着呕吐的声音,那是一种生和死的挣扎的呼号。突然一个恐怖的思想抓住他整个的心,使他全身震栗了。
“这一次一切都完了,大宋就要灭亡,中原就要永远沦为异族的了!”像有无数的魔鬼在他的周围向他狞笑,对着他宣告这可怕的凶兆。立刻灭亡的悲惨像一把尖刀穿过他的心,他的心痛得要爆裂了。希望的毁灭使他愤怒,使他疯狂,燃烧的热情煎熬着他的肺腑,黑黑的脸上紧张地泛出了红色,威棱有神的眼睛里射出火一样的光芒,他紧紧地握着粗壮的拳头,用尽了全生命的力量从心底喊出“不能”两个字来。
是的,他不能让整个的国家被敌人来统治,千万个黄帝的子孙受异族的蹂躏,多少壮士的热血白流,多少忠臣义士的牺牲没有代价,这几年来困苦的奋斗没有成绩。不能,决不能的。他要继续抵抗,从艰难之中去复兴他的国家,他的民族,直到流尽他的最后的一滴血。
在时局万分危急的德祐元年,他出兵勤王的时候,就下了舍身报国的决心,负起复兴民族的责任。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厓山的被围,这中间是发生过无数次的血战,经过多少次的凄惨的失败,多少次的仓皇的奔窜,但是他始终没有丧失他的勇气,改变他的志愿,他的精神永远是那样兴奋,一个新的希望激动着他,他是怎样地用整个的生命和热情来领导这神圣的光荣的民族战争啊!他坚决地相信他们有一天会靠着这斗争的力量恢复他们的国家,像一个热忱的信徒对于宗教信仰的虔诚。不论这工作是怎样地艰难,时期是怎样地辽远,但是总会有来到的一天,只要他们的精神不死。
然而,最近的情形不能不使他忧虑了。逆贼张宏范率领着全国的军队来包围这一无外援的仅存的厓山,又分派精兵据守海口,断绝了他们的粮道和汲路。他的兵士们已经吃了十几天的干粮,喝着海水;海水太咸了,一喝下去就又是吐又是泻,立刻显得非常地困顿了。在这非常困顿中,早晚和迫击他们的敌人拼命地作战,眼看是不能支持了。于是,一些苍白的面影,呕吐的声音时时来扰乱他的坚定的心,使他感觉到希望的幻灭,信仰的动摇,包围着他的只剩下无边的恐怖。
他伸了伸挺直的腰,粗壮的手不住地抚摩着腰间的佩剑,在深深地沉思。他求助地转动他的深黑的、发光的眼睛,向四围搜求,想找出一件东西能将他救出这恐怖的氛围,但是整个占据这浩茫无际的海面的只是一片黑暗。
他继续地沉默着,沉默着,高大的身躯屹然不动地站在夜的黑影里,像一座庄严的石像。在这长夜的岑寂里,只有风浪不住地怒吼着,像要用它的暴力来毁灭一切。更鼓的声音也显得分外地凄凉,在咚咚的声调里震荡着整个民族的悲怆的情绪。在幽暗的桅灯的微光下,远远地有一些明亮的火把在移动,接着隐约地传来了整齐的步伐的节奏,那是守夜的兵士们在进行防御和巡察的工作。忽然有一线光明的希望在整个的黑暗里闪动,使他的凝冻了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
这些兵士们都是和他抱着同一的志愿,同一的希望,在同一的阵线上奋斗的。在他们的中间有些是他旧日的部属,有些是随时添补的,有些是从别的地方来归附的,也有些是有组织的义民自动参加的,他们的来处虽然各自不同,但是有着他们共同的目标。他们一致热烈地拥戴他来领导这光荣的抗争,愿意在他的命令下去共同完成复兴民族的责任。他率领他们经过多少次的战斗,拿自己的血肉去抵抗敌人的刀枪,有些人是牺牲了,有些人受了伤,也有些人从死亡的边沿上逃回来重新再踏上第二次的战场。他们受过许多残酷的辛苦,遭过许多绝望的挫折,但是始终没有减少过丝毫抗斗的勇气。每当他慷慨誓师的时候,他们总是感动得流着泪;因为他们是和他一样地眼看着国家的灭亡,身受着种种亡国的惨痛。许多悲惨的记忆像用尖刀刻在他们的心上,愤怒的血在每一根血管里沸腾着;所以当他振臂一呼的时候,立刻全军响应了。激昂的情绪表现出民族精神的伟大,使他相信大宋是决不会灭亡,复兴的一天不久就会来到。
他望着这群巡夜的兵士的影子在移动,一个新的希望又在他的心上滋长了。他回过头来望望映在船板上的自己的修伟的影子,感到一些轻微的内愧,在他们的伟大的精神前面,自己是显得渺小了。他奇怪自己今夜怎样会变得这样怯弱,他觉得应当立刻振作起来,拿出最大的勇气来领导这神圣的光荣的民族战争,决定最后的胜败。
风浪渐渐地平静下去,在天与海的接界的地方渐渐地露出了一线曙光,他整了整身上的盔甲,黑黑的长方形的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镇静,眼睛里露出了坚决的光,用急促的步子回到中军,准备着去指挥一天将要开始的战争。
在阴暗的早晨展开了险恶的战争,蒙古军的大队战船趁着奔流的海浪向宋军的北面拼命地进攻,立刻杀喊的声音和风浪的激荡混成了一片疯狂的呼号,兵士们像怒狮一样地舒展出他们的威暴,锐利的枪矛只拣有血肉的地方乱刺,跟着是一股股鲜血直冒出来,向四面迸溅,雪白的浪花翻卷着鲜红的血,挟着一阵阵的腥臭汹涌着。被刀砍下的人头,已断的手臂,残坏的大腿,整个的尸体接连纷乱地向海中抛去,几个波浪一来,就不知道被卷到什么地方去,看不见一点痕迹了。
敌人的军队愈来愈多,大大小小的战船随着急流的波浪一层层地倾压过来,将宋军的北面重重叠叠地围住,疲病的宋兵被这样多的生力军不断地围攻,实在是无力抵抗了。但是他们的勇敢的张世杰元帅正用了他整个的生命的力量激昂地在中军指挥一切,一种爱国的热情鼓励着他们,每一个人为了民族的光荣,抱着死的决心来和敌人战斗,拼命地抵抗着。这样过了整个的上午,宋兵已经感到异常的疲劳,仿佛不用敌人来刺杀,自己就会倒下去死一样。靠着一点民族的热情在支持着他们的将断的生命,用了极大的努力作最后的挣扎。
忽然午潮涨了起来,敌军在潮水的震撼中暂时停止了攻击,在军中奏起乐来。正在支持不住的宋兵以为已经松懈,立刻如释重负地扔下他们的刀枪,散开去休息。不料张宏范亲自率领大军来攻南面,立刻北面响应,宋军两面同时受凶猛的攻击,兵士们没有准备,疲乏的身体也不能再战了。敌军早在他们的慌乱中冲破了他们的阵线,纷纷地跳上了他们的战船,快意地屠杀这些失去了抵抗力的兵士。宋兵还试用他们最后的力量继续地拼着命,但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的蒙古兵。他们的心开始慌乱起来,整个的队伍发生了动摇。
在这混乱的局面下,张世杰还是用他的全副精神继续地指挥着。但是这时候整个的军队已散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指挥也失去了效用。他感到完全绝望了,他知道立刻就会全军覆没,一切都完了。他竭力地忍耐住要爆炸的悲痛和愤怒,镇定地计划着应付目前的危险的方法。他为了皇帝的安全,为了复兴的基础起见,想保留一部分实力,等以后再慢慢地设法恢复。于是他发一个号令抽调精锐的军队到里面来,集中力量来加紧地守卫中军。谁知这样一来,人心格外地摇动,那已经散乱的军队立刻整个地崩溃了。敌军趁势冲进来迫击中军,眼看已经到了最危险的一刻。
将到傍晚的时候,天色格外地显得阴惨,一片片像岛屿一样的云堆,也更加浓暗起来;在一个巨大的云堆里又忽然分裂成无数的碎块,被风赶着在黯淡的天空里飞奔,像一块块毡布在迅速地移动;有时它们又在半途汇合成为一幅幅厚幔,风将它们在铅色的天上忽然盖住,忽然拉开。风在一刻一刻地猛烈起来,这些或大或小的灰暗的云块也加速地奔驰,互相击撞着,最后,终于联合成一顶深灰的帐幕,整个地笼罩下来,盖暗了一切,天上只留下一些细碎的铅色的裂缝,濛濛的细雨就从这些裂缝里洒下来。渐渐地迷漫着,迷漫着,从天空到海面,又向四围扩张开去,一直到天的尽头,海的边沿,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昏雾。
雾慢慢地浓厚起来,一切逐渐地在眼前消失了。几千只宏大的战船都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渐渐连这些轮廓都辨认不出了。杀喊的声音也渐渐地消失在这潮润的重滞的空气里。白茫茫的大海变成了一片的空漠,恐怖是没有边际的。
正站在危险的尖端的张世杰,也惊惶地失去了向来的镇静,只悲痛地、绝望地等待着死亡来到的一刻。浓厚的昏雾渐渐地将他们和危险隔开,在一尺以外就看不见东西的大雾里,猛烈的战斗也变成缓滞而停顿了。他在万分急迫中凝神地深思着。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再这样延长一刻,他们灭亡的时候就到了。他带领着这些剩下的精兵和厓山同归于尽是毫无利益的,反而从此断送了整个的中国,再没有复兴的希望了。他们的灭亡,就是整个中国的灭亡;他要保全中国,就要先保全他们这一群的力量。他应当趁着这昏暗的浓雾率领他的军队从死亡中冲出去,向别处驻扎,然后再号召军民,整顿队伍来进行恢复中原的工作。那末中国可以不亡,复兴也可以有希望了。
计划决定之后,他又有了新的希望,新的力量,新的生命了。他飞快地派遣亲信的勇将驾着小船去迎接帝昺和丞相陆秀夫来会合,一面下令命兵士们迅速地作冲阵的准备。一根细丝的希望系住了他们全体的生命,在紧张地期待着一个新的局面的创造。
丞相陆秀夫侍奉皇帝在中间的大船上,时时刻刻用紧张的情绪在舵楼上瞭望外面战争的形势。在这战争的开始,险恶的场面就给了他一个可怕的预兆,感到一切都要在今天结束;眼看着自己千辛万苦建立的基础在面前毁灭,他不能忍受这种残酷的悲痛。
他想起自己因为不甘心做亡国奴,从已失陷的临安出来,在随处可以发生危险的路途中追赶上逃奔的二王,和张世杰、陈宜中一同奉立益王,在困苦的上面建立了新的希望和力量,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这中间费过多少的惨淡经营,经过多少的流离颠沛,才奠定了立国的基础,而从这基础上来完成复兴民族的伟大工程。在这一点基础上,他曾生出过多少新鲜的希望、光荣的憧憬、热烈的情绪和崇高的精神。它激发自己在艰苦中奋斗,在患难中努力;为了它,他才保存了自己的生命;也是为了它,才又拼了生命去换取成功。他是怎样地在一次失败后又准备着第二次的奋斗,一处失陷后又向别处迁都,益王死后又奉立卫王,从倾覆的局面下重行安定这动摇的基础。可是现在,这流着一滴滴汗、一滴滴血、一滴滴泪,用自己的手建筑起来的基础立刻就要毁灭了,那安放在上面的一切希望也跟着完全破碎了。什么都是白费的,一切都完了。
希望的幻灭使他体味到死的悲哀,一阵刻骨的酸楚钻进他的心,忍不住的痛泪像潮水一样地涌出来。
战争是愈来愈剧烈,胜败的形势也更加显然,他感觉到灭亡的时候也愈来愈近了。他不敢想像他们将会有怎样的结局,一些悲惨的记忆使他害怕了。
为了保存社稷的安全,延长种族的生命,在蒙古兵进迫临安的时候,他曾经忍着耻辱负了重大的使命到蒙古军中去求和。他忍受着一个亡国的臣民应受的侮辱,违反自己的意志,用卑恭的言辞代替了愤怒的叱骂,谦和的笑容代替了悲痛的号哭,去向他所憎恨的敌人请求那可耻的矜怜。他让那些侮慢的眼光中的针刺和轻蔑的微笑中的尖刀戳伤他的心,羞辱给了他比死更大的痛苦。
他又曾眼看着他们国家的领袖做了敌人的奴隶,驯顺地受着种种的凌辱,像囚犯一样被凶暴的北兵解押了去。亡国的耻辱又给了他永远不能磨灭的创伤。
想着过去的耻辱,悲愤的火在他的心里焚烧着,为了不愿意表现一个国家的羞耻,一个民族的屈辱,在他的面前是只有死的一条路了。
死,并不是他害怕的,然而也正是他最害怕的;他并不悲伤自己的死,或是他们这一群的死,而是悲伤着整个中国的灭亡。他们是恢复中国的基础,反抗敌人的先锋,有他们存在,才能激发人民的热情,领导人民的斗争,使这有几千年文化的汉族不致在异族的践踏下轻易地灭亡。整个的国土已经被敌人拿去,只剩下这仅有的厓山几县;全国的官吏和军民都投降或屈服了,只剩下他们这一群人;他们即使不能完全恢复中原,到底留下几处属于中国的土地,一群自由的汉族的人民,使全国的人永远不忘记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民族,好继续他们的战斗。倘使他们一死,就一切都完了。他不愿意死,但是眼前的情形除了死没有别的路,这不能不使他的心像煎熬一样地绞痛了。
敌军早已冲破了他们的阵线,中军已受着急迫的攻击,将近覆没了。危险终于毫不肯延缓地来到。
一班官吏和卫队们都慌乱起来,有的愤怒地叫喊,有的悲伤地流泪,也有的惊惶地发怔,都在绝望里和死亡挣扎着。看到他们的受苦,他的心里更加难受起来。
整个的海被大雾弥漫着,他的为过分的悲痛所扰乱的思想沉没在大雾里渐渐地昏迷了。
在迷雾的掩护下,意外的援救来到了,那是张世杰元帅派来的迎接他们出险的小船。
一种绝处逢生的欢喜充满了他的心,立刻使他兴奋起来。他准备侍奉帝昺动身的时候,一个突然的疑虑阻止了他。
这船是不是张世杰派来的呢?也许是敌人来诱骗的吧?这一去,不是自己送到虎口里吗?不然,也许是张世杰的部下派来的,要想卖主求荣的呢?张世杰本人的忠心是绝对不能怀疑的,可是他的部下就难说了。况且,在这乱军之中,张世杰的存亡是不可知的。倘使被骗到敌人手里怎么办呢?
这样疑虑的时候,又不能不踌躇了。想到难堪的被掳的耻辱,他是不愿意冒这超过于死亡的危险的。
但是,这船果然是张世杰派来的呢?倘使他们能一同从灭亡的危险中跑出去,整顿残败的军队,重新奠定这已经倾覆的国家,再接再厉地继续复兴中国的工作,这不是最有意义的事吗?
新的希望只一闪就过去了,疑虑却在心上固执地生了根。一切过去的羞辱又回到他的记忆里来,加强了他的宁死不能再受辱的决心。
并且自己的阵线里早已四面散布了敌兵,从这大船上到张世杰那面就有危险性,谁又能保证不会半途被掳呢?至于冲出阵外许多层的重围,那是一件差不多不可能的事,被害或被执都在意料中。
想到这一层的时候,他是坚决地拒绝来使了。
为了民族的地位,为了国家的名誉,为了自己的节操,他决心同帝昺一起死;因为皇帝是国家的领袖,自己是国家的重要的官员,一举一动都关系到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荣辱,万不能受敌人屈辱,损害国体的尊严,消灭人民的热望。死虽然是消极的毁灭,但比起屈辱来终久是反抗,可以永远留下一种反抗的精神给后来的人民。
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凄苦的心情重又激昂起来,他感觉到他们为了中国,为了责任去死,是一个光荣的死。
时间是迫不及待的,横在他面前的是白茫茫的雾中的大海,是黑沉沉的死的深渊。
他正要去见帝昺请求殉难的时候,忽然想起他的家来。他的妻子儿女都随在军中的,他又怎能让他们受辱呢?于是他立刻回到后面舱中找到他的妻子、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他们正在惊慌着,那十五岁的少女害怕得靠在母亲的怀里哭起来,母亲一面怜爱地抚慰着怀里的女儿,一面悲伤地流着泪,对着正在旁边劝慰的大儿子焦急地连问着:
“怎样好呢?怎样好呢?”声音是在战抖着。
另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站在旁边惊诧地发怔。
一看见他走进舱来,他们像得到了意外的援救,惊喜地叫着:
“爹爹回来了!”
“现在情形怎样了?”他们一齐跑到他的面前,带着万分渴望的神情想得到一个好消息。
他望望他们,忍不住伤心起来;立刻感到自己的残忍。他怎样能让他的最亲爱的人们活活地去死呢?
妻永远是那样温柔,那样体贴,那样深深地爱着他啊!他为了国家过着流离奔窜的生活,使她受苦,使她憔悴,她从来没有怨言,反而时时安慰他的劳苦,解除他的忧闷。从结婚到现在,他一直为着国事奔忙,很少时间给她一些抚爱,甚至现在反而要来逼她死了。
他望着憔悴的妻,深深地感动了。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咬着下唇,忍住了将流出的热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眼光又从妻的身上转到儿女的身上。正直文雅的青年,天真美丽的少女,活泼可爱的孩子,这自己用心血培养起来的可爱的一群啊!难道眼看着他们灭亡吗?
他的心一酸,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他们爱他,他爱他们,他们应当好好地在一起生活,永不分离。他不能将他们抛弃啊!
一种深切的、缠绵的、真挚的从人类本性发出的夫妇的情好和父子的慈爱超过了他的理智,使他对于原来的计划踌躇了。
但是险恶的环境逼迫着他,使他不能再想出别的方法。整个的中国都要灭亡了,他们是无法再活下去的,此刻不死,等敌军来了,就会受着比死更可怕的耻辱。这不仅是几个人的耻辱,而是关系整个中国的耻辱。
想到国家,立刻一种崇高的情绪激动了他,重又激昂地说:
“事情是毫无挽救的了!蒙古兵立刻就会来,我预备叫你们……”
没有等他说完,他们立刻有的抱着他的身体,有的牵着他的手,有的拉着他的战袍,一齐悲惨地哭起来。一种生命的挣扎的悲哀哽住了他下面的话,这些哭声打碎了他的心。但是时间的急迫不容他再踌躇,立刻挣脱了他们的包围,疯狂地叫道:
“不要哭!我要你们立刻去死!”他说出这两句话,所有的勇气已经消失,又搀抱着他们在一起痛哭了。
死,在他们意料中而又意外地由他说出,他们本能地恐叫起来。
“快跳到海里去,留一个清白的身体吧!现在不死,等蒙古兵一来就晚了。”他忍住泪,定一定神,悲怆地对他们说。
青年的儿子带着一种崇高的神情严肃地说:
“国家要我们死,爹爹要我们死,我们是应当死的。”
“我们情愿死,也不愿意受蒙古兵的污辱!”女儿绝望地流着泪。
“爹爹,我不愿意死!我要活着看我们的兵士和敌人打仗呢!”孩子拉着他急得跳脚。
“我们死,你怎样呢?只要你能走出这危险的地方,我们死也安心啊!”妻跑过来抱着他哭了。
“你们……你们……”他的心像在被刀割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隔着浓雾隐约地由远处传来一些呼喊的声音,使他在昏迷中清醒过来;他知道时间不再等他,还有大事等着他去做。他不再看他们一眼,听他们一句话,只咬着牙、横着心赶他们到船头上。
“快下去!快下去!”他用双手掩着脸,接连催促着,因为他知道只要再延迟一刻,他的勇气就会消失了。
等他在哭声中听到接连的几个扑通声响之后,放下手来,只在朦胧的大雾里看到一些浪花的泡沫,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身体倒在船舷上,眼前一片黑,几乎失去知觉了。但是在昏迷中他还清楚地记得他没有做完的事,又撑持着站起来,向帝昺的舱中走去。
“国事已经不可挽救了,陛下应当为国家死,德祐皇帝已经受辱,陛下决不能再受辱了!”他匍伏在帝昺的座下流着泪说。
九岁的帝昺镇定地说:
“张将军会来帮助我们的。”
“张将军生死不知,陛下赶快随着臣去吧!”说着他就负起帝昺在他的肩背上,他感到他的肩背上不是负着一个皇帝,而是负着整个国家的责任。他悲痛地走出舱去,许多随从的官员和卫队都像送丧一样地嚎啕痛哭着跟在后面。
“丞相,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帝昺惊慌地问。
“陛下,我们追随我们的列祖列宗去!为国家死是光荣的!”
“死?为国家死!是的,这是丞相和张将军常常告诉我的。但是,母后在什么地方呢?我要她呀!”帝昺在背上哭起来了。
“陛下,安静一点吧!想着国家吧!”他也哭了。
“厓山的百姓不是在等着我们打了胜仗回去吗?我要等着回去看他们,我不要死啊!”帝昺在他的背上挣扎着。
“蒙古兵就要来了,不死,会被掳去的。”
想到蒙古兵的可怕,帝昺感到就会被他们掳去的恐慌,立刻紧紧地伏在陆丞相的背上,不再说话了。
他负起帝昺走到船头,各种的情绪乱杂地在他的心里混合成一种不能分辨的滋味,一种伟大的热情和信仰的力量推动着他,使他坚决地、镇静地履行他向来的志愿。他紧紧地负抱着帝昺敏捷地向那大雾笼罩着的灰色的海跳去,在帝昺的一声惊叫的馀音里淹没了他们,只剩下迸溅的浪花和群臣的哀哭。
海陵山下面舶着一些不整齐的战船,从厓山的惨败中陆续地逃出来的将士们都在这里集会,他们正在商量着此后的计划。
元帅张世杰站在船头上,高高地举起带着创伤的手臂,用他已经嘶哑了的声音,激昂地对兵士们说:
“我们是失败了,我们的仇人夺去了我们的厓山,害死了我们的主上,覆没了我们的军队,预备一统天下了。可是我们还活着,还没有被他们杀完,我们还是要继续战斗!有我们存在的一天,就是对他们反抗的一天,他们征服了我们的土地,但是征服不了我们的人心。我们不能让外邦来统治中国,让胡人来灭亡汉族,这是我们自始至终要反抗的一点。蒙古侵略我们,是我们的仇人;张宏范这班逆贼们帮着外族来征灭自己的国家,残害自己的人民,是我们仇人中的仇人。我们不但要向他们反抗,并且要向他们复仇!我们现在集合起来还有一些军队,我们还要继续地作战,哪怕到最后一个人,还是向敌人反抗的,到最后一滴血,还是为中国流的。他们即使杀尽我们这一群人,也杀不尽全中国的人民,我们要留给他们一种反抗的精神,故国的怀念;只要人心不死,不论远近,中国总有一天会恢复的。为了中国,为了汉族,我们是应当不断地奋斗,全国的人民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失望!我们不爱惜我们的生命,但是要尊重我们的责任!”
他愈说愈兴奋,涨红了的面颊上早已流满了眼泪;手臂因为过分地挥动,创口裂了开来,血往外流,渗透了他的战袍;他竭力地提高了他的干燥的声音继续地说:
“现在我已和将领们商议定到广州去整顿一切,一面另求赵氏的贤明的亲族为主,一面训练现有的军队,再召募各处的义勇的军民,对敌人开战。但是我们只靠着一点赤心不顾一切地去做,成败是不可知的。凡是愿意为国家效死的都随我去,不愿意去的,就各自散开吧!”
“我们愿意为中国死,为元帅死!一齐去,一齐去!”被感动的兵士们暴雷一样地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真纯的热情。
带着激昂的情绪,在雄壮的鼓角节拍中,他们的战船开始向广州出发了。
太阳渐渐地向海面下落,光线也变得黯淡;深蓝的天空慢慢地转成灰色,急迫的暴风翻天倒海地刮起来。它挟着具有巨大破坏力量的波浪来攻打、追逐、掩盖、吞没这些残旧的战船,每一个涌起的水峰将它们高高地抛上去,随后又极快地落下深凹的漩涡,船身剧烈地颠簸起来。船上的人格外小心地把着舵,用着尽可能的速力驾驶着,希望逃出这可怕的海浪的吞噬;但是在它们逃出第一个波浪的时候,第二个波浪早又追上了它们,并且开始吞没它们了。风的暴力又阻挠着它们的进行的路线,使它们在波浪的中间不住地旋转、倾侧,船和人都更厉害地震动起来。
张世杰和他的将士都着了急,他们害怕船会沉没在这大风浪里。这些船上载着一群人的生命,同时载着整个中国的生命;船一倾覆,就一起都沉没了。他们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用心地驾驶着,拼命地和狂暴的风浪搏战。
但是风却愈来愈猛,更多的水峰接连地来包围它们,掩盖它们。受到一切暴力的威胁,船开始露出了坏的现象。
尖锐的呼声为风浪所掩没,有一些船已经在开始沉沦了。
张世杰还在和惊风骇浪挣扎着,船身剧烈的震摇使他昏沉,在一切纷乱的骚动中他只知道从灭亡中求生存,他不愿意中国和他一起沉沦;这破坏的船正表明了中国的危险,他要拼命地救起它来,但是任何方法也没有,船已经渗进了水,开始往海底沉下去。他和一些兵士们一同爬上舵楼的顶,眼看着另外的船有的沉没,有的被风卷得不知去向,他知道自己灭亡的时间已经逼近,整个的中国也这样随着他灭亡了。愤怒塞住他的胸口,他暴躁地向着兵士们叫道:
“我们就这样沉没了吗?我们要活着,要为中国活着啊!什么人毁灭中国的?蒙古人,卖国贼,我们永远恨着他们啊!仇恨的根种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我们死了,还有其他的人;这一代死了,还有下一代;中国人是杀不完的。只要有中国人存在,总有一天会向敌人复仇的,等着吧!”
海水滔滔地浸入船中,船身慢慢地向下沉;船舱里进了水,船楼也漫水了,接着舵楼也浸在水中;张世杰惊叫了一声,敏捷地挽着绳梯爬上了桅杆,回头再看那舵楼顶上的兵士,早已被一个大浪打下海去了。
“为着中国,我是不能死的啊!”他紧紧地抱着桅杆的上端,这样想。浪花已经开始溅到他的身上,急流奔洗着他的腿脚,他是渐渐地昏迷了。当每一个大浪打着他的身体,麻木的神经受了刺激的一刻,他还模糊地意识着“我们不能让中国沦亡啊!”
桅杆的顶和西边的惨黄的太阳一同沉到海底。
厓山的一切都恢复了平静,险怪的山石间多了一块碑,上面刻着“张宏范灭宋于此”几个斗大的字。厓山的风浪永远在怒吼,响着一个民族的灵魂的呼声。
(原载《文艺月刊》第8卷第3期,1936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