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不远就是马嵬驿了。
被酷烈的阳光晒热的黄沙路上,一列很长的队伍正在加速他们进行的步伐,很快地抛留在人马的后面一阵阵飞扬的灰尘。
从宫门启程到现在,已经整整的两天一夜了。这样郁热的天气,带着惊慌的心情在崎岖的道路上奔驰,即使是耐劳的兵士们也感到困苦了;但是他们的肩上既放了保卫皇帝的责任,他们的心里又怕着打破潼关的安禄山的骁猛的军队的追袭,就不得不在疲乏中振起精神,加紧赶他们的路程,向着那迢迢的成都进发。扈从的官员们在仓皇中抛弃了他们的安闲的生活,在困苦的旅途中挣扎着,一方面望着那辽远的成都发愁,一方面挂念着长安的宏丽的大厦和一切剩下的东西,对于将来的不可知的局面,更是兢兢地恐惧着;愁苦的容貌不时地在他们的庄严的掩饰下流露出来。从来不出宫门的宫女们,冲着破晓的浓雾,踏着昏夜的冷露赶她们的路程,单是辛苦就使她们流了泪,一种乱离的感觉开始侵入她们无知的心。太监们背着皇帝叹气,不时地咒诅着忘恩的安禄山。在这旅程的进行中,一切的人都愁叹着;同时,在他们自己的愁叹之中,更担心着那高贵尊严的皇帝和贵妃受着平日奢华生活中所梦想不到的困苦,不得不加倍小心地伺候着他们的主人;尤其当他们想到杨贵妃那样花一般娇嫩的人怎样受得起这长途的辛苦时,都感觉到这是一件值得发愁的事。
意外地,在愁眉不展的玄宗皇帝旁边的杨贵妃,从启程到现在,一直是那样镇静,那样安闲,她的那对星一般辉煌、水一般流动的眼珠里,没有射出一点忧愁的光;她的美丽的唇边还留着淡淡的微笑;她的态度依旧是那样高贵;她的举止依旧是那样闲雅;她的神经很兴奋,一种秘密的快乐在她的心里激动着,那就是在这患难中更可以证明玄宗皇帝和她的爱情的价值。
这旅途的辛苦当然是她从来没有受过的。双马驾的雕轮的宝辇,在崎岖不平的黄沙的径道上颠簸着,哪会像在宫廷里的光润的白石砌的大路上行走时的舒适,一点干粮,比起御筵上的奇珍异味又相差多么远;在平常,这种天气,正是在那发光的云母石砌成的池子里的一泓清澈的泉水中洗澡,或是在水阁上乘凉,赏荷花,一些曳着轻绡的长衣的宫女们用冰盘献上各种珍奇的水果的时候,但是现在却在烈日底下赶路,渴了只好喝些凉水;然而,这一切的困苦,在她的心里都不算什么;她只要和她的爱人——玄宗皇帝在一起,快乐和困苦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一切的疲劳和缺乏,只要她的爱人的一句温柔的慰语,或是一个含情的微笑就可以抵销了的。她相信无论怎样艰苦的生活中,只要两个爱人在一起,那就会感到生命的充实。她以为困难中的爱更能显出它的真价值,这次的颠沛流离,正是给他们一个最好的爱的试验,一个最好的爱的保证。
她想起以前的一切:
她在幼年就没有了父母,寄养在她的父亲的朋友曹玄璬家里,过着一种安闲而寂寞的生活。她孤独的幼小的灵魂中从来没有受到过伟大的父母的爱的滋养,但是她的身体渐渐地发育得很完美;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她简直长成了一个美人,虽然还没有完全脱去她的童稚的天真。
她自从认识了自己的青春和美丽的新芽,同时也认识了爱,她像一般少女一样对于前途有着光明的憧憬,热烈的愿望。她常常幻想着将来怎样和一个相爱的漂亮的青年在一起过着美丽而自由的生活,怎样组织一个幸福的家庭,怎样共同地研究一点自己爱好的东西,对于这可爱的世界做一点什么事……这些梦,在她的忧郁的生活上涂了一层虹样的光彩。
但是不久,她的金光的梦就完全毁灭了。在一个阴暗的寒冷的冬天,她被选入了寿王的府邸。
由于思想和性格的关系,她对于皇家的一切是极端地憎嫌。靠了自己的天才和曹玄璬的指导,她读过很多书,她从历史上知道那些帝王都是专横、淫虐、无情的人物,他们可以随意地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他们可以称心地玩弄许多纯洁的女子,她厌恶他们,咒诅他们。并且,她是欢喜自由的生活,赞美真纯的爱情,对于这种金枷玉锁的樊笼生活和将女子当玩物一样看待的环境感到非常苦痛。
她是在一起选进来的宫嫔之中最得寿王宠爱的一个。但是这种宠爱,在她看来只是一种玩弄,一种侮辱。不错,寿王爱她,但是他同时也爱其馀的妃嫔们;他爱她们像爱他的珍玩、骏马、猎狗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陈列在他面前供他一时高兴地玩弄,厌倦地抛弃。她以为她并不是寿王的爱人,只是他的一件珍玩,一个奴隶。至于自己对寿王更说不到什么爱了。寿王年纪很轻,人也很清俊,性格又不横暴,挥霍很豪华,一般妃嫔们都争妍献媚地求得他的宠爱,但是她看不起他,因为他除了声色犬马的享乐外,不知道什么。她在繁弦声里啭着歌喉,在华灯影下飘着舞袖,并不是为自己的高兴,而是为的别人的娱乐。拿自己爱好的技艺供别人的使唤,拿自己完美的肉体供别人的蹂躏,她以为是不可忍受的侮辱。这一切,都和她平日的梦想距离太远了;她在痛苦、失望里生活着,以为一切都完了。
那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也就是她的幸福的生活开始的一天。
她从晶莹的温泉里慢慢地站起来,轻轻地踏上出池的石阶,静静地立着,在白玉石的池边,像一座完美的文石的雕像。她的发髻松松地拖了下来,像丝一样光亮,羽毛一样柔软,遮没了耳朵,在雪白的肌肤上更衬出了它的黑。椭圆形的脸,下部比上部稍微狭一点,但并不瘦削,仍是那样丰润。广阔的上额是那样洁白,那样纯净,发出照人的光辉。两条长长的弯弯的眉,安放在最适宜的地位;下面是一对迷人的眼睛,像星一般辉煌,像水一般流动,又像热情的火焰在燃烧;这里面深深地蕴藏着多少温柔,多少神秘;从这眼光中可以听到多少动情的音乐,读出多少销魂的诗句;它的每一个轻轻的转动,含有颠倒整个的宇宙的力量。在精致的鼻子下,灵活的嘴角衬出厚薄适度的鲜艳的红唇,上面仿佛有许多蜜和香,呈着它的诱惑,在等着情人的舍弃生命的热吻。被一些松散下来的柔发所遮掩的细腻的颈子的两旁微微地向下斜倾,从圆腴的肩头垂下两条鳗鲤般的手臂,在臂后肘的前旁显出两个可爱的小窝,像水纹的漩涡。自肘间充实的肌肉渐渐地在一种不很显著的自然趋势中微微地纤削到腕际,腕骨像一对小花球在右旁隐隐地坟起;下面的肌肉略一收束,接着又放开,两条弯弯的线构成了温柔的手,指尖露着蔷薇色的指甲,像一颗颗发光的宝石嵌在白玉上面。背的肌肉是非常调匀、细致,酥腻的胸部耸起高高的双乳,像两朵白莲的新苞,纤细的腰更衬出臀的丰满。坚致的腹上凹进小小的脐眼,那里面正好嵌进一颗精圆的明珠。再下面是丰腴的腿,圆满的膝,那从腹下到踝骨的两条线是何等停匀,何等柔和,那是要使画家皱眉、雕刻家惊叹的美和力的混合的表现。那娇嫩的双脚,滑润的背从踝骨下渐渐地向前倾斜,五个脚指整齐地排列着,中间没有一点罅缝,也不显一点臃肿;这匀称的式样和柔腻的肌肉,使无论谁见了都会发生想吻一吻或握一下的渴望。它们支持着全身的重量,使整个的身体像石像一样地立着。
浴后的血液在洁白的皮肤下迅速地流动着,更显出肌肉的新鲜红润,像在白石的雕像上罩了一层薄薄的晚霞的光彩,辉耀着眩人的颜色。
她站在石阶上休息了一下,随即走出池来,娇懒地半倚在侍儿们的臂上,让她们用柔软的罗巾替她拂拭去身上的水痕。然后她披上一幅红绡,踏着轻快的、飘逸的步子,走到后殿去理妆。在薄薄的红绡的披裹中,每一个脚步的节奏,引起全身的柔软的线条的波动。雪白的脚踏着青石的路,红绡的长帔拖在身后,像一抹晚霞在碧空里轻轻地移动。然后她远远地回过头来,对着那发呆的玄宗皇帝的贪婪的眼光及一般妃嫔们的嫉妒的颜色掷下一个骄傲的微笑,昂然走了出去。
自从华清赐浴以后,她是深深地被玄宗皇帝眷恋着了。她不再回寿王的府邸,但是因为名分的关系,她被高力士带到内太真宫暂时度女道士的生活,等候着玄宗皇帝的恩宠。这意外的荣幸引起一般妃嫔们的羡慕和嫉妒,大臣们纷纷的议论,可是在她的心里并没有引起过一点任何的激动。在她看来,从寿王的府邸迁入玄宗皇帝的后宫,只不过是货品移动一个地方,奴隶更换一个主人罢了;这不值得惊奇,但也不值得忧虑;她对于玄宗皇帝固然谈不到感情,但对于寿王更说不到留恋。她在势力的压迫下将肉体给了寿王,但是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一点柔情;在寿王怀抱里的她只是一个躯壳,一具尸体,她从没有让他接近过她的心,她睡在他的身旁却做着另一个世界的梦。她始终保持着灵魂的纯洁,从来没有为荣宠卖过一个笑,为富贵动过一下心。她宝贵她的完美的肉体,但是她更宝贵她的真纯的爱情。她以为无论是王子或皇帝,他们只能用暴力抢去她的躯壳,却不能用全国的财富和尊荣来换得她的爱情。因此,她对于这次因她引起的很大的骚动,并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她依旧是那样镇静,那样淡漠,那样傲慢,冷冷地等待着事变的来到。
册立贵妃的那一天,礼节是隆重极了。一班班穿着华美的锦衣的俊雅的梨园弟子奏着玄宗皇帝自谱的新乐迎接她,一队队曳着鲜艳的云裳的美丽的宫女们,携着垂着珠珞的各种颜色的纱灯在前面引导她,张着金碧辉煌的羽扇在后面掩护她,她穿了虹霓一样光艳的礼服,在一切仪仗的簇拥中出现,像一个女神从云彩里下降。这雍穆的氛围显得非常优美、柔和而且庄严;她听了像梦一样谐美的仙乐,吸着像酒一样芬芳的空气,不自觉地将冷淡的神情和傲慢的态度变成了温柔的情绪,和她周遭的一切调和了。
玄宗皇帝高高地安坐在宝座上受百官的朝贺和杨贵妃的觐见,他庄严的容貌上射出喜悦的光辉,高朗的神采照耀着整个的朝堂,在御香的缭绕里、羽扇的掩映中,像一轮光明的旭日从云霞的氤氲中出现,立刻摄伏了群臣私心的诽议,不自主地对他生出一种敬爱的心,完全忘了前一刻的伦理的批评和道德的裁判。只感到像这样一位天神般的英伟的君主配那样一位仙女似的美艳的后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没有一个人应该反对的。于是大家心悦诚服地向他蹈拜,祝贺他的婚礼。杨贵妃微微地抬起了头,将她的星一般辉煌、水一般流动的眼珠略略地一转,从百官的簇拥中瞥见了玄宗皇帝的照人的丰采,不觉很自然地在群臣的欢呼声里盈盈地拜了下去。
一切的繁文缛节都过去了。杨贵妃和玄宗皇帝同辇到了他为她选定,并且精心布置好一切的西宫。他们被一些太监宫娥们簇拥着穿过一重重闪耀着光亮的铜环的朱漆的门,一层层云母石的台阶,经过曲折的藻彩的画廊,绕过回环的白玉的雕栏,进了那富丽精美的寝宫。
绘着金龙的丹漆的雕梁上垂下灿烂的银链,满挂着珠珞的九华宝灯,照耀得一切比白昼更有光辉;涂椒的画壁上用黄金、碧玉、珍珠嵌成各种花纹,在灯光下闪耀着。青琐的窗棂是用精细的碧纱做成的,里面还缀上一层薄薄的绿绮。地上铺着波斯进贡的珍贵的织金绒毯,中央安放一个很高的雕镂透空花纹的金鼎,里面正焚着海外的异香,一缕缕回旋的烟丝摇漾出别一个辽远的世界的迷离的梦。沉香的短几,紫檀的卧榻,翡翠的屏风,都安放在最适当的地位,在半掩的绣着五彩的鸾凤的锦幔后面,隐隐地露出金柱的象牙雕花的床,床上挂着轻烟似的绡帐,静静地垂着流苏。
太监们早在宫外散去了,宫娥们也在伺候他们更衣后退去。玄宗皇帝携着杨贵妃的手在锦裀上并肩坐下,殷殷地慰问她一天的辛苦;他是那样温柔,那样体贴;他怜爱她,而又尊重她;使她完全忘了他是一个皇帝。
玄宗皇帝用热情的眼光注视着她,诚恳的声音微微地带有一些颤抖,温柔地对她说:“妃子!玉环!你不会想像到我得到你是怎样地快乐吧?不会,决不会!这种快乐是我平生第一次才享受到呢!得到你,我的宫中的一切奇珍异宝都失去了它们的价值。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我这一生会遇到你这样的人。玉环,告诉我,这不是做梦吧?”
她的冷淡的、傲慢的态度已失去了作用,她开始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局促不安。她对于紧逼的热情的问句,只微笑地摇了摇头,算是回答。她立刻挣脱了玄宗皇帝的手,背过身来,娇羞地低下了头,从玫瑰的双颊一直红到耳根。
玄宗皇帝重新转过她的身子,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带着一种梦幻的陶醉,继续地对她说:“我虽然做了许多年的皇帝,后宫有几千美女,但是我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不错,去世的元献皇后得过我的恩宠,但那不过是一种夫妻应有的敬爱,她只是我的一个贤妻;还有死了的武惠妃和现在的江采 也曾得过我的爱幸,但那也不过是在苦闷的生活里的慰情的密友、可意的侍儿罢了。她们都不是我的爱人,我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爱人,不曾享受过一天真正的爱的生活,在遇见你之前。一直等到遇见了你,我才懂得什么是爱,我才认识爱的神秘和伟大,我才知道一个人能够享受到爱是怎样地幸福,而一生没有尝过爱的滋味的人是怎样地不幸了。我感觉到以前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现在真是太幸福了!
“我不但爱你的美丽,爱你的青春,并且爱你的精神和性格,爱你的聪明和才能。你以为我在赐浴那天才开始爱你吗?不,你的高超的精神、特殊的性格、过人的聪明和才能,早为一般宫嫔所传颂,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了。在华清池的那天,看到你那天人一样的神采,更使我惊奇了。在看见你以后,我觉得不能再离开你,我的生活中不能缺少了你,你已经握住了我整个的生命。因为这样,我不能再顾到皇帝的尊严和群臣的信仰,将你从寿王的手里夺过来。一切的讥笑和嘲骂,比起你的爱来又算得什么呢?为了你,我是情愿牺牲我的血呢!”
他的眼睛闪出了果毅的光芒,声音也由温柔而清朗,渐渐地变为沉着了。
她注视着他,从他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无限的深情,从他的语调里她发现了无尽的挚爱,她渐渐地不能维持她的冷静,心是在微微地颤抖了。
他用一只坚强的手臂温柔地搂着她的腰,轻轻地靠紧了一点,她的头不自觉地微微倚着他的肩胛了。
他重又热烈地说:“玉环!我怎敢相信我会有这种幸福呢?像你这样完美的人,我配爱你吗?我拿什么资格来爱你呢?这并不是我的自卑,我袭受先皇的皇位,镇抚四海,并没有感到过我的不称;可是对于你,我是怎样地惭愧啊!对于你的美丽,我是怎样地自惭形秽;对于你的青春,我开始感到我的衰老;对于你的聪明,我更是嫌自己的愚蠢了。我没有资格爱你,因为你是太崇高了。可是我爱你是这样深,我不能自主。你是一个女神,你能允许一个虔诚的信徒永远在你的脚下向你顶礼吗?你能接受他献给你的整个的生命和属于他的整个的国家吗?”他竟长跪在她的脚边,双手抱着她的腿,将脸靠在她的膝盖上了。
他从龙袍的里面取出一个嵌镶珠宝的钿盒和一对镂花的金钗,它们的样式是非常玲珑,雕镂是非常精巧。由两扇半圆形合成的一个浑圆的钿盒,钿面闪动着眩人的光辉,外缘镶着一圈珍珠,盒的四围嵌着各种颜色的宝石,将两扇盒盖轻轻地向上揭起,左右两扇盒内都满藏着精圆的珍珠。一股金钗的上面雕着一只鸾,另一股雕着一只凤,用极细的金丝雕成羽毛,展着凌空的翮翼,整个的灵活的身体巍颤颤地在金针的上面震摇,做出将要飞去的姿势;鸾凤口中衔着一颗豆大的夜明珠,发出耀眼的光亮。他将钿盒分拆开来,立刻成为两个半月形的小盒,他将一扇钿盒和一股金钗郑重地交付给她,说:“玉环,我将这两件东西送给你,作为我们定情的礼物,一生的纪念,愿我们的爱永远像金子一样的坚固耐久,钿盒长圆,金钗成对,生生世世,不忘记今夜。”
在九华宝灯的光影下,她贡献了她的第一次的动情的拥抱和灼热的嘴唇。
从此之后,他们一直在一种甜蜜的、美满的爱的生活中过日子。玄宗皇帝给了她千古未有的宠爱。后妃夫人从此不能侍奉皇帝的枕席,宫娥彩女从此不能得到皇帝的顾盼。他们从没有一天分离,骊山的风光,上林的春色,哪一处不留下他们两人的足迹,融合了他们两人的欢笑;世上没有一支笔能描写出他们的旖旎风情,没有一本书能详载下他们的缠绵恩爱。他拿整个国家的威权和财富来博她的欢笑,供她的享乐。弟兄们都拜了爵位,掌着重权,姊妹们也都封了夫人,一家人都因她受着特殊的恩宠,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天下的人都羡慕她,赞美她,使她自己也感到一种满足的骄傲。她对于皇帝拿女子当玩物、拿爱情当消遣的怀疑一天天地消释,对于玄宗皇帝的真诚的爱一天天地证实了。同时,她对于玄宗皇帝的爱也一天天地深起来。她拿她素来看得比生命还贵重的纯洁的爱完全灌注在他的身上,她的心目中忘了世界,忘了自己,只有一个天神般的他。他们共同地研究着他们爱好的音律,他们谱着新曲,奏着新腔,精心地撰出各种清歌妙舞来娱乐自己;在美妙的旋律中,两个音节的谐和的配合,正象征着两个灵魂的密切的拥抱。
在旅程的进行中,杨贵妃一直沉醉在光荣的回忆里。过去的事实告诉了她玄宗皇帝爱她的态度的真诚与严肃,绝对不是以前她怀疑的一般帝王当作娱乐或消遣的爱,而是整个生命的表现。现在在失去了国家的悲惨的逃亡中,更给了她一个有力的证明。一种满足的快乐暗暗地在激动着她的心,骄傲的微笑从心底涌现出来;她实在感觉到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的幸福了!他们的爱是这样纯洁,这样真诚,这样崇高,这样伟大,这样完全。这中间,没有权势的压迫,没有虚荣的引诱,更不是享乐的要求;没有目的,没有条件,是心与心的结合,灵魂与灵魂的拥抱,生命与生命的交融。只有他配爱她,也只有她才懂得他的爱;他是为她而产生,她是为他而生存,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理想的爱人。从他们的爱的火焰中才看到世界的光明。他们的爱是应该被万人所羡慕的。她站在幸福的高峰下瞰一切,去国的悲哀和流离的苦痛都消失在爱的微笑中了。
但是当她想到失去国家的时候,心上不免浮起了一层不愉快的阴影。这并不是惋惜着失去的权威和财富,也不是留恋着长安的奢华的生活,乃是她曾听到一些传来的大臣们的议论,说这次玄宗皇帝的失去国家全是为了宠爱她的缘故,她是这次变乱中唯一的罪人。她一点也想不出安禄山造反同她和玄宗皇帝相爱的关系来,她不相信爱会变成罪,然而她有些害怕。
她想起了一路上的情形:大臣们的切切私议,埋怨的脸色,讽刺的口吻;兵士们激昂的怒容,厌烦的神气,憎恨的声音;玄宗皇帝的忧郁和宫人们的愁叹;这一切都使她感到异常的不安。她怕大臣和兵士们对她和玄宗皇帝起了反感,损害他们应有的尊严;但是她更怕玄宗皇帝听到这些议论,会相信是因为爱她而失去国家,承认她是一个罪人,而对于他们的爱发生后悔的心情。
“一路上他为什么这样忧郁呢?他深深地在想些什么呢?他会不会是因为想起他过去的光荣,从做王子的时候起兵平定韦氏之乱一直到开元之治,许多年的精力和心血所造成的政治上的功绩,而悲伤着现在的失败,丧失了他本来的地位和威权,受着奔窜流离的羞辱,毁灭了一生的事业,损害了一世的英名,失去了万民的信仰,忍受了群臣的轻蔑而在痛苦呢?他更会不会以为造成这次祸乱的原因是因为宠爱了我,为了一个女人而扰乱整个的国家,毁坏历年的治绩是一件不值得的事而在后悔呢?他会不会不愿为了爱牺牲一切,而情愿牺牲了爱去恢复他的一切呢?”
她愈想愈害怕,止不住浑身战抖起来;但是她立刻记起玄宗皇帝常常对她讲的话:
“我将我的一切都献给了你,这整个的国家是属于你的。一切雄壮的山岳是为你而峙立;一切明媚的江河是为你而奔流;一切的树木开着美丽的花,只是为了助你鬓发的妆饰;它们结着香甜的果,只是为了供你口齿的芬芳;美丽的小鸟都有着清脆的声音,为的是要唱歌给你听;全国的蚕吐出光润的丝,为的是要替你织成艳丽的宫袍;云母、紫檀是为了造你的宫殿而出产的;瑞脑、龙涎是为了熏你的衣服而炼成的;翡翠、珊瑚的灿烂,是为了做你的饰物;象牙、白玉的皎洁,是为了供你的珍玩;为了你的一串项链,南海才产生了精圆透明的珍珠。皇帝是你的最亲近、最忠心的奴隶,百官都是供你使唤的;让翰林院里的诗人词客精心地撰出他们的杰作来歌颂你的美丽;万民都是为了爱戴你而存在的。整个的国家因为有了你才显出它的价值;没有你,拥有这一切也是毫无意义的。我将它和我的一切一起献给你,不敢将它换取你的爱,因为它们的价值相差太远了;只将它当作一件进见的礼物,表示一个奴隶对于他的主人的敬意。”
想起这些话,她感到了一种强有力的保障,心立刻安定下来,而笑刚才自己的过虑了。她轻轻揭起了车帘,望望她的爱人:魁梧的身材披着发光的黄袍,高高地骑在白马上,气概是多么雄伟啊!花白的头发束在灿烂的金冠里,疏阔的眉毛微微地蹙着,奕奕有神的眼睛在深思,丰润的面颊和圆满的下颏正表现出他的浑厚博大,那几绺稀朗的胡须却衬出他的潇洒来。她望着这英雄般的爱人,觉得他是尽有力量来保护她的,胆子就壮起来,不再害怕什么了。她相信自己没有罪,她更深深地相信即使玄宗皇帝是因为爱她的缘故而失去国家,也是毫不后悔的;即使她是一个罪人,他也仍旧是爱她的;他将会对全国宣布他爱她胜过一切,并且证明她的无罪;他宁愿抛弃他尊贵的皇冕,也不愿听到一句诽谤她的话。大臣们的无根的议论是不能伤害她的。她这样想的时候,露出了骄傲的微笑,远远地向随从在后面的大臣们投下了一个轻蔑的眼光。
但是另一种崇高的情绪又占据了她的思想,她想到倘使真的全国人都以为玄宗皇帝是因为爱她而引起祸乱,一起责备他的时候,她必定挺身出来替她的爱人辩护,她宁愿受冤屈,将一切罪名都担待在自己身上,也不能让她的爱人因为她的缘故受人民的讥讽;她宁愿忍受羞辱来维持他皇帝的尊严,英雄的威信,使他依旧受群臣的歌颂和万民的爱戴。虽然她将在万众之前失去她向来的高傲,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但是只要是为了她的爱人,任何牺牲她都不惜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立刻感到有一种伟大的精神在内心鼓荡着,美艳的容颜上更闪耀出一种神圣的光辉;她回过头去看看那些大臣们,更显得渺小可怜了。她轻轻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似乎说:“你们懂得什么呢?”
当她的眼光重新回到玄宗皇帝身上的时候,立刻又变成温柔了。但是她注意到他的皱着的眉头,深思的眼光,她知道有什么忧虑在扰着他了。这使她的心又感到异常的不安。这情形并不是从今天开始,已经有了很久的时候,她是以他的生命为生命,他的感情为感情。他快乐的时候,她就高兴;他烦闷的时候,她就忧愁。在平时,她是常常以一瞬温柔的眼光、一个关切的微笑、一句亲昵的言辞来安慰他,她能以她的聪明代他解决一个政治上的难题,一个乐谱上的难字,使他在愁闷中重新欢乐起来。但是现在,在整个的队伍的行进中,她是无法安慰他的。她的心渐渐地焦急起来,渴望能早一点赶到前面的马嵬驿,好尽她所能够做到的去安慰她的爱人。
短短的路程在杨贵妃的渴望中延长了难捱的时间,马嵬驿好不容易像仙宫一样在面前出现了。
军士们在驿馆外面驻扎,大臣们在馆中的前边休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一同进了内院。
杨贵妃像隔了一世似的重又和玄宗皇帝在一起,快乐充溢了她的心,热烈的情绪在每一根血管里跳跃着,膨胀着,但是她只能用最深的怜惜的眼光注视着他的被风尘所掩蔽的憔悴的面容,不知道用什么来安慰他,因为没有一句话能包含下这整个生命的颤动。对于自己的像三月里花瓣上的轻风一样的温柔,她第一次感到不满足了。她愿意有超人的权力能集合人间所有的热情,更有超人的智慧将这种热情表现出来,使她的爱人得到一些安慰。她用一只柔腻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另一只从他的肩上环过去勾着他的颈子,身体软软地半倚在他的怀里,稍微偏侧着头,垂下的鬓发的细毛痒痒地摩擦着他的面颊,星一样的眼光深深地注入他的眼睛里,带一点忧郁的微笑,诚恳而妩媚地问:“三郎,你辛苦了吧?”
意外地,没有向来的热烈的反应,用一种冷静的温和慢慢地移下她的环着颈子的手臂,像哄孩子似的对她说:“妃子,你去休息吧!”
他的眼光仍旧凝注在忧郁的深思里,他的心已经被另外的事情抓住;他自管在想着什么,不再注意她的动作和说话了。
再有什么事会比爱人拒绝自己的热情的抚爱更难堪的呢?这不但伤害了她的爱情,并且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娇贵的性子受了委屈,心里一阵难受,眼泪早像一泓透明的水在眼睛里闪光了。但是她立刻强抑着自己的悲哀,深深地谅解那种由过分的忧急和疲劳中所生出的冷淡,再用加倍的温柔去安慰他。
突然地,一阵强暴的呐喊声冲破了这温软的氛围,驿馆外面乱杂地喧闹起来。一种预想中的恐惧摄住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心在紧张的情绪里剧烈地跳动着。“什么事?”每个人虽然在心里问着自己,但是那差不多可以料定的可怕的场面早已在想像中展开了。杨贵妃紧紧地靠在玄宗皇帝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微微颤抖着说:“我有些害怕啊!”
玄宗皇帝受着更深的恐惧的压迫,来不及安慰她,只很快地将她轻轻地扶起,“不要怕,等我到前面去看看!”一边说,一边不等她拉住就往外跑,忠心的高力士立刻在后面跟了出去。
被丢下的杨贵妃感到了彷徨的悲哀,她像一个在大海里覆了船的人,在狂风巨浪里抓不到一片木板;又像一个在深山里迷了路的旅客,在虎啸龙吟中找不到一个人家。整个的世界在她的眼前变成了一片无边的恐怖,自己却孤零零地悬在恐怖的中心。
对于这将来到的危险,她不用推想就能料到那一定是安禄山的贼兵追来;在他们的暴力下,死是不可避免的了。虽然她觉得和她的爱人一起死在伟大的爱情中是一个最完美的结束,并不是怎样可怕的事;但是她还渴慕着生活,对于他们的欢爱是不能不留恋。因此,在这危急的时候,她还希望和她爱人一起来对付这目前的事变。她以为无论生死,只要有她的爱人在一起,她就一切都不怕了。但是她的爱人却偏偏在这时候离开了她,这不能不使她在恐怖中彷徨了。
同时,她对于玄宗皇帝到外面去会不会发生危险的事,看成是比她自己的生或死更严重的问题了。她立刻派了几个太监去打探消息,这时候,她的整个生命像一根细丝一样完全系在她的爱人的安全上面了。
杨贵妃焦急地徘徊着;太监们互相呆望着,惊惶改变了他们的面色和态度;宫女们在发抖,有些人偷偷地流着泪;大家对这不可知的事变恐慌地等待着它的来到。
经过一刻仿佛很长而实在极短的紧张的时间,一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脸色变成苍白而可怕,摄住了全场人的注意,用全生命的力量来倾听他带来的消息。
他断续地说:“启禀……启禀……娘娘……大……大事不好了;丞相……丞相被杀了!”
听到哥哥的被害,来不及问原因,杨贵妃早哭了起来。但是她立刻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止住了哭急急地问道:“皇上怎样了?”像感到什么可怕的预兆,声音在战抖着。
“皇上无恙!”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像将要从万丈的悬崖上跌下去的时候得到了人的援助,放松了极顶紧张的情绪,接着问:“是安禄山的贼兵追来了么?”
“不,不!是禁卫军叛变了,他们杀了丞相!”
事情意外地变换了情势,并不像他们所料想的那样凶险,她的心上宽慰了许多。对于禁卫军的骚乱,她以为她的英雄般的爱人的威力是足够镇压的,在这种情形下,他的生命是决无危险的了;只要她的爱人能安全,她当然不会有问题,因为他们两人只是一个整个的生命啊!但是对于哥哥的被害,她是不能不感到悲痛和气愤的。她带着一种埋怨的口吻问:“陈元礼将军为什么不弹压?皇上呢?”
“陈将军弹压不下,皇上出去的时候,丞相已经被害了。”
“我的可怜的哥哥啊!”想起兄妹间的感情和自己的尊严被损害,她十分伤心地哭了。
这时候又有另一个太监飞一样地奔了进来,过分的惊慌使得他手足无措,对着杨贵妃呆望着,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每一个人都被他的惊慌的神色带来了更大的恐惧,在战战兢兢地期待不希望听到的坏消息。
“究竟怎样了?皇上在外面做什么?”杨贵妃又着急起来。
“奴婢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但是奴婢不敢讲。”
“呀,什么事?他们对皇上无礼吗?快说!快说!不要顾忌!”她相信玄宗皇帝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她还担心着他因为她的缘故在臣下的面前失去尊严,所以很急迫地问。
“不,是关于娘娘的。他们要请皇上赐娘娘……赐娘娘……”
“怎样?快说!”
“赐娘娘归天!”太监终于战抖地说了出来。
“有这样的事?”这完全是惊讶的口吻,禁卫军会有这样大胆的要求,完全是出乎她的意料的。这中间并没有一点害怕的成分,因为在她的单纯的思想里,是决不会有这样的事件发生的。
但是一班太监和宫女们都像被一个霹雳击打着,立刻战抖起来。念奴和永新带领着一些宫女跑过来跪在她的面前,哭着说:“娘娘赶快去请皇上作主才好!”
“痴丫头,没有事!皇上会赐我死吗?笑话!决不会的。不要哭,一切有皇上作主呢!”她很有把握地说,一点儿也不惊慌;她相信任何的困难都有她的爱人挡着呢。反正无论事情险恶到怎样地步,她的爱人决不会眼睁睁地看她去死,这是丝毫不用疑惑的事。所以她很镇静,一点也不害怕这次不可能的死,但是她害怕着因为她引起的兵士们对于玄宗皇帝的无礼的言辞和难堪的责问,损害他皇帝的尊严,伤了他的心。
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镇静的心立刻扰乱了,她慌张地对太监们说:“你们赶快去请皇上进来!”
立刻有两个太监飞一样地跑了出去。
在这紧张的氛围里,玄宗皇帝慌张地冲了进来。
杨贵妃看到玄宗皇帝进来,像一个迷失了路的孩子忽然在彷徨的歧途中遇到了他的父母,得到了最大的安慰,欢喜和悲哀的情绪同时交流着,也来不及顾到礼节,立刻迎着跑上去扑到他的怀里,一时说不出话来,定了一下神才问道:“现在怎样了?只要陛下来了,我就不怕了。”
玄宗皇帝看着他怀中的爱人的无邪的神态和对于自己的信任,不免有一层薄薄的惭愧从潜伏的意识下浮上心来,一阵难忍的酸楚,使他的眼睛潮润了。他悲痛而忸怩地说:“妃子,事情已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教我也没有办法!”他的眼泪滴到她的头发上,在黑亮的发丝上装饰着一串串发光的珍珠,在闪耀。
“难道真的我们非死不可吗?”她抬起了头,战抖地问。
“妃子,并不是我……”
“既然事到如今,也没有用了。不过,我还可以替你向他们解释吗?但是你又决不能离了我而生存啊!这怎样办呢?”她停顿住踌躇了一下,接着说:“好,死吧!我们原是愿意同生共死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有什么可怕呢?让我们勇敢一点,伟大一点吧!”她由惊慌的忧急渐渐转为勇敢的镇静,紧紧地抱着她的爱人,望着他崇高地微笑了。
“妃子,是我对不住你!他们逼迫着我,你当然知道……我如何忍心?……但是,你看,有什么办法?……请你谅解我的苦衷!”他流着泪,支支吾吾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她放松了手,收敛起笑容,惊讶地问。她开始害怕起来。
“你知道,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他们强逼我,一定要赐你死!我……我有什么办法?”他伤心地说。
“叫我一个人去死?”她霍然离开他的怀抱,倒退了几步,眼光直射着他,惊诧而急切地问。
“你应当原谅我!你看一看环境!”他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气,用了怯弱可怜的语调说。
她疑心自己在做梦或是神经错乱,她决不能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是现实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她在一刹那间惊醒了一向的幻梦,毁灭了一切的信仰,透视了整个的人生,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冻了。
“好,我明白了!环境?不错,你是有理由这样说的,我也不想再说什么,在你的国家的责任、皇帝的宝座的面前,一个弱女子是显得多么渺小啊!为了保持你的国家的威权,皇帝的尊严,牺牲一个女人的爱情和生命又算得一回什么事呢?”她起先是以镇静的态度、带着一种不屑的冷笑说的,但是她的声音却每一个字都在非常地战抖着;到后来,忍不住的酸泪终于随着语声的震颤一串接一串地滚下来,她依然苦笑着;等到一说完这几句话,她的眼睛发黑,身体支持不住,倒在身边的一个宫女的肩上呜咽着。
“玉环,你不要这样讲,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你总明白我爱你,可是现在没有办法啊!你叫我怎样呢?”他跑近来叫着她,又急又悲地说,汗和泪一起往下直流。
她又往后退了几步。
“爱?你还有面目来提这个字?随你怎样解释吧,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爱人在你的面前去死,总是不可抹煞的事实吧?爱!我已经被它欺骗了整整的一生,现在已到临死的时候,你不要再拿它来骗我了。你是皇上,你是一朝的天子,四海的主人,你尽可以拿你的权力、你的财富获得一个女人,供你消遣;但是你不应该用巧妙的手段、聪明的言辞来抓住一个女人的心!你有什么权利使她供献你真纯的爱情、宝贵的青春、整个的生命?你又能用什么来衡量这一切的价值呢?”她渐渐地收了眼泪,激动地说。
“玉环,话不能这样讲,你想想从前的恩情,难道我对你是假的吗?现在我又何能忍心?不过,你要看看事实啊!”他跑过去握着她的手,将她搂在怀里,很难受地说。
“从前的恩情?你居然还记得?”于是一切恩爱的回忆都迅速地、纷杂地重现在她的眼前,使她记起现在在她的面前忍心看着她死的人正是以前用着整个的心贯注在她身上、热烈地爱过她的人。一阵异常的悲痛像蛇蝎一样啮刺着她的心,凝冻的血液里又沸起往日的爱焰,她忘了一切地倒在他的怀里,抱着他伤心地哭起来。她一面哽咽着说:“三郎,你想想看,华清宫里的欢爱,长生殿上的盟誓,一切都像在眼前一样啊!你那时是怎样地爱我?以往的恩情,我虽死也不能忘记啊!你是多么硬的心肠啊!”
他看着他的爱人现在的悲痛,想起从前的恩爱和从此的诀别,她的每一句话像一把刀戳痛他的心,他轻轻地拂拭着她的面颊上的泪痕,但是他的泪接连地落下来融合在她的眼泪里了。
“玉环,你不要太伤心!你知道我是怎样地难受啊?”他一面温柔地劝慰着,一面又急躁地自语着:“叫我怎样好呢?叫我怎样好呢?”他急得满头大汗了。
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很快地站起来推开了他,拭了拭眼泪,用了愤恨的声音说:“既然叫我离开你去死,又叫我不要伤心,这是多么地矛盾啊!我不逃避死,只要你愿意;但是我不能不伤心,这是人情啊!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全都献给了你,你既然将一切抛弃了,我还有什么呢?我是一点东西都没有了啊!我不死又做什么呢?你放心,我一定能遵照你的意旨去死的!不过你毁灭了我对于爱情的信仰、一切崇高的理想和美丽的人生。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啊!我能不伤心吗?为了你的一切,我是自愿去死了。因为无论怎样你总是我这短短的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爱人啊!我死了,既不悔,也不怨,因为一切在当时都是真实的,值得的。不过我死之后,你纵然恢复了国家的威权,皇帝的尊荣,你在开着花的春天,有月亮的夜晚,也不能忘记那些美丽的回忆,就不能不想念我吧!在那时候你将感到空虚,你一定会后悔的。”她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又恢复了向来的高傲的态度,对他掷过一个轻蔑的冷笑。
“啊!”他急了,“怎么好呢?玉环,慢一慢,让我想想看!”
外面渐渐岑寂了的喧声重又闹了起来,并且似乎向驿馆迫近了。
馆内的人立刻又惊慌起来,玄宗皇帝的脸更显得苍白了。只有杨贵妃却变得更镇静,从容地说:“不必想了,在这种环境下,你是没有办法的,不要说你决没有这胆量,即使你牺牲一切来保全我的生命,你到将来想起你的责任、你的地位、你的事业、你的尊荣,你更要后悔的。到那时候,我连死都嫌迟了啊!”
外面喧闹的声音更近了,一个太监跑进来报告说兵士们怕皇上和娘娘迟疑不决,又在外面鼓噪着了。
“既然娘娘有此决心,你预备白绫,好好地伺候娘娘归天吧!”玄宗皇帝流着泪对身边的高力士说。
高力士正在怀念着杨贵妃的旧恩,暗暗地流着泪,听见了玄宗皇帝的圣谕,勉强哽咽着应了一句“遵旨”,不由地哭出了声。立时念奴和永新也失声地哭起来,全场的人都掩面流泪了。
“你该怨我吧?”玄宗皇帝痛苦地看着全场人的悲惨的情形,不安地对杨贵妃说。
“我并不怨你,只怨我们不该相爱。你是有责任的人,有地位的人,你应当努力于你的事业,保持你的名誉,我有什么理由怨你呢?只能怨我自己将爱看成那样伟大,那样神圣,以为在爱的力量之下是没有任何障碍的,没有任何势力能破坏爱的,而和一个地位不同的人相爱,以致造成这样悲惨的结局。在当时,你不许我顾虑到这一切,除了爱。可是现在,你是可以振振有词地来谈你的责任和事业,顾到一切现实的环境了。你是有充足的理由的,我是无话可说。我不怨你,只怨我不该和一个有责任、有地位的人相爱,尽管当时他是抛开这一切的。我只悲伤着我的遭遇。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悲哀,是从古以来千万个女人的悲哀。别了,你好好努力你的事业吧!现在使你在臣下面前失去皇帝的尊严,英雄的威名,全是我的过失,我很抱歉!不过现在一切的罪恶都由我担受了,我死之后,你的臣民一定会原谅你一时受我的迷惑,终能改过自新,而歌颂你的盛德。后世的人也一定会称扬你为圣明的君主,骂我为妖媚的女人的。在历史上,你还是一个有功德的贤君啊!你放心吧!”
她微笑地对高力士说:“我们走吧!”
玄宗皇帝跑过来拉着她,哽咽着说:“愿妃子早生净土!”他俯下头想吻她一下,她早洒脱了他的手跑进佛堂去了。
在佛堂后面的小院里的一株谢了的梨花树枝上,高力士用着颤抖的手将白绫结成一个环,对杨贵妃说:“已预备好,请娘娘早点归天吧!娘娘还有什么话吩咐奴婢吗?”
杨贵妃从鬓边拔下一股凤钗,从怀中取出半扇钿盒,它们的光彩还像在他们定情的一夜一样的绚烂耀眼,一点没有改变。她轻轻地吻了这两件东西,眼泪滴在上面,和嵌着的明珠辉映着,闪出动人的光亮。她郑重地将它们交付给高力士。
“这两件东西是皇上和我定情的纪念,我一向珍藏着,没有一天离开过。我死后,请你将它们给我殉葬吧!”她忍不住哭了。
高力士小心地接了过去。
“皇上年纪已高,我死了,不能再照料他;你是旧人,要好好地尽心服侍他啊!”她继续地呜咽着。
“奴婢遵旨,请娘娘放心!”高力士哭着回答她。
她这时候感觉到整个的世界改变了,一切的东西毁灭了,只剩下一片空虚在眼前渐渐地扩大,变成望不到边际的渺邈;然后又渐渐地收缩,变成一个白色的光圈停在梨花树上,她轻轻地将她的白腻的颈子套进去。在这一刹那,她留下一个淡淡的微笑,这里面含着对于全世界、全人类的轻蔑。
杨贵妃死了,军队起程了,玄宗皇帝开始流着痛苦的眼泪。
寂寞的西宫,凄凉的一天天,凄凉的一年年,痛苦和悔恨伴着空虚的岁月,玄宗皇帝寂寞地度着他的生活。
许多年后,诗人们歌唱着对于玄宗皇帝这件事的赞颂:
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
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郑畋
(原载《文艺月刊》第8卷第6期,1936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