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黄昏

黄昏是含有诗意和美感值得人迷恋的一刻,何况是美丽的幽静的夏的黄昏。偶然有一阵两阵夹着荷花清香的温柔而凉爽的微风吹来,将一天的暑气都消散尽了,只剩有蔚蓝色天空中的一堆堆鲜明得和锦绣一般光彩耀目的晚霞,表现着夏的黄昏的特有的美。

这样一个消魂的黄昏却引起她的一丝悲哀,的确,她并不是忆念她的已经死去的丈夫,也不是因为没有一个孩子能使她做一个守节抚孤的贤母得到最后的光荣。她是惆怅,她是彷徨,她是怀恨着命运的残酷的支配,她是咒诅着人生的寂寞的悲哀。

她坐起了斜倚在藤椅上的身体,抬起她那一双给玻璃般透明的清泪所笼罩了的眼球,望着那茫茫的暮空,祈祷着夜神能够带来她正在期待着的一个,在他——夜神——来的时候。

“灵魂上的追求没时没刻不在习惯的轨道上循环,每天的印板工作怎能慰藉生命的寂寞的创痛。所祈望的啊,只有一个他,或能充任我这创伤的医治者。但是,时候是到了,怎还不来,我的创伤的医治者,他啊!”她无聊地急迫地想。

她面前突然现出了光明,他的两只充满了热情表现的眼中,包藏着无限的正在燃烧着的青春的火焰,驱除尽了她心灵深处占有的烦恼。

“表嫂!”他微笑地叫了一声,就在她对面的一张藤椅上坐下。

“回来了?”她机械地答。

“舅母和表妹都出去了吗?”

“是的,她们都到王家去打牌了,要到夜深才回来呢。”

“表嫂一个人很寂寞?”

“寂寞?”她不由地低下了头。

他们之间开始静默了一刻,彼此都感觉着窒息。

“我想在这暑期中回到故乡去一趟。”他打破了沉静的空气。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一分娇一分羞一分怨几种成分合起来的一眼,完全表现出她不愿意他回去的心意。

“啊!请原谅!我实在受不了这窒息的氛围的压迫,可怕的环境的诱惑,我将要堕落——社会所谓堕落——我也许要犯罪——礼教中的罪恶——倘使我恋恋不离开此地。仁慈的女神!请你原谅我一切,原谅我这可怜的弱者呀!”他挪了挪他坐的藤椅靠近她,很诚恳地说。

“……”她哭了。

“你的热情,我完全了解,虽然我是不敢领受。我为了你,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母亲,为了舅父舅母,以及死去的表兄,我毅然强制地残忍地拒绝你的热恋。的确,我是个弱者,给重重的礼教的绳索缚得紧紧的不敢自由呼吸。你是慈爱的天使,同时你也是战场的勇士。你有高尚纯洁的灵魂,你有伟大专一的热情,你有勇往直前抵抗一切的精神,你有处女的骄傲,足以骄傲一切污浊的人们。但是呀,请你原谅,原谅我这可怜的弱者呀!”他继续着说。

“我不信!社会对于恋爱的目光是怎样的错误?恋爱是至高尚至神圣的事情,不可拿来滥用的,譬如我对于我的名分上的丈夫,本来没有一丝爱情。当时糊里糊涂给那些礼教的魔鬼伸出可怕的爪牙,将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儿的命运的前途攫去丢在那黑暗无底的深渊里。的确,我当时没有力去抵抗这些恶魔的势力,只在黑暗的深渊里呻吟着,是太没勇气了。但是,这究竟是谁的罪恶呢?我的悲哀,决不是人们所想像的悲哀——青年寡妇的悲哀——我只是悲哀着可怕的黑暗遮蔽了光明,将天真的小儿都做了魔窟里的牺牲者,但是,我并不幻灭,我是在追求,追求我前面的快乐影子在黑暗的路途上。我要得到最后的胜利来骄傲这些陷人的魔鬼,所以我蕴藏在心灵深处的纯洁的热情,不顾一切很勇敢地发泄出来,在你来到S地读书借住在我家之后。我将很坦白地说:‘我爱你。’这是我最纯洁的初恋,我决不再有第二个爱人,我以为我是贞操的保守者——保守我最纯洁的爱付给我的爱人。但是,他们偏说我是贞操的破坏者。我真不懂,世界上的是非是这样的颠倒,黑白是这样混乱,一个女性不管她有过几个恋人,或者同时有几个恋人,只要她嫁了丈夫,将她的爱情再移到丈夫身上,就是一个贤良的妻子,这就算是贞操。她们拿至尊无上的恋爱当游戏一般地看待,朝三暮四也好,兼收并蓄也好,只要套起个礼教的假面具,一样可以来指摘别人的错误。我们应当打倒这些恋爱的蟊贼,真理的阻碍物,开辟我们的恋爱之路,去寻找我们的光明,珍重我们的美丽的青春,歌咏我们的纯洁的恋爱,拥护我们的不朽的真理,去抵抗一切,奋斗一切。我们做一个自然怀抱的骄子,不要做一个社会威力下的屈服者!爱人,起来!我们放十二分的勇气携着手努力前进,踏进那无尽期的幸福之园,那里正开着蔷薇等着我们呢!”她很勇敢地说。

苍茫的暮色里,两个影子拥抱了,四片唇儿相接了,四只眼睛里的热泪也融成一片了,这一个美丽的夏的黄昏就这样静悄悄地偷偷地过去了。

(原载《真美善月刊》第4卷第5期,1929年9月出版)