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的洛阳城忽然异常地热闹起来。

城里城外的污旧的驰道都被打扫得非常清洁、整齐,青石的大路笔直地躺在太阳里发光;新粉刷、修理的驿馆也很骄傲地闪出金碧辉煌的颜色。全城的人都怀着惊奇的心情,带着艳羡的眼光在热烈地期待着一件千载难逢的盛事的来到;许多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更是殷勤地忙碌着,来来往往的车马声不断地在暮春的温馨的氛围里像银弦一样地震荡;从拥挤的人们的身上发散出一种浓烈的热的气息,明朗的太阳在一些喜悦的脸上射出新鲜的光辉;空气也在人们的急迫的呼吸中紧张起来。

在离城三十里的郊外,这时候正充满了春天的美丽和愉快,就在这样灿烂的春光里,安排下一切华美的布置。一片翡翠色的草原上,疏疏朗朗地点缀着各种颜色的野花,像一幅广阔的绣花的毡毯,在这上面建搭起几处大大小小的各式绫锦罗缎的帷帐,里面排列着丰盛的筵席。一阵阵浓郁的酒味从帷帐里透出来,和空气中荡漾着的春的芳香、泥土里发散出的春的气息混成一片醉人的香雾弥漫着。碧蓝的天空衬出在阳光里闪耀着紫色的远处的群山,青翠的丛林高高低低地沿着草原的起伏密密地排列着,远远近近的桃李树在迷人的春风的温柔的抚爱中发狂地装饰起来,蔚成一片云霞的海。在这一切绚烂的颜色掩映中,更强调地衬托出一个个锦帐的鲜明。

这时候,人声渐渐地嘈杂起来,掩过了远处树枝上的鸟雀的喧鸣和近处花丛里的蜜蜂的嗡嗡声配合的音乐的应和。草地上早挤满了人,树阴下也系满了披着锦辔的白马,停满了漆着油碧的高车;在靠近锦帐的周围站着的是些官员们和有关系的人,稍远一点的地方也早四面密密地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们,他们都带着一种紧张的神情在期待着,眼光里充满了渴望和焦急,向同一方向望去。沿着驰道蜿蜒地望到那路的尽头,隐约地看见有一阵阵的灰尘在飞扬,渐渐地,在飞动的灰尘里显出一些旌旗的影子,随后是马蹄的得得声和车轮的辚辚声逐渐清晰地由风中传过来,一列严整的队伍正在向着洛阳城进发。

侍卫们都穿着华美的锦衣高高地骑在全身披挂的骏马上,排着队前驱,骄傲地向左右顾盼,得意地挥动着他们手中的丝鞭;锦鞍下面的金铃随着马蹄的震动发出玎玲的声响,在按着进行的节拍。绣着五彩的云霞的旌旗在车马的左右前后掩护着,迎着日光闪耀着眩目的颜色。在这一切拥簇之中现出那辆华美的驷马车,珠络朱缨的宝盖下面垂着锦绣的帷幕,车上涂着丹朱的油漆,绘着五彩的花纹,光亮的朱轮不停地转动着,玉鸾跟着雍容地发出和谐的鸣声。乘立在这车里面的正是那全城欢迎的佩挂了六国相印回返故乡的苏秦。再后面还有许多随从们的车马、载着辎重的车辆,里面装着的是灿烂的黄金、皎洁的白玉、鲜明的锦缎和奇异的珍玩。

苏丞相穿着发光的锦袍,戴着束发的金冠,立在马车里,将他修伟的身躯放得那么安稳,显得严肃而且自然。望上去不过三十七八岁的光景,微黑的略带长方形的脸上虽然不免有一点风尘憔悴的痕迹,但是现在完全被一种兴奋的光辉所遮掩,只表现出充分的精神。广阔的上额配上两条清朗的长眉,稍微嫌欠缺了一点威严的气概。但是那一对奕奕有神的眼睛永远射出沉毅的光芒,和那张阔阔的嘴唇边上的两个微微向内缩进的嘴角表现着坚决的力量,就完全补救了这个缺陷,依然显出他的刚强的精神来。但是在这时候,他的眼睛里正闪耀着愉悦的光辉,快意的微笑也从心深处浮到嘴角上来。

苏丞相远远地从卷起的车帷中望到了洛阳城,望到了他所熟稔的故乡的一切。他能记得每一棵树木的姿态,每一种花草的名字,每一条街道的宽狭,每一湾河流的深浅,这一切对于他都非常亲切,一点也没有改变。但是,现在在这熟识的环境中忽然渗入了许多陌生的景物,不能不使他发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了。当他看到一切华美的设备和在热烈地欢迎着他的拥挤的人们的时候,整个洛阳城的热闹立刻反映出他第一次回乡时的凄凉来:

那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的傍晚,天空中密密地布满了铅色的浓云,再没有一线的罅缝露出蔚蓝的颜色,一点的缺洞漏出明朗的光彩,只是阴沉沉地给予人一种单调的、悲惨的感觉;一块块厚重的、滞湿的云片紧凑地联合成一顶不透气的灰暗的布幔静静地直垂到大地的边沿,使人郁闷,窒息。风不停地怒吼着,呼呼地像千百条皮鞭在凶暴地抽击,枯秃的树枝不住地战栗,轻微的震撼早消失在粗暴的声音里,只有细弱的枝干受不住疯狂的攻击,时时地垂折下来,发出突然的巨响。枯黄的草原还积满了残馀的冰雪,只在泥泞的道路上纵横地印下了一些车辙的痕迹。

天渐渐地晚了,四围也格外显得阴暗起来。荒凉的草原静卧在黄昏的阴影里,大地已停止了呼吸,像一座巨大的荒废的古墓,充满着死的气息;在这无边的辽邈的朦胧里,苏秦正乘着一辆破旧的马车回到他的故乡来,像一个幽灵似的出现在这阴暗的荒原里。

疲病的老马带着长途的劳困艰难地一步步拖着车向前进,御者露出满不愿意的神气懒洋洋地挽着缰绳,眯着眼睛望着前面的路程,时时不耐烦地吁一口气,低低地叽咕着,抱怨着这没有丰富报酬的劳顿;有时狠狠地用鞭子乱抽着马的全身,似乎要这样才可以稍微地发泄一点他的怨毒之气。马被打过之后,又挣扎着跑得快一点,破旧的轮子在冰雪和泥泞混杂的路途中跛踬着,发出重浊的声响,车身也就随着咿呀的声音颠簸起来。

苏秦在车中受着剧烈的颠簸,他的疲乏的身体感到了不能支持的困顿,精神也显得格外的憔悴了。蓬乱的头发像是长久没有梳沐过,松散地堆在头巾底下,乱成一团;黑瘦的脸上积满了灰沙的污垢,皮肤也变成粗糙、干枯,泛出灰黄颜色来;眼睛已失去向来的神采,深深地凹陷下去,在眼眶的四围浮着一圈青灰色,一点忧郁掩盖住锋利的光芒,眼光也变成凝滞、迟钝了。荒野的狂风尖锐地向车中吹过来,使他的干裂的脸上感到一阵阵刀割似的痛;脱了毛的黑貂裘早已没有一点暖意,挡不住冷风的袭击,全身像浸在凉水里一样,连心都冰冻了。他茫然凝视着这空阔的原野,只感到无边的荒凉和寒冷,仿佛已离开了人类的社会,而到了别一个阴森的、幽冥的世界,像一缕飘荡的游魂,孤独地、寂寞地在这渺邈的、荒蛮的昏暗里彷徨;他在阴暗的天空里再也找不出一点光亮的影子,在寒冷的北风里再也找不到一点温暖的气息,整个的宇宙对于他只是一种冷酷,一种淡漠,渐渐和他隔离远了;他只是一个被人遗弃、被人忘记了的孤独的灵魂。他跌落在无边的空虚和无底的悲哀中,一种凄楚的情绪激荡着他的心,使他想起一切不幸的遭遇。

当他学成归来,预备将他的卓越的天才和刻苦的用功所得来的学识去游说秦王的时候,他是在怎样的一种兴奋的心情、热烈的愿望、激动的情绪之下,鼓舞欢欣着啊!他不但对于自己的才力有极强的自信,以为“取功名如拾草芥”;并且还抱有更大的志愿,想将这混乱的时局、失了秩序的社会、已在崩溃的旧制度、不安定的人民的生活彻底地改变过来,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局面。他是抱负着这样宏大的志愿踏上他的征途,毫不留恋地离开了他的可爱的故乡,温暖的家庭;同时,他的父母是怎样慈爱地鼓励着他,他的妻子是怎样热烈地期望着他,他的嫂嫂是怎样羡叹地欢送着他,他的亲友是怎样殷勤地祝福着他,这一切都给他更大的热情和力量,希望展开在他的面前像一轮初升的旭日,照耀着他的前途的是一片光明,他在涂着一层太阳的金光的平坦的大道上发动他的车轫,过分的快乐激动着他,使他微微地颤抖,感觉到全身膨胀着一种新鲜的、充实的生命的力量。

然而,一切的志愿都是失败,一切的希望都是欺骗。他在秦国整整地住了五年,依然是一无所成,凄凉地独自回到久别的故乡来。他带回来的是些什么呢?除了一箱旧书、一件破貂裘、一颗绝望的沉重的心,此外还有些什么呢?他想起由故乡动身到秦国去的时候的抱负,不能不由失望感到愤慨了。一切的遭遇怎能使他不愤慨呢?他是一个有天才、有志向、有毅力的青年,在二十岁上就抛弃了家乡的舒适生活,到外面去从师游学,下了许多的刻苦的功夫,精心研究经世的学术,希望有一天能发展他的抱负,实现他的理想,贡献他的能力给国家,改善社会的制度和人民的生活。难道这种思想是不正确的吗?这种志愿是不高尚的吗?不,不,谁也不能这样说。但是他白白地费了许多心,吃了许多苦,他究竟实现了他的理想没有呢?这究竟是谁的错误呢?他看到天下这样混乱,不应该有一个统一的国家使人民的生活安定吗?创造一个新局面,解决一切民生的痛苦,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吗?秦国是许多国家里面的最强大、最富足的一个,秦王又是一个贤明的君主,他可以有这力量来实现这种理想,那么他的游说秦王实在是最自然、最合理的事,有什么错误呢?难道是他不努力吗?或是太浮躁没有忍耐吗?他已经在秦国等了五年,期待着每一个机会,竭尽他的能力和心血上了十次奏章给秦王,也可以算是努力和忍耐了吧?是怪自己不奉承秦国的大臣,不联络秦王的左右吗?自己凭着学说,凭着真理,为着国家的利益,为着大众的幸福,去游说秦王,呈献他的政见,实现伟大的理想,难道不是最正大、最光明的事吗?为什么要奴颜婢膝地仰望于一班并不高明的人呢?这能算是他的错误吗?但是眼见得许多没有思想和学术的同辈都已飞黄腾达、睥睨一世了,而自己却受尽了一切人的冷淡和嘲弄到了穷无所归的地步,这不是自己的错误,又怪谁呢?

当他在阴暗的旷野的归途上想起这一切不幸的遭遇,实在不能不感到彷徨无所归的游魂的悲哀了。但是当车子渐渐地前进,他偶然抬起他的深思的眼睛,隔着旷野的暮色望到那一带城墙隐约地在蒙眬里出现的时候,一丝温暖的感觉像河流似的在他周身的血管里流过,他是安慰地微笑了。他想到那高大的城墙的后面藏着他的甜蜜的家、亲密的朋友,他是从深刻的悲哀里感到一点欢喜了。于是父亲的苍老的声音、母亲的慈爱的笑容、嫂嫂的殷勤的接待、妻子的温柔的私语、朋友的快乐的纵谈,错杂地浮现到他的眼前,使他兴奋起来。他想到前两个月托人带了家书回去,他们对于他的失败不知怎样地同情,对于他的辛苦不知怎样地怜惜呢?这两个月他们一定是在天天盼望他的归来啊!他想在父亲的面前诉说一回,在母亲的怀里痛哭一场,发泄他这几年来的郁闷;他想到父亲将以温和的言语安慰他,母亲将以慈爱的手指抚摩他,嫂嫂将以同情的心情欢迎他,妻子将以热烈的欢爱款待他,朋友将以真挚的了解鼓励他的时候,他的心已经离开了这充满了寒冷和空虚的荒原,比驾车的马更快地驰向另一个温暖的氛围里去了。

破旧的马车在熟识的大门前停下,苏秦付了车资,用他的因快乐而颤抖的手指去敲那兽形的铜环,门开了,仆人用惊讶的眼光注视着他的破旧的服饰和萧条的行李,满不得劲地替他挑了一箱旧书进去。他走到堂前,看见他的父亲正在靠着矮几打瞌睡,母亲坐在旁边,手里缝着衣服;他的心充满了快乐,剧烈地跳动着,立刻迅速地走了进去,父亲惊醒了,睁开眼来望了望他,又立刻重新合上他的眼皮;母亲抬了抬头,又低下去自管做她的针线。他走过去向父亲行了礼,意外地父亲只嗤嗤地从鼻孔里哼出两声冷笑,没有一句话,依旧闭着他的眼;他惊慌失措地退到母亲身边,更奇怪的是母亲并不等他行礼或开声,早拿着缝的衣服站起身来,斜睨了他一眼,眼光中透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一撇嘴,一扭头,就转身回到她的内室去了。剩下他莫名其妙地呆在那里,再望望父亲,依旧靠着矮几闭着他的眼,并不来理睬他,他诧异地怔住了,完全不懂得他遇见了怎样一回事;但是等他再一想的时候,立刻完全明白这是怎样一回事了。一缕酸楚的感觉像一条纤细的小蛇从心里爬上了鼻尖,眼泪在眼眶里乱转,差一点就滚了出来;但是他一转念,立刻忍住了,一种过度的悲哀的情绪变做了愤怒的火焰燃烧着他的眼睛,他的心,他的全身,将他的眼泪烧干了。他立刻抛下了在打瞌睡的父亲,走向后面去寻他的五年来朝夕想念着的爱妻,想在她的温柔的微笑里消除他的忧闷。当他走过回廊的时候,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穿着家常的装束,在青色的丝织长衣外面,加上了一条大布的围裙,手里拿着一柄锅铲,很伶俐地向厨房那边走去,那正是一向待他最殷勤的嫂嫂。他连忙赶上前去招呼她,并且向她躬身行礼。

“啊,嫂嫂!几年不见了,你好么?”

“嗅,是你?我没有这些工夫和你闲谈,要去弄饭菜哩!”声音和面貌全是冷冷的。

“嫂嫂还是这样地勤劳辛苦啊!”

“家里出不了一个半个为官作宰的人,不自己辛苦点又怎样呢?摆得成夫人架子么?”话像铁块一样地掷过来,接着是连声的冷笑结束了这段谈话,一转身早跑开了,嘴里还低低地叽咕着他听不清的话。

他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都冷透了。懒懒地举起他的沉重的脚步,走进后堂。他的妻正在机上织着布,一双纤细的手熟练地来往投着梭子,见他进来,只略微抬了抬眼皮,仍旧是端坐不动,并不走下机来,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他看到她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种恐怖的预感已经使他颤抖了,但是他仍旧冒险地抱着满腔的热望走向前去,用了热情的声音对她说:

“姜,我回来了!”

“回来就是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不动声色地回答,手里依旧投着梭子,眼睛还是注视着机上的布匹。

“姜,你不知道我在外边这五年是怎样过的?我是多么地想念你啊!我们是离别得这样久了呢,你还不赶快走下机来,亲亲热热地谈一会话吗?”

“五年在外边是怎样过的?真亏你还好意思说出这话来?不要脸!出外五年了,混出来个什么没有呢!呸!屁也没有。赶快走下机来?走下机来做什么?你做了什么官?还要人伺候吗?不织布,连衣服还没有得穿呢。什么人来养活我?我可没有修得那样好的命,那样好的福气,嫁着做官的丈夫,像人家一样穿金戴银,呼奴喝婢的啊!算了吧!”她忿忿地停了梭,用眼睛瞪着他,一连串地说;她的语调渐渐地由轻蔑变成怨恨,也照样地用一声冷笑结束了她的谈话,而代替了更多的没有说出的话,依旧低下头来织布。

由于向来对于妻的爱恋,他还想对她诉说一些什么,但是男性的自尊心控制着他,只使他感受到不可忍受的侮辱和愤怒,不再说一句话,立刻转过身来就向外走。听见从后面传出来响亮而尖利的声音:

“阿英,快预备开饭吧!不过我今天晚上并没有多做饭,知道吗?我不能伺候人家的饭,就有多的米,我还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呢。谁也没有做官,配要人伺候的?”嫂嫂在后面故意地对婢女阿英高声嚷着。

他似乎闻到了一阵的腐烂死尸的臭味,下意识地迅速地走出了家,感到一阵像逃出一个可怕的魔窟的痛快,使他想到几个最相知的亲友家里去散一下,痛快地谈一会话,消去他的横梗在胸中的郁闷。

他绝对没有想到平常和他推心置腹的亲友,今天一个个都摆出了霜一样的脸色,冰一样的声音,富有田产、牲畜的人就向他诉说近来的年成买卖如何地不好,生活如何地穷困;有爵禄、名位的人就对他叙述功名如何地难得,对于上司说话是如何地艰难,引进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等等话,仿佛是不用等他开口说明来意,就能断定他不是来借贷就一定是来请求引荐的。等他从亲友处再度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愤怒是更增加了。

他一口气跑进他从前的书室,愤怒塞满了他的心,不住地在激动着,膨胀着,仿佛立刻就要爆炸似的;他用力地咬着嘴唇,忍耐地沉思了一会,然后点亮了半支残烛,从破书箱底下捡出一册残缺的木简——太公《阴符》,摊在案上,开始诵读起来。一种报复的决心完全占据了他的意识,使他将愤激的情绪化为坚忍的毅力,很有把握地在这册书上签署了胜利的预约,口角边浮上浅浅的快意的微笑。

在向着拥挤的人群进发的驷马车中,苏丞相的脑中像闪电一样迅速地但又清晰地重现了一切的往事,被一种不快的沉重的感觉压迫着;但是悠扬的音乐和嘈杂的人声又将他从回忆的梦境里惊醒,重新意识到他的周围的一切,立刻感觉到置身在一个不同的世界里;他从明亮的太阳的金光中望到那一大堆黑魆魆的可怜的生物,成千的人头在愚蠢地攒动,拼命地互相拥挤着抢向前来迎接他的时候,他是得意地、轻松地笑了,胜利的快乐在他的全身膨胀着,他感到平生未曾有过的兴奋,每一根血管里奔流着愉快的热情,每一个毛孔里发散出得意的欢笑,他感到自己现在高傲地站立在以前践踏他的人们的身上,威严地出现在以前轻蔑他的人们的眼前,一种无可比拟的痛快充塞了他的心,渐渐地向外扩大,溢满了整个的空间,他一个人高高地站在宇宙的中心,世界在他的脚下显得非常的渺小了。太阳在他的脸上照耀着胜利的光辉,春风在他的耳边鼓荡着胜利的声音,花朵炫耀着胜利的颜色,鸟雀吟唱着胜利的歌曲,人群的呼声在为他沸腾着胜利的祝福,乐队的演奏在为他歌颂着胜利的光荣,胜利的快乐充满了世界的每一个细微的空隙,“胜利”,每一种声音在向他的耳边叫唤着,“胜利”,另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回响。

驷马车在欢迎的人群的面前停下了,人像潮水一样地涌上来,苏丞相昂然地跨下车来。先是一班地方官照行了迎接的仪礼,接着是亲族戚友们乱纷纷地抢着向前致问,从乱哄哄的人群里,望见了扶着拐杖的白发的老父,眼睛睁得大大的,放射出喜悦的光芒,巍颠颠地在人群中拥挤着;母亲扶着婢女阿英,被挤在较远的地方,眉飞色舞地和她周围的一堆人谈笑着;他的妻和他的嫂嫂两个人挽着臂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想打开一条路到他的面前来。一班亲近的、疏远的亲友们也通统来了,都在争先恐后地拥挤着。他突然似乎从荡漾着花草的芬芳的空气中又闻到一阵腐烂的死尸的臭味,使他窒息;又仿佛看见一大堆的蛆在粪缸里蠕动,使他作呕,发生异常的不快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又渐渐地消失在胜利的光荣里,他被一班欢迎的人群拥簇到锦缎的帷帐中,奏起乐,摆起酒来款待他。官员们争着贡献他们的颂扬的谀辞,亲友们争着倾诉他们的慕念的热忱;父亲睁着快乐的眼睛,用最和悦的声音夸赞他光大门楣的才能;母亲陪着小心的笑脸,用最慈爱的手指抚慰他一路上的辛苦,那么诚挚地、热情地,倘使他已忘了上次的情形,那他一定要感动得流泪了。妻低下了头,偷偷地溜动她的眼珠子,偶然地抬起眼皮从斜里瞥他一眼,又赶忙垂下眼皮来,不敢正眼望他;时时偏着头、侧着耳朵谨慎地预备听他的命令。嫂嫂老远地就对他跪下,匍伏地膝行到他的面前,向他请罪。

“嫂嫂,你为什么从前那样地倨傲,现在又这样地恭顺呢?”苏丞相得意地大笑了。

“叔叔,你现在是做了大官,满车金、满车银地往家里装,哪一个不奉承你?我们妇道人家,算得什么?还敢不尊敬你么?往后日子长呢,让做嫂嫂的好好地来伺候伺候叔叔吧!以前有什么不是的地方,还要叔叔担待呢!”嫂嫂带一点忸怩而又爽快地说。

“哈哈!哈哈!”苏丞相胜利地笑着。

在傲慢的笑声中,苏丞相作别了一班官吏,被家人亲友们拥护着回到家中。

苏丞相府邸的门前停满了车马,前堂后室都堆满了金银珠宝、绫罗缎匹;厅上摆满了酒席,屋子里挤满了人,闹轰轰的人声像夏天的雷在震响。苏丞相的眼睛里充满了谄媚的脸色,耳朵里塞满了阿谀的言辞,弄得他头昏脑涨;母亲怕他冷,不住地在他身边嘘寒问暖,要他穿上她特意亲手为他缝制的丝绵小袄,妻也不时地跑过来,低声地告诉他已为他预备下温暖的床铺,要他在长途的辛苦后去安静地休息一会。他望着这些一个个殷勤的笑脸,感到了胜利的满足,同时也感到了丑恶的嫌恶;他要更增强一点报复的快意,他立刻吩咐随从的侍卫从后面搬出几箱金银缎匹,散给在四围恭维着他的人们。他从这些一个个堆满着谄媚的笑容的脸上再也找不出一点以前的倨慢的颜色,一双双充满了羡慕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一点以前的轻蔑的光辉,一句句奉承的言辞中再也听不到一点讥刺的意思,在他的四周只是漾着一串串金铃似的迷人的媚笑,闪耀着一朵朵火花似的渴慕的眼光,联缀着一粒粒珍珠似的动听的言语。他感到了最高度的胜利的痛快,像一个凯旋的将军高高地立在他的一群俘虏的中间,仰起了头望着天不停地纵声大笑,洪钟似的笑声掩盖住了周围的一切。

“一个人在穷困的时候就连父母也不拿他当儿子,到了富贵的时候就连亲友都惧怕他起来。人生在世,功名富贵岂是可以忽略的吗?哈哈!哈哈!”他像是夸耀又像是叹息地说。

他突然在快意的狂笑中又闻到了一阵腐烂的死尸的恶臭,看到一大堆的蛆在粪缸里蠕动,心里作呕,感到不可忍受的嫌恶;他立刻从酒席中间逃了出来,跑到他从前的书室里,关上了门,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外面的喧哗的欢笑声慢慢地模糊起来,一切的慈爱的抚慰、热情的私语、谄媚的笑脸、阿谀的言辞都不和他发生任何关系,他从拿生命的力量换来的盖世的功名和惊人的富贵里并不曾得到任何的东西,报复的快意和胜利的光荣也只火花似的一闪就过去了,他感到了比第一次回家时更深切的悲哀,更广邈的空虚。他现在是什么都没有,属于他所有的只是满屋的冷冰冰的、硬邦邦的金子、银子和一颗斗大的黄金的六国相印。周围的一切渐渐地消失在他的意识里,整个的世界已同他隔离了。这小小的书室变成了一片广阔的沙漠,而他是一个彷徨在无边的沙漠里的孤独的游魂。一切的经历对于他只是一个很远很远的梦,剩下的只是一片无边的空虚,他孤零零地悬在这空虚的中心,让悲哀的浓雾将他包围起来。

在失去了时空的感觉的空洞的世界里,书室的门忽然开了,嫂嫂又从外面的世界里闯了进来,露着殷勤的笑脸,用了恭敬的态度轻轻地走进来,温婉地对他说:

“叔叔!我看见你没有终席就离开了,怕是你一向酒席吃厌了,我特意亲自到厨房里去,我记得你爱吃的菜,亲手做了几样,给你换换口味,请你去尝一尝吧!”

(原载《文艺月刊》第10卷第2期,1937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